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从尼采美学核心——酒神精神的视角解读麦尔维尔小说《皮埃尔》中同名主人公皮埃尔通过颠覆式抗争寻求绝对美德与真理,却终梦灭命陨的悲剧命运。
一
在麦尔维尔的小说之中,《白鲸》无疑是其巅峰之作。全书成稿后麦尔维尔将其寄予霍桑,在得到霍桑的赞许之后,麦尔维尔欣喜不已,在致霍桑的信中这样写道:“此时一种不可言说的安全感在我心中涌起,因为您已经读懂了这本书。我写了一本邪书,但是我觉得它像羔羊一样洁白无暇”(Leyda,453)。 然而,麦尔维尔在信中又做出了这样的暗示:“‘利维坦’不是最大的鱼,我已经听说了‘克拉肯’(北欧神话中巨大无比的挪威海怪)了”(Leyda,454)。可见,此时的麦尔维尔正在构思另外一部震撼之作,此书便是《皮埃尔》。就麦尔维尔的创作初衷与效果而言,《皮埃尔》绝对堪称《白鲸》的姊妹篇。
在小说《皮埃尔》中,同名主人公皮埃尔是一位太阳神阿波罗式的少年——他形体俊美、出身富贵、道德崇高,有着善良天使般的未婚妻,犹如堕落前的亚当生活在伊甸园般的马鞍草场。他对人类的美德有着阿波罗—基督式的幻象,而这一幻象的具体化就是他印象中已逝父亲的完美形象。然而这一切的纯美、理想生活皆被他同父异母的姐姐伊莎贝拉的出现所打破,最后一切覆亡。
二
伊莎贝拉是神秘的、有酒神特质的女子,她对皮埃尔有着莫名的、难以自拔的吸引力。“我祈祷平静、祈祷静止,祈祷我自己的情感,就像某种植物一样,不用寻找便可吸收生命,无需个人感知便可存在……我希望有一天醉入无所不在的精神里,赋予所有事物生命”(167)。她的话表现出一种个体的痛的意识以及一种向往原初融为一体的状态的愿望。实际上,她所向往的正是酒神狂欢的最高状态——“太一”。在她那奇妙、野性的音乐中,皮埃尔经历了一次又一次迷醉。从比血缘关系更深层的角度来讲,皮埃尔感到他们血液之间的一股强烈的融合:“当他想到同样的一股鲜血流过伊莎贝拉的那神秘的血管时,这股鲜血便以不可阻挡的微妙之势流过其全身的动脉。”这种创造出“融为一体”般感觉的鲜血涌动实际上是不可阻挡的身体情欲。皮埃尔与伊莎贝拉之间的关系实际上是对阿波罗—基督式的理想美德的一种古怪戏仿,在其背后隐藏着“情欲的真相”,正是酒神式性的激情驱使皮埃尔为了践行基督式的美德而违背了世间常理。他抛妻弃母,他下意识地选择伊莎贝拉而有意识地抛弃未婚妻露西正是酒神式激情驱使的结果。
中了酒神的魔咒,皮埃尔逐渐成为酒神的化身,开始了抗争之旅。当他最初的对人类美德的阿波罗—基督式的幻像被其父亲模糊的道德行径所击碎时,他没有重新思考、重新估计自己的价值观,而是对这个新出现的姐姐伊莎贝拉以兄长的姿态重新定位自己的责任概念。他做出了破釜沉舟的决定,以假结婚的名义带着伊莎贝拉远赴城市,独立谋生。在皮埃尔看来,这是牺牲自我、拯救他人的高尚之举。他要在当世人间坚持自己基督式的美德。他坚信,他的行为会被天堂所神圣化;他确定,他的动机是毋庸置疑的“纯洁”。
他焚掉象征完美的父亲的肖像,变成了命运的孤儿,开始探寻自己坚持的美德与真理。“从此,被驱逐出门的皮埃尔不再有父亲,不再有过去;既然未来对所有人来说都是未知的,因此,两次被剥夺继承权的皮埃尔孑然地站在那里,只剩下永恒的自我——自由地去践行自己的意志和目前的意愿,无论结果如何”(232)。尽管不断被告诫“人不要沿着真理的道路走得太远,那样人会完全失去其思想的指南针;因为当你到达地球极点的时候,指针默然地尊重地平线上所有的点,它只指向一片空虚”(195)。可是,皮埃尔依然固执地上路了。如亚哈船长一样,他不顾大副斯达巴克的劝阻,不顾雷电让其后退的昭示,毅然驾着“裴阔德号”驶向命运的劫数。皮埃尔亦对一切劝阻视而不见,一步步走向“黑暗”的中心。如亚哈船长在日本海遭遇最狂暴的雷电一样,皮埃尔在旅行的马车上拾到一篇残缺不全的题为“绝对时间与相对时间”哲学论文。这似乎都是冥冥之中命运与上帝的昭示、日神阿波罗的制衡,让他在迷醉中走向清醒,但这一切对皮埃尔都无济于事。
在这篇文章中哲学家Plotinus Plinlimmon做了一个深刻的比喻:人们在计时上有时间的准轴——作为绝对时间的格林尼治时间,然而世界各地又依照格林尼治时间建立起适合自己区域的(当地)相对时间。如果把格林尼治时间直接应用在中国,人们一定会觉得不合时宜。这个比喻的隐含意义就在于基督的美德和上帝的真理就如格林尼治时间,是作为一种绝对物的存在,是万物的参照标准;而个人在世间对这一美德的坚守和真理的追寻上如果坚持同样的标准则会出现矛盾。在《皮埃尔》中,皮埃尔的“假定”姐姐伊莎贝拉与失足少女戴丽(Dally)确实面临危险,生活于苦难中。皮埃尔则践行世间的最高美德——担负起基督的担子,做出无条件的自我牺牲,欲救二人于苦难。然而,他此举的代价除了自我牺牲外,还有其未婚妻的伤心欲绝、其母因此而致的疯癫与暴毙。皮埃尔践行世间至高的真理与美德,而导致的却是世间最惨烈的悲剧。
“如此可见,世俗的智慧在天堂的上帝那里是不合时宜的;反之,上帝的天堂上的智慧在普通世人那里也是不合时宜的……上帝的真理是一回事,人的真理是另外一回事”(246)。“由此推断可知,心怀绝对真理的灵魂,欲将天堂时间强行践行于现世之上,此举绝不会达到其绝对成功标准要求的成功”(246)。“上帝与世俗世界的看似不可兼容性绝对是由于与上帝要达到‘子午线’式的对应导致的”(247)。“此比喻只想向人们说明,对至高的抽象的天堂式正义对现世的普通大众来讲不仅是不可能的,而且是完全不合时宜的,是十分错误的。当有人打你的左脸,把右脸也转过去给人打是绝对的标准,而普通人却无人这样做”(247)。然而,读了此文章的皮埃尔并未由此觉醒,像亚哈一样,他要亲手去触摸那燃烧着的火焰。
“如果你现在抛弃我—再见了信仰,再见了真理,再见了上帝。从上帝和人群中流放,我要宣称自己是同二者平等的力量;自由地对黑夜和白日宣战,对所有的思想和牢牢扣在天堂与地狱的苍穹之上的精神与物质的事物宣战”(150)。
皮埃尔欲以生命为代价去追求他所信仰的真理。然而,赤裸的真理又是什么样子呢?麦尔维尔做出了这样的暗示:“那干瘪的木乃伊仍躺在一层层缠得严严实实的裹尸布里……但是,尽管他已经潜得像任何的地质学家一样深,发现的却只是表层与表层的叠加,除此之外别无他物”(323)。真理的虚无、道德的黑暗激起皮埃尔令人畏惧的反抗姿态,他欲对绝望做出终极的反应,欲发出最后的一搏。
素有诗性特质的皮埃尔开始操笔著书,为谋生也为自己的真理追寻。像亚哈船长只想追击莫比—迪克一样,皮埃尔欲写就一部启示录一样伟大的作品。在著书中,皮埃尔经历了创作上的真正的酒神式狂欢——古宅尖塔、徒壁孤灯、夜以继日、呕心沥血,他迷醉在黑暗之中。“在写作中他将自己完全锁定在宗教里,排除一切外界的爱与恨”(337),他忘却了自己作为个体的存在,达到了酒神式“太一”。皮埃尔住在教堂塔尖的阁楼之上,犹如“裴阔德号”桅顶的瞭望台,远离了地面,可以随意的展开柏拉图式的遐想,也更加看清了世界的萧索凄清。“他的脚下没有街道;他脚下的空地像一片深不可测的黑色深渊。但是,在它的对面,在这个古老教堂陡峭屋顶的另一端,那座灰色的壮观古塔若隐若现;对皮埃尔来说,这座古塔就是一种不可动摇的坚定的象征,它深深植根于地心之中,抵抗着全部空气的咆哮”(307-308)。在这样的绝境中,皮埃尔发出这样的天问:“上帝啊,在你所隐藏的夜的漆黑背后,我呼唤你!如果追寻美德的足迹到她至高的境地,那里从未有普通的灵魂涉足;如果在那里地狱的景象攫取了我,那么,至高的美德也只不过是对至深的邪恶的背叛式迎合——你如石墙一样将我围住,将我压垮,然后抛进深渊,让所有的东西一起滚落!”(310)
皮埃尔耗尽心血去写就一本启示录一样伟大作品,犹如亚哈船长用异教徒的血为自己的标枪洗礼。在以自己的心血向启示录一样伟大的作品献祭的同时,皮埃尔也将自己推向了更深的孤独。皮埃尔至深的孤独背后也蕴含了至高的反抗——“他(巨人泰坦)内心那不屈的坚韧不会放弃。面对着破碎的心、爆裂的头,面对着所有的忧伤疲惫、致命的眩晕与无眠,还有天旋地转与疯狂,他像半神一样将这一切担起,毫不退缩。他的心灵之舟已经预见到了无法躲过的暗礁,可是还是决定扬帆前行,沉船也要视死如归……以一个无神论者的灵魂,他写下最虔诚的诗句”(380)。
处于恍惚之中的皮埃尔梦到了巨人的恩克拉多斯,而这一巨人正是皮埃尔于困境之中的自我认同。“他(恩克拉多斯)扭动着庞大的躯体,正欲挣脱禁锢他的大地。顶着头上长满的青苔他挣扎着——尽管已无双臂,他以整个奋争的躯体抵抗着佩利翁山和奥萨山的呵斥。顶着头上长满的青苔他挣扎着——他把不可征服的面相转向巍峨的高山,发起永恒的徒劳的攻击。两座高山把不可挣脱的重荷压在他的身上,任其挣扎,对他徒然的咆哮发出无谓的嘲笑”(386-387)。像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他敢于反抗天神的命令。亦像受苦的西西弗斯,对天神的惩罚发出轻蔑的嘲笑,推动着那巨石,把每一步艰难的步履都变成轻盈的生命之舞。
实际上,梦中的恩克拉多斯是皮埃尔的自我发现与认同。尽管恩克拉多斯已无双臂,皮埃尔双目近盲,但是二人反抗的意志未减却增。最终,皮埃尔在愤怒中杀死表兄,在监狱的地牢中一切走向终结。当露西得知皮埃尔与伊莎贝拉是兄妹的事实时,在极度的震惊中香消玉殒。而皮埃尔与伊莎贝拉双双饮鸩自尽。
三
“此时、此地,是不合时宜的,也是及时的终结。……如果当年我无情一点,不承认这个姐姐,断然将其抛弃,那么,我将快乐地在凡间度过一世,也许还能在天堂得到永生。现在,两个世界都只有地狱。好吧,地狱就地狱吧。我要铸造一支火焰的号角,用我火焰的呼吸,吹回我的反抗”(403)。
“一切都结束了,你们却不曾了解他!”,从墙边传来了伊莎贝拉的喘息声;一个空瓶从她的指尖滑落,如一只流尽的沙漏,顿时化作地板上的片片碎屑。她的整个躯体斜着倒下,正伏在皮埃尔的胸前,她的长发漫过皮埃尔的身体,像一个黑檀木支起的藤架,将皮埃尔罩在其中”(405)。
这是一幅颇具象征意义的画面,与《白鲸》的结尾颇有几分相似——皮埃尔与伊莎贝拉相拥而逝,亚哈最终与白鲸缠在一起,沉入大海。如果说亚哈是中了偏执症,那么皮埃尔则中了以“绝对时间”为表象的激情之毒。如果说“伟大只不过是一种疾病”,那么,皆患有疾病的二者也无疑是伟大的。最终二者都消解了自身个体的存在,融为一体,达到了酒神式悲剧的最好形式——太一。
(北京交通大学语言与传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