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文学
(福建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建·福州 350007)
沈从文以表现湘西而闻名。与现代一般作家不同的是,沈从文的整个童年到青年没有离开自己的故乡,在他二十岁离开家乡去北京前,沈从文没有受过正式的教育。在为人生奠定最初的记忆,进而影响一个人一生的童年、青少年直至青年时期,沈从文一直生活在家乡的山山水水里,生活在这些山水化育的习俗和这些山水习俗化育的纯朴自然人性里。在一种近于原始的自然里充分浸润,与文化教育保持相当距离可以说是沈从文独特的创作准备。
这种对自然和实际人生感兴趣的生活在他十四岁进入军队后继续延续。在六年的军人生涯中,沈从文并没有学到职务上的什么知识,他印象深刻的,就是频繁的杀人场景、军队生活中诸如炖狗肉之类的鲜明的生活细节、一些雄强的充满原始生命力的独特人物。湘西优美又险恶,武陵山和雪峰山成为它和外界的天然屏障。几千年来,由于历代的民族歧视政策,湘西土著被视为蛮人,形成汉族和当地苗族、土家族严重对立的历史传统。独特历史地理条件使湘西成为一个封闭的区域,与外界接触极少,“神尚未完全解体”。[1]这里的“自然”因而极近本来意义上的“自然”,这里的人们具有独特的自然风貌:自然、纯朴、健康、雄强。沈从文生长于斯,血管里流淌着先民的血液,饱览了这里的自然和风俗人情,又用在这种自然里孕育的性情去欣赏那同一的性情。他取材于此,又用同一的声吻揭示这个种族的灵魂。在他的作品中,环境和人、题材和作者、思想内容和文体形式都浸透在同一的自然精神中,“和光同尘”,这不能不归结于作者二十年早年生活与乡土的相摩相亲。
在关于湘西的系列作品里,沈从文的理想是展现“生命另一种形式的表现,即人与自然契合,彼此不分。”[2]这可谓之他的创作理想。
这种人性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是阿黑、三三、夭夭、翠翠、老船夫等优美、自然、健康、纯朴的人性;一类是大王、豹子、水手、柏子等自然雄强的人性。前者最典型的还是《边城》里的翠翠和老船夫。这片土地是原始自然美丽的,习俗和人性在这块土地上长出,就如同这里的植物,无不美丽、自然、质朴,沈从文谓之“近乎贴近土地生长农民的本性。”[3]藏在这些作品中的“一个艺术家的心力”[4]就是沈从文对湘西这种纯朴自然浸透心神的欣赏。
湘西不但有这样纯朴宁静健康的人性,还有自然雄强的人性;如同湘西的景色,有宁静优美的一面,也有险峻恶劣的一面。贯穿湘西的是沅水及其五条支流——酉、巫、武、辰、沅。这里,乱石密布,险滩迭起,恶浪咆哮,亘古长流。群山夹江而立,危峰碍日,密树蒙烟,怪石狰狞,云雾晦冥,林中时有毒蛇,夜半虎啸狼嚎。此地楚人,“其俗剽轻,易发怒”(司马迁《史记·货殖列传》),“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舞以乐诸神。”(王逸《楚辞章句》)实际上是应对恶劣地理环境的反映,其中不无崇尚狂欢、强力和野斗。1925年,沈从文在给江绍原的信中提到家乡“有种极恶风俗,是每到五月五划龙船时候,一些划手,必有所争斗寻仇生事”。在《晨报副刊·诗镌》中他发表了《还愿》一诗,记录了当时湘西民间傩巫风俗盛行、傩事活动狂欢化的热闹场景,场面无疑是残忍野蛮的,但一种原始雄强人性的产生与这种环境息息相关。沈从文笔下也不乏这种雄强的个人,如“大王”用一支枪杀死两百个敌人,敢冒着生命危险夜探防守严密的牢房与美丽的女匪首相好;多情水手夜晚与吊脚楼妓女恩爱缠绵,白天漂流于沅水的恶浪险滩之上;虎雏上海滩杀人,千里奔湘西;豹子25岁时已亲过40个女人的白净胸脯……这些人物无论在什么环境皆天不怕,地不怕,敢作敢为,浑身洋溢使用不尽的活力,漂流恶水之上,行走危峰之间,与这里的林莽、虎啸、恶溪、险滩浑然一体,相得益彰。湘西险恶的自然环境直接造就了这类强健的人性,这种人性虽与翠翠、老船夫等人优美宁静有异,但同样健康自然,同样从这片土地上长出,如同危岩之苍松和平地之花草,是同一种自然的不同面貌。
无疑,沈从文对湘西自然纯朴的人性怀着浓厚的爱和特出的欣赏,但他对湘西的感情绝不是这样单纯,相反,他常感叹“美丽总令人忧愁”,“美丽总是愁人的”。湘西同时使他忧愁。
湘西人有自然纯朴的一面,但作为全面的人性却是二元的,“生活有些方面极其伟大,有些方面又极其平凡,性情有些方面极其美丽,有些方面又极其琐碎。”[5]三三、萧萧等人纯朴自然,但大半或完全处于自在状态,不知道把握自己的命运,更不懂得改造命运。随着现代的到来,湘西不再是世外桃源。三十年代,沈从文两次回乡,他痛苦地注意到,湘西已在悄悄改变,“地方的好习惯是消灭了,民族的热情是下降了,女人也慢慢的象汉族女人,把爱情移到金银虚名虚事上来了,爱情的地位显然已经堕落,美的歌声与美的身体同样被其他物质战胜成为无用的东西了……”(《媚金 豹子与那羊》)
沈从文明显意识到,自然纯朴虽好,但原始愚昧令人不堪忍受,尤其敌不过历史进化的滚滚车轮。他不得不思考湘西未来的命运。无疑,道家的自然人性对沈从文影响很大,但这种原始的不自觉的人性是不能适应现代社会的,在自然乌托邦和历史理性之间,沈从文明智地选择了后者。但这种选择不是策略性的,而是涉及到他对老庄哲学及时代的整体思考。
实际上,沈从文所认同的自然准确地说是一种健康、壮丽、充满力感甚至挑战性的“无为无不为”的自然。湘西雄奇的山水,大王、豹子、水手、柏子等自然雄强的人性不必说,即使如阿黑、三三、夭夭、翠翠、老船夫等也具有明显的健康自然的特性。沈从文注意到:“据科学家的记录,则一万六千尺的雪峰间,每年还照例由颜色华美形状秀奇的龙胆花开放。‘自然无为而无不为’,从这种自然现象上,象是重新得到解释。”[3]这种认知,既有湘人雄强的因子,也有现代西方文化的影响。
基于这种现代视角,沈从文批判了“佛释逃避,老庄否定,儒者戆愚而自信”,[3]批判“向坟墓钻去的道教与佛教的隐遁避世感情”,断定“屈原的愤世,庄周的玩世,现在是不成了。[3]从文的小说中,虽出现了几个庄子式的达观人物,但他们并不像有的论者认为的那样表明了沈从文的达观态度。在欣赏这类人物时,背后还站着一个严厉冷静的评判者,故而他在欣赏庄子哲学人性的自然之纯时,又时时警惕:“这个民族如今就正似乎由于过去种种文化所拘束,故弄得那么懦弱无力。”[5]
为现代背景下的湘西精神寻求出路,乃至寻求民族精神重建其实是沈从文创作的潜在意图,只是这种不明显的愿望和情感往往被读者忽略。他曾无不遗憾地表示:“我的作品能够在市场上流行,实际上近于买椟还珠。你们能欣赏故事的清新,照例那背后隐藏的热情却忽略了;你们能欣赏我文字的朴实,照例那作品背后隐伏的悲痛也忽略了。”[3]他最终设想的理想人性是:“既不在‘生活’中迷失自我,又能摆脱对环境的依附,取得人生的独立与自由,并进而实现自我存在的价值”,“时时刻刻都把自己一点力量,粘附到整个民族向上的努力中”,[6]这才达到他所谓的“生命”理想——人性的最高形式,这时,“生命”便具有了神性。要之,这种人性就是不丧失人的自然纯朴本性又能积极进取,实质是继承传统道家自然哲学的精华又能应对现代性的挑战。故而,面对现代进入湘西,沈从文更理智地欣赏“另外尚有一批人,与自然毫不妥协,想出种种办法来支配自然,……慢慢改变历史,创造历史。”[1]湘西的改变不可避免,但他希望湘西的自然纯朴人性“还保留些本质在年青人的血里或梦里”,以实现他重造“民族的经典”,实现中华民族内部“人与人关系的重造”的愿望。这其实是五四改造国民性主题的延续。
沈从文是湘西之子,又接收了西方文化的影响。他的创作是以道家的自然人性为本,继承了湘西精神的雄强因子,吸收了西方哲学的强烈意志(这儿有尼采的影子),又扬弃了道家的消极保守,形成一种自然健康又进取的人格理想,表现出立足现代,融合中西思想重塑民族精神的愿望。这与周作人、废名、林语堂等作家撤回到道家相比是更为理性的。
[1]沈从文.沈从文散文选[M].凌宇编.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
[2]李健吾.从文小说习作选[A].边城集[M].长沙:岳麓书社,2002.
[3]沈从文.沈从文文集,第11[M].卷花城出版社,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香港分店,1984.
[4]李健吾.边城[A].郭宏安编.李健吾批评文集[M].珠海:珠海出版社,1998.
[5]刘洪涛.沈从文批评文集[M].珠海:珠海出版社,1998.
[6]沈从文.抽象的抒情[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