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我”诗境中的佛禅生态智慧

2014-08-15 00:44虹,敖
关键词:斯奈德禅宗万物

金 虹,敖 练

(中国地质大学 外国语学院,湖北 武汉430074)

加里·斯奈德(Gary Snyder,1930年~)是20世纪美国著名诗人、禅宗修行者和环保实践者。他的环境哲学与生态思想受到美洲本土传统和东西方文化的影响,使其成为内容最丰富、理念最深刻的自然诗人之一。斯奈德青年习禅,后赴日本寺院学禅,他所翻译的24首《寒山诗》引发了美国社会的“寒山热”,促进了中国禅宗佛教在美国本土化的进程;他对佛道思想进行创造性运用,并融入对生态的理解,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深层生态学思想,故谈论东方文化对斯奈德生态思想的影响是无法不提及中国禅宗文化的。

国内目前对斯奈德禅宗思想进行研究的学者有钟玲、耿纪永、罗坚、李顺春等,研究内容涉及斯奈德与佛教思想的交流经历[1]1-264、斯奈德的佛教生态哲学观[2]27-61、斯奈德对佛禅文化的变异性解读与运用[3]、东方佛禅文化对斯奈德的影响[4]165-215等,不一而足。这些学者从禅宗文化的角度出发对斯奈德的诗歌进行研究,对之前的斯奈德研究做出了有益的补充。与大部分学者的宏观论述所不同的是,本文从斯奈德生态诗歌中的具体意境出发来观照其禅宗生态智慧。通过阅读斯奈德的诗歌读者会发现,诗人相当一部分诗歌都是通过描写日常生活和劳动来抒发其对居住地乃至整个星球的热爱(正应了佛法对于生存意义当下性的强调),然而除了这部分常常被人提及或作为研究对象的诗歌之外,斯奈德的另一些诗歌中并无将人类作为恒常主体介入,即不带任何主观色彩地呈现出自然景物的本真状态,且时常在写景之间出现“空无”意象,表面看来似乎充满玄机,实际上是诗人借此来传达对自然万物以及人与自然关系的认识和感悟,散发出浓厚的佛禅生态智慧,使诗歌充满禅意与哲理,也更加引人深思。

1 “无我”诗境:万物平等共存

中国古典诗歌中素有关于创作主体与审美对象之间关系的“无我观”之论,其中比较具有代表性的是王国维的论述。在他看来,“有我之境”,即以我观物,所描写景物带有自我的色彩,譬如“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此时“我”之情感投射到外物之上,“物”和“我”不仅是对立的,而且“我”高居于“物”之上,“物”成为“我”意志的体现与情感的寄寓;而“无我之境”,则是以物观物,将自我融入到审美对象所营造出的意境之中,譬如“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物”以其本真状态呈现,达到一种无情感遮蔽的澄明状态,取得与“我”平等的地位,两者各得其所,互不干扰。[5]1-2斯奈德的诗歌大多关注人与地方万物的生存状态。除了描写人在生活、劳作以及爬山等活动中的生存乐趣之外,他还关注自然万物的存在状态。在他很多描写自然的诗中,自然界的一切以最原始的方式呈现,自然万物各自显其本性、依其本能而存在;即便有人的出现,人也只是万物中的一分子,没有主观介入,更无居高临下,而是与万物平等共存。且看诗人的第一本诗集《砌石》中的《皮尤特溪》这首诗:

一道花岗岩的山脊/一棵树,这就够了/甚至一块石,一条小溪/池泊里一片树皮,也够了/山外有山,重叠盘纡/坚挺的树木扎根/在薄石的缝隙/硕大的月亮俯照一切,无与伦比/心灵在遨游。无数的/夏日,夜晚空气静止,岩石/微温。天空在无尽山峦之上/所有随人而来的废屑/脱落,岩石动摇/即使沉重的现实似乎也不能/应付这心中的沸腾/文字与书本/像岩礁间流出的小溪/在干燥空气中消逝

澄明凝神的心灵/它所见是真正看见的/并没有别的意义/没有人喜爱岩石/可是我们在这里/夜气寒冽。一星闪光/在月光下/滑进杜松树的阴影里/在那后边,看不见的/山豹或野狼/那冷傲的眼睛/看 着 我 站 起 来 离 去[6]400

这首诗表面看来是首普通的写景诗,然而细读却发现其包含着多重含义,处处折射出耐人寻味的禅理。其一,以物观物,而非以我观物。阅读诗的第一节,读者仿佛看到在荒野之中、山峦之间一派静谧的夏夜月色,自然中一道花岗岩的山脊、一棵树、一块石头、一条小溪,乃至于小池里的一片树皮都显得那么圆融如一。在禅的视野里,诗人很自然地抛弃了人类中心主义的视角,从而与万物相齐。在写景之后诗人更是直接点出了“我”的自我意志消退,使事物不带有任何主观思考的痕迹和感情色彩而得以自由无碍地呈现;代表理性思维的“文字与书本”在此景中消逝,只有“真正看见的”才是浑然天成的,除此之外没有人为强加的“别的意义”。这恰与禅宗“目击而道存”的直观认知方式相呼应,超越理性,复归真朴,心无挂碍地接受自然万物。

其二,诗中的“我”既是观者也是被观者,既是主体又是客体,与自然万物形成互关互照的关系。叙述者不是作为一个占主导地位的主体高高在上,而是作为另一种生物隐匿在生态共同体之中,既观四周景物,又始终处在藏匿于荒野之中的其他生物(“山豹或野狼”)的凝视之中,成为了“被看”的对象。这种角色的转换意义非同寻常,因为人类长久以来习惯了主宰外在自然,认为自己的中心和特权地位是理所当然的,而诗人则通过这种方式让读者认识到其它生物与人类的平等存在,教导读者超越“人类中心论”的价值观,体现了“敬畏生命”的生态伦理观念。

这种“无我之境”在另外一首常被人提及的短诗——《松树的树冠》中,表现得更加淋漓尽致。

蓝色的夜/有霜雾,天空中/明月朗照/松树的树冠/变成霜一般蓝,淡淡地/没入天空,霜,星光/靴子的吱嘎声/兔的足迹,鹿的足迹/我们知道什 么[6]476

该诗前六行为写景,叙述者被隐藏起来,景物呈现出自然本身的气韵律动,朦胧虚幻的画面渲染了整首诗虚、静的意境。第七行引入人的活动,却不见人的踪影,只闻“靴子的吱嘎声”,自我融入自然之中,幽寂而深远。且这唯一的声响与“兔的足迹,鹿的足迹”并相呼应,暗示着人与动物和谐共存,人与自然万物同一。诗歌最后一句“我们知道什么”(What do we know)意味深长,体现了主体超脱自我,以素心感应和接受自然意趣的心境。如同禅宗所推崇的“直指事物,明心见性”一样,诗人认为我们不用去思考或者关心关于生存的大道理,自然界中万物的本真存在状态就已经说明一切。思虑与理性的摈除消融了物我之界限、主客体之隔阂,达到了“物我俱忘怀”的境界。斯奈德曾翻译过王维和孟浩然等人的诗歌,深受中国禅理诗的影响,而这首诗则与王维千古不朽的名篇《鹿柴》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佛教中的“无我观”,最早是针对芸芸众生的“我执”而提出的,其中的“我”具有“常、主宰”之意。执著于自我,相信“我”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不变的主宰,是许多痛苦的根源和灾难的开端。而“无我”则是教诲众生破除对“我”的执著,认识到世间万物没有差别对立的本质,达到涅 开悟之境。佛教对“我执”的破除,否定了包括人在内的一切生命存在的恒常性,打破了人自身的优越感和在世界中的优先性,是对狭隘的人类中心论的反对。斯奈德深受禅宗思想的影响,其写景诗呈现出万物的自然律动以及人与自然的高度和谐;他以生物共同体其中一员的身份来描写其他成员,其视角是自由平等、不带任何主观色彩的,折射出禅宗要义的精髓:“对境无心”,“无住为本”。诗人身在荒野,对大自然的一切没有任何情感色彩的思虑,不加任何解说地呈现了事物的本真状态,“以物观物”,不仅体现了宇宙中自然万物作为个体的主体生命价值,还体现了自然万物之间平等的关系,映射出含蓄而广博的佛禅生态智慧。

2 “空无”意象:物我同一,万物相依

斯奈德深谙禅宗摈弃自我的意境,竭力在诗中表现禅宗之“诸法无我”的观念,因而其诗歌呈现出了一切原初的、未经逻辑和理性干预的境界,即诗歌之物象尽现“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大珠慧海禅师语录·卷下·诸方门人参问语录》)之化境。而这种“物我两忘”的境界,往往能在摈弃自我之后实现心灵与外在世界的同一,融入到包含一切内在生命的自然宇宙当中。这也是建立在空虚与无我基础上的佛禅教义所揭示的宇宙中心主义:“空心静坐……世界虚空,能含万物色相,日月星宿,山河大地,泉源溪涧,草木丛林,恶人善人,恶法善法,天堂地狱,一切大海,须弥诸山,总在空中。世人性空,亦复如是。”(《坛经·般若品第二》)

斯奈德在学禅的过程中对人与万物生存状态的理解上升到了更高的哲思境界。他在诗歌中以无住之心对自然万物作直觉观照,由物我两忘进至物我同一,从而进入禅的佛性真如境界,认识到物与我本无差别,使身心与外在世界达到完全统一的“心冥空无”状态。在他的一部分诗歌中我们可以感受到这种空灵玄寂的意境(如上文《松树的树冠》),而在另外一些诗歌,尤其是他的中后期诗歌中“空无”意象则被直接呈现,禅意入诗,可见一斑。在《龟岛》这本诗集末尾的《致诗人》中,诗人先是在前五节中把土地、空气、火、水、空间比作诗人(Earth Poets,Air Poets,Fire Poets,Water Poet,Space Poet),它们以自己的方式为地球和整个宇宙谱写着神奇和诗意,丝毫不逊色于人类。在最后一节,诗人笔锋一转回到“心灵诗人”(A mind poet):

心灵的诗人/待在房子里/房间空荡荡/四周没有墙/他写的诗/于四方皆可观/无处不在/无时不响[6]485

短短几行诗透露出诗人心灵所呈现出的“空”的状态,也是诗人在超脱了对世间万物所存的分别之心后所达到的包容一切的境界。空观是佛教最为核心的理念之一。斯奈德在赴日本学禅之前的自修禅期间,通过阅读佛经对佛教禅宗的核心理念进行了思考与体会,重点参悟的是大乘般若空观,集中表现在他的《 望站日志》中。在1952年8月15日的日志中,他记录下了自己对大乘佛教《金刚经》的体会:“昨晚几乎体会到‘无我’。我们也许会想,‘我从某种普遍的、没有分别的事物中来,我也会回归其中。’实际上,我们从未离开它,也就无所谓回归。我的语言慢慢消失,模糊的意象。那包含所有变化的事物从未改变;亘古未变,时间没有意义;没有时间,空间消弭。于是我们归于空无。”[7]308在这段日志中,斯奈德体会到“空无”是一切名、色、相的本性,独立于时间与空间,也是他所谓的“普遍的,没有分别的事物”,即世界的本质。因为“空无”是万物之真如佛性,因此“我们从未离开它”。参照这段体会读者就不难理解上文诗歌中所传达的不受时间和空间限制的、包含所有变化的“空无”概念了。

“空房子”的意象也出现在《无本质》这本诗集的最后一首诗《表面的涟漪》当中:

辽阔的荒野/那房屋,孤独地矗立其中/小小的房屋在荒野/荒野也在这房屋/两者都已被忘却/无本质/两者聚拢合起/一个偌大的空房[6]568

在这几节诗中诗人解构了以“房陷”为表征的人类文明与荒野之间的二元对立,以极富哲学性的笔触点出了房屋与荒野之间相互包含、相互依存的关系,指出这两个空间实际并不存在本质上的差异,而是共存于一个有机整体之中,同属于完整的生态系统,亦即诗歌结尾处所呈现的意象:“一个偌大的空房”。诗歌的最后两行颇具禅意,荒野与房屋之间的合二为一表面上营造出一派淡、空、寂的境界,实则蕴含了大自然无限的生命律动和无穷奥秘。“空房”的“空”并非指虚无,而是一种万事万物相互依存、相互渗透的观念。诗人借此表达了自己对文明社会与荒野二者和谐相融的诉求。

从上文“空无”意象当中不难发现,“无我”除了表示不执著于人的“自我”和表相之外,还具有更宽泛的意义,即“人法无我”。“人”指一切众生,“我”是指“实性”。佛教根据缘起理论,认为世界上一切事物都没有独立的、实在的自体,此即“人无我”;“法无我”则认为一切法都由种种因缘和合而生,不断变迁,没有常恒的主宰者。因此《楞伽经》有云:“知人法无我,烦恼及尔焰,常清净无相,而兴大悲心。”也就是说,只有认识到一切众生和一切法的空性,才能远离烦恼障和所知障,永得清净,对万物产生慈悲之心。在斯奈德看来,世间万物变动无常,本无定性,只有其空无的本性始终不变,而只有透过变化的表象才能领悟到“万法皆空”的真谛。[8]不过斯奈德如此强调大乘空观并不完全从传统大乘佛教的角度出发,而是结合印第安文化、印度教文化中的生态思想,通过大乘空观揭示空无的形式中万物之间流变不居的存在形态,由此连通人类与其他生物乃至于泥土岩石之间的脉络,倡导空无之中各种生物、非生物之间的爱与关怀,倡导阿弥陀佛的慈悲,充分体现了佛教文化的生态意义。这也是为什么在另一首名为《寻找心中的空间》的诗歌中,诗人在描写旅途沿路的风景时插入一句:啊!对于空无的意识带来了一颗慈悲的心!(The awareness of emptiness brings forth a heart of compassion!)[6]599

在“对境无心”和“人法无我”的佛禅智慧的启迪下,斯奈德视草木、瓦砾等无情众生皆有佛性,从而将爱延伸到其他动植物、岩石乃至自然万物,将民主扩及到非人类,包括“爬行的人民、站立的人民、遮天空飞驰的人民、在水中游泳的人民”[9]108,这就是他所提倡的“生态良心”(Ecological conscience):只有去爱和尊重与人类同等重要的非人类,才会开始关心这个世界。在《为了大家庭的祈祷》一诗中,诗人表达了对大地母亲、植物、空气、野生动物、水、太阳、天空等自然万物的感激,反映了他对非人类中心主义的生态观以及对于未来人与自然平等和谐相处的美好愿景。不仅如此,他还将禅宗思想与生态意识相结合,多年来坚持进行环境保护运动,修正了禅的出世避世态度,对禅宗智慧进行了创造性的运用。

3 结 语

鲁迅先生曾说过:“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这是为了表达对开拓者的敬意。毫无疑问,在融合东西方生态智慧来审视人类文明和人与自然关系的路上,加里·斯奈德是一位值得敬佩的开拓者。他对自然的尊重不仅来自于他的个人经验,来自于爱默生和梭罗等自然作家的影响,也来自于他所信仰的佛禅智慧。他利用禅宗的核心理念和思维模式消解了自然与人类社会二元对立的世俗观念,揭示出人与万物在本质上的同一和平等,期待禅宗思想不仅能拯救现代人的心灵,亦能为日益加剧的生态危机找到一条可行的出路——改变人类社会和人类思想的根基。他曾说地球上最古老的东西是最有价值的,因为只有回归自然、回归传统、回归人类的原初,从人类之真如实性观照世界万物,并与万物和谐共处、圆融如一,才能确保自然环境与人类文化共存,化解人类文明所面临的问题和危机。

[1]钟玲.史耐德与中国文化[M].北京: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

[2]耿纪永.诗歌·佛教·生态[D].上海:上海外国语大学,2006.

[3]罗坚.加里·斯奈德对佛禅文化的变异性解读与运用[J].中国文学研究,2013(2):121-124.

[4]李顺春.美国“垮掉的一代”与东方佛禅文化[M].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11.

[5]王国维.校注人间词话[M].徐调孚,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8.

[6]Snyder,G.The Gary Snyder Reader:Prose,Poetry and Translations[M].Washington,D.C.:Counter Point,1999.

[7]Snyder,G.Earth Household[M].New York:New Directions,1969.

[8]罗坚.自修禅阶段加里·斯奈德对禅宗文化的理解及运用[J].湘潭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34(2):152-157.

[9]Snyder,G.Turtle Island[M].New York:New Directions Publishing Corporation,1974.

猜你喜欢
斯奈德禅宗万物
万物皆可折
万物生
禅宗软件
期待视野对斯奈德接受寒山诗影响分析
灵 山
“棕色语法”的隐喻思考:加里·斯奈德生态智慧的认知解读
论旧禅宗与王维的诗歌创作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落叶禅
假如万物会说话,绝对会把你萌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