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童文学三人谈——关于汤素兰的创作及其他

2014-08-15 00:54汤素兰李红叶
文艺论坛 2014年9期
关键词:儿童文学童话作家

○ 汤素兰 陈 晖 李红叶

汤素兰:儿童文学作家,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陈 晖:北京师范大学中国儿童文学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导师。

李红叶:儿童文学评论家,湖南人文科技学院教授。

一、人物形象塑造好了,人物就会自己演绎故事

陈 晖:汤素兰,我发现你的作品读过之后重新再读还是觉得很有意思。你讲述故事的能力,角色塑造的能力,对于儿童的观察与反映能力,加上喜剧和幽默的话语,特别能让孩子感到欢乐和喜悦,你的“笨狼”实在是能让人捧腹的。中国的儿童文学缺少的就是故事,尤其是如何给幼儿讲故事。你一般是如何讲故事的?

汤素兰:将一个故事讲好是我的一个非常自觉的追求,我非常有意识地注意讲故事的方式以及如何进入故事等等,而且这种意识越来越强烈。怎样讲故事这是非常需要技巧的。我很注意作品中人物形象的塑造。人物的形象塑造好了,人物就会自己演绎故事。

陈 晖:你的创作给我触动最大的是人物角色在演故事。这种演不是表演的演,而是在生活化的情境和故事流中自然而然地演绎。

“笨狼”的成功就在于笨狼这一形象的塑造,进而用笨狼这一角色来演绎和生成故事,故事自然流出。这些故事并非是复杂的、波澜起伏的和线索纠结的。事实上,对于十岁以下的孩子来说,故事无处不在。

汤素兰:生活中的每一件事情都是故事。一个人坐在这里也是一个故事——他是怎么来的?他要到哪里去?这本身就是一个故事。

陈 晖:写出故事、生成故事、演绎故事,和生造故事是两码事。以才华生造故事,这是目前儿童文学创作的一种现象。国外图画书也有这样的趋势和弊端。你的创作和现实生活很贴近,有种自然生成的孩子的幽默和趣味。你的儿童故事来自于儿童的逻辑和趣味。我觉得你为孩子讲的故事之所以吸引人,是因为你能用恰当的方式传达出儿童精神,这些方式包括玩笑、戏仿、嫁接等等。你汲取了很多经典的元素,但又跟别人不一样,能做到随手拈来,像“奶油冰淇淋”“进城历险”都是很好玩的。别人都说你的小说是灵动的、诗意的、艺术的,而我的感觉是“活泼泼”的。

陈 晖:你已经有了自己的创作个性,但你的创作个性又不是用一个词汇可以涵盖的。有人说你创作上呈现多元化特点,或从女性化,或从哲理、灵动、诗意、美文这些角度去看。有人说你的创作受到安徒生的影响,我个人不完全这样认为。我读安徒生的作品更多地读到了他灵魂里的悲苦和忧伤,他的作品大多是悲剧式的,而你的作品并非如此。

汤素兰:但我非常喜欢安徒生。喜欢不断地去阅读他。

陈 晖:我觉得你也受到了罗大里、林格伦等童话作家的影响。就是说,没有具体的哪个作家的直接的传承。

李红叶:我觉得汤老师的灵感来源非常丰富,中外民间故事,经典童话中的经典意象、乡村记忆、都市体验、自然风景、童年记忆、幼儿态、少年心思……她把儿童文学的一些核心元素融合在一起,而使人产生风格多元化的印象。

陈 晖:我就用活力来概括,有种天性的活泼。它和幼儿的天性有种很好的契合。我们对幼儿总有些不懂的地方,总认为他们这样那样,认为他们是天真的,幻想的,这些印象未必和当下的儿童完全吻合。但你的创作呈现出天性的活泼。天性的活泼是儿童永远不变的天性。我不太从文本去分析,更想要从你创作的“魂”——那个与众不同的方面去了解。

你的童话更多的是传达真正的儿童的本性。儿童的本性是快乐、包容的,有观察力和发现力的。现在有一些作品貌似天真,实际上是成熟的。所以儿童文学的天真应该是本性的天真。这种天真并不是说用什么方式说话,用什么方式塑造形象,而是整个作品呈现出的风貌和精神特质。你的作品不属于抒情,也不属于热闹派,不完全是什么流派,其特点就在于是自己的。本真、有活力、随性。笨狼之笨,之可爱,在于它自然天真、无心机,同时又是大智若愚,是一种反聪明。

二、技法是一种很大的能力

陈 晖:拟人是童话的关键技法。我认为拟人是幻想文学比较高妙的一种技法。这种拟人从根本上说是人性和物性的巧妙碰撞和结合。

汤素兰:你说的拟人和物性,这是我反复读安徒生的一个重要原因。在安徒生的笔下,一根锈花针就真是一根锈花针,一棵草就真是一棵草,一个壶盖就是一个壶盖,一个陀螺就是一个陀螺,衣领就是衣领,但同时那颗针就真是一个虚荣的小姐,那个衣领就真是一个虚荣的绅士。我觉得这是他特别值得学习的地方。

李红叶:如何写出“物”的灵魂,是写童话之大法。“物”包括有生命的动物、植物、精灵鬼怪或无生命的器物。安徒生笔下的“物”,会有自己的灵魂,有自己潜意识的流动,有自己的精神走向、自己的梦境。汤老师笔下的蜘蛛、红鞋子、红线、缝纫针、小鬼、阁楼精灵,以及马先生的马、蚌孩子,这些形象很生动,很“物性”同时很“人性”,写出了“物”的潜意识和“物”的灵魂。深得安徒生写“物”的神髓。我们写童话时,随意拿一个“物”来拟人,然后串连一个故事,可是,那个“物”常常是可有可无的,也是可以用其他任何“物”来替代的。这是对“物”的不尊重,是对孩子的敷衍。这样的童话读起来感觉很不真诚,很假,很做作。这个问题牵涉到如何理解幻想。

陈 晖:再说说儿童逻辑中的荒谬和夸张。比如说儿童逻辑的“绕口令”,循环往复,反复的绕。越绕越糊涂,越绕越有趣。

汤素兰:比如说《好长好长的名字》,就是典型的儿童的逻辑。羡慕别人的东西,就去要,所有的东西都给你吧,又发现这是一个非常荒唐的事情。这就是孩子。

陈 晖:比如说《笨狼的故事》,老师在黑板上画了一个苹果,笨狼说那不是苹果,我吃的那个才是苹果。我们成人可能觉得很浅,但这种对于概念的纠缠,孩子们是无限喜欢的。这里就有一种夸张。

如果说“玩笑”这个词是手法或者状态的话,在你的作品中是很多的。你随时随地要和作品中的人物和读者对象玩笑一下。你的幽默不冷,讽喻不辛辣,在某种意义上都是带有善意的,包容的。其中包括“戏仿”。戏仿本来是一种后现代的手法,类似于用典。我觉得你喜欢用典,喜欢戏仿,化用一些传统,比如说笨狼去上学,老师讲这个讲那个,讲得都不符合它的理想,还说它吃了小红帽,它吃了,它爷爷也吃了。这种戏仿我们听来可能觉得很厚重,但在儿童看来很正常,儿童最让人感到吃惊的,除了他的发现力、想象力和观察力外,还有他的包容能力。对他来说,一切皆有可能,一切皆是事实,一切都是喜悦的戏剧和喜剧。戏剧和喜剧是儿童的。

汤素兰:而且儿童最喜欢活学活用,学任何东西都要用起来。

陈 晖:儿童喜欢串联,他们有天生的幽默感。这种幽默感就是嫁接啊,无厘头的对接。跳跃的,具有荒谬感的,像漫画,体现小孩对事理逻辑的错觉、抛却和超越。

三、我有着各种阅读的滋养

陈 晖:当然,你的童话呈现出一种吸引的多样化,有林格伦的幽默,有安徒生童话的诗意,有容乃大,包容,开放,随性,有活力,有跳跃感。你有着各种阅读的滋养。

李红叶:阅读唤醒天性。

汤素兰:刚开始写作时,我是在一种笨拙的学习状态中。

李红叶:学院背景不一定成就一个作家,但可能会使作家留出更多时间来学习,从而使创作变得更自觉。学习和思考对于一个作家来说,真的是很重要的。我觉得你在不断思考,不断学习。

汤素兰:2008年我写了一本书《灵魂的风景》,写的是现代文学史上的六位作家,是我关于阅读的感悟和研究。这一段时间的学习和思考对我的创作也有一定的影响。我永远会记得梁实秋说过一句话:断定一部文学作品的价值,以50年为基本单元,当50年过去,依然不失去其阅读的价值,才说得上是一部好作品。这一点对我往后的写作会发生作用,包括我选择的题材,所使用的意象、语言,我会有意识地想,多少年后,人们再读我的作品,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如2006年我写的儿童小说“酷男生系列”,如果现在来写,我有所思考,有些地方我可能会有不一样的处理。最近我也在读小说,看到底是什么元素使它能流传下来,小说能够流传下来是不容易的。

陈 晖:“笨狼”是经得起时间检验的,能够达到你刚才说的标准。从开始出版到现在已经有20年了,体现了中国1990年代的儿童观,笨狼的角色具有了儿童精神。

汤素兰:我对孩子真的非常信赖,我写“笨狼”的时候正好是我孩子从出生到上学这一时期。你看到的是一只狼,其实写的是孩子本身。它是一只笨狼,也是一个活生生的孩子。

陈 晖:笨狼是一个经典形象,是一个可以立起来的形象。写出一个笨狼是不容易的,它有一个拟人化的过程。其中所传达出来的儿童精神,对儿童真正的信赖、鼓励、爱和尊重,这是儿童文学最为根本的东西。我对你的长篇更加期待。当前的长篇儿童文学作品,有着经典的形象、反映时代儿童精神的东西,相对不多。中国儿童文学呼唤当代的、中国本民族的、有着儿童精神的、原创性的、能够最终流传下来的、散发着持久影响力的作品。

李红叶:经典品质得益于经典的滋养。

汤素兰:研究生期间读了很多优秀的儿童作品。学习是很重要的。我一直在读书。

在我的心里有那么几个作家,是我一直极其羡慕和渴望能够学习的。第一是安徒生,不是他的每一个作品都写得有多好,而且他的个别作品也是有瑕疵的,但是他让我特别渴望学到的是,他把所有自己生命的感受都变成了他的童话故事。在这一点上,我觉得我们的写作有很多是造出来的故事,远离了作家自己的生命感受。安徒生可以将他自己一生的故事写到童话里,这是我渴望能达到的一种状态。第二个就是达尔,达尔没有成系列的作品,他的每一部作品都是独立的,但每一部又都是不可忽略的。这是我觉得一个作家特别高明和特别有创造力的地方。第三个就是沈从文,他从来没有想过将湘西带到世界,但湘西却在他的笔下走向了世界,这是我心目中的几座高峰。我会不断地向他们学习和汲取。

我不想成为一个定型的作家,我希望自己是一个永远都在学习中和未定格的作家。写作的乐趣在于不断的有新的发现。一直在路上,不断有新的发现。

四、我有一个和大自然贴得很近的童年

李红叶:汤老师,作为1960年代出生的作家,乡村经验真的是一笔很重要的财富。今后的孩子们长大了,理论修养、文学感悟力可能很好,但他们远离了大自然。

汤素兰:拿我的孩子来说,他有写作的天才,他有故事的构思能力,对现实的批判能力,在17岁的时候写过一本书。我跟他说,你比我聪明,你童年阅读的视野比我广阔,但你有一点永远也比不上我,我有一个和大自然贴得很近的童年,大自然一年四季的轮回一直滋养着我。我在写作时,这些东西自然而然会跳出来。但他是在都市长大的,心灵和大自然的呼应是远离的,也许这可以在将来有意识地弥补。但是一个作家活在20岁之前。早年的影响是很重要的。将来的写作在幻想、构思和技巧很多方面会比现在有所超越,但和自然的关系、诗意等将是他们面临的一个问题。童年的状态是最为贴近自然的。

李红叶:显然,大自然是你的一个重要的资源。儿童文学为什么能够安抚人心,是因为人的心灵没有远离自然。

汤素兰:别林斯基说过:人思想的成长有两个源泉:自然和书籍。

李红叶:每个人都曾经是儿童。儿童是自我人格结构的一部分。它潜藏于每个人的一生。有时它被社会、被理性、被生活习惯打压到几乎忘记了它的存在。但内在的童年和儿童是可以被唤醒的。例如,读经典童书,亲近儿童,继而写作儿童文学。

汤素兰:我在给《小学生导刊》做的主题刊“16棵故事树”的专辑里,写了一篇《我认识的汤素兰》,写了汤素兰小的时候是个什么样的人,写作的时候一直都是那个孩子,一直都是那个孩子的朋友,那个孩子也是所有孩子的朋友。记得《长满书的大树》里有一个作家说过,他在写作时一直有一个童年的自己。

李红叶:“一直都是那个孩子”,是天性成全,也是一种自觉选择。

汤素兰:我觉得这主要看人怎么去理解幸福。如果让我选择,我还是会选择写作,写作可以将自己的潜能发挥出来,生命是一个不断自我追逐的过程,在所有的职业里面,写作永远能激发你的潜能,挑战你的极限。比如说前段时间我又在看《尤利西斯》,我就在想,他怎么可以这样写呢?

我也非常看重为孩子写作这个身份。但我永远会觉得自己的创作不够好。有时去看以前创作的作品,会觉得应该可以写得更好。

陈 晖:自然而然,充满生命力的未完成态,像一颗有生命力的树,即便可能是生涩的。最重要的是保持儿童文学将来、未来的状态。

五、我想写出中国风格

李红叶:写作童话一定要重视西方资源,汤老师也是从习西方经典起步,但你的创作中那些体现了本土经验,尤其是渗入了乡村童年经验的作品很打动我。你有没有一个关于中国身份的自觉追求?

汤素兰:我的写作有一个过程。刚开始,是没有任何追求的写作,是一种很自发状态下的写作。很多年都是这样。1993、1994年我写了几个短篇,一个是《奶奶与小鬼》、一个叫《金熊与春天》,我有意识地将民间故事的东西用到童话中,看看可以产生什么样的效果。在我们乡下,有种说法,人死了之后就会有阎王打发人来接你,我写了一个孤独的老奶奶死的时候的一种状态,但没有人读出来我的这种用意。作品出来后也没有太多的反响,没有人注意到这点。

后来的写作进入到自觉的写作状态。这时我真正在考虑:我要写出有中国特色的童话来,我在思考:中国作家写出来的童话与外国作家写出来的童话有什么不一样。接下来你们会觉得我的写作有很多条路径,第一条是市场化的运作。因为在这样一个时代,作为一个前沿的作家,出版社对你是有要求的。包括笨狼、小朵朵、小巫婆真美丽等是都要求产业化的,一个系列多少本。我可能也会遵循这个游戏规则。但我会延续我的《阁楼精灵》的写作路径。《阁楼精灵》其实写了很多中国的元素。这里融合了我自己的许多童年的记忆,包括我们的乡村。还一条路径,我在考虑教育的、未来的问题。我在考虑自然、社会和人生对于一个孩子的成长所具有的重要意义。

今年春节我写了一个散文集子,是关于我的童年与故乡的,叫《奶奶星》。当我从一个编辑的身份客串写作,到以一个作家的身份自觉写作时,当然会有自己不同的追求。我真的是想写出中国风格。比如说达尔,读他的作品,你一眼就能看出那是西方的作品,它有一些元素在里面,但他又写得那么自由自在。杨松的《木民谷》系列,让人一眼就能看出那是写北欧的。我希望自己的童话作品,也能让人一眼就看出,这是一个中国作家写出来的。

陈 晖:笨狼就是中国的。是个中国小男孩。而且中国的元素很自然的到来,并不刻意的。民族的,必须是世界的。

李红叶:我很喜欢《阁楼精灵》,也很喜欢《奶奶与小鬼》。这两个作品除了中国经验令人亲切,艺术表达上也很棒!

六、乡土的东西必须留在我们的血脉里

汤素兰:中国的儿童文学本来是外来的,有很多东西是浮在上面的。真正有生命力的写作却是落在地上,而不是浮在上面。一部真正能打动别人的作品,首先是能够打动你自己的东西。

陈 晖:乡土的东西必须留在我们的血脉里。读你的作品,感觉中国乡村的孩子又回来了,质朴,了无心机。你笔下的孩子是湖南的,乡村的。那种向往也是实实在在的,他们向往命运的改变,渴望改变贫困的、褪色的现状。现在大都在迎合着都市的儿童,吟唱着“腊梅花的花,黑眼睛的黑”这并不是可耻的,那里面有一个中国的孩子对外面世界的向往。到底如何来定位中国儿童?什么样的儿童是中国的儿童?中国乡土的儿童和世界各地的儿童是没有多大区别的。

汤素兰:童话和儿童文学是落在地上的,也是造梦的。这一点是不能忘记的,正因为现实的不美好,所以我们要造一个梦,让人对未来有信心。

陈 晖:我们要给孩子以希望和信心,“富士康”的事件更应该引起儿童文学作家的思考和警醒,中国乡村的孩子无法逃避精神上的挤压。这些孩子,就像你所说的,如果在乡村的时候,就能够有梦,有对自我的认同,有对自我的信心和希望,他们就能抗住,如果没能抗住,就说明我们这一代没有尽到我们的责任。中国的儿童文学必须走向农村,它的根基在农村。如果我们的创作能被中国乡村儿童所喜爱,就为儿童文学的未来注入了力量。中国乡村儿童文学是儿童文学最主要的力量。

汤素兰:我们要有信心。要给孩子创造一个精神的梦,而不是物质堆积起来的。要让孩子知道,他手里所拥有的一片柳叶,可以吹出美妙动听的曲子。要告诉他怎样去体会生活中的美。我重新在看《绿山墙的安妮》,安妮在那样一个封闭的乡村,每天幻想着一片树叶。当那个被收养的孩子跟她说,我从来都不幻想。安妮说:“你错过了生活中多么美好的事物呀”。她就是这样一个女孩,她上大学的梦想就是和她的阿姨如何把农场经营下去。

陈 晖:我认为将来你的创作需直面他们的精神状态、他们的焦虑。儿童文学就是要贴近儿童的精神世界和精神困惑。

汤素兰:我2008年创作的一部儿童小说《珍珠》,就是写的一个超生家庭孩子所面临的精神困惑。

陈 晖:你的作品乡而不土,有着大俗大雅的一面,如同水一样,有着包容、随性的特点。中国的儿童文学有都市化倾向,而且是浅薄的都市化。都市化本身对中国儿童文学的民族化产生了很大的障碍。因为中国本身是一个农业国家。中国的历史、现在和未来与农村有着水乳交融、密不可分的关系。但与中国的精神命脉相联系的这种儿童文学作品还不多见。

汤素兰:这也是我最近思考的一个问题。像《飞屋环游记》那样的作品出现在美国。中国现在面临着很多现实的问题,比如说拆迁,人到老年的时候和下一代的沟通等等,但没有人会去关注这个问题。我们的作家对现实的关注真是太少了。

陈 晖:我们生活在都市,但不要因为这个就忘记我们是怎样的一个国家。中国儿童文学与中国农村精神命脉相联系的作品太少,对人类的重大问题缺少关怀和思考。所有的那些——哪怕是稚嫩地、笨拙地甚至是生涩地去靠近低层的平民文学,我都会表示出敬畏。湖南是一个以农业为精神根基的大省,知识分子如何与一脉相承的湖湘文化有种对接,这是知识分子要思考的。我们的作家应在文化上贴近乡土,贴近我们的祖先,贴近我们赖以生存的土地。

七、作家是要有担当的

陈 晖:儿童文学的责任在于慰藉和感召儿童。

汤素兰:就像《秘密花园》那样,通过孩子自己的努力,将一个荒弃的花园变成了一个开满玫瑰花的花园。一个没有任何乐趣的大人获得了幸福。我觉得我们的儿童文学要传达这样一种东西。

陈 晖:发现自己所拥有的东西,而不是羡慕别人所拥有的东西。要给他们力量和信念。

汤素兰:这也正是我所追求的。我现在也越来越明白我所要追求的。

陈 晖:目前中国的儿童文学创作与老一辈相比,缺少了一个重要的维度。

汤素兰:老一代的作家,他们的使命感支撑着他们的写作。哪怕他们的那种理想是可笑的、笨拙的。

陈 晖:老一辈的作家经历了更多的时代变迁。他们的创作和政治理念粘连在一起,但他们不媚俗,他们是远离商业的,中西文纪子读中国50年代的作品时,她说,她被中国儿童文学的质朴及执着的精神所打动。

汤素兰:我们缺少的正是这个维度。要有理想,儿童文学是留给未来的。作家是要有担当的。为什么人们会觉得儿童文学单薄?因为没有思想,没有文化。那些能够流传下来的作品,都是有担当、有思想、有文化的。

陈 晖:要有使命感。某些出版社以前是很有品牌意识的,现在也在走向商业化。作家的创作应当如何在商业大流的挟裹下沉淀下来?其实作家的创作不一定要多,有那么几本书能够流传下来就很好。理论方面,要有专业精神,批评要有客观性与独立性。

在商业大潮下,我对儿童文学的发展怀有深深的忧思,作为我们这一代人,能否保留一片净土,让空气为之一新?我们不能被商业大流挟裹,而要能进行引领。

汤素兰:我还是相信孩子的阅读鉴赏力,他们最终会为自己选择好的作品。我们应该立足于孩子未来的成长,让孩子学会阅读,对孩子的阅读进行合适的引导。

陈 晖:现在的孩子成长的环境很复杂,社会化应该在多大程度上进入儿童文学?

汤素兰:我写作时并没有特别去追求。一个作家他本身的生活状态是自然的。他和整个社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与社会并不是隔绝的。一个真诚的写作者多多少少都会反映社会的现实状态。孩子本来就是生活中人,离不开现实,是脚踏实地成长着的人。他也必须了解现实。我觉得当代作家的写作,很多作家都在干预现实,在表达现实,在面对现实发言。相比之下,我们的儿童文学是不是过滤得太干净?是不是太空泛了?

陈 晖:我们的儿童文学是否真正反映了儿童的生存现实与儿童的精神困顿?我们是不是存在对儿童的误读?是不是存在某种错误的儿童想象与儿童理解?

汤素兰:我的儿童小说《珍珠》,写的是一个超生家庭,表现孩子对爱的怀疑和信心的缺乏。这是一个现实问题,有很多很多这样的孩子。作品出版以后,有很多母亲给我写信,说感谢我写了这样一个故事,因为她们自己也有一个珍珠般的女儿。

陈 晖:儿童文学在多大程度上可以成人化?比如说《小王子》 《毛毛》 《青鸟》等等都有成人化的一面,有哲思,有对成人社会的批判性的表达。

汤素兰:我是这样理解的,我在创作之初,所能找到的好的作品我都读,现在也一直在重读经典,特别是安徒生。作为一个成人写的作品,不可避免会带有自己的思考,带有成人对世界的看法,不管你怎样的儿童化,你都会有很深的烙印在里面,这是不可避免的,而且是一种客观的存在。一部作品的价值也与这些独特的东西有关。我看重的是,不管一个什么样的作品,都要将故事讲好。所以我很注重它的故事性,将故事讲好了,一个很小的孩子会被故事本身所吸引,倒不一定会被故事背后的东西所打动。精彩的故事会留在他的记忆里,当他长大后,他会反过去了解故事背后的东西。

八、儿童文学给我们成年人、给我们人类什么

陈 晖:社会生活、当代生活如何自然而然进入儿童文学?儿童不是一个隔绝的所在。笨狼形象的成功取决于你所传达的那一时代作家对儿童的理解、爱和期待。儿童精神固然超越时空、超越本土文化,但同样也应有当下的、国家的、民族的背景和地域色彩。两者同时存在,缺一不可。没有现实感,没有时代感,没有儿童的存在,不称之为童话。这也是童话之所以姓“童”。

汤素兰:不尽同意这个观点。儿童文学要为孩子写作这是毫无疑问的,起点和终点都在儿童,纯粹的为孩子写作是戴着镣铐跳舞,一个作家的作品要活泼,要接近儿童,更重要的是——这是发自内心的写作。我在写作时,会同时想:是不是真的处于为孩子写作的状态,以及我的心境,我要表达的是什么。

陈 晖:我的一个学生说,她最欣赏的是你带着成人化的、有着哲思的某些作品。如马系列、《星星》等,还有《故乡的颜色》。

汤素兰:像《驴家族》 《月亮花》是这一类的。

李红叶:对。《驴家族》 《红鞋子》 《阁楼精灵》 《失踪的马》等等。

陈 晖:而我则更重视儿童天然的、纯粹的、会让所有的儿童感到快乐、喜悦的状态,那些具有儿童精神、唤醒儿童想象以及儿童感觉的作品。

李红叶:有了灵感,有了表达的冲动,继而寻找到一种最合适的表达方式。有些是自己的情绪,但恰合于儿童审美接受,有些是儿童作为第一隐含读者,但同时永远在表达自己。童话其实也是成人表达自己哲思的一个很好的文体。

陈 晖:我觉得是你的天性牵引着你固守着儿童天地,一个有创作才华的作家在写成人文学时或许会更自然,更有成就感。而写作儿童文学需要天性。

汤素兰:儿童文学吸引我的地方:一、它是梦想的,你可以有无穷无尽的梦想;二,它就像搭积木一样,是对创造力和想象力的一种挑战;第三,它是希望,孩子的身上寄托了我们的希望。尤其在这样一个有着五千年封建传统的中国社会,有很多东西都没有改变。我们希望孩子天性中那种很活泼的东西,能够像花朵一样绽开。一个当下存在的人,应该对未来有希望,有梦想。

陈 晖:儿童给我们成年人、给我们人类什么?

汤素兰:我赞成向死而生的哲学思想。怎样给你的下一代以希望,给自己以拯救?我非常赞同蒙苔梭利所说的,孩子的身上包含着无限的可能性,所以我非常信赖孩子。但我绝对又不是童心主义者。我向往的是生命本身绽放的过程。

陈 晖:我对儿童文学的喜爱,恰恰是对成人社会的畏惧和否定,儿童的存在代表着人性最基本的期待和对社会生活的期望。人都追求着温暖、友爱、信任、欢乐,彼此和谐。但有多少人能做到?我永远希望生活的美好、世界的和谐。每一个成人化的世界都挑战和摧残着人对生活的信心,我们是为儿童造梦,还是为自己造梦?

汤素兰:两者都有。

陈 晖:什么文学最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儿童时代的阅读是非常重要的。读了余华的《活着》,他可能更坚韧,读了苏童、张爱玲的作品,可能感受到人性阴冷的方面。我认为《十八春》是张爱玲最好的作品之一,就是因为它呈现出一种温暖和信心。我特不能离开这点儿温暖,尽管那些希冀和信念是战战兢兢的,将信将疑的。我们已经知道现实是残酷的,人性可能是丑恶的,但儿童文学还没有完全忘却童年的信心。如果一个人童年就没有了信心,那未来还有什么?在某种意义上,儿童文学等同于宗教,给人慰藉。

九、我们在行进中,我们未完成

陈 晖:你将来的创作是否会面临着一个重心的调整,或是偏重于童话、或是小说?

汤素兰:我不会去注重文体,而要看什么样的文体最适合我,如何将要表达的东西表达得淋漓尽致。我希望达到创作的一种自由自在的状态。

陈 晖:你通过对自己不断地尝试和调整,不断地超越,不重复自己。你的勇气和创作精神在于创作“笨狼”后并未沿着原来的路径一路走到底,而寻求一种超越。

汤素兰:这个阶段,我确实在寻找和尝试。不重复是我自觉的追求。从“无意识之意识”之作到《阁楼精灵》是一种有意识的追求。后来的《奇迹花园》和《小巫婆》是另一种状态。我看重写作本身所能带给我的乐趣,或许从商业化角度来说,可能是不成功的。

陈 晖:这是一种在进行中和未完成的写作状态。如果中国每一个儿童文学作家都认为自己在进行中,并为未完成的这样一种状态而感到欣喜的话,包括评论者、研究者和教育工作者,如果我们都有“我们在行进中,我们未完成”这样一种心态,那么,中国的儿童文学就是有希望的,有无限的可能性的。

陈 晖:我们来谈谈教育与娱乐的关系。这里的娱乐并非浅薄的娱乐,而是指给予孩子快乐的“娱乐”。教育和娱乐应该如何达到一个平衡?我觉得笨狼的故事是远离了刻板的教育的。教育化对儿童文学尤其是幼儿文学来说是一把双刃剑。

汤素兰:我们这一代创作者进行创作时,对“儿童文学是教育儿童的文学”这个观念已经打破。可能在一部分作品上有这样的意向,但是这样的观念已经过去了,已经不存在这样一个束缚了。那么作家怎么理解教育的问题?首先,我觉得一个作品无论是成人还是孩子,有阅读的快乐是很重要的。因为我自己也不断地去阅读,所以我很看重阅读的快乐。这种快乐可能是感动,可能是欢笑,也可能是悲伤。我很看重阅读所获得的情感体验。第二,儿童文学既然是写给孩子的,它离不开教育,教育性肯定是或多或少存在的,那么如何表达教育我觉得这是一个作家如何看待孩子的问题。事实上,很多时候,孩子不需要你去教育他,他却是可以教育成人的,他也可以自己教育自己。他会自己去纠正自己,孩子就像一棵植物,在成长的过程中,他自己可以不断地纠正自己,向着阳光,他就可以长好。所以,我觉得你的作品得给予他一个中心的东西,就是给孩子精神上的向往。这一点是我自始至终都没有改变过的。但是在一部作品里是否要传达那么多的教育观,这是我从来没有想过的。我所想的教育是更人性化的,更全面的,更自然的,更天然的,更有助于孩子健康发育的。作家的巧妙就在于故事本身就传达了你所要传达的东西,而不是你跳出来说。契诃夫说你在写作的时候,“好和坏都不要叫出声音来”。

陈 晖:让故事自己呈现,而非人为地呈现给孩子看。从根本上讲,让孩子快乐,也是一种教育,尤其是对中国的孩子。在中国的教育中,孩子缺乏一种对快乐的向往,这在某种程度上摧残着他们的发现能力、创造能力和想象能力。追求快乐是孩子的天性,也是孩子与生俱来的权利。教育与娱乐从来不冲突。要让孩子因为享有快乐而有梦想和信念。教育与娱乐可以兼容的,让教育来得自然些。

陈 晖:当下,阅读群体追求当下的阅读快感,市场盛行的是教育化写作、都市化写作、娱乐化写作、同质化类型化写作、市场化写作。你如何避免这种影响?如何着眼于未来、坚守自己?

汤素兰:人的存在都是当下的,或多或少都会受点时代的影响。我将自己定位为成熟的作家,我已经不在乎是不是特别地有名气,或在各种媒体上出现了多少次。我已经不太在意这些。我更加在意的是,我作为一个有判断力的作家,我这个作品是不是好?我的作品是不是能和同时代其他的作家区分开来,我的作品再过十年二十年后,是不是还有读者去读它。让我欣慰的是,我二十年前写的笨狼,小朵朵,今天我自己来读,包括孩子来读,依然觉得有趣。我还蛮庆幸在我成长的年代没有那么多的东西可以去复制,也没有自我复制。

陈 晖:不复制别人,也不容易被别人复制,是因为你能不断地学习、变化、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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