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进武
一
吴昕孺的“正业”是编辑,现任职于湖南教育报刊社《初中生》杂志。他的“正业”也是作家,现为《读者》《散文选刊》、新浪网签约作家,已经出版了诗集、散文集、文化随笔、中短篇小说集以及长篇小说等十余部。以“写作”为业的吴昕孺,曾是“新乡土诗派”代表诗人,最早也是因诗歌创作而闻名于文坛。近些年来,吴昕孺的一些小说,频频出现在《青年文学》《文学界》《作品》《中国作家》等知名报刊上,又时常被各类权威文摘或选刊转载。他的《鸭语》获得《海外文摘》2013年度文学奖,是获奖作品中唯一的短篇小说。如今,他已经陆续出版了《高中的疼痛》《空空洞洞》等长篇小说,以及《小说与故事》 《天堂的纳税人》等中短篇小说集。这些,都促使着我去关注这样一位家乡的中青年作家。
最近十多天,我集中拜读了吴昕孺的一些中短篇小说。这些在叙述上颇为讲究的小说大体可以分为两类。一类小说是写“童年”的故事。这些小说怀想童年的美梦,叙说着童年的喜乐和悲伤,或如秦文君所感叹的那样:“试图用单纯有趣的形式讲叙人类的道义、情感;试图表达一种儿童能体验但无法叙述,成人能叙述但又几近遗忘的境界。”①比如,《宝贝》《冤家》《疯子》《鸭语》《父亲的钱夹子掉了》《牛本纪》《桃花煞》《窃》等小说,都是从童年叙事/儿童叙事的视角,不仅书写着留存并深深烙印在作家心底的童年的人事景,而且还渗透了过去时代的氛围、作家的感伤与怀旧情绪,以及各种兴味、同情与反思。
另一类小说则往往是以“行走”为背景的“游记”故事。这一类小说其实是吴昕孺所认同的“快乐写作”理念的最好标本。正如他接受访谈时说的,“旅途中将会发生很多你预料不到的情况,碰见你根本想象不到的人和事。这种拥有无限可能的、全开放的行走方式,就是我的小说‘老师’。”②无疑,《两件事》《一路平安》《天堂的纳税人》《西藏寻梦录》《去武汉》等中短篇小说,在某种程度上都可以看作是他“行走”的副产品。此外,还有一类小说也值得我们注意,像《秘密》《梦中人》《薛涛》《阳春》等,或沉入梦幻,或直面现实,或回到日常生活,这样的亦实亦虚或虚实融合的写作笔法,既在不同程度上促使人去体会人生百味,又让人在时而愤懑时而欢快中感受到一种审美愉悦。
二
阅读吴昕孺的小说之后,我首先思考的是这些小说吸引读者的原因。在我看来,吴昕孺其实是有着两种叙述方式的,或者说是两套叙述话语的。一是善于从日常生活中发掘文学因子,这也正如同他在天涯博客“昕孺阁”中所定位的“文学与日常生活的交融”。二是对于现实的深切观察与对于人性之“恶”的深度揭示,是这些小说吸引我的主要原因同时也是小说魅力之根本所在。
《鸭语》 是以“文革”为时代背景的小说,高材生肖叔叔被打成“右派”后当起了“鸭司令”。不过,他并不是简单地靠放鸭来打发生活,而是每天告诫鸭子要遵守革命纪律,“第一,热爱集体,助人为乐,有主人翁精神;第二,秋毫无犯,不拿群众一针一线;还有,不得调戏当地母鸭”③。最具讽刺意味的是,如果有鸭子违反纪律,统统要被划为右派,召开批斗会。不难发现,划成“右派”的鸭子是肖叔叔对自我身份的确认,这样的批斗会则是他过往与当下生活的真实再现。不可否认,所有这些其实既是他对自身处境的提醒,又是“寄人篱下”且压抑活着的真切反映。命运的转折出现在批斗地主分子汪三婆这天,肖叔叔指挥着成百上千只鸭子撕碎了跪在地上的汪三婆的旗袍。在全村人狂放的笑声中,尊严彻底丧尽的汪三婆当晚在破败不堪的小屋里“畏罪自杀”了。这样的笑声在尼采《查拉斯图特拉如是说》中被一语道破天机:“我们杀人,不用愤怒而用笑。”④可以说,“笑”所蕴含的是一种更为可怖无形而又无法抵御的人性之“恶”。颇有意味的是,成为名人的肖叔叔受到村民们的热爱与拥戴,很快便成了村小学的体育老师。然而,肖叔叔却开始虐待那些立了大功的鸭子们,更为荒唐的是他给“犯错”的鸭子挂上“现行反革命”的木牌。而本来风光无限的他却很快中了风,被送到汪三婆死后留下的破屋,不久就淹死在屋前那口浑浊的池塘里。
《海外文摘》文学版执行主编蒋建伟曾这样评价说:“《鸭语》借一个文革事件,深刻而全面地反思了人性。”的确,这部小说深度剖析了村民们在“文革”这一特殊环境之中人性的异化与畸变。需要承认的是,近些年来,“写人性”已成为最具普遍性的文学观念之一,尤其是人性之“恶”的揭示,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已经内化为文学的“本质”存在。这就意味着写文学就必须写人性,而写人性首要是写人性之“恶”。正如恩格斯肯定黑格尔所说的那样:“人们以为,当他说人本性是善的这句话时,是说出了一种很伟大的思想;但是他忘记了,当人们说人本性是恶的这句话时,是说出了一种更伟大得多的思想。”⑤在吴昕孺的中短篇小说中,除了《鸭语》 之外,还有不少作品都是直面人性之作,尤其是在不同程度或不同层面上写的是“更伟大得多”的人性之“恶”。在《牛本纪》 中,大牛、二狗、三伢、四海和小五,这样五个原本是纯洁无瑕的孩子彼此间却如同那五头牛一样“看上去很亲密,实则明争暗斗”,甚至是公开地以强欺弱、肆意诬陷。在《父亲的钱夹子掉了》中,父亲“丢失”了学校用来修食堂的两千块公款,而父亲在家里翻箱倒柜寻找钱夹的过程中与丢失的钱一样神奇消失了。“我”和妹妹也为争夺舅舅送的一只搪瓷缸“斗智斗勇”,作为哥哥的“我”最终赢得了这场艰辛的拉锯战。父亲和“我”在不同意义上呈现出了人性的贪婪与自私。
在《窃》中,“我”和小杰是从福利院长大的孩子,因成绩差、调皮加上逢年过节时没有钱给班主任意思意思,老师不仅瞧不起他们,而且从未少给过他们耳光。于是,两个孩子逃离学校跟着强哥做了小偷,不分昼夜的偷窃成为了他们的生活甚至是乐趣。这其中,社会现实的残酷、关怀的缺失、人心的冷漠等等,都在不同程度上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像《窃》这样写孩子之“恶”的小说还有《宝贝》《疯子》和《冤家》等。在《宝贝》中,作为姐姐的小玉怨恨弟弟的出生夺走了父母原本只专注于她的爱。于是,她多次试图用各种方法让弟弟消失,诸如从窗口推下楼、在牛奶中投老鼠药、到汽车站去卖掉弟弟,等等。很难想象,这些可怕恐怖的行为是一个年仅六岁的女孩子所为。在《疯子》中,“我”的学习成绩总是落后于既是同班同学又是邻居和玩伴的匹超。正是因为匹超的存在,“我”整个小学阶段没有拿过一个“第一”。于是,“我”便把所有不满都发泄在匹超身上,全看作是他惹的祸,甚至把他当作“敌人”等。
可以说,吴昕孺就是这样一位用心体察与写作的作家。他的相当一部分小说作品,都显示出了他作为小说家的敏锐洞察力与非凡叙述能力。他侧重从“儿童”这一特殊视角观察着社会生活,并且以特定的叙述方式向读者呈现着他的发现、困惑与忧虑,让读者意识到,人性对于每个人来说其实是既熟悉又陌生的。
三
如今,几乎所有审视人性之“恶”的小说都表达过这样的意思:我们曾经和现在生活的时代人心已经变坏了。刘震云的《一句顶一万句》中大夫老胡他爹感叹:“好把的是病,猜不透的是人心。”残雪的《爱情魔方》中痕和阿敏同样深切感受到,“人心真是没法揣测啊。”老母亲在菜市场不慎摔倒,即使是熟人都避而远之,宝根向牙医抱怨现在的人简直没有人味儿,而牙医愤愤然回应:“现在的人就是坏,比狗日的日本人还坏。”马原的《牛鬼蛇神》中李老西将一生的坎坷经历总结为:“人心太过险恶了。”而大元也感叹:“人啊,真是坏透了!”少华则更是直白地说,“也真是,鬼再坏还能坏过人吗?”甚至连按摩店的小姐(张贤亮的《一亿六》) 都这样告诉暴发户王草根:“我是说人心坏了。”实际上,这“坏透了”的“人心”现状的发现无不指向的是当前的社会与现实生活突显的事实。然而,稍加留意,我们又会发现,吴昕孺的中短篇小说鲜写当下社会或现实生活,而更多是作者一种记忆式的怀旧书写。不过,在吴昕孺这里,“我们不能把记忆说成是一个事件的简单再现,说成是以往印象的微弱映像或摹本。它与其说只是在重复,不如说是新生,它含着一个创造性和构造性的过程”⑥。
对于吴昕孺来说,这样的对“记忆”的重新创造或构造具体有怎样的体现?我以为,吴昕孺的最大特色,是并不过多地纠缠于叙说苦难和表现种种人性之“恶”,而是致力于从人性之“恶”的发掘中去探寻导致“恶”的源头,以及揭示人性之“恶”是如何产生变化的。在《鸭语》中,“鸭司令”羞辱地主分子汪三婆实际上也是羞辱了自己,汪三婆的自杀其实也意味着他精神的死亡。也就是说,他们两人的命运本就具有某种相似性,而这种悲剧的产生以及村民们人性之“恶”的集体爆发,又都是“文革”时期“非人化”的社会环境所造成的。在《牛本纪》中,小说所描述的牛性亦即人性,这可以从《新华字典》中对“牛”的解释得到确证,即耕田或拉车的家畜牛与人固执或骄傲的脾气这两条其实就有互通性。不过,小五很快对这样的解释产生了质疑,因为生活中的“牛”并非这样抽象,而是各有各的不同。但几乎所有人都仅仅把牛当作是力量大的耕田家畜,因为他们所体会承认的是牛的工具价值,而对于本应得到尊重的生命价值予以了漠视。其实,被阉割的“牛皇帝”何尝又不是人自身运命的另一种写照。
尽管《宝贝》《疯子》《冤家》《窃》等小说都写到孩子中“恶”的行为,但是吴昕孺在写这些“恶”时把更多笔墨放在了“恶”是如何发生的叙述之上。小玉(《宝贝》) 要“杀死”刚出生不久弟弟的原因,从表面看,是父母把所有的爱给了弟弟,但从深层看,这其实又是重男轻女思想的遗毒所造成的。“我”和小杰(《窃》)之所以走上犯罪道路,是因为他们生活在充满歧视与冷漠而缺少爱与关怀的环境中,这又在某种程度上把批判与反思的“矛头”指向了社会制度的不健全等诸多层面。而《疯子》 这部小说通过匹勇的“疯”与匹超从优等生到成绩一落千丈,揭示了家庭教育与学校教育等多方面、深层次的问题。事实上,作者在揭示与反思这些问题时,也隐含了他对如何不让孩子的“恶行”发展为成人犯罪问题的思索。这不仅仅是作者呈现给读者的问题,更是提给社会的问题。
一部好的小说总是包含着丰富的意蕴,也往往能够给读者留下较大的思考空间。吴昕孺的这些中短篇小说在这一点上无疑是成功的。这些小说既描述了各类问题的表象以及探寻了“恶”发生的原因,又打开“生命的暗箱”,透过“恶”的外在意象体系深入“本质”发掘了人性结构之“恶”。在吴昕孺看来,人性本是“善”的,但它容易变成“恶”,必须要追溯到“善”的源头,才能逐渐看到它的变化,才能找到扬善止恶的办法。需要肯定的是,吴昕孺在“往回看”的同时“往内看”,这样一种对人性的观察与把握,自有一种独特的价值。
四
对于小说叙述“恶”的问题,我曾指出“审恶”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作家“写‘恶’固然能在某种程度上赋予文学表现的深刻性与穿透力,并以强烈的颠覆力量抵达撼人心魄的审美高度”,但另一方面,也容易出现“沉浸在消费‘丑’的快意中陷入‘恶不惊人死不休’的泥沼,从而极大损害了文学的审美价值。”⑦显然,吴昕孺早已在某种程度上意识到了这点,他曾指出,“摆脱混乱的最佳方式是描述混乱,反抗无聊的最好武器是表现无聊,瓦解寂寞的唯一途径是呈示寂寞的真实面孔,挽留希望的不二法门是将希望的光亮储存到文字中。”无疑,吴昕孺更注重“审恶”的修复功能,然而这又不仅仅是试图达到以审视“恶”来遏止“恶”的目的,而且还以书写人性温暖来起到心灵净化与修复的作用。
前面提及的几部写孩子“恶”行为的小说中,我们也可以见到,孩子的行为即便是“恶”的,也蕴含着单纯而美好的情愫。比如,在《窃》中,因偷窃被警察抓捕后,“我”和小杰还问警察要些钱给在桥下生活的小米,只因为“她父亲得了很重很重的病,没有钱”,他们偷那两袋钱本来就是想送给她治病的。即便是视匹超为“敌”的“我”(《疯子》),也在那场追砍风波后,把所有怨恨都抛到九霄云外了。寒假结束后,“我”和匹超去了同一所学校,“同睡一间房,共一张床”。除上述论及的几部小说之外,《桃花煞》《去武汉》《梦中人》《刺客》《父亲的钱夹子掉了》等小说也都在不同程度上透着温暖的人性。在《父亲的钱夹子掉了》 的结尾,到家里来搜查失踪父亲的胖警察先是以糖为诱惑向妹妹询问父亲的去处,但最后临走时,他回过身主动掏出口袋里的那粒糖递给了妹妹。妹妹的一句“真甜”不仅给略显沉重的小说带来了一丝丝暖意,而且也将这种“甜”沁入了每个读者心中。而《桃花煞》 中的傻宝姐姐杨秀英是这篇小说中最温暖的角色,她的纯真与朴实更是把其他人的人性自私等进一步突显出来。
不过,我们还需要特别注意到这样一点,这种温暖人性并不是现成的,而是需要一路找寻,同时又是不尽完美的。 《一路平安》 讲述了平、超、丰和俊四个大学生一同去湘西北游走的经历。到预定行程的第一站,这四个小伙子便遇到了深夜蜷缩在围墙旮旯是哭泣的安。于是,一场本是四人行走的旅程成为了五个人的“奔逃”。有意思的是,这样一条行走路线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看作是追寻文学大师沈从文足迹的过程。同样,他们路上遇到的安在某种意义上是沈从文《边城》 中翠翠的化身。然而,这个叫安的女孩注定不是翠翠。她在深圳做过三陪小姐,后来被一个同乡卖到了麻阳,钱丢光了,身子也失了。但幸运的是,她最后在“一路平安”的祝福声中乘上了开往襄樊的火车。可以说,安似乎注定要受到摧残,然后注定要消失,这也意味着沈从文笔下淳朴的翠翠永远不可能找寻到了,唯一可以被寻找到的只有真实的自己而已。 《一路平安》 这部小说,有一个鲜活好看的小说故事,也有富有诗意的小说表现方式,更有一个意味深长的小说主题,既积极地调动了读者的阅读兴趣,又在某种程度上促使读者去沉思、去发现。
在《我是一个生长在低处的人》 中,吴昕孺这样谈到自己的文学创作:“我从罗岭山顶看到自己家里的房子,就像一片积木那般大小,我于是明白,我是一个生长在低处的人。现在看来,那是我一生中的一个标志性事件,它几乎同时在我心里埋下了文学和行走两颗种子。当然,这两颗种子多年之后才开始萌芽。”由此可见,“在低处”与“行走”既是吴昕孺的写作姿态,又是他文学创作的两个重要的关键词。不过,在我有限的阅读中,我也真切感受到了吴昕孺文学创作的不足。也就是说,正是这样“在低处”的写作姿态,在某种程度上可能会制约或限制他的文学创作,比如,如何让小说创作的视野更加广阔,以及如何使自己蓄积“向高处”提升的能量等等,都是作者必须直面并解决的问题。好在,“在低处”并非吴昕孺小说创作的唯一的姿态,他的“行走”其实更预示着他向小说“高处”不断前行与发掘可能性的努力。
注释:
①陈莉:《中国儿童文学中的女性主体意识》,海燕出版社2012年版,第66页。
②梦天岚、吴昕孺:《写作是一条纯净的河流——访谈吴昕孺》,《文学界》2014年第3期。
③吴昕孺:《天堂纳税人》,敦煌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
④[德]尼采著,雷崧生译:《查拉杜斯屈拉如是说》,台湾中华书局1978年版,第505页。
⑤[德]弗·恩格斯:《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244页。
⑥[德]卡西尔著,甘阳译:《人论》,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版,第65页。
⑦陈进武:《“审恶”:当下文学研究的一种新范式》,《云南社会科学》201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