朱 静
[作者通联:江苏亭湖高级中学]
清代梅曾亮评《项脊轩志》曰:“借一阁以记三世之遗迹”,即借项脊轩来叙述祖孙、母子和夫妻间的“天属亲情”。细读文本我们发现面对这些天属亲情的失去,归有光的情感表达各具特色。
当老妪复述归有光母亲周孺人对有光的疼爱时,归有光写到:“语未毕,余泣,妪亦泣”。回忆祖母当年持一象笏至,并勉励归有光“他日汝当用之”时,归有光写道:“瞻顾遗迹,如在昨日,令人长号不自禁”。这“泣”和“长号”响亮有力,音满意足。而在忆亡妻时则用“移情于景”的手法:“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既不“泣”,更不“长号”,甚而无一“哀”字!如果,鉴此认为此处的情感表达力度减弱或认为这三种情感表达理解为并列之举都欠妥当。其实,这三者之间层层递进,波澜渐续。只是情随事迁,时移势易,表达方式别样而已。
我们知道《项脊轩志》是作者分两次写作而成,文中所记的祖孙和母子之事,据赵伯陶先生考证,约写于嘉靖三年,时年归有光18岁。而补记夫妻情的文字则是在至少13年后,学者一般认为当时归有光已35岁。同样是丧亲之痛,18岁时的表达直白响亮,35岁的表达则隐忍内敛。循着这条别样的情感表达线索,本文探讨归有光在科举仕途上及齐家兴族上的坎坷遭际。
明人王锡爵《明太仆寺寺丞归公墓志铭》记载:周孺人怀归有光时“家数见征瑞,有虹起于庭,其光属天,故名‘有光’,煕甫其字也”。父辈早将这种仕举成功的心理预期根植于归有光心中。这种“天授大任而佑之”的神秘猜想在选文中也可窥见:“轩凡四遭火,能不焚者,殆有神护者”。对于项脊轩能幸免火灾的原因,归有光认为是上苍属意其身,促其读书取有成效之举。这显然是一个封建士子在身处衰境时对自我命运的坚信和肯定。
更值得一提的是,在苏教版教材“殆有神护者”之后,编者在选入教材时删除了“项脊生曰”部分,即:
项脊生日:蜀清守丹穴,利甲天下,其后秦皇帝筑女怀清台。刘玄德与曹操争天下,诸葛孔明起陇中。方二人之昧昧于一隅也,世何足以知之?余区区处败屋中,方扬眉瞬目,谓有奇景,人知之者,其谓与坎井之蛙何异!
蜀清指巴蜀寡妇清,她自珍名节,经营朱砂矿,后得始皇帝敬重。诸葛亮起于陇亩而得辅佐刘备,功业千秋。此处归有光以“清”和“孔明”自喻,以“丹穴”和“陇中”来比项脊轩,在自嘲沾沾自喜的同时也是对自我人生终极目标的预想。字里行间流露出一位18岁少年的拿云心志。
事实的确如此,在归有光叙写祖孙和母子情时,“余自束发,读书轩中”业已三年,离考取秀才并补苏州府学生员还有一年。可以说此时他处于人生发端,意气扬扬,激越奋进。虽说母亲、祖母已相继过世,大家族也经历了“诸父异爨”的变故,但毕竟憧憬在前,自信在身。这时的“泣”和“长号”,是少年在痛彻心扉后找到的宣泄式呐喊,这种伤痛可以在强大的自信和生活的拼搏中得以抚平。所以说在描述祖孙情和母子情时虽则是痛苦的叙述,但其内蕴的基调却是激越昂扬、踔厉风发的。
据学者考证,《项脊轩志》中记叙夫妻情的部分大约于35岁补记。此时,岁月已将归有光推至中年。9岁即文章,10岁洋洋洒洒挥就数千言,12岁时“慨然有古人志”,14岁应童子试,20岁得补生员。按照他前期科举高歌猛进的速率,归有光应如其他名流般科第早登而成青年俊彦,但他的后续科考却坎坷多磨砺,趔趄常蹭蹬。他乡试六次,远赴南京,连连落第。
无论是妻子“从余问古事”,或“凭几学书”,亦或是妻子和娘家诸小妹谈论自家的“项脊轩”,从中我们都可感受到:令归有光最难以释怀的愧疚来自于妻子对于他学识的器重和对他举业能成的期盼。而现实连续六次的失败已经让他再难有成就向亡妻明证。一方面是名落孙山的屡屡遭际,另一方面则是家人殷切的目光,在残酷现实的“冰”与亲人关切之“火”的夹击中,归有光只能将此种愧怍,裹挟着对自我的懊恨寄寓在妻子手植的枇杷树上:“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当年的拿云心志也在这一次次的磨砺和洗刷下消失殆尽,早已无有当年的豪壮和高度自信。归有光此时只有尽己能,听天命的无奈和趋随。所以归有光在叙说夫妻情后,不再“泣”,更不会“长号”,而将痛苦深深潜藏于心,任其咬啮和撕扯。
“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封建士人追求的平生抱负。归有光自取号为“项脊生”,是因为其二世祖归道隆曾居住在项脊泾边,所以借地名作书斋名,并以此作为自号,来表达不忘远祖的情怀也暗表振兴家业的希冀。少年时的归有光在《项脊轩志》中即有此心志:“先是,庭中通南北为一。迨诸父异爨,内外多置小门,墙往往而是。东犬西吠,客逾庖而宴,鸡栖于厅。庭中始为篱,已为墙,凡再变矣。”虽然寥寥数语,用语也冷静克制,但我们从中仍可以感受到个中隐痛。先前的“南北为一”被如今的多道“门墙”界分;先前的安宁和谐被如今的鸡鸣犬吠充盈。面对家族成员日益加深的隔阂,面对家族的分崩离析,归有光的内心倍感悲痛。但这种伤痛对于正奋力向前,冲突进击的归有光而言正激发了他埋首苦读来博取功名、复兴家业的拳拳之心。因而,当祖母拿象笏勉励他“吾家读书久不效,儿之成,则可待乎!”时,就瞬间触发了潜藏的豪情壮志而“长号不自禁”。
无论是“长号”之悲痛亦或伤感的悲“泣”,都是愤怒、压力和力量的冲突与释放。少年时归有光将这种冲突与释放在岁月长河中又沉淀成一颗无限深潜的心,在仅方丈的项脊轩默默耕耘。但进入而立之年后的归有光,在仕途多舛后,对年少的壮志也心力交瘁,无有自信去实现了。归有光在近乎同期写就的《家谱记》中也表露了此种暗自伤悼,黯然神伤的心绪:
归氏至于有光之生,而日益衰。源远而末分,口多而心异……小子顾瞻庐舍,阅归氏之故籍,慨然太息流涕曰:“嗟乎!此独非素节翁之后乎?而何以至于斯!”有光每侍家君,岁时从诸父兄弟执觞上寿,见祖父皤然白发,窃自念吾诸父昆弟,其始一祖父而已。今每不能相同,未尝不深自伤悼也。
家业寥落的另一方面在于亲人的相继离世。归有光8岁丧母,四年后祖母去世,18岁时作《项脊轩志》前部分。23岁娶魏氏,但好景不常,28岁魏氏即卒。其间又还经历了幼女夭折之痛。爱妻之死,丧女之痛不仅使归有光失去了精神依赖和情感慰藉,而且让一度平复的家庭分崩离析之悲、亲人多逝之痛卷土重来。如果说少年的伤痛因有壮志在胸而能坚挺越过过,可谓“伤则伤矣,尚可平矣”;而中年多年不利的科考对尤重功名的归有光来说已然摧毁了他的自信,其时内心存有的“坚持”也不能抵御因祖母、母亲、妻子、女儿一连串生命离去而带来的残酷的刺伤,真可谓“伤既伤亦,无以平复”。于是,作者只能将无法言说的痛苦寄与静默的枇杷树。让沉默的枇杷树转达他深沉的哀思和怀念。如果说“泣”与“长号”影现了壮志即酬、抱负得伸的自信,那么沉默的枇杷树则氤氲着“不如归去”的夕阳暮气。
当我们再读《项脊轩志》时,不仅要怜惜归有光丧亲之痛,更应在其中体会震川先生借一阁三情而折射出的从“少年”到“中年”的流光中,封建士子在科举仕途及家族纷争上的纠缠和锤炼;悲悯他们在岁月磨砺下对自身的砥砺、期勉、挣扎、无奈和趋随;体悟他们从踔厉风发到隐忍平淡的痛苦蜕变;感受他们对人生无常、命不可测和岁月无可抗衡的深沉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