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之道和刘汀的创作

2014-08-15 00:54张柠
文艺论坛 2014年9期
关键词:小说

○张柠

刘汀应该属于“80后”那一代作家里的“实力派”。但他并没有去赶那个“青春写作”的潮流和时髦,而是沿着一条循序渐进、扎实而专业的写作训练道路走过来的。刚开始练习写作的时候,他还是一位中文系的本科生。像许多初学写作的人那样,他也写自己的青春故事,写校园生活,写那些年轻的骚动不安的灵魂,写那些深夜莫名其妙地在街道上喊叫、朝着远处的女孩子打唿哨的人。比如长篇小说《布克村信札》和《浮的年华》 (还可以算上最近写的中篇小说《铁狮子坟》)。但他一开始就试图摆脱校园这个“象牙塔”的囚禁,摆脱叙事中“学生腔调”的束缚。他试图以一种貌似“老道”的语调,将故事的触角由校园伸向了校园边缘的街道和市井,偶尔也将记忆的触角伸向北方的故乡和麦地。因此,即使早期的小说,在“残酷青春物语”的缝隙中,我们也可以嗅到城市小吃街上散发出来的泔水味道,闻到来自故乡的羊粪的气息,听到北方乡村驴欢马叫的声音,偶尔夹杂着农妇的啜泣。但无论如何,他早期创作的总体风格,依然带有《在路上》 《麦田里的守望者》的痕迹,或者说还是属于“自白”式的写作,是“自我意识”在故事中的投射。

大约两年前,刘汀将《布克村信札》和《浮的年华》送给我。我读后觉得,刘汀完全具备了写那种畅销长篇读物的能力。但他后来为什么没有强化这种写作能力,反而转向了一种令一般读者感到陌生的写作方式呢?这得益于他在创作之初就有了较为成熟的文学观念,并自觉地警惕文学之外的强力侵入他的创作。那种充斥在阅读市场的畅销读物,它的基本元素大致是这些:叙事流畅、情节时尚、青春反叛、校园爱情、颓废和无聊、为赋新诗强说愁,等等。这种写作其实并无难度,只需要作者具有基本的文字能力,有足够的体力和耐心,能迅速将个人经验转化为文字不断地“播放”出来,就像一个无休止的长篇电视连续剧一样。大量这类作品,经验雷同,情节类似,风格全无,它的确印证了一句名言:“作者死了”。也就是说,究竟是谁写的都无所谓,只要有足够多的消费群就行了。最终“作者”与“明星”合二为一,“明星作家”进而又通过市场分身术,催生出更多的相貌雷同的“写作者”。这种写作的诱惑性,不来自作品的“文学性”,而来自作品的“消费性”和市场份额。不重视文学性,不重视叙事技术,只关注如何制造噱头以便畅销,这种写作潮流,已经或者正在吞噬一大批年轻的有才华的写作者。

尽管刘汀在他的小说中,经常讽刺他所熟悉的“学院派”的文学观念,但真正的文学教育给予他的艺术和思想养分,一直在左右着他的创作思路。因此,当他初尝文学创作的甜头(比如2010年获得“新小说家大赛”新锐奖,出版了两部长篇小说)之后,便开始调整自己的写作姿态,以摆脱那种青春宣泄式的写作。能够自觉地意识到自己小说在艺术上的不足,并有意识地在写作中强化技术意识,是一个初学写作者进步的前提。刘汀似乎感觉到初期小说在叙事技术上存在的问题。叙事技术的训练,最好是先从短篇小说写作开始。那种一上来就写长篇的做法,往往会掩盖叙事技术上的漏洞,洋洋洒洒十几万、几十万字的篇幅,便于藏拙,会将叙事、情节设置、结构等方面的粗糙,遮掩起来而不自知。在短篇小说中,作者技术上的毛病将会暴露无遗,它会逼迫你去追求技术上的精益求精。

自2010年以来的这段时间里,刘汀几乎放弃了长篇小说的创作,写了不少的短篇小说。这些短篇小说收集在他自编的小说集《中国奇谭》中,包括《旅行记》 《秋收记》 《审判记》《换灵记》 《归唐记》 《神友记》 《石囚记》《虚爱记》 《制服记》,共11篇,大多写于2011年。他将这本正在等待出版的小说集打印给我。最近,他又将2012年和2013年所写的几个短篇小说寄给了我,包括《有关一个著名小说的几个谜团》 《人生最焦虑的就是午饭吃些什么》《南方》 《铁狮子坟》等。通过读这些小说,我发现刘汀的小说叙事在技术上有了很大的进步,其中有几篇写得非常精致,技术上趋于上乘。我惊喜地发现,刘汀不再是那个写青春焦虑症、写理想破灭的沮丧、写故乡摇篮曲的青年写作者了。他开始成为一个敢于写任何事物、任何题材的人了。他能写熟悉的人和事,也能写陌生的人和事。他能写生活经验,也能写幻想经验。在日趋精巧的艺术结构中,装下了那么多事物:当代的、古代的、城市的、乡村的、现实的、幻想的;拆迁故事、流浪汉、失业者;满街乱窜的狗仔队员,写字楼的白领,国际文化骗子;被拐卖的农妇形象,乡村的母亲形象,蒙冤者形象。这些小说的写法不拘一格,有现实主义写法,也有现代主义写法,有卡夫卡风格,也有卡尔维诺和博尔赫斯风格(缺雷蒙德·卡佛风格,或者海明威风格,这是刘汀的一个弱项,也是他值得期待的地方)。

刘汀这几年的写作训练中尝试了写各种题材,采用各种写法,讲述各种故事,成效卓著。但这只不过是技术层面的问题。我要强调的是,在刘汀这些五花八门的题材,各种写法的尝试,日趋精细的技术操练背后,有着一种非常珍贵的统一性,那就是,他一直在力求将自己的“文学情怀”与“人文情怀”交融在一起。他将大部分笔墨,给予了底层生活。他正在使自己的写作,从写“自我”向写“他人”和写“世界”转变的道路上健步前行。

短篇小说《倾听记》,写的是一个底层人的悲剧。主人公名叫陈东升,因暴力拆迁而成了植物人。这种题材最忌讳的是“新闻式写法”,结果是既没有“艺术性”,也没有“新闻性”,左右不讨好。在大众媒介如此发达的今天,文学创作如何关注现实,对作家是一个严峻的考验(余华刚刚出版的长篇小说《第七天》,也遇到了类似的问题,他是通过死者的魂魄在阴间相遇和对话来完成的)。刘汀向我们呈现的,是一个植物人倾听中的世界。由于除了听觉之外其他所有感觉器官的能力都丧失了,所以,主人公对外部世界的悲剧事件的反应,既不能用语言来表现,也不能用四肢来表现,甚至连流眼泪的能力都丧失。可是他的心的感受力并没有丧失,也就是说,植物人陈东升的心灵产生“悲伤”的能力没有丧失。小说用叙述语言呈现了这位植物人内心巨大的悲伤。这一点很有表现力。当然,我也有不甚满意的地方。那就是小说为什么要这样设计情节,这样设计对于表现不为人知的世界和经验有什么帮助?比如,陈东升成为植物人之后,他听到了什么正常人不能听到的吗?如果继续去挖下去,这篇小说会更具有震撼力和更强的艺术效果。这需要作者具有“追寇入巢”的精神,将某种艺术效果推到极致,而不只是在现实和想象之间的平衡。

小说《秋收记》,属于乡土文学的套路,篇幅不长,写得干净、节制、传神,结构均衡、笔法老道。小说塑造了一位叫秦婶的农妇的形象,并没有复杂的技术,而是通过秦婶与世界和景物之间的简短对话呈现出来的。秦婶一边劳动一边喃喃自语,其实她是在与狗聊天,与吹过的北风聊天,与驴和马聊天,与死去的亲人聊天。对话场景写得那么热闹,主人公秦婶的内心的凄苦、悲伤和无助,却跃然纸上。我想,好在这是在乡村,动物、植物、还有山水星月等自然景物,一切都像是亲人一样,可以对话、闲聊、倾诉。我们设想,假如村子不远处那个可恶的铁矿,它的开发规模越来越大,以至于吞噬了乡村,秦婶将跟谁去说话呢?小说结尾留下了一个令人惴惴不安的话题。与此主题相关的是小说《南方》,写一位被村民李金虎拐到村里来的青年女子的形象,还有叙事者“我”,一位少年对“女子”和“南方”好奇心理,但小说的叙事结构有欠缺。少年去南方打工,与他对北方村里的“南方女子”的想象之间,缺少叙事逻辑上的必然性,使得这个小说的结尾稍显勉强。

小说《人生最焦虑的就是午饭吃些什么》,写的是城市写字楼里的白领的生活,塑造了老洪这个“屌丝”中的“吃货”形象,是大都市这一弱势群体的生动写照,语言是戏谑的,风格是“悲催”的。但叙事呈现松散状态,像“长河小说”的笔法,语言不够节制,且结尾也差强人意,老洪最终移民新西兰这一情节设计可商榷。要知道,小说的结尾与人生的结局不是一回事,人生结局只有一个,那就是“死亡”,而小说的结尾则可以千变万化。文学既不是哲学,也不是政治,它有它自身的要求和逻辑。小说是一个“故事”或“叙述”的世界,它要求的是“故事”自身在叙事上的结局,而不是人生的结局,特别是短篇小说。

就我对中国当代小说的阅读经验而论,我觉得,“如何写”这样一个古老的也是极其重要的常识,至今依然经常被人忽略。没有一位优秀作家不是从技术训练开始的。比如,目前创作势头依然十分强劲的“先锋小说家”余华、格非、苏童等人,还有稍晚一点出道的李洱、毕飞宇、邱华栋等人,他们当年初习写作的时候,就十分注重“怎么写”的问题,十分注重叙事技巧本身的训练,注重小说叙事自身逻辑严格的合理性与合法性。这些技术训练是他们在创作上走得远、走得久,腿力强健的重要原因。一个作家如果不关心写作道德中最内核的技术问题,凭什么成为一个作家呢?难道仅仅凭“胆儿大”和“嗅觉灵”就可以成为作家吗?我知道,尽管有很多问题,不是用“技术”可以解释的(比如,“天才”就不遵循“技术”,而是发明“技术”,可是“天才狂想症”则是创作的大敌),但技术问题是最常规的最基本的问题。在刘汀近期的短篇小说中,写得最有形式感的,在叙事上最成熟的,是《换灵记》和《有关一部著名小说的几个谜团》。我觉得,这是两个献给“小说艺术”的小说,它们的共同特点是“无中生有”的能力,是幻想的能力和结构的技巧,是讲故事本身的冲动,是故事叙述中的自信和气势。有意识地训练并做到这一点,对于年轻作家而言,实在是太重要了。下面我想简要地分析一下刘汀的那篇《有关一部著名小说的几个谜团》的小说。

故事发生在10年前。一部英文小说《失魂国度》的汉译版在中国出版并成为畅销书,在国内引起了研究热潮,成为学位论文选题的对象,同时引起了国际出版界的关注。但小说的作者却是一个谜。最后发现,美国人Alan(10年后成为了著名汉学家艾龙永),还有汉译者海归学者郑永恒、北京某出版社编辑刘十三、民国时期杂志上的某作者,都可能与这部作品有关。故事围绕寻找作者而展开,情节扑朔迷离,叙事节奏显得自足自信,结尾也出人意料:这部小说的英文原版失踪,中文版成了它的母版,德、法、日、俄语等各语种的译本,都只能从这个简体字汉语版本译出。可能的原作者Alan,为了弄清楚这件事,努力学习汉语,最后成了汉学家艾龙永。读着汉语版的《失魂国度》,艾龙永感叹说:这的确是一部了不起的书,但与我自己无关。这是一部没有作者的书,或者说是一部具有众多作者的书。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解谜”的故事,当然也具有“侦探小说”的结构。叙事中的迷宫结构带有博尔赫斯风格。我之所以着重提到这篇小说,有两条理由,第一条理由,讨论这篇小说的时候,你无法讨论它的主题(比如底层、苦难、奋斗、理想),只能讨论它的形式。如果形式上不成立,那它就只能是废物一件,苦难、底层、理想,什么也救不了它。第二条理由,它是属于“幻想题材”,也就是属于“无中生有”的写法。这对一位小说家而言十分重要。我们见到太多将真实故事,写得像假的一样的差小说。我们很少见到能将假的(虚构) 事情,写得像真的一样的好小说。究其原因,就是缺乏技术训练,缺乏小说意识,缺乏创造力。更何况,一个在技术上真正成熟的好小说,其实也不仅仅只有技术,它的内涵也一定是丰富的。因为他是作家创造出来的“另一个世界”,与现实这个恶习不改的世界相对应。比如这个《有关一部著名小说的几个谜团》的小说,也完全可以解读为现实世界的“象征”。小说,文学,想象的艺术世界,正是现实世界的“镜像”,或者说,它们就是现实世界倒映在水中的影子。我们不能说“影子”不真实,更不能说水面不真实,它们就是一对离不开的爱恨交加的“冤家”。小说不是现实世界的应声虫,不是对现实世界的“抄袭”。小说应该是对“虚无”世界之“有”的表现(比如“幻想小说”),或者说是对“实有”世界之“无”的呈现(比如“写实主义小说”)。只有这样,小说艺术才能够摆脱各种权力话语的纠缠,从而突显出自身的意义。

刘汀的创作道路还只能说是刚刚起步,而且取得了很好的成绩,但也存在许多可改善之处,好在他是一位具有自省能力的人,自我纠正能力超强。我写下这篇小文,主要是想通过对一位青年作家成长轨迹的追索,来讨论小说创作中的一些基本问题。希望对刘汀和跟他一样在写作道路上摸索的年轻人有借鉴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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