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风
那天,几片墨云弥漫开去,天上便有雨在抑郁了。
木林接到电话,泪如雨下。
来不及换下浅棕色连衣裙,在外面加了一袭黑色的长风衣,她匆匆赶往车站。
“郝小五死了,你知道吗?喂,你在听吗?”
“他是心脏病,住院不到十天,就不耐烦了,自己把氧气管、输液管全扯了。三天前才办完丧事。”打电话的人补充说。
珠粒般的雨点凶悍地砸向大地,然后粉碎。
去家乡的汽车在暴躁的雨中行进。
一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之初,十四岁的木林,怀揣县委组织部的介绍信,到第六区区人民政府报到,然后再去福安镇人民政府,就任妇女干事职务。
区政府的范文书看了介绍信说:“小木你这么点年纪就是正式的国家干部,比我们的土改工作队员强多了。”然后自我介绍姓范名吉成,然后说,区里的领导和同志们都下乡去了,家里就他在应付各方面的工作,很忙的。等明天他亲自送她去镇政府,反正区政府就在镇政府的地面上,不用急,今天就在区里先住下。
一群被麻绳捆绑着的男人,被一个身材魁梧、斜挎驳盒枪的男同志押解着正向食堂方向走去。木林在走廊边瞥了那个雄赳赳的男同志一眼,不禁惊愕了。一副红黑色混合的长国字脸上,两只细而长的眼睛布满血丝,凶狠狠地斜瞪着,透着浓重的杀气。一身扎着宽皮带的灰色制服脏得像抹布,高挽在肘膀上的白衬衣袖子脏得都带了黄色。那微张着的厚嘴唇里露出的牙,也是黄黄的。
革命队伍中怎么会有这么又凶又脏的同志?木林正想着,小个子通讯员跑来告诉她:郝老虎回来了!
“老虎?”木林惊悚地问。
“刚才过去的,你没看见?那就是区派出所的郝小五,大家背地里都叫他郝老虎。镇上的小孩儿都怕他,一说郝老虎来了,立马就不哭了。你没看到他那副凶相?”
木林正好奇地听着,范文书在叫她。
办公室里,坐了个也是高个头也穿灰制服的男人,但制服干干净净,身材略瘦,盒子枪从肩上随意地拖在旧太师椅上,一脸的笑颜悦色。范文书介绍这是区派出所的高爱民所长,区委委员。
木林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说:“所长同志好!”
高所长站起来伸手握住木林的手说:“欢迎你来我们六区工作,小木同志。”一口华北话。木林崇拜北方干部,觉得他们是共产党派来解放南方人民的英雄。
高所长和范文书谈他和郝小五这几天在刻木乡侦破一个反动组织的事,木林便知道区派出所是干什么的了,还知道了郝老虎或郝小五的大名叫郝兴林。范文书在谈话中涉及到他时,总是敬称“郝兴林同志”。
“那他也是北方人吧?”木林在心里辨认郝小五。
高所长忽然转向木林问她:“小木,解放时你小学毕业,才十一岁多,怎么没继续读书呢?”木林想,高所长已经看过她的履历表了。便回答说家里姊妹多,供不起她读中学,不过她自己读了不少小说。木林有点想炫耀自己的知识。
“啊?都看了些什么小说?”高所长问。木林后来才知道这位高所长原本是个中学教师,在北方干部中算是个大知识分子。当时木林说,她读的小说不止一百本,随手可以写个大致的书目出来。“好啊!”高所长不知是对小木的小说,还是对读小说的小木,还是对小木和她的小说都表现了浓厚的兴趣。
于是木林一下写了各种历史演义、野史传奇、武侠、侦探等三十多本书名,其中还包含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和《母亲》两本革命小说。
高所长看完书目单哈哈大笑说:“哎呀哎呀,小木小木可真了不得啊!饱读诗书呀!”听到区领导表扬了,木林又说:“那些四书,唐诗还都没写。”高所长收了笑容问:“你还读了四书?”
“是父亲教姐姐们的时候我在一旁听的。”木林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便补充一句,“唐诗是自己学的。”
范文书揣摩着高所长的意思说:“小木,你那都是封建糟粕的一套,以后要多读革命的书,学马列主义理论。”
木林还从来没和谁谈过读书问题,还没接触过这方面的是非观点,她望着高所长,希望他能给一个让她心安理得的评判。和颜悦色的高所长只说小木的学习精神很好,以后要好好发扬。
区政府的这座大宅院,原来是镇上最大的一个恶霸地主的房产,刚解放,那恶霸便因民愤大被镇压,财产也全部被没收。区委会和区政府及其所属的全部机构区妇联、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区委会、区派出所、区土改工作队等便全驻了进来,家具也都是现成的。
夜晚,范文书领木林进了后院的一间房说:“这是区妇联主任乔大姐的房子,她下乡去了,你就在这里住一晚吧。你看铺睡都是现成的。虽说天气热,晚上这里还是挺凉的”。说着就要去将那叠着的薄被套扯开来。慌得木林连忙说我自己来,她很怕自己用的东西被男人碰了。范文书一时找不到不离去的理由,只好说“你早点休息吧,我的房就在斜对面,有什么事,只管叫我。”
木林把房门闩好,一头倒在床上,舒展双臂,憧憬着已经开始的革命生活。
木林的父亲出身“黄埔”,多次参加抗日战争。后参加和平起义,在解放军中仍任师级干部。父亲博学多才,爱国思想和学问对子女们影响很大。在得知木林即将参加革命工作时,父亲给她写了一帧“大海凭鱼跃,长空任鸟飞”的条幅寄来。这时,木林觉得自己真的就像一只正游向大海的小鱼,正冲向高天的雏鹰。
忽然,门外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谁呀?”木林跳下床迅速跑到门边问。
“是我。”范文书的声音低低传了进来,“小木你把门打开,我有要紧的话嘱咐你。”
“范文书你就这么说吧,我能听见。”木林不开门。被范文书批评为封建糟粕的各色小说,使木林的小脑袋瓜里满是主意,她才不会给一个夜晚来叫门的男人开门哩。
范文书只好在门外说:“小木,晚上要是外面有什么响动,你千万不要出来,有什么人要和你说话,你也不要搭理,就装睡着了,记着了吗?啊?”
“记着了!”木林不耐烦地应了一句便和衣上床了。她烦燥起来,本来好好的情绪,全被扰乱了。听听范文书走了,她开始害怕,是不是这老宅子中闹鬼?都老宅了,该死过多少人。又想,是不是白天抓的人有逃了的会来寻事?这些在各种小说中司空见惯的故事情节,现在会不会就在这里发生?她还假设了别的事故,越想越怕,觉得灯光也在变黯淡。便连忙将身子贴墙坐好,腿脚用被套包着,大着胆子慢慢转过头去看着房门,很怕有江洋大盗般的或人或鬼破门而入。木林紧张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此时,她恨死了那个害得她如此紧张的范文书,想到了一句骂他的话: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他就是个庸人,那个鬼范文书!他竟然把木林喜欢的那多好的小说说成是封建糟粕。那看去很有修养的高所长又是什么意思呢?为什么他先头那么爽朗大笑,后来又突然严肃了?
木林觉得今天这个关于读书的问题,是她踏进革命大门遇到的第一个大问题,比郝老虎为什么又凶又脏的问题大得多。这样思索着,便不再那么紧张,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范文书来敲门叫醒了她。
木林站在空坪的石阶上一边刷牙,一边盯着空坪中南天竺下面的一张竹睡椅,昨天晚上还没有,这是谁什么时候搬来这里的?别是真的出了什么稀奇古怪吧。她扯下肩上搭的白毛巾擦嘴时,范文书走到她身边说:“看见了吧,昨晚上有个人硬是在这里睡到天亮才走。”“谁?”木林随口问。
“谁?!”范文书冷笑了一声说,“还能有谁,郝小五呗。前面派出所的,跑到后面区委会里来睡觉,什么意思?什么企图?”他说得很激愤,便顾不得该称人家的大名小名了。随后又说:“我昨晚一看出苗头就赶紧跟你打招呼。人心隔肚皮,你一个刚参加工作的小女孩儿,处处要多长个心眼,知道吗?”
各种各样的小说早就让小木林有了许多心眼。她差点笑了,心想,没准人家那是来防你范文书的呢。但她当然不敢说出来,而且她也不想确定什么与郝老虎有关的事。
早饭后,木林被范文书送到了镇政府。这一天,木林就算正式成为共产党领导下的、行使人民政权的革命干部了。
范文书一路上告诉她,镇政府的夏镇长原是国民党军队的一个副营长,是被“解放”过来的,脾气古怪,还有旧军阀作风,还是痨病患者。这后一点最让木林害怕。
夏镇长听了范文书的介绍,冷冷地扫了木林一眼说:“这么点年纪不去读书,跑来革命队伍里,混饭吃?”
木林的自尊心顿受打击,革命的神圣感也消了一半。虽然委屈,但却无畏,瞪起一对大眼睛盯着镇长,看他还要说些什么。镇长瞥了她一眼倒也不说什么了。
范文书说:“小木以后要服从镇长的领导、工作上多请示多汇报。”看到屋里屋外围过来好些人,便又说:“以后还要和同志们搞好团结,和镇上的群众打成一片。”交待过这些,便说要回区里去了,边说着向木林伸出手去,木林还在气恼没回应他。范文书没趣地走了。不久便调到二区去,后来便慢慢成了范部长。
范文书一走,郝老虎便来了。
正在剧烈咳嗽的夏镇长,立即堆上了满面的笑容。很快也不再咳嗽。区政府的小个子通讯员说郝老虎在镇上“一走一条浪”,除了镇上的五、六个治安员,还有些吃了饭没事干的年轻人也喜欢跟着他跑,到哪里都跟着,觉得很威风。这次郝老虎身后只跟了两个人,其中一个给他背着盒子枪,也还是有股威风劲,到镇政府来看热闹的闲人们便都走了。
夏镇长等郝老虎在旧太师椅上坐下后说:“听说这次在刻木乡破了个大案。等几天我请你和高所长过来吃饺子,李政委他们要是回来了就一起来。”
郝老虎裂开厚嘴唇笑道:“你那点饺子能管得几个人吃?!”他的华北口音浑厚好听,把“你”字说成“恩”字音也听得懂。
木林坐在镇政府通讯员小何递给她的长条凳上,看夏镇长和郝老虎说话。郝老虎的一口黄牙使裂开的大嘴显得好大好大,木林想,他不笑还好一些。巴结郝老虎的夏镇长就更丑陋了,眉稀目暗,两颊深陷如骷髅。木林不禁有几分害怕,也想道,这镇长怕是病入膏肓了。
忽然,大门外来了一群嘻笑着大声说话的妇女,她们带着被褥、蚊帐和枕头等床上用品,有两个还各提了一捆稻草。木林立即站起身来,她知道这排场是特为她来的。
夏镇长对着一个圆盘脸的矮胖女子说,“邓大娥,东西都先放下,把你们镇妇代会的这些骨干给木林同志介绍一下。”
当时镇妇代会除正副主任外,就是各街道居委会的代表和小组长。那些张玉娥、王金娥、汪小娥、李二娥、陈双娥等等,被邓大娥一一念着介绍时,旁边的人都忍不住偷笑了。木林没有笑,她神情庄重地和她们每个人握手,叫着她们带“娥”的名字。
夏镇长在一旁歪着脸说:“见个面,互相认得就是了,搞得跟个首长接见似的,哪里学的臭毛病!”
木林参加工作,是由县妇联保荐、到省革大妇女干部培训班学习后分配回县的。
这时她说:“省妇联主任董大姐教我们,和群众亲切握手,是打成一片的开始。怎么是臭毛病呢?”她只是感到不解,并没有顶撞镇长的意思,镇长却被她噎住了。省妇联主任是省委委员,这小丫头亮出了个大来头。郝老虎显得开心地笑起来,邓大娥连忙招呼“娥”们:“快去给小木同志把住处弄好吧。”
这镇政府也是一家被镇压了的大恶霸的住宅,但远没区政府的大,是个直线通底的三段格局。
与前段用板壁隔断的中段,一边是走道,只有一间与走道隔着个小天井的木板房,这就是木林的住房了。
妇代会的头头们带木林来到她的住处后,立即分工打扫、擦洗。房间和木林的行装都极简单,大家一阵风三两下便把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邓大娥问:“小木同志你过来看看,这两床单子,你先铺哪一床?都是只用过一两次的。”副主任汤先珍补充说:“老郝说了,一定要没出嫁的女伢儿的铺睡,堂客们的不能要!今天一大早就跑来交待我和邓主任。”
于是,木林知道了“老郝”即郝老虎,知道了这个郝,同时也正在镇上开展清理反动会道门、又清理暗娼的工作,不脱产的群众组织妇代会,是他的得力助手。老郝的特意交待,于妇代会是顺理成章的事,他管着镇上大清理的中心工作,说什么都是领导指示。可他又不是区妇联主任,为什么要管木林的事?不过他这交待,特合她的心意,可他怎么会有这种林黛玉式的心思呢,一个地道的大老粗。?木林觉得有点滑稽。
木林很喜欢程月桂的那床纯白隐花的素色床单,对五官端秀皮肤微黑的陈月桂也很有好感,觉得她很沉静,木林现在心里很需要沉静。为了锻炼自己的革命意志和吃苦精神,她坚持要睡硬板铺,让照顾她的女人们把稻草拿掉。
第二天,福安镇的河滩上锣鼓喧天,初历解放新生活的妇女们齐聚在河滩上,兴奋地等着新来的女干部给她们开见面会。带领木林去河滩的王干事告诉她,前面望得见的这条河水,常年暴涨,所以这靠河的一边全是吊脚楼。这两年河水平静,河滩也开阔得很,是个开会的好地方。王干事没有告诉木林,这条河就是著名的洞庭湖四大支流之一的澧水。
澧水从县的北部横过,把这个县劈为南北两大片。福安镇在澧北,历史上因水路交通发达,不但是过往竹排、木材、药材、土布、土纱等的聚散地,而且因临近澧北大平原,是澧州有名的粮食储积所。明清时代的官仓和民仓都有设在这里的(一直到解放时粮仓被人民政权接收),镇上的工商业也因此便十分发达起来,米坊,油坊,花纱行,布行,绸缎行,药材行等各大店铺都应运而生。各路的达官贵人,土洋财主,看好这块生财宝地,纷纷在这里投资开业,购地置宅。在繁荣的表象下,欺行霸市,囤积居奇,高利盘剥等种种不法愈演愈烈,帮会,门派丛立,暗娼明码标价。恶霸势力,罩及城乡,百姓穷苦无告,小商小贩也叫苦连天。
这些情况,是木林三天后去区里向乔主任汇报新工作时,经过派出所,高所长叫住她,告诉她的。高所长的本意,是要木林好好配合郝兴林同志的工作。而木林向派出所长提了一个问题:“一个总人口不足四千的小小福安镇,怎么会有许多的恶霸、反革命?”于是,高所长向木林详解了上述福安镇的历史地理状况,并分析了镇上各社会阶层的复杂成分。这是木林继革大学得社会发展史之后,最深刻的一堂政治课,对高所长便更加崇敬了。
高所长还告诉她,老郝同志参加革命时,比她现在还小,是个孤儿,才十二岁,儿童团。拿真枪打鬼子,人比步枪只高半个头,枪法准得那叫个神!后来被李政委看中,调到区政府给他当通讯员。南下时都是成建制的过来,政委看他长得高头大马,又好枪法,就让他到派出所来对付这新解放区的土匪恶霸,也是有一番培养历练的意思。
这番介绍,让木林顿时对郝老虎有了刮目相看之感。她立即决定,今后无论当面背后,甚至在心里,都不再称他“郝老虎”或“郝小五”,而要以“老郝同志”或“郝同志”相称。这是三天以后的事。
这时,当木林和王干事正在下着码头向河滩走去时,郝老虎带了一群人也在了后面。
木林今天不但穿着制服,还戴了制帽,腰间也扎了宽皮带。两条小辫子垂肩而下,直齐上衣口袋盖,双颊鲜红,明眸奕奕。这个形象,从此就定格在福安镇群众的心中,称之为“小小女八路”。多少年后,福安的老人们还亲切地回忆说:“我们的小木,那时候……”
木林用稚嫩好听的声音,把从革大学得的关于妇女解放的大道理,简略扼要地宣传了一番,接着宣传新婚姻法,鼓动受压迫的妇女争取自由幸福。最后宣布,从明天起,以锣鼓为号令,大家都要来这河滩集合,由她教唱革命歌曲,教扭秧歌。
河滩上的掌声经久不息地飘向河面,飘向上空。妇女们扔下遮阳的草帽,使劲地欢呼欢笑,好多人拥向木林,拉起她的手,摸着她的衣,争先恐后地说:
“这么点小伢儿,怎就这么聪明,这么会说!”
“天气这么热,以后别穿这么多。会散了,先把皮带解下来,帽子也揭了它。”
有的蹲下身去捏她的脚、比比划划说:“我这两天就给你赶双布鞋,这力士鞋穿久了不养脚的。”
巨大的暖流,流布木林周身,使她好想此时此刻就和大家一起唱起来,扭起来。可她突然想起自己犯了一个大错误。昨晚商定今天大会内容时,邓、汤二主任曾告知她,今天上午,本来约定是妇代会成员及部分群众积极分子,向老郝同志汇报清理工作进度、并研究布置下一步做法的时间。因木林急于和妇女群众见面,老郝让了,说,那就请小木同志在会上也把清理工作讲一讲,号召广大妇女群众积极投入到这项中心运动中来。这工作本还处在摸底调查阶段,小木如果讲开了,就算进入广泛发动阶段也行。
木林当时一口答应,可是她今天第一次面对近千人的妇女群众讲话,外表虽然极力镇定,内心其实紧张得发颤。尽管河风很大,她早已汗透衣背,一下就把郝老虎说的事给忘了。
当河滩的热闹消散,只剩下木林和邓、汤、陈等几个人时,她看见郝老虎和他的那一群跟班还站在码头下,王干事也和他们在一起。木林觉得自己理亏,便主动上前说:“对不起,我有点紧张,把您交代的任务忘了。”她是诚心道歉,用了敬辞“您”,并把他让邓、汤们转达的嘱咐说成“任务”。她想,要是这郝老虎瞪起血丝眼训她,她就八辈子都不理他了。木林没想到,郝老虎裂了裂厚嘴唇只简单地说了两个字“没啥”,竟然脸都红了。王干事笑说:“老郝同志刚才直夸你哩,说你年纪小,水平高。”
木林体验到被人原谅的感觉很好,脸也更红了。
三天后,木林听了高所长的话,在心里禁用了“郝老虎”的称号,而改称“老郝同志”,或简称“老郝”。高所长说,清理反动会道门,清理暗娼,和镇压恶霸、反革命一样,都是对旧社会摧枯拉朽的革命过程,“我们要把废墟清理干净,才能建立起新的高楼大厦。”这个生动形象的比喻,使木林对镇上当前的中心工作有了更明确的认识。她为这巨大的社会变革,投入了自己的热情,和老郝积极配合,清理和安置工作进展顺利,成效极大,区委和妇联给予了表扬。
整体的妇女工作也开展得有声有色。河滩的锣鼓一响,妇女们便像听到集合号的士兵,吃饭的、洗衣的、做着各种各样活儿的,撒手就跑,妇女们从家务中解放出来唱歌去了,扭秧歌去了。丈夫们好气又好笑,老人们笑着埋怨:“这个小木一来,镇上的女人都疯了!”
疯狂地高涨着革命热情的福安妇女,出尽了革命风头,开大会到得最早人最齐,拉歌跑满场,工会、青年团都不是对手,就是驻镇的各机关单位也都比不过她们。木林在读书时就是学生会主席,经常组织文艺比赛,在革大又学得许多革命歌曲。
木林把在学校和革大积累的本领,全用在她的妇女工作中,在大唱革命歌曲,大扭革命秧歌的浩大声势中,妇女们团结一心,各项中心工作都走在前头,爱国卫生运动中得了第一,支援抗美援朝的爱国捐献运动中又得第一。人民共和国新婚姻法的贯彻更使那些童养媳、“望门寡”脱离苦海。冤孽婚姻解体,有情人成眷属。婆媳和解,妯娌释嫌。各种婚姻案例成为镇上的热门话题。“聪明小木”广受赞扬。
“真赶上个小镇长了!”高所长赞叹。要他的爱人秀枝包了饺子,请小木到家做客,还叫上“小五子”和派出所的卫治和小李作陪。“小五子”是北方区委委员们对郝小五的昵称。
木林想起这段工作开展得轰轰烈烈,倒真亏了老郝的大力支持,福安镇良好的社会治安,是她工作顺利开展的有力保证。特别是每遇到凶悍嚣张之徒,欺负她是个小女孩而和她胡搅蛮缠时,老郝总是不声不响地便站在了那些人面前,不用开口说话,血丝眼一瞪,那些人便大气都没了,“全听小木同志的。”
老郝的眼线多,木林的工作状况全在他的视线内。有个长期遭受丈夫和婆母欺压的妇女龚四英,终于觉悟提出了离婚要求。木林去到她家先做调解,不料其夫二话不说,抄起扁担就朝龚四英砍去。那婆母更不讲理,上来一把抓住木林的头发,口里“小泼妇!小婆娘!”不干不净地骂。吓得随来的陈月桂忙上去拉劝,木林忍着自己的疼痛,叫陈月桂快去帮龚四英。正混乱时,一个大耳光甩到了那婆母的脸上,她立即松开了木林,倒退两步楞住了,凶神恶煞般的郝老虎竖眉怒目地瞪着她。那打老婆的恶丈夫也连忙丢了扁担。
龚四英得到解放,回乡下娘家嫁给了自己心爱的男人。老郝却因为“打群众”犯了纪律,受到批评。
木林吃着饺子,想到这些,便诚恳地说:“区委和妇联表扬了我们镇上的妇女工作。其实,这多亏了老郝同志的帮助。”她没说完,老郝立即起身拿了空盘子去厨房盛饺子。
高所长说:“革命工作就是要互相帮助,互相支持,这就是革命的团结精神。有一支歌,叫《团结就是力量》你肯定会唱。”说着低声地唱了起来:“团结就是力量……”大家便跟着唱起来。唯有老郝一个人傻傻地吃饺子,吃了两个,大概觉得不好意思,端着放了佐料的大碗到厨房去了。
二
不知是什么渠道,让夏镇长知道了高所长说木林“真赶上个小镇长了”的话。镇长很不高兴。虽然他认为木林的工作全是个人英雄主义、出风头的做法,但工作成绩还是要肯定的,不管怎么说,她木林总是他夏镇长领导下的干部。因此,他对木林的不满一直隐忍着,附带着对郝小五也有了许多不满。
“一个大老爷们,成天盯在个小丫头后面,算啥事?”老于世故的旧兵痞,学着北方话甩官腔。但这种不满,只是背地里对着炊事员黄伯和通讯员小何发泄几句而已。
而当高所长的话传到他耳朵里时,他再也忍不下去了,决定要给“小镇长”木林一点颜色看看。这天大早,一个居民气咻咻地跑来投诉另一个居民。这位福安镇妇孺皆知的“黑耳朵”镇长,从来都是偏袒原告,谁先告状谁有理的。这次他心中有气,跟自己也要拗着干,于是不由来人说话,命张秘书先将他绑在一架木梯上。原告大声喊冤叫屈,镇长便命张秘书用综绳抽他。
木林在郊外晨跑回来,刚进后门,听见前面哭喊夹带鞭挞声,一跨过中门,木林就大声喊道:“张秘书!为么打群众?”张秘书本就勉强而为,听见木林的喊声,连忙丢了综绳。木林走向蹲在天井边咳嗽的夏镇长说:“镇长,先把人家放了吧。”夏镇长霍地站起来气喘了一会吼道:“听你的还是听我的?这里的镇长倒底是你木林,还是我夏某?”木林说:“镇长您讲点革命的道理好不好?”
“谁不讲理了?”郝兴林笑问着从大门外进来。一看阵势,又笑道,“夏镇长今日个精神好了?”又走近木梯边去说:“你这个八流子,谁叫你一大早跑来找死?还不快滚!”边说着早把绑绳松了,敲了一下那原告的头,又推了他一下,那原告一溜烟跑了。夏镇长气得几乎噎死过去,咳得半天喘不过气来。小何在中门后趴着板壁偷着直笑。
镇长到晚饭时缓过气来,晚上关起大门召开生活会,指令木林检讨自己的工作作风和思想作风,要大家对同志负责展开认真的批评。
老郝今天居然嘻笑轻松地就把人放了,让夏镇长的无名火窝着没处发。这让木林十分开心,觉得这大老粗有时还是有点幽默的。此时夏镇长命令她做检讨,有什么可检讨的?木林的犟脾气也犯了,一言不发。
张秘书自己心虚,木林不说他就是好事,他哪敢还说木林。王干事早就说过:“全福安镇的人捆在一起,也说不过这个小丫头!”何况他根本也没认为木林有什么错误。黄伯说明早得早起去买菜要早睡便睡去了。小何就更没话说也不敢说,因为他只对夏镇长有意见,天天得给镇长倒痰盂。
夏镇长没法,只好自己拟了目无领导等几个问题,长长短短地提高分析严厉批评了一番,最后宣布:两天之内,木林同志不经镇长批准,不得自行外出,也不准会见镇政府以外的任何人,在家认真反省错误。
木林从心里没把夏镇长的荒谬规定当回事,不过她倒想趁此机会看完从完小借来的大部头外国小说《暴风雨》。
第二天,镇政府的大门便不开了,夏镇长躺在木睡椅上亲自把门。妇代会的头头们来碰了钉子,不知是何严重问题,便去找老郝,偏老郝下乡去了。工会、青年团的人也通通都进不来。可下午来了一位令夏镇长不能不开大门的人物,税务所的所长杨剑英来了。
杨所长从北方老家离婚回来,得知镇政府来了个聪明能干口才又好的小女孩,“漂亮得叫人挪不开眼睛”。这位全县女干部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就动了好奇心,一天在街上远远地望见一眼,便三天两头地拿些税务业务问题来请示镇政府的夏镇长。这位区委会中最年轻的委员,自来就没把这个从旧军队过来的镇长放在正眼里,是怎么回事,夏镇长当然心明如镜。可木林整天泡在群众中,中饭晚饭都常不在家吃,杨所长十赴九空。
夏镇长怎么也没想到,把木林关在家里,正好给了杨剑英一个大好机会。
杨剑英当然抓住这个机会。三两句寒暄过后,就直奔主题,说小木同志难得今天得闲在家,想请她去所里给家属们开个会,最近家属们矛盾多,很影响所里的工作。
这是个令人无可拒绝的理由。
税务所的家属会,经所长精心安排,开得十分成功。散会后,杨剑英把小木让进他的房里,看他的书藉。木林还不知道邓大娥的未婚夫老沈,就在税务所工作,她的兴趣爱好,生活习性,早就被这位税务所长了然于心了。木林惊喜地拿起一本《绞刑架下的报告》说:“杨所长还看外国小说?”
“马列主义就是从外国传过来的嘛,凡是革命的小说,是不应分国界的。”杨剑英侃侃而谈,微笑地望着木林,眼中已有了许多言外的情意。
木林垂下了眼睛说:“杨所长,这本书借我看看好吗?”
所长说:“小木同志要看,这是书的荣幸,也是杨剑英的荣幸。”
“真能奉承人!”木林想,但很惬意。拿了书便告辞要走,杨剑英再三挽留多坐会儿,木林不敢再看所长的眼睛,也不敢再坐了。
杨剑英从枕边拿了盒子枪,送木林出了二门,又出了大门,又走上窄窄的青石板街道。仲秋的夜晚已有凉意,街道上行人稀少。木林想飞跑回去,想不让这个别有用心的男子再送自己,可她很喜欢他这种斜挎盒子枪,双手插在裤兜里慢慢伴她走着的形体姿势。她虽然不看他的眼睛,但知道那眼睛是星样闪灼的,而且那眼睛肯定一直在看着她。木林的心跳一阵阵加速,觉得自己突然在飞快地长大。
他们谁也没说话,就这样慢慢走着,终于绕到了镇政府的后门前。木林不得不说话了,说:“谢谢杨所长送了这么远。”见他不做声,又说:“真的谢谢了,再见。”转身正要抬手敲门,另一只手被拉住了,接着整个人也被拉动了,木林来不及有任何反应任何思辨,便被杨剑英紧紧地拥在了怀里。
失眠一整夜,木林无法理清自己的思绪。
深受木林尊崇的北方老干部来到南方后,离婚的不少,都重新找了知识分子女干部做老婆。是喜新厌旧?还是摆脱封建婚姻争取自由幸福?木林对此不做深思,觉得这问题离她远她也管不着。现在,这个对她进行突然袭击的男子,也是个刚离婚的北方干部,那他是属于哪一类呢?
妇女干事的职业性,使木林理性地思考着在她这个年龄根本还不应该思考的问题,而情窦被撞开后汹涌而来的激情体验,让心在眩晕的木林什么都想不清楚。那些小说中常有的“剑眉星眼”“风流倜傥”等等形容词,此时好像全是为他而写的。木林有一个青梅竹马、从小很喜欢她的表哥,此时也形影模糊了。
直到黎明,木林才终于勉强地做出决定:淡淡然,保持距离;多了解,加强考验。
刚用完早餐,夏镇长叫她到前面去,质问她昨晚为什么回得那么晚?为什么不走大门走后门?夏镇长的问题还没提完,杨剑英就来了。他开门见山地说:“夏镇长,你不用问小木,昨晚是我送她回来的。我就怕你批评她,特地赶早来向你解释。”这比郝小五放走告状的原告更让夏镇长气噎心堵,他剧烈地咳嗽着,连连向木林打着手势,意思是让她走开。
木林跑进自己的房间,正准备关门时,杨剑英一步跨了进来。他把房门关了、拴上,还把两扇大开着的玻璃窗也关了,随即便将木林抱起,坐到书桌边的大太师椅上,什么话都不说,只是热烈地长吻着。木林好不容易定下的十四字方针彻底瓦解。好久,杨剑英才在她耳鬓厮磨着说:“昨晚上我一整夜都没睡,尽在想你。你也想我了吗?说,想没想我?”
杨剑英情意绵绵地望着一直用审视目光对着他的木林,叹了口气又说:“可惜你还小,有些事不懂。”木林说:“不懂什么,我们来考一考,天文?地理?政治?军事?”说着双脚着地,立即离开他的怀抱,向门边走去。
杨剑英腾地站起,拉过她一把抱起,横放到床上,自己的身子便压了上去,狂吻着边说;“小妮子,你混我,你是懂的,你是懂的。”边说着一只手就伸到木林的衣服里去扯她的腰带。
木林像遭遇暴匪似地猛力将他推开,厉声叱道:“你想干什么?有这么欺负人的吗?”坐起身来,眼泪簌簌直下。杨剑英也忙坐了起来,红着脸低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太冲动了。下次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原谅我好吗?”说着,把受惊吓的木林又轻轻地揽在怀里,亲着她的额头抚慰着。木林生气地推开他,自己开门出去,恨得随手将门盘嘭地扣上。
木林不愿见夏镇长,便走厨房开了后门到街上陈月桂家去了。晚饭后回来,夏镇长在门口叫住她说:“自己是做妇女工作的,要给妇女们做好榜样,不要才棒槌大一点就谈什么恋爱。”语气冰冷,还冷笑了两声。木林没应声往里面走,小何在天井边等着她,悄声地说:“你怎么把杨所长关在房里了,他跳窗户出来的哩。你们吵架了?”木林心情不好也没理小何。
一进房门,木林就看见书桌上有张纸条,上面写着:“冒犯了圣女,一千分一万分对不起!谢罪人杨剑英。”
这一晚上木林命令自己,一定要理性地对待这段突如其来并充满危险的爱情。
她不能不承认,她很难抗拒这个杨剑英,他英俊的外表,睿智机敏的谈吐,热烈而逼人的目光,都令她欣赏,令她不由自主地要去频频回味。“真的爱上他了!这么快!”她心里轻轻地说。虽然在读过的小说中找不到这种范本,但“一见钟情”,还是广有古例的。可是他太轻狂了!把她木林当什么人了?别说她自小深受严格的传统文化熏陶,就凭她对革命理想人生的向往,她对自己品质和一生作为的要求,早已定在一个十分的高度。“守身如玉”是她坚定的原则。她怎么能爱一个刚相识便亵渎她的男人?
一连三天,杨剑英到镇政府找不到木林,还要忍受夏镇长那些阴阳怪气的嘲讽话,十分懊恼又焦急。这个在全县女干部心目中不可一世的北方美男子,整日神不守舍,聪明和热情也都消失了。
其实木林自己也不好受,内心时刻都在矛盾着。
一个周日下午,木林正在后门口和一群小学生玩“打碑”的游戏,小何急急跑来告诉她,杨所长就躺在对面马路边那道长山坡上,有人看见他天天都在那里躺到天黑才回去。小何要木林快去看看,别弄出什么事来。木林丢了手中的小砖头就跑。
经过这番波折,年轻的区委委员接受了一个小丫头的约法三章。
他们和好了,杨剑英到镇政府又来得多了,他们打球下棋,谈书论文,共同摘录革命小说中的精彩警句做座右铭。木林不断在心里确定自己的初恋是美好的,也期待做他新娘的那一天。
郝兴林完成了乡下的工作任务,一回到镇上,就从邓大娥那里得知了他最不愿得知的信息。郝老虎变得像一头被囚禁的真虎,狂躁不已:“杨剑英是什么东西!他怎么敢?”他表达不出自己的意思,对着邓大娥她们凶吼。对着夏镇长也吼道:“乱弹琴!你也不管管,乱弹琴!”夏镇长做出可怜巴巴的样子,有气无力地说:“你叫我有什么办法,他杨剑英是区委委员,我这镇政府的大门槛快让他踏平了,我大气都不敢出呀我!”
木林从外面回来,一进门高兴地喊道:“老郝同志,你回来了!”郝兴林凶巴巴地瞪着她,涨红了脸,说不出一句话,掉头走了。木林说:“怪呀,谁惹他生这么大气了?”
夏镇长冷笑说:“怎么一点眼色都没有?连这么个大老粗也看不明白。”木林从不往深里想老郝,觉得夏镇长的话一如既往地无聊,便不搭话进房去了。
不大一会儿,杨剑英来了,他们今年的税收征管工作成绩突出,福安税务所被评为全地区的先进单位。他心里高兴,特来告诉木林。刚跨进门,郝兴林在门后的太师椅上厉声喊道:“站住!”他是气走了又折转回来的。
杨剑英说:“小五子你怎么在这儿?”“准你来,不准俺来?”郝兴林是有意寻衅,摆出了横蛮的凶相。杨剑英问:“这么大火气,谁招惹你了?”“就是你!杨剑英,你缺德!乱弹琴!”郝老虎一点情面都不顾,连骂了四句十二个字。杨剑英是何等聪明的人,一听就明白了。不禁冷笑道:“我的事,你管得着吗?简直莫明其妙!”边说边往中门里走。
郝兴林两大步赶上绕到大会议桌边,拔出枪来,“啪”地放在桌上,瞪大了一双透着杀气的血丝眼吼道:“你再敢往里走,试试!”
杨剑英从来都是大众仰视的人物,本就心傲气盛,又正在爱恋个小美人,哪里忍得这口气,霍地一下也把枪拔出拍在桌上:“管得着吗?你也试试!”他原是不大带枪的,因木林喜欢看他挎枪的样子,便枪不离身了。不想这个混蛋郝小五跟他拼命来了,难道这浑小子也喜欢木林?简直岂有此理!
木林闻声跨出中门,两个带枪的男人都把右手扑在枪上,怒目相向地对峙着。幸灾乐祸的夏镇长见事态严重了,连忙去小会议室给区里打电话。
木林先走到杨剑英面前,两眼含泪地望着他,杨剑英立即将枪收回盒套中,一手轻轻将木林揽住说:“没事儿。”眼睛仍盯着郝兴林,但怒气已明显消退。木林正准备向老郝走去,老郝拖了枪转身就走,突然啪啪两响,镇政府的屋瓦被子弹掀翻了两大片,碎瓦灰渣落了半地。
郝兴林受到党内严重警告处分。高所长骂他:“咋这么没出息!南下这两年,做了多少工作、吃了多少苦!区委都在初议准备提拔当副所长了。这下好,把人家镇政府的屋顶都打了两个大窟窿。不是政委的面子,人家夏镇长早告到县委去了。你说你有多浑蛋,他杨剑英找个小丫头谈恋爱,关你啥事呀你?”郝兴林半句话都没说,背了个处分又下乡去了。
杨剑英在区委会上做了检查,不该意气用事跟郝小五动枪,造成了很恶劣的后果。但他认为自己和木林的恋爱是正当的,没有错误。他的检查被认为深刻,区委一致同意不给处分,但一致决定,不同意他与木林继续交往。杨剑英好说歹说,区委就是不收回成命。气得他愤怒地说:“我情愿接受处分,决不放弃木林!”李政委最后说,那就请示县委决定吧。
不久,县委调杨剑英去担任第一区区党委政委(后改称区委书记)。组织部来人和他谈话时指明,他必须和木林断绝恋爱关系,这不关年龄和资历,是木林的家庭出身与社会关系问题。
杨剑英经过了极其痛苦的思想斗争,放弃了爱情。他没敢再和木林见面,剖心剖肺地写了一封长信,祈求小木林原谅他不得已的苦衷,请她相信他永远都将是爱她的。今后无论他娶了任何女子为妻,而在他心中躺着的,只有木林。送来这封信的邓大娥说:“真可怜!杨所长的眼睛都哭肿了。”
木林没有哭,一个巨大的问号横亘在她心中,阻截了所有的痛苦和郁伤。她想不清楚,为什么家庭出身与社会关系竟能与爱情问题如此密切相关?马列主义的创始人并不出身于无产阶级,而马克思夫人燕妮的家庭也是望门贵族。这是她在革大学习时就已知晓的。不是一切都以革命导师为榜样吗,为什么爱情问题又不学了?
杨剑英走后,高所长代表区党委和木林做了一次谈话,他对木林的问题不做正面回答,只从理论的高度,宣讲了马列主义必须与中国革命的实践相结合,而中国的革命又必须根据中国的国情而决定大政方针的道理。他肯定了木林的革命热情,再三表扬她的工作成绩和才干。鼓励她继续努力:“争取成为一名无产阶级革命战士。”木林从高所长的理论中弄懂了一些逻辑关系,一些逻辑框架,她把自己放进了这种逻辑框架,并在这种框架中设计了自己的人生模式,小小木林的奋斗模式。
她更加努力地工作学习,只在夜间悄悄哭泣。“不为他的背信薄幸,不为自己受伤害的少女自尊,只为那离去的不再回来的身影,只为这思念的刻骨椎心……”她在日记中这样写了三遍,然后把日记烧掉。这日记的空隙间他曾写下无数的情话。
不再开心大笑、不再放声高歌的木林,一天天清瘦。夏镇长也不再冷嘲热讽,只叮嘱厨房要天天改善伙食,让小木多吃点饭。
三
学校放寒假时,木林被借调到区办公室工作,接着参加了全县总结土改复查、开展“三反”“五反”运动的三级干部大会。
听大会报告时,她被指定为六区的“标准记录”。会议休息间,做报告的县委程政委走下台来检查大家的笔记,看到木林的笔记后问:“这是谁的笔记?”看了笔记本上的名字又问:“谁是木林?谁是木林同志?”
木林正和乔主任在大礼堂外面的阶沿上晒太阳。“休息五分钟”的时间,杨剑英被一大群女同志包围着,在一株老樟树下浅笑欢语,其中大部分是县直机关的女干部。春风得意的一区区党政委,猛抬头望见了站在墙壁边的旧恋人,急忙分开众人向她走来。木林便急忙转身走进会场,恰好碰见正在找她的高所长。
程政委用十分诧异的目光把木林打量了好一阵,问她多大年岁,是初中生还是高中生?木林沉默着,她不知道这位全县第一大领导之意何在,想到自己因出身和社会关系受到不公平看待,不觉委屈愤懑,满面红晕。高所长替她一一做了回答,程政委高兴地说:“那真是个小天才了!”说着将笔记本举了起来,对着陆续回到会场的大众说:“这是一本真正的标准记录,散会后,你们各区的“标准记录”都到木林同志这里来校对一下。”全场便对着木林热烈鼓掌。
当程政委再次想起这个小天才时,木林便被调到县委宣传部工作了。这是后话。
第三天晚饭后,县扩干大会散会,各区队伍全都连夜开拔。六区最远,离县城七十多里。夜间找不到任何交通工具,只能夜行军了。四、五区的同志也同路,五、六百多人便浩浩荡荡地踏上了新修筑的简易公路。这群吃着每年115斤大米、小包干半供给制的干部和土改工作队员们,唱着“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歌,雄赳赳气昂昂地大步行进着。
木林也在这支夜行军的队伍中,她和男同志们一样“全副武装”,左边雨伞,右边电筒,从胸前交叉背着扎在皮带下面,活脱一个“小八路”,只差一杆枪了。出发前,高所长告诉她,不要急着跟大部队走,等他和政委们安排骑马带她们几个女同志。那时区委委员们和区派出所的干部,不但都有驳壳枪,还都有马。木林不愿让那些男人们带着她骑马,而且她憋着一口气,要证明自己的意志和毅力,便跑去跟大部队走了。
刚出城区,卫治就不由分说地把她的背包给卸下背走了,走不到两里,土改工作队的小田把她的雨伞又取走了,最后的一个电筒也让小李拿去了。木林说,你们打劫呀?卫治停下来等她,要她站在那儿等政委他们的马过来。木林不理卫治,拚命往前跑,跑到前面路边草丛里躺下歇一会,又往前面跑。就这样,她在草丛里看见李政委带着乔主任过去了,看见胡委员带着他爱人妇联干事易二珍过去了,高所长也带着老婆秀枝过去了,秀枝是跟到县城来看病的。最后郝兴林也过去了,他带的好像是邓大娥,邓大娥正式参加工作成了税务所的干部,木林听说她来县税务局领票证,正好趁便跟着回去。“幸好我没去挤热闹。”木林想。忽然又有点失落感,他们早都安排好了,谁还来管她,看那马跑得多快,尤其郝兴林,简直要飞起来了。
木林努力站起来,往前走,谁知走累了一歇下来后更走不动了。她咬牙坚持着,也不知走了多远,还有多远?六区的人好像都过去了,偶尔有几个三三两两像是四区或五区掉队的,木林不认识他们,他们说着话也没谁留意路旁的人。木林边走边流着眼泪,她觉得自己这么早出来参加革命工作也许错了,确实太小,吃这么多苦……天这么黑,路上几乎没了行人。她高一脚低一步的,本能地只想找个地方躺下,便又走向了路边的草丛。
不知过了多久,木林感到自己躺在了一个摇篮里,听着马蹄声般的音乐,浑身暖烘烘的,像是依偎着一面柔软的暖壁。她半睡半醒似的怎么也睁不开眼,仿佛又有雨水滴落在她的发上,溅到了她的脸上,她还是醒不过来。又过了不知多久,哗哗啦啦地好像有好大的雨落到她的衣上,忽然又没了,浑身又更加暖和。
木林在区政府后院的宿舍里一觉睡到大天亮,隔壁乔主任推门进来才叫醒了她。乔主任告诉她,昨晚大家回来没见着她,都急坏了。老郝一声不吭,跨马就飞跑。直到下半夜,才把她抱了进来,“他用军大衣裹着你,你睡得跟昏过去的一样,怎么喊都不醒。老郝他自己浑身都湿透了,像从水里捞起来的。”木林这才渐渐回想起了昨晚的情景,是老郝在草丛中找到了她,把她抱上了马鞍,让她舒适地横躺在他的胸前,带着她在马上慢慢地走了回来。想是他知道她太累,不敢走快了怕惊醒她。那下雨前滴落在她发上和脸上的水是怎么回事?木林不是全无感应的。可为什么?他为什么流泪?“他应该愧疚!”木林不无恨意地想,是他的过失,直接导致了她和杨剑英感情的迅速裂变,导致了她的深重痛苦。可他真的应为此事负责吗?木林自知这是个只能否定的设问。
土改复查结束后,工作队就解散了,大部分转了干,少部分回了家。正式的国家干部队伍迅速扩大,镇上的治安员骨干们也转成了派出所的在编人员。
为发展农业大生产做准备,以查田定产为主要内容的新一轮中心工作又开始了。
木林先到对河洞子坪乡完成了任务,又代表区办公室,去黄陵乡检查督促煞尾工作。她住在乡妇代会的主任苏翠娥家。那天翠娥的母亲病了,翠娥先回去为母亲请医生。木林在乡政府参加完查定工作的总结会,又在乡政府吃完晚饭天就黑了。乡长和农会主席要派人送她,因为去翠娥家得翻一座山,山虽不大,也有好几里路。木林不要人送,翠娥和她约好会来中途接她。而且她好喜欢那山上几片稀疏的松树,趁着今晚的好月色,正好独自体味一下那“明月松间照”的意境。
山月不负有心人,木林踏着满地绰约多姿的月色,轻轻吟着王维的名句,觉得心虑顿空,怡怡然有出世之感。她正在从容而行、物我两忘时,突然发现有什么响动,开始以为是翠娥来了,高兴地喊道:“是翠娥吗?”不料后面响起了回声,像是有人在喊她的名字。木林一惊,头就晕乎起来,她赶紧急步快走,后面的脚步声也越来越急。木林飞快地跑起来,后面的跑步声也越来越近。“不是鬼就是坏人!”她边跑边分析,边后悔没让乡政府的人送过这段山路。木林没命地跑,后面的声音她已分不清是人吼还是鬼嚎,只觉得那怪物的手就会将她抓住。
“啊!”地一声惨叫,木林一头裁倒在一株松树边,滚落到陡坡下。当她被唤醒时,看见自己的上半身子又是斜靠在郝兴林怀里,他正皱着眉头望着她,满眼的焦虑。木林坐起,猛力想站起来,却站不起来了。郝兴林忙将她扶住说:“可能是伤着脚了,让俺看看。”“看你个鬼呀!谁叫你鬼喊鬼跑地跟在后面,你干嘛呀?我上辈子欠你的了你这么害我?”木林气得大骂起来,边骂边流眼泪。
郝兴林有点慌了低声说:“人家在后面叫你,咋就硬是听不见呢?”“从来都没听见你叫过我,哪分得清是人叫还是鬼叫?”“好好好、是俺错了,俺吓着你了。快看看伤着哪了。”木林没法,只得又坐下,让郝兴林给她检查,结果是两只脚都伤了,左脚已在肿起。她焦急地连连说怎么办呢?又烦躁地道:“你不是在涔阳乡吗,跑到这边来干么?真是!”郝兴林说:“那边的一个凶杀案跟这边有联系,刚才带两个民兵过来调查。听说你一个人,这晚上,又是山路的。看,咳!都怪俺。”
木林还从来没听见老郝对她说这么多话,人家一再认错,又是一番好意,她觉得实在不能再发脾气怪人家了。
踏着松间的明月,郝兴林背着木林慢慢走着,木林双膝跪在他交叉在背后的双掌上,她坚持这种背法,但这使她受伤的双脚十分疼痛,她将脸贴在郝兴林宽厚的背上嘤嘤地哭着。郝兴林心慌意乱地问:“不舒坦吧?要不,要不咱抱着走?”“不要,不要,我能坚持。”木林很怕他又抱自己,连忙忍住哭泣。就这样他们默默地走过了明月松间的山路。
他们到翠娥家时,翠娥刚送医生出门,她是等候出诊迟归的医生、误了与木林的松林之约。好在翠娥的父亲,是个专治跌打损伤的草药郎中,木林的脚伤很快就好了。
第三天,乡长带了一副担架来,说接到区里通知,请小木同志立即回区参加一个会议。木林因自己已基本痊愈,不肯用担架,但拗不过一心要弥补过失的乡长。乡长说老郝将他骂了个狗血淋头,再也不敢只当木同志是区里的大干部,而忘了她是个小女伢了。又说老郝会在杨柳溪等小木同志,他们把她交给老郝后才算完成任务。
杨柳溪离镇上只有两里多路,因一溪清流,两岸垂柳而得名。木林很喜欢这个地方,玩了一会溪水,又躺在溪边的草地上,欣赏那丝丝缕缕黄绿清浅的嫩柳。老郝坐在不远处,裂开厚嘴唇笑望着她。木林还从来没见过他这样轻松的样子,想跟他说点什么,忽然一阵风过,树树柳枝轻盈起舞,木林高兴得一下跃起,跑到一株柳树前就去摘那柳条。可她踮起脚也够不着,正准备爬树时,老郝过来帮她折下一枝,问够不够?
“还要一枝,别把叶子弄掉了!”木林道。她拿着两枝柳条,把它们辫入发辫中,觉得春天就在自己的发上。
木林发觉老郝一直在笑望着她结辫子,便启发他说:“苏联的一位诗人说过,人应该是美丽的,面貌、心灵、衣裳。所以,人应该是爱美的,比如衣裳,首先要干净;比如面貌,首先要洁牙。”她说到这里已后悔不及,老郝红了脸把头别过一边去了。木林猛然想起,忙从书包中取出一张纸说:“老郝同志,我知道你们一直是艰苦奋斗过来的,没条件学文化,生活上也顾不了许多。你来看,这是我昨晚上写的,这上面全是你的名字,看,你的大名郝兴林,小名郝小五,还有,老郝,这三个都是郝字,就是你的姓。还有,郝老虎。”她和他都笑了。老郝说,把你的名字也写上。木林说好哇,拿出笔来加写上去。老郝说还加上个“小”字,这个字俺认识。木林也加上了,说:“以后你把这些先认得记住,再学着写会它,慢慢就学得多了。”
木林当了郝兴林的文化启蒙老师。这是她昨晚认定了老郝是个大好人后做出的行动。她回想不论是在他的怀里,或是在他的背上,她都像在一个特殊的交通工具里,舒适又安全,甚至让她都模糊了性别意识,无需任何防范。这时,她觉得老郝也应该有幸福的家庭生活,他的妻子应该过来,把他收拾得干净一些。于是便给老郝同志提建议,尽快去把北方的爱人和孩子接过来。没等她把一番道理说完,老郝起身就走,边说,晚上开会,我们该回去赶晚饭了。
回区的当晚,李政委在会议结束时,宣布了木林上调到县委宣传部工作的消息,要小木同志在三天内把镇上和区里的工作都交待清楚。
木林对新的工作充满向往,遐思不断。天微亮时起夜回房,正要关门,忽然看见乔主任从区委办公室出来走下石阶,头发蓬乱,只着了一身内衣裤。木林惊得忙将房门关上,还没上床,外面乔主任喊她开门。乔主任说她知道木林看见了,她干脆告诉木林,她和李政委的这种关系已有一年多,区里也已有人知道。她不想继续下去,可又无法摆脱。木林不理解主任为什么任一个自己不爱的男人玩弄。尤其不能理解区党委的第一领导人怎么会是这样?她鼓励自己的上司拿出勇气,挣脱枷锁。她们商议,最好的办法就是紧急向县妇联和县委组织部打报告,申请调回邻县去照顾生病的丈夫。
临行前夕,高所长为木林饯行,请了李政委、乔主任、胡委员、张区长等区级领导。大家吃着饺子,不断夸赞木林,充分肯定她在六区的工作成绩,希望她今后常回“娘家”来看看。李政委请木林去他的办公室坐坐,他还想和木林谈谈她和杨剑英的事,做一些必要的解释。木林心中正充满疑团,既然组织上不信任她,为什么又调她到党委领导部门去工作?她想就此听听李政委有无新的观点。
木林正要随李政委走时,郝兴林急步过来说,镇上的人听说小木要走了,来了许多妇女,等在区政府外面要和她说话。木林心头一热,连忙向李政委道歉,跟着老郝出去了。
区政府外已是漆黑一片,什么人影也没有。郝兴林竟然撒了个弥天大谎。木林一下就明白了,他是最了解李政委、最了解李的一切隐私的人,为了木林,他不惜担了天大的风险。木林心中感激,嘴上并不道破,老郝也不做任何解释,他们只是默默地走着。
一样的月黑之夜,一样的青石板路,一样的斜挎驳壳枪、双手插在裤兜中慢慢地伴她走着……郝兴林不会知道,他此刻是个没有自己形象的人,他让木林想到的完全是另一个人。木林开始加快脚步,后来像是要摆脱魔障似地飞快跑起来,郝兴林急得大声喊道:“别跑!看又摔着……”喊着赶了两步便站住了,然后又大步轻快地在后面走着,在望得见镇政府屋顶轮廓的一个拐弯处停下,直到看见木林的身影进了大门。
木林和夏镇长及镇政府的同事们告别后,在陈月桂等几十个妇女依依不舍的护送下乘便车离开了她革命人生开始的地方。
四
县委宣传部分派给木林的主要工作是,白天负责县直机关政治理论学习的情况联系,晚上负责县广播站的播音及中央台节目转播,晚上十二点收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记录新闻,次日抄送县委领导参考学习。此外还教县委机关广播操,操后教唱歌。木林胜任并热爱这份工作,政治理论水平不断提高,广播工作有声有色。县直机关很快传遍小木的大名,“九里流域最好听的播音”美誉,也不胫而走。
团县委的组织部长玖子,和团委书记程元成了她的好朋友,他们称她“春天的姑娘”。省里派到县委机要组的两位女同志喜欢木林,帮助她成了全县本地女干部中第一个骑自行车的人。部里的老同志们喜欢她,除夕之夜,带着穿灰大衣背步枪的木林、在假山上站岗。次日,她的新诗《假山上的哨兵》便在朋友们口中流传。
就在木林的革命热情蓬勃高涨的时候,她的父亲因部队肃反扩大化被遣回乡。木林达到入团年龄后的入团问题受到直接影响,她骑着自行车在机关小院子里一圈圈跑个不停,团组织部长和团委书记怎么也叫不回她。
次年春季,和合镇购了广播设备,要求县里支持技术人才,木林便被调到已划为县属的和合镇政府工作,建立镇广播站。福安离和合只十五里路,福安的妇女们成群结队地到和合来看木林,她们送来布鞋、毛线衣和许多小吃,还送来许多信息:
乔主任已调走;夏镇长死了;老郝本来被通知去地区文化干校学习,可李政委派他回北方老家替政委接家属去了;高所长调到省会一所大学担任了某系党支部书记。木林不禁感叹一番,特别为老郝失去一次大好的学习机会感到惋惜。
和合镇比福安镇大,是澧水流域最大的码头。木林分管了镇上国药、缝纫两大行业和一个居民区联系点,并负责全镇的宣传工作。文化站的专干抽去修西洞庭湖后,她又兼管文化站和剧团。木林整天忙个不停,只能在燃灯吃晚饭时写当晚的广播稿,老高中生出身的罗镇长对木林不用草稿的文章赞赏不已,总是一审通过。
这时,清一色带红蓝花边的航空信,以每周两封的频率寄来。木林的表哥,寄来了身着空军军便服的照片,英姿勃勃的模样,正如木林的想象。表哥收到她的回信和照片后又急来信说:“年轻的诗人,真纯的青年,美丽的少女!你怎能令我不向往,怎能令我不倾倒!”又说:“自从我知道爱以来,就从没把它给过任何人,这一点请你明察。”
生活是这样美好,木林用激情燃烧着自己工作。
这一年,和合镇遭遇了百年一遇的大水,木林将广播架在地势最高的街心一家店铺中,搁扩音器的铺板下是一尺多深的洪水。木林通过广播,随时向全镇干部群众报告水情、险情,传达镇委和政府的抢险部署及紧急指令,表扬抗洪抢险中的好人好事。连日连夜,累得声音嘶哑,眼睛都抬不起来了。罗镇长来,强令她去镇妇代会老周主任家休息。
木林一转身就晕倒在铺板下的浑水中。被救起后,顾不得换衣服,又随船往重灾区龙墩桥转移最后一批居民。船过龙墩桥时,因水大流急,木林的船差点被洪水卷走。
随着新民主主义革命的完成,过渡时期总路线开始贯彻执行。国家精简行政机构,充实和加强经济部门力量。和合镇政府的四名女干部全调到县里工作。银行、粮食局去了三个,木林被调到县烟酒专卖公司。
五
站在县烟酒专卖公司大院中等候木林的竟然是郝兴林。
“老郝!”木林高兴地大声叫道。又急问:“你怎么也调到这儿了?”
郝兴林高兴得说不出话来,只裂开厚嘴唇傻笑。木林更加高兴地笑道:“老郝,你的牙齿好白了呀!”
“你还在笑俺,小丫……”一个“头”字还没说出来,郝兴林双手一下将她举起,转了个大圈,放下她时,眼里含了泪花,却笑道,“小木林长大了。”
原来这专卖公司是和县税务局共一个大宅院,大宅院是赫赫有名的蒋家旧邸。这时楼上楼下已有不少双眼睛在看他们,他们却只顾笑着打量对方,久别重逢的欢欣,让他们忘了周围的人。
“郝主任,和小木同志去办公室谈吧。”走过来说这话的是个二十多岁的漂亮女同志,口音中带着微微的嗲味。
“郝主任?老郝,你是这儿的领导?”木林一直高兴地笑着,觉得在老郝身上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老郝牵着木林的手,踏上阶沿,进了自己的卧室兼办公室。
木林喝了两口老郝倒上的茶说:“老郝,以后我帮你,保证把所有的工作任务完成得好上加好!”老郝笑着还没答话,那女同志又来说:“小木同志,你的行李,已经叫人搬到楼上女宿舍去了。就从这间房的旁边上楼。郝主任,给小木同志先谈工作吧。”
木林早就想知道,这个在主任面前不断发号施令的女人是谁,便道:“这位同志请自我介绍一下吧”。老郝笑说:“她就是范文书的爱人,张秋芳,公司的人事股长。”木林“哦”了一声说:“听说范文书调到组织部了。”
“早就调去了,最近才到地委党校去学习,两个月才得回来。”张秋芳半是炫耀地说了老公的事,便迫不及待地说,“小木同志,鉴于你一直在党政部门工作,对经济工作还很陌生,所以,我们考虑,还是让你先到门市部做营业员,熟悉熟悉业务再说。你有什么意见吗?”
她是管人事的,有权力和新来的人谈工作安排,问题是还有个主任在旁边,多少有僭越之嫌,而且对像木林这样老资格的干部,也显得太不够尊重了。木林不理睬她,转向不说话的主任问:“是组织部的意见,还是公司的意见?”木林从参加工作,到调宣传部,调和合镇政府,都是组织部下的调令,这次也是。她想,组织部尽管要考验她或不重用她,总不至于把一个在区、镇两级政府和县委宣传部都干出了工作成绩的干部,派去卖烟酒吧。如果是公司的安排,那更不可能了,老郝能这样对她吗?
木林想不到,这还真是组织部的安排。更让她想不到的是,正当她在和合镇不顾生命危险抢救被洪水围困的群众的时候,她的父亲和表哥的父亲,都在又一次不公开肃反中被捕入狱了。所以她才调到这比粮食局、银行矮半个级别的专卖公司、才得去卖烟酒。郝兴林当然不会把这样严重的问题告诉木林,而且严厉叮嘱张秋芳,不许让木林和公司的任何人知道这件事。
看见老郝沉默不语,张秋芳微微冷笑着,木林腾地站了起来:“我服从组织安排,下午就去门市部上班。”说完,转身就出门上楼。听见张秋芳在背后说:“这神气得了呀?”
专卖公司门市部,只对烟酒专卖店做批发供应,不做零售业务,是个清闲所在。门市部又已有两名营业员,木林乐得有这么大好的时间看书。有时候学打算盘,觉得也新鲜好玩,到烟库走走,觉得烟倒挺香,到酒库看看,觉得酒也好闻。老营业员们说,郝主任平时要两三天才到门市部来一次的,自小木来后,主任一天要来两三次。可木林不理他。张秋芳也来得勤了,木林更懒得搭理。
张秋芳向郝主任提意见,是主任有宗派主义,搞“老六区”小团体,木林才恃宠生骄,目中无人,应该开生活会煞煞她的傲气。
郝主任长叹了一口气说,你不了解她,不要乱来。
一天晚上,郝兴林备了点酒菜,把木林拉进房里,说:“俺知道你不痛快,可俺也,今日,你喝一杯吧,喝了,想骂就骂,想哭就哭。”
木林二话不说,端起酒杯就干了,咳了几下,自己又倒了一杯才说话:“卖酒的人不能不会喝酒,你这点酒醉不倒我。”说罢又一口干了。老郝连忙捂住她的酒杯说:“这是50度的,咋能这样喝!来,先吃点菜,咱们慢慢喝。”木林摇摇头:“慢慢喝不尽兴。你不是英雄豪杰吗,当年镇政府的屋顶都打穿了。现在没豪气了?酒都不敢大口喝了?”她边说边笑,边笑边喝,举杯又一口而尽。连喝三杯,居然不醉,面上红晕如霞,明眸逼人。
老郝不敢正视她,把眼垂下,他没想到木林在内心苦闷时会提起那段往事,他连干三杯镇住了自己,厚嘴唇动了动,没有出声。
木林想说你其实是个聪明人,何必尽做傻事,对一个组织不信任的人这么好?想到这里又去倒酒。老郝把酒壶拿开,自己喝了一杯,笑了笑道:“不知道你的酒量这么好。”木林也笑了说:“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得睡去了,省得人事股长明天来又对你提意见。”
原来邓大娥也于不久前调到税务局了,老郝有些话闷得慌,就对她说说,邓大娥当然就告诉老领导了。木林站起身来,有些摇摇晃晃,老郝忙扶住说:“看看,不听话,喝那么急。”木林推开他,只走两步便撑着桌子哭了。老郝不知道木林的表哥已经好长时间没给她来信,而且,一向工作优秀的大姐,也不明原由地从县供销总社,调到福安镇供销社去了。家里也好久没人来,木林心里难受的事一件接一件。老郝只以为她还在为工作的事伤心,便轻轻搂着她的肩膀安慰道:“咱是好样的,干啥都行,都能弄出成绩。”木林想靠在老郝胸前好好哭一场,但她忍住了。正好邓大娥过来,把她搀扶回宿舍。邓大娥次日告诉她:“老郝昨晚一个人喝了一通宵的酒,醉得人事不醒。”
不久,下来一个文件,说是根据某项政策,国家干部不应做营业员。木林便被调到公司办公室,兼管物价。木林并没显得怎么高兴,老郝却整天笑口常开了。
这天,地区专卖分公司的一位朱科长,带了五、六个人来。当时没有招待所,张秋芳让女宿舍腾出来,女同志们去税务局的女宿舍挤铺。木林的单人铺靠门边横放着,远不如里面靠窗户的几张大床舒服,而且,那些年纪大些的女同志用的都是绸缎被面、大花垫单。木林的床上,除白枕套上的一只海燕是蓝色的外,垫的、盖的一色纯白。她以为那些男人是不会选择她的小床的。谁知第二天清早,女宿舍都在议论,新婚中的朱科长,昨晚竟是睡的木林的床。木林一把将铺睡扯下,除了蚊帐,全拿给包衣洗的徐妈洗去了。
张秋芳立即通知各股室开会,要狠批这种纯属剥削阶级及小资产阶级的思想意识和作风。可等木林进了会场时,会议的内容完全变了,办公室于主任让木林念一篇报纸,供大家学习。张秋芳把脸扭过一边出大气,老郝横眉怒目不言语。木林很久没见他这般模样了。
当全国大反“官、阔、暮、骄、娇”“烧五气”时,这件被木林以为早过去了的事,还是被用作木林“双骄(娇)冲天”的证据,把她狠“烧”了一把。
木林不了解,张秋芳除了人事干部职业性中,那种自我优越的共性外,还有庸俗女人天生的盲目性,虽然,她早从老公口中得知了木林不同凡响的方方面面,但她一定要把个出身不好的木林压下去,十分理直气壮。
木林全然不知张秋芳的心机,只觉她仗着老公的背景,没把老郝放在眼里。老郝的弱势,全在于没文化,又不善言辞表达。于是木林决定教老郝学文化,他们现在有时间,无距离,条件是极好的。不用商量讨论,一说就成。每日早晨一小时,晚上两小时,都是老郝学文化的时间。教材是报纸和文件,全从实用出发。先认后写,认写一致,音义结合。几天下来,就大见成效。不到半个月,原先只会按照木林在杨柳溪教的几个字签名的老郝,已经能够在文件上写简单的意见了。可木林毫不放松,严厉督促这个比自己年长六、七岁的大学生,心中同时涌动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悲悯。
妒火炽烈的张秋芳在老郝面前有事没事的,总是酸溜溜地一口一个“你的小老师”“你的漂亮老师”,得寸进尺又肆无忌惮,终于激怒了木林。
一天,木林发现办公桌上新插的一瓶鲜桃花不见了,同事们都摇头说不知道。木林心中有数,正要去找张秋芳,张秋芳拿着空花瓶来了,说:“小木同志,办公室里不能放花,我替你处理了。这花瓶还你,要摆花你到宿舍里去摆。啊?”
“我在自己的办公桌上摆瓶花,碍你什么事了?什么都不懂,还净装腔作势欺负人!”木林发起火来,只图痛快,也就口不留情了。
张秋芳一时下不来台,脸涨得通红,便豁出去了,大声说:“哟,我哪敢欺负你木林同志呀,这公司和税务局的人,哪个不知道你和郝主任的关系呀!”
木林走近她一步逼问:“好,你说!我和郝主任什么关系?”“什么关系你自己清楚。”张秋芳的话还没落音,木林提起花瓶就向她脚边摔去,同时厉声道:“我不清楚!你今天给我说清楚!”花瓶的碎片溅到张秋芳的身上,吓得她连忙跳到门边喊道:“你还打人哪?真正是反了天了!”边说边跑到老郝的房里去了。办公室的人都向木林伸出大姆指。
第二天,新任组织部副部长的范吉成来到专卖公司“看望两位‘老六区的老同志’”。
范部长亲切地和木林握手,再三说早就要来看她,实在是初任要职,许多事身不由己。接着便言归正传,说秋芳不了解木林是一位年轻的老革命,不了解她当年动不动就管成百上千的人,那时高所长就说她赶得上个小镇长。要不是家庭出身的影响,现在当个小县长也不在话下。说秋芳文化不高,工作方法不当,但人是没坏心眼的。老同志觉悟高,有团结性,就不要跟她计较。
然后,范部长说到当前政治中心“发展主体,改造两翼”,和全国大好形势一样,县里也即将掀起对农业、手工业、私营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义改造高潮。大规模的宣传工作已刻不容缓,城关镇党委要求县委宣传部选派得力干部去领导他们的宣传队。宣传部征求组织部意见,范部长就推荐了木林同志。今天特地来,也是为了征求老郝和小木的意见。
范部长拐弯抹角地说到这里,木林高兴地一口就应承“接受任务”。老郝一直不说什么,最后也没表态。木林对范部长建议,多关心培养文化低的老干部,让他们有正规学习的机会,以便提高他们更好地为党工作的能力。范部长笑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和你一样是关心老郝的,以后会给他很多机会的。木林高兴极了,送客的时候,主动上去和范部长握手,范部长色迷迷地望着她,把她的手都握痛了。
木林全身心地投入了新的工作。为了做通工商界的思想工作,木林决定举办一个专场演出,并决定亲自动手写一个小剧。这天她把镇上的工作安排后,便回公司来吃晚饭,以便躲开宣传队的琐事,安安静静写剧本。
晚饭时,炊事员杨伯悄悄告诉她,她的小兄弟今天从乡下来了,说是妈妈前些日子害了一场大病,欠了一笔医药费,来找木林给想点办法。刚好郝主任遇上了,留他吃了中饭,又从身上搜了一些钱给小兄弟,叮嘱不要告诉木林姐姐。小兄弟走时要杨伯一定要姐姐还钱给郝主任。木林忙问多少钱?回说40元。当时行政干部从半供给制改薪金制,木林的工资标准拿行政24级,每月只38.5元。她省吃俭用,贴补两个弟妹读中学,小兄弟已辍学在家务农,两个姐姐都已有各自的家庭负担,又都在外地,所以家里有什么事,都是木林扛着。
木林立即到公司的家属宿舍,把钱还给了老郝的爱人高秀英,并说清了原委。
秀英是个透着朴实也透着能干气的农村妇女,木林对她很有好感,常在老郝面前夸赞她。她也很喜欢木林,包了饺子,总要请木林去吃。
木林把自已关在办公室集中心思写剧本,谁叫都不开门。
凌晨4点,木林终于完成了一个自己满意的独幕话剧本,定名《选择》。她连日连夜地劳累,实在支撑不住,刚松一口气,便倒在桌上睡着了。等到天亮醒来,发觉自己躺在一张木睡椅上,下面垫的军毯,上面盖的军大衣。木林来不及多想,收拾好东西,简单洗漱完,早饭也不吃,急忙就走了,约好的导演正在等她。
木林没细想的事,张秋芳却细细地想了,她想得心花怒放,只等待一个适当的时机。这个时机真的慢慢来了。
热火朝天的宣传工作告一段落后,新任宣传部副部长的玖子,对木林说了一个信息,现在全省发展有线广播站,县里也决定正式建立,正在准备派人去省广播电台学习,她想到过木林,不知道木林自己的意思如何?木林说:“有这种美差,你干么不早说呀?”玖子说:“你老人家不是大忙人吗,轻易也不登门的。再说了,我还没征得组织部同意呢,怎么好先跟你说。”木林说:“组织部现在管干部的就是范吉成。不过,你家吕书记的面子他不敢不给,玖子你去找他应该没问题。”
范吉成不等宣传部副部长把话说完,一口就同意了,他巴不得把木林从郝小五身边调得远远的,这个安排再好不过了。
专卖公司为木林会餐饯行。老郝坐在一边,笑容满面地看大家和木林碰杯话别,他偶而也自斟自饮,只不说话。多少年以后木林还感觉到那种难以言喻的凄楚。
在省广播电台学习一个多月,木林的音质音色让老师们赞叹不已,录了两首歌后,“百灵鸟”“高音喇叭”在同学中也出了名。她从小在外地读教会学校,普通话就有纯正的基础,又经过宣传部晚间收“记录新闻”的训练,更是轻而易举地成了学员中的佼佼者。老师们的欣赏喜欢自然就顺理成章了。但木林就是高兴不起来,电台的周末舞会上,年轻的男士们争相邀请她跳舞,她都以不会相拒绝。不久证明,这似乎是冥冥中的某种感应。
这天,木林收到了两封由专卖公司转来的信,一封是大姐的,一封是表哥的。她急忙先看表哥的,表哥的信只简单说,这段日子实在太忙所以没给她写信,后面说,有一件事,不能不告诉她:“另一个姑娘,以不可抗拒的力量,占有了我的心。”又说,将来喝后悔药的肯定是他。下面还说了几句什么,木林已经看不下去了。天生骄傲的心,又一次受到沉重的打击。她极力忍住眼里的泪水,展开了大姐的信。
大姐在信里鼓励她珍惜这次宝贵的学习机会,说虽然父亲和姨父都已被判刑劳改,但党仍是相信她的,不然也不会送她到省里学习。大姐不知道她所说关于父亲和姨父的事,是木林完全不知道的,但这恰好为表哥的信做了注解。
表哥选择了他所需要的,和杨剑英一样,他们都放弃了木林。愤怒烧干了眼泪,熄灭了痛苦。木林哀伤哭起父亲来。
木林突然明白,表哥从她到专卖公司后就没来过信,这是唯一的原因。那么她调到专卖公司卖烟酒,也只有这个原因了。这么说,老郝是早知道的,才更加处处呵护她。张秋芳也是知道的,才胆敢那么压制她。
此时木林心中通透晶亮,对一切都明瞭了,可是对一切也都绝望了。两封来信是装在一个大信封中寄来的,都被拆了封口。大信封上是张秋芳的字迹,只有这位有组织靠山的人事股长,才敢无视公民的通信权利、擅拆她木林的私人信件,而且迫不及待地给她寄来,其用心可想而知。但木林已不在意这些,她觉得自己是个被遗弃在荒漠的孤儿,任何凶禽猛兽都可以来吞噬她。她无能、也不想做任何反抗了。
木林病了,一整天没去上课,也没吃东西。同室的女伴带唐老师来看她,唐老师再三轻呼低唤,木林眼都不睁。女伴突然发现木林的桌上有一封压在书下面的信,唐老师忙接过看了惊呼道:“快叫人!她吞针了。”
经过医院的连夜抢救,木林脱离了危险。
电台怕担不起责任,便让同去学广播技术的两名男学员陪木林回县。木林回来时,玖子已随吕书记调往地区工作。
范吉成通知木林,县委张副书记要见她。张书记亲自洗了杯子泡上茶让木林坐下,叹了口气才说:“多么聪明的一个木林!怎么干出了这样的傻事?人家省广播电台说,你是个好播音员苗子,本想把你调过去呢。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值得用生命去交换?说到底还是个信仰问题,人生观问题,经不起考验。你父亲的问题,党是有政策的,要相信党。你大姐就表现不错,业务上又是尖子人才,已经通知她调回总社了。”木林一直静静地听张书记训话,低着头心中懊悔,听说大姐又回县城了,不觉高兴地望了张书记一眼。张书记也看在了眼里说:“还是没脱孩子气呀!可不给处分是不行的,行政记大过一年,别不服气。工作上我不说你,但骄气要改。”
这位张书记的口音、语气、理论水平都让木林想起高所长。她经历了一次生死关头,早把自己彻底批判过了,张书记的话使她更趋平静,什么记大过一年,她也毫不在乎。
范吉成告诉她,已经决定调她去县手工业联社工作,那里的主任是县手工业管理科的文科长兼任的。组织部已经通知他们了,要木林明天就去报到。
木林在公司没见着老郝,邓大娥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木林在老郝房门前徘徊了好久,最后只得惆怅地离去。她还不知道,由于她的轻生错误,被张秋芳抓住大做文章,老郝已被停职反省。他把自己反锁在房里,日夜睡大觉。木林在外面叫门,他是知道的。
一星期后,张秋芳给文主任打电话,要求木林同志去专卖公司与老郝同志一道,把问题说清楚,以便做个结论。性情温和的文主任断然拒绝,说木林同志现在是手联社的干部,张股长无权调她过去搞清什么问题,要不,请组织部下文来。
张秋芳碰了个实钉子,并不灰心,打发邓大娥来找木林。邓大娥已写了入党申请书,张秋芳是专卖公司与税务局联合党支部的组织委员,答应做邓的入党介绍人。邓大娥就到木林的新单位来“夜探”了。
邓大娥把老郝的事告诉了木林,木林气得拍桌道:“岂有此理!我自杀关老郝什么事?居然把文章做到他身上,借刀杀人也不至如此卑劣呀!”邓大娥说你的绝命书上写的前途渺茫,感情事一团糟。他们就分析,只有和老郝扯不清的关系才算一团糟。木林至此真是后悔不迭,当时她的心情糟透了,又不能不“来去明白”,就胡乱用“一团糟”来说自己的两次恋情。没想到她已受了处分,这封本应封存档案的遗书,范吉成竟然给了老婆来做整同志的“证据”。
木林给邓大娥说清了原委,并分析了是非,希望至少她能明白。邓大娥说:“可是老郝自己都承认了呀!”木林惊得急问:“他承认什么了?他能承认什么?”
“承认喜欢你呀。承认这么多年来一直都喜欢你。”邓大娥的话,让木林的心如遭电击,半晌她说:“那不就结了,还要查什么?电话都打到这儿来了。”邓大娥是奉命来“尽量把问题说严重”的,便又说:“他们认为老郝和你肯定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比如那次你写剧本的晚上,老郝绝对是先把你抱到床上睡了,然后才做个假象,搬把睡椅到办公室去的。不然孤男寡女的,平时又那么好,哪个信哪?”
张秋芳比谁都知道木林自杀的原因,即使说是她一手策划或一手促成的也不为过。木林真是不敢相信她的心肠如此歹毒,硬要把个子虚乌有的事做成个铁案。而且这明显是范吉成支持的。老郝和他们有什么深恶大怨、硬要把他往绝路里整呢?木林心中的泪水差点流到眼里。她突然警觉了,邓大娥此来目的何在?她是税务局的,张秋芳怎么会让她了解如此多的内情?木林于是单刀直入地问:“大娥你老实告诉我,张秋芳让你来找我干么?”
邓大娥说:“也不为什么,就是老郝情绪不好得很,张股长怕他想不开,出问题。想让你过去劝劝他,有就有,没有就没有。都是老同志了,没什么说不清的。”
这是想趁他们见面时抓现场呢。木林马上拿定主意说:“我刚来,这两天得参加些重要会议,没时间过去。这样吧,我先给老郝写封信,安慰安慰他。但这件事你不要告诉张股长,只说我没空过去就是了。给老郝的信今晚就给他,千万千万不能让张股长知道。行吗?”邓大娥点头后,木林便到一边去写信,边写边忍不住泪流满面。写完装好,将信封口粘紧才交给邓大娥,又千叮咛万嘱咐不能让张秋芳知道。
九岁就读《三国演义》的木林,让邓大娥充当了一回蒋干。她去省学习前就知道邓大娥正积极争取入党,和张秋芳走得很近了。果然,晚上邓大娥打电话向张秋芳汇报,请示要不要把信交给老郝?并说了木林边写信边哭的情景。张秋芳大喜,忙说信不能给老郝,等她明天上班来先交给她看了再说。张秋芳断定木林的信中,一定有她和老郝不可告人的体己话。为了显示自己的才干和办事的公正无私,第二天上班时,她还特地邀请了组织部的另一个副部长,一同来见证她对郝、木问题判断的正确性。只要木林在信中有一句半语的不打自招,老郝的问题就不仅是生活作风问题,而是阶级立场的问题。而木林的处分,就更不是只记大过就能混过去的了。
可是张秋芳看过信后,脸上青一阵、紫一阵的没法出声。同来的副部长拿过信去,只见上面写道:
“老郝同志:真对不起!由于我遭遇了杨剑英和表哥对我的两次背叛,加上父亲的问题,一时革命意志不坚定,做出了自杀的傻事,受到记大过一年的处分,这完全是我咎(音:纠)由自取。可是,听说连累到你,我心中不安。这便完全是别人的误会了。但你不要太在意,相信组织上是会把问题弄清楚的。你一直像父兄一样地关心支持我的工作,包容我的任性,使我感受到革命队伍中的巨大温暖。尤其那天晚上赶写一个剧本,到天亮时才完工,太疲倦了,倒头在桌上便睡过去。醒来发现睡在你的睡椅上,我好笑自己,一定是被你像抱个小孩那样放到睡椅上去的。因为赶时间,也顾不上向你说声谢谢。但我心里一直知道,你是个胸怀磊落,大公无私的好同志,我只能以帮你学点文化来稍做报答。现在调开了,连这点也做不到了。以后你争取去文化干校学习吧。如果这次误会不能解决,我去找县委张书记,我觉得他是一位高水平的领导。因听大娥说你很烦恼,写几句话安慰一下我们‘老六区’的郝老虎。致礼。木林。”
副部长当时把信拿走了。张秋芳哑巴吃了黄连,还挨了老公的训。张书记看了木林的信,指示马上恢复郝兴林同志的职务和工作,并批评了组织部工作草率。
木林打电话给邓大娥,后者忙不迭地连声说对不起,她实在不知道问题有这么复杂。木林询问老郝恢复自由后的情况?邓大娥告知:木林的信,最后转到了老郝手上。但他一直情绪低落,不是狠命抽烟,就是没命喝酒。两只本来已经清亮了的眼睛,又在布满血丝。木林问是不是张秋芳还在找岔子?回说不是,张已经请病假,好多日子没来上班了。木林请邓大娥转告老郝,明天周日,她会去看望他。
严冬的这个周日,飘了一阵雪花,又下起了大雨。木林在公司,在家属宿舍都没找到老郝,把买的水果、糕点交给了秀英,便到河边上去找。
风紧雨急,木林紧拉被吹翻的雨伞时,看见了大桥旁一株柳树下的老郝。老郝的帽檐上已有雨水在滴落,披着的军大衣上干一片湿一片的,他却只顾望着浅浅的河水抽烟。
木林走近过去,把伞高高地举到他头顶上,拂动的树枝又将伞压下。老郝连连猛抽了两口烟,嘴唇不断地颤抖着。
木林分析过,老郝是全然不知她大姐和表哥信的事,也就是全然不知道木林轻生的原由的。范吉成动用组织手段,以曲解木林遗书来胁迫他承认与木林的“不正当关系”,使他误以为真的是自己的情感失当,导致了木林的自杀。便以承担责任的勇气,坦然承认了自己是喜欢木林的。而当真相大白,木林的信中写明了竟是与他毫不相干的事实,而且对他这多年的情义,也竟是全无丝毫在心的漠视,他的情感和自尊心所受的伤害,是他这个既不能以言辞表达、又无法以文字宣泄的北方大老粗所难以承受的。
木林觉得自己好对不起他,心里一阵阵难过,眼里噙满了泪水,轻轻叫了一声“老郝”,说:“老郝你不要这样,都是我不好!”手中的伞一丢,再也忍不住扑到他怀里痛哭起来。
老郝丢了烟,猛地将木林紧紧抱住,大颗大颗的眼泪和着雨水一起滴在木林的发上、肩上。好久好久,他才亲着她的头发、轻声说:“俺没啥。就是,就是心疼你。”木林一下想起了当年马背上的事,那滴落在她发上和脸上的眼泪,也全都是因这唯一的原由:“心疼”。
“傻老郝,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木林哭着说,心中那深重的悲悯,使她痛动肺腑。
老郝似乎感到了一点安慰,含泪笑了,道:“好了丫头!别哭了。往后,往后自己可得多当心点!”木林抬起泪眼,连连点头。老郝用粗实的指头轻轻替木林将眼泪擦去,定睛看了她一会,突然拥紧了她,头慢慢下来。木林不安地动了一下身子,本能地将脸偏过一边去。老郝立即将她松开,苦笑了一下说:“俺知道你不让。没啥。”接着便说:“雨越下越大了,俺送你回去。”
回去的路上,老郝答应木林,以后再不那么抽烟喝酒了。
六
第二年,千树新柳舞春风时,木林出嫁了。嫁给了单位的头头文主任。
“打从粮食统购统销那阵,你来粮食局,用广播对交公粮的农民们宣传政策时,俺瞧见了你,就再没拿正眼看过别的女人。”当年粮食购销公司的文经理对木林说。
“俺嘴笨,可俺想的比说的要好,做的比想的要好。”如今的手工业联社文主任对木林表白。
组织部以同一个真理性理由,不同意这位东北藉的科局级共产党员的结婚申请。
华北南下的副县长劝文主任:“小木本人是不错,可家庭问题严重。县委已经考虑让你任政府办公室主任了,阶级立场上不要糊涂啊!”
糊涂了的文主任去找县委一把手王书记,王书记说:“科局长的事,去问县长。”
文主任去找县政府一把手武县长,武县长操一口河北话说:“小木那么小就参加革命,那么纯洁,有什么不可以?”
于是,散落在县城各机关单位的东北藉的转业军人都来庆贺。这些老转们一面说老文这小子真敢出格,要美人不要江山。一面又说,木林要是嫁我,我能拿神龛供着。
婚礼在县政府大会议室举行。县委张副书记来主婚。担任证婚的,是早已结婚并拥有几个情妇的杨剑英副县长。这后一个安排,差点让新娘气得冲出现场,是丈夫深情有力的手挽住了她,使她冷静下来。婚礼热闹而庄重。
郝兴林没有来,邓大娥带来了他的贺信,那是一张木林在杨柳溪给他做文化启蒙的纸,在木林的手迹后面,写满了横七竖八的“小木林,祝贺小木林……”
杨剑英副县长安排政府机关食堂做了一席丰盛的婚宴。他在婚礼上只宣读了结婚证书,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此时他端起酒杯,站起来彬彬有礼地祝福两位新人,为了表示热诚,他连干了三杯。
文科长不会喝酒,新娘做代表回敬了证婚人一杯。新娘不说话,将酒杯亮底后笑盈盈地望着他,像看一个陌生的人。杨剑英也微笑了一下,说还有点急务要办,就不奉陪大家了。不久他便步李政委后尘,调去地区任某大局局长,再后,便调到省里去了,官运和人一样潇洒飘逸。
党和国家的大业需要精干人材。至于他们那些无关政治经济之大妨的风流韵事,只有文学才会理会。
婚后,木林被调到县有线广播站任正式播音员。
木林的人生理想是当个作家,她必须将自己投入到火热的生活激流中去,实践多方面的体验和探索,而不是据守在一个固定的小天地里,每日做着重复的事。
这时,“三面红旗”迎风高扬,县里要选派一名干部,带一名纺织厂的技术工人参加省里的参观团去四川学习人造棉革新技术。木林得知消息后,便直接去找武县长,要求去担任这项技术革新任务。
武县长曾支持木林的婚姻,这让木林心中一直感念着,并有几分知音的感觉。县长开始不同意,因为他非常欣赏木林的播音。木林便坦率地说了自己想当作家的志愿,
县长笑了说:“不得了!今天我要是不支持你,日后成了作家,会在小说中骂我哩。”说着拿起电话就找工交办辛主任。
丈夫焦虑地说:“你这不是胡闹吗,怀着小宝宝也不管了?”声调居然严厉起来。木林宽慰他说,她去医院检查过,胎儿很好。问过医生,只要带上保胎的药,出不了什么问题。
丈夫叹息道:“我知道强不过你。可是真的很不放心。”又说:“知道吗,我每次出差在外,就担心你一个人在家,别蹦出个大耗子来把你给叼跑了。”木林嗔笑道:“有那么娇弱吗?”丈夫温存着又叹息着道:“你都不知道自己跟个孩子似的,不知道保护自己……”
这种深切的珍惜,深切的呵护之意,让木林一下想起那大雨下马背上的泪滴,那冲破屋顶的枪声,那柳树下的喃喃叮咛,那……
木林一头扎在丈夫的怀里,哭了。
参观回县后,木林便被调往县纺织厂搞人造棉革新技术工作。此项革新本就是大跃进的产物,失败的结局,是省参观团在出发时就已断言的。木林只得回厂办公室工作,胎儿便在日夜不息的机器轰鸣声中发育。到时间木林便请产假回县城生孩子。文主任在大办钢铁后,又早已带人去修石青公路,只有大姐在身边照顾木林。
“反右派”“反右倾”,木林都曾当过“擦边球”,最后不知何故,终得幸免。而当那席卷全国的“文革”风暴来临时,便在劫难逃了。
“面对野岭荒山,看翻腾四海云水;身居牛棚猪舍,怀震荡五洲风雷。”木林在五七干校喂猪,在猪栏门上贴了这副自撰自书的对联。当县委组织部一纸批文下来,她便被开除工作了。
开除而下放,下放而又遭遇“百日牢狱之灾”。
之后,木林带着孩子们住在靠河边的一个农户家,男户主在外看管水库,常年不在家。女房东次姐带着三个孩子,和木林一家友好相处,孩子们结伴上学,结伙游戏。
丈夫戴着“走资派”的帽子,只在节假日才能请假来乡下看望木林母子们,送回有限的生活费,或用自行车艰难地驮回些蜂窝煤,聊解妻儿们柴火的困难。木林此时一心做个农家妇,盼望孩子们快快长大,同时希望有一栋自己的小屋。每个疲乏的夜晚,躺在床上设计小屋的细节。除了丈夫的偶尔归来,带来一点城里和机关的气息,她几乎和自己的历史断裂了。
有一天逢集,次姐邀木林去圩场散散心,木林也想买点瘦肉回来给孩子们包顿饺子,改善一下家里的伙食。她做的饭,不是烧糊就是返生,每餐三个菜总有两个是煮的。木林觉得挺委屈孩子们。
在路上,次姐不住说一些镇上的新闻,进了镇口时,她突然想起一件“怪事”告诉木林说,她每次来镇上,都看见大桥上有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站在桥栏边对着河水抽烟,半天都不挪地。有人认得他是镇上粮食仓库的主任,是个北方佬。
木林不说话,把肉票和钱交给次姐,便急急向大桥走去。
木林远远地就看见了,就是他!就是那个从来也不用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的人!就是那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让木林想扑到他怀里痛哭的人!
木林跑了几步站住了。老郝是看着她跑近的,他迎上两步也站住了。他们默默相视,眼里都有了泪水。
“你什么时候调这边来的?”半晌,木林先说话。老郝不回答却说:“俺知道你早晚会来。”木林说这些年好多事,也没顾得上联系,秀英和孩子们都好不好?老郝仍是答非所问地说:“你的事俺都知道,知道你就在附近不远的地方,就不知在哪个队。也没好去问人家。”接着简单说了他因惹恼了一方造反派,让他下公社管粮仓,他就选了这个离县城三十里地的小镇子。
木林望着这个并没有被她爱过的男人,这个寥寥数语后便久久沉默的男人,她的心强烈地感受了他苦苦的追寻与守候,感受了他纯粹的情感所一贯到底的“心疼”。
木林想,如果,此刻,他像当年在县城大桥旁的柳树下那样,将她紧紧地抱住,她会希望和他一起投入河中,让眼前这并不大也并不深却激烈流淌的澧水,将他们冲到洞庭湖,流入长江,飘向东海。
这个让她产生与共生死的强烈冲动,只半分钟,就把木林自己吓住了。她的眼睛又一次潮湿,老郝静静地看着她。他们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他们都在红尘中,在一个日月也被搓揉的天地间。
木林原本像受伤的鸟,只愿独自静静地舐舔伤口。现在身边飞来了一只旧侣,天空顿觉有了云彩。木林突然有了一种感悟,她应该用一种新的视角,一种客观审视的、而不是主观感受的角度,来看待正在经历的事件过程。她突然坚信自己一定有重返工作岗位的一天。
七
在“落实政策”的大趋势中,木林回到了县税务局,干老本行企业专管员。她是从纺织厂调县财税局,“财税分家”时分到税务局的。
三年的农村生活,成就了木林后来的长篇小说《幽草》。一部戏曲电影剧作的发表,结束了她艰辛的业余创作生涯,43岁时,木林成了县专业创作组的成员。她在不断创作、发表作品的同时,一面大量阅读了解信息,一面照应子女们的学习与生活,还忙着为父亲办落实政策事。这时,她们一家住在丈夫任局长的工作单位农机局。(自从和她结婚后,当年“不要江山”的文科长就再也没有了“江山”,一个科局级职位,干了四十年。文局长重病辞世后,沉重的悲痛使木林足足病了三月。她亲自为丈夫撰写了灵堂柱联,花圈挽联及墓茔碑联,情感一泻无余。苦侍病榻六戴有余。不独夫妻情义,也为报他当年“不要江山”的牺牲)
党中央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木林的父亲也经落实政策,成了省人民政府参事室参事,县政协副主席。
就在木林一家“枯木逢春”开始舒心的日子里,一天早饭时,局机关干部们端着饭碗在木林的花台前边吃边赏花,有人说起:“郝小五也真可怜!那么大个儿子,几天病就没了。”木林当时正在自家的小厨房吃饭,惊得在心里痛呼了一声“老郝!”丢了碗筷就跑。
从回县后,木林多次想去看望老郝,也打听到他家住在离农机局不很远的老干所,可就是没排出时间来。一路上她懊悔不已,难以想象老郝夫妇怎么承受如此沉重的打击。
木林走进老郝家时,一眼就看见他披着那件褪了色的军大衣,一动不动地蹲在阶沿上双手捧着一支烟,不抽不熄地一任烟火堆成灰烬。浅浅的阶沿下是一方不大的石坪,几只小鸡在里面嬉戏觅食,老郝似乎在注视它们。一阵阵酸楚,令木林靠在屋柱上无法开口说话。秀英从里屋出来说:“小木来了,你劝劝他吧,打金文那孩子走……天天都这样。”
孩子下放在农村为什么没回城?得的是什么病?是不是没钱治?什么时候走的?这一连串的问题木林都想知道,可她什么也问不了,泪水不断地外流,大部分还哽在咽喉。
老郝仍是一动不动,像是一尊雕塑。秀英也抹着泪进去了。木林转身跑了出去,跑到老干所的大门边时,再也忍不住伏在门上痛哭失声。一会儿,有轻轻的脚步声过来,木林怕被老干所的其他人看见自己这样哭泣的模样,连忙跨出大门飞快走了。走了一段路又十分不忍地回望,忽然望见老郝站在那大门边,正朝着她的方向。
木林冲动地转身站定,她真想跑过去扑进他的怀里,让他的眼泪,尽情地流在她的发上,脸上,不再为他对她的心疼,而是为她对他的深重悲悯!
可是木林没有回走,而是带着满面泪痕,一步一回首地向自己的家走了。谁知这一走就成了她和他的永别。
(事后多年,木林才听说金文的病是因耽误了时间影响治疗的。当时因老刻木山区与邻县交界处出了一桩特大凶杀案,公安局请老郝“老将出马”,协助破了这个省里挂号的重案。而此时金文在乡下已经病重,等老郝知道赶去接到县城时,一切都晚了)
八
秀英拉住冒雨而来的木林泣道:“小木,这么多年,你怎么就不来看看他呢?他喜欢你俺知道。走那几天,他心里想啥俺也知道,可就不知怎么和你联系。”
木林泪眼盈盈地问,他的遗像在哪里?秀英便带木林来到一间看得出是临时腾出的小客厅。木林在四壁墙上急急寻找,随来的一个北方年轻人指着屋脊下的横梁说:“在那儿!”木林仰望上面,一张老郝的放大照,高高地悬在那里。这是那年在专卖公司为一个什么证件照的,木林也照过一张,都是穿的制服。照片中,老郝带着微微的笑容,木林当时说这是老郝你最好的形象。谁知它竟成了他的遗像。木林深深地三鞠躬,眼泪珠粒般地洒在地上。她久久地仰望着遗照,好想用手去抚摸一下,可遗像悬得太高,连黑纱也没有。
木林忍住悲痛问知秀英身边的年轻人,是老郝的亲侄子,是在叔叔病重时从老家赶过来帮着料理后事的,准备接秀英和三个孩子回北方老家去。木林送了一点钱,秀英推辞再三才收下。
出了老干部住所,木林的泪水洒了一路,她把伞高举着不断回望,仿佛老郝还站在那大门边目送着她……
九
“又在下雨了!”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一个幽灵般的声音。
“是啊,那些有雨的日子……”木林像被施了魔法,不由自主地答话,身子仰靠着电脑椅,紫色的长裙拖在地上。
“听说第一次听唱《心雨》时你哭了,就为这一句吗,‘为什么总在,那些飘雨的日子,深深地把你想起’”那声音唱起来。
“不!都已经被时间掩埋了,请不要再提起。”木林突然清醒地说,声音也清锐了些。
“你好像对自己的感情债,都进行过清检,都用文字的方式进行补偿。可唯一一个不曾有只字补偿的,恰恰是最应该报偿的。你对此没有任何解释吗?”
“很难解释。从感情上说,我欠他太多了!”木林轻轻回答。
“那怎样来界定你对他的这份感情呢,亲情?友情?或多或少、似有似无的爱情?”
“……”
“你可别说什么感情都没有,只是一份感激而已。”
“这是一种很难归类的情感。无法逻辑,不可理论。近之如对火山,不敢逼视;远之如望霓霞,不忍离去。”
“听来好美!是悲悯吗?你好像喜欢在他身上用这两个字。”
“是的。每当和他在一起时,一种悲悯之情便油然强烈。”
“是对他的低文化,不得志的境遇?没有爱的婚姻?一生的挚爱得不到回报的怜悯?”
“悲悯本是一种悲天悯人的博大情怀。而在我和郝之间,则是一种特殊的情感形态。一种深沉的感动,为他无可言说的情感,也为我自己无可付出的情意。”
“有一点很明显,他完全有可能占有你,当然这不是指你的心。”
“是的,有过不止一次的机会。可是他没有,他太好、太纯粹了!”
“真的是好纯粹!那么是否因此反而洇淡了激情、以致难以形成爱情的波澜?”
“对!爱情是一种激情的共震,亲情则是一种温情的和谐。这两者都不是,所以难予归类。”
“那么还有友情呢?或者曾经的时髦说法,比爱情少,比友情多的那种微妙的感情呢?”
“这对他不公平。我对他的情感,虽在爱之外,却在情之中,而且不是犹疑的。这点他感受到了,”
“只是不敢回应?”
“不,他一直在回应,以他的方式。而我,也以我的方式回应他。”
“这种相互的‘回应’,难道不是一种‘激情的共震’?”
“不。这种‘回应’有太多的理性,太多的压抑。”
“是责任?他的家庭道义,你的道德观念?”
“应该说,这确实是一个方面。但更多的……”
“是?”
“不对等的人生理想,不同层面的审美追求。”
“这应该也包括你丈夫。”
“这是自小的英雄情结和对大事业的向往决定的。”
“你敢肯定,他在最后的日子里拔掉氧气管、输液管,不是因对你的绝望而放弃生命的吗?”
“也许吧。”
“‘也许’?说得多轻巧!为什么不去病榻前奉一杯茶水?不去给他几句宽慰的话?不去让他再看你一眼?”
“……”
“好一个悲剧作家!不仅在纸上,也在生活中营造悲剧。郝兴林只是个悲剧人物。他为你付出了全部真情、深情、痴情!而你,却只是从中让自己的悲剧情怀得到极大满足,即你所谓的‘悲悯’。是与不是?”
“你把我说成个魔鬼了。你看见过会痛哭流泪的魔鬼么?”
“你难道不是魔鬼般的心肠?在他那么需要你给予他一点点慰藉的时候,你却视同陌路。连他的妻子都埋怨你,这么多年,你为什么不去看看他?拜托,你可别拿一大堆红尘事来搪塞。”
“进入专业创作以后,开始是有意回避红尘事,但还是免不了许多红尘牵绊,确实难以尽心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到后来,创作已经成为一种自觉的生命形式,”
“就是说,你的艺术的生命形式封锁了情感,断绝了一切非相关交往?”
“你尽管说下去!”
“你不觉得你其实也在做着一种选择,和杨剑英、你表哥一样。只不过你选择的是看似高尚的艺术,而放弃的同样是真情!”
“这是个错位的类比。我和郝之间从一开始就不是那种以性色彩为特征的爱恋关系。”
“可他一辈子的真情,你一生不断感受到的那么纯粹的真情、深情!就被你的‘艺术’无情地打发了!”
“……你执意这样说,我真的无言以对。”
“你在《姊妹生平通咏篇》中写有‘心似汪洋悲恣肆,痛如长瀑泪阑干!’如此沉重哀伤的句子,其中,也有一点点对郝的哀念吗?”
“你一直在尖刻地批评。好,我告诉你!我的眼睛经常疼痛,不单是用电脑的缘故,而是流泪太多!无论因什么原由,为什么人,只要心中有一点痛楚,立即便会有种莫名的力量迅速使它强化……有一个独特的影子,他沉落在我深寂的心海,却又总是在不断地、静静地悄然浮起。特别是……”
“特别是那些有雨的日子?”
“是!你说他在哪里?”
“唉,没有比人的心海更美丽的墓茔了!那么,这还不算爱情吗?”
“爱情并不是情感的终端。情感是人世间的文学和科学都难以穷尽的领域。人生对它的极致体验,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这么说,他也经历了这种‘极致体验’?他的纯粹也富有绮丽的终极意味?”
“我想是的。”
“好。如果,请你用一句话来概括,你会说什么?”
“在我走过自己人生的时候,他从我的人生中走过。”
“谢谢。雨已停了,你休息吧!”
木林放下撑支额头的手,外面的雨,不知什么时候真的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