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歌质地的诗意情怀——论李荣的长诗创作

2014-08-15 00:54芦苇岸
文艺论坛 2014年2期
关键词:云盘长诗诗人

芦苇岸

对李荣的关注,缘于他在2011年出版的诗集《高处的天空》和他主编的《当代新现实主义诗歌年选》。这个自诩为在文化边缘上游走的“新归来者”诗人,无疑是一位被忽视的当代重要诗人之一。他的被忽视,既与他离开诗坛十余年之久有关,又与评论界有意无意的遗漏不无关系。纵观他在回归诗坛前后的诗歌文本,我们可以发现,无论是短诗写作还是长诗构制,李荣都倾注了自己的心智:这不是一个单纯用纸、笔和电脑键盘写诗的人,而是一个用心和血写诗的人!他的短诗诸如《钢琴练习曲》 《怀想》 《一只鸟踩疼了一片叶子》 《隧道之诗》等都是现代诗歌中的精品。不过,李荣更钟情于长诗创作,其诗歌写作的去功利化心态则不言自明。他自己也表示“我很少一组一组地写诗就是怕重复自己。诗人的能力完全可以通过长诗去体现,组诗不是一种最佳的选择。”事实上,已近中年的他凭借生活的积淀和阅读的广泛积累,其身体和内心已然成熟到具备构建长诗的能力。从他已经创作的长诗来看,无论是语言风格还是形式结构以及精神指向和内在张力都截然不同,诗歌的创造力和不可重复性在他的长诗创作中得到了充分的印证。

作为生活的“冰山一角”,诗歌不仅触发了人类文明的进程,更是人类灵魂的“净化器”,人间因有众多的优秀诗歌而辽阔了原初的世界,李荣以其虔诚敬畏之心奠定了坚实而丰盈的诗歌基石。洞开他埋藏多年的情感褶皱来探测他内心澎湃的潮汐,会发现他硬汉以外的另一种神秘磁性之美和澄净清冽之境。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他以挽歌质地的诗意情怀和神秘高远的灵魂路线在长诗创作中赢得了尊敬,其作品已经闪耀出凌厉的光芒,诚如他在《归来者之歌》一诗中所言:“我要把生锈的笔擦亮/让它重新发出枪的光芒。”

海子是中国现代诗歌的一个神话和传奇。海子所遇到的黎明前的黑暗既是属于海子个体的,同时又不完全属于海子一个人,或许我们也可以说这是一代人遇到的精神上的黎明前的黑暗。作者在1993年年仅19岁时写下的第一首长诗《黎明前的歌唱》就是一首献给海子的挽歌或者说颂歌。这是我迄今为止阅读到的献给海子的最为优秀的长诗文本。作者在诗中体现出来的“心怀绝望又不甘沉沦,抑郁悲愤而又憧憬未来。甚至于甘愿坚守贫穷,也要‘胞有重阆,心有天游’ (庄子语)”的情怀让我感受到了在夜色茫茫的大地之上,头顶上寂寥无声的黑幕扯天扯地的压过来,这“黑幕”的容量之大,超越了以往的阅读经验,构成巨大的内在张力。而诗中意象与意象之间的相互摩擦碰撞,更不断搅扰我的视觉神经:对“火焰的内部却是漆黑一团”感到的诧异,想象“大地之血和大地之花”这惨烈的涅槃,还有酒馆中酒徒自斟自饮,朝向残阳诡异的面部表情,将永远扎痛读者的心脏。我不止一次与这些图景相遇,它们无不昭示黎明前的黑暗其实就是笼罩在每个人心头的巨大恐慌和对未知将来的无限惆怅,一股苦涩和忧郁蔓延开来。同时,刚刚入伍已经身为军人的作者血液里又涌动着热情和美好,所以在诗的结尾作者又化身为“救世主”,让读者清楚地看到一张直面黑暗的冷峻的脸,一副誓与黑暗和死亡对峙到底的坚毅表情。

诗歌结尾处,黎明前的诗人已然抵达澄明之境,此时此刻的他目光如炬,充斥了对“黑暗”的控诉,替海子更是替被扼杀在“罪恶屠刀”下的无辜生命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啸叫。诗人对生命的注视更是物我一体的浑然,他把漆黑推开,用诗歌将灵魂和大地缝补,这是一种俯首苍茫的浑然,更是一种个体生命通向“我就是世界主宰”的悠远博大。《黎明前的歌唱》完成了有关生命意义和存在价值探索的诗意创作,这种创作可视为对情感的另一种挖掘和寻找。有了这样的挖掘和寻找,诗的内涵便显得更为沛然和精深。

作者在《诗坛是个什么坛》 一文中曾指出:“如今的诗坛给我的感觉首先是一个是非之坛”,身在其中难以独善其身,唯有“明哲保身”,明辨是非,敬而远之。他尤其对以诗歌之名敛财,诈取名利或占山为王抢夺话语权的现象嗤之以鼻。唯有洁身自好秉持安静写作的姿态才能写出无愧于心灵和时代的作品来。我甚是同意这样的观点。可以说,像李荣这样有强烈责任担当和清醒自我意识的诗人在如今这荆棘丛生黑幕不断的诗圈里可谓沧海遗珠弥足珍贵了。所以,他的诗更像他的人,整体读来率真而明快,坦诚而纯粹,如水般质地的语言如素琴弹奏的音符,墨家描绘的画卷,潇洒自如,呼吸可感,正好与他纯净的诗心叠影。除了诗歌整体干净明快之外,他更为擅长的便是在最平常,最世俗的地方给读者诗意的一击,让读者在被击中之后不自觉地游向生活的另一面,重新度量过往的看似波澜不惊的时光。

面对时间,我时常有和作者一样的梦呓,在梦里,一张陌生的专注面孔浮现,仿佛在等待一场暴雨的降临,毫无表情地沉在那里。或者在静谧的午后,一个人在静静深思,时间悄无声息,谁又能证明它的存在?唯有那芭蕉暗自抚着院墙,等到太阳东升西落照遍周遭的一切,这算又过了一日。我们在时间的潜流里嗅到空气的味道之于不同的心境和环境,也许是甜腻的,也许是咸腥的,我们的大脑也像一台老式放映机将往日的种种一一回放,这便是时间的痕迹。

而在“世纪末”这一特殊的时间节点上,诗人从自己的精神世界中猛然惊醒,突然面对“一个时代就要结束”的事实,连同“农人打稻的声音”“闪电劈开花苞”的迅疾,“寒风中一枝梅花的光芒刺伤天空”这些不经意的发现都用激烈的语言诉说着,其内心的焦虑,对一个时代结束的黯然神伤或对下一个时代的翘首期待,可以说各种心情五味杂陈,唯有伸出迫切的手拉住光阴的尾巴,只可惜还是什么也挽留不下。作者习惯于细腻地嗅闻,从中发现生活中的细节之美,并洞察到生命的奥秘,然后强势热烈地拥抱他们,他用他独特的文字将人情美、人性美绘刻得更加生动,最后抵达思想性和艺术性的双重高度。

诗中作者写“我收起纸和笔/回到那个熟睡的女人身边”无论铺开的稿纸里记录了多少波澜壮阔,惊涛骇浪,在收起它的一刹那,终还是归于宁静,回到平淡的日子里。诗人也是凡人,每天不可避免地为琐事烦扰。而在诗歌的领域里,在诗的境界里天马行空地自由驰骋。沉醉在诗歌里的我们的灵魂终有皈依,因为“一首诗无法把我击倒,却带给我心碎的感觉。我其实更敬畏这种看不见的力量。因为它甚至让人难以躲闪。诗总能巧妙地触及读者的软肋。即使这位读者都不知道自己的软肋在哪里。”“诗歌是不掺水的血”,一个用生命写诗的灵魂怎能不深深地打动我们?

西方人在谈到宙斯时说,她有着独特的“面部表情”,李荣的长诗亦柔亦刚、幻化无比,每一首都有着“独特的面部表情”。不容置疑,作者确实是一个懂得享受诗歌制造语言惊喜之人,他操纵语言亦如乐师弹奏乐器,奇异的想象,诗意的表达,精美严谨的形式都成了他变奏之技法。为了呈现诗的多个“立面”,他常常三种技法交错并用,比如《云盘庄》,如果不从语言的角度、想象的审美立场去考量、欣赏,我想,此类怀乡诗歌的美和创造性很容易就被忽略。从古代到现代,写云的诗句大多给人以漂泊虚无之感,再出新意似乎很难,但作者却说“云盘庄,大地的心脏”“云盘庄是云的故乡”“云盘庄被云的光芒开启”……他将故乡推到云层深处,再以松林,月光为其点缀,把“二次创造”的阅读期待与神秘嫁接,引发读者对云盘庄的诸多遐想,让人联想到云雾缭绕,云山深处的世外桃源,给人耳目一新的审美意趣,如此,云盘庄便多了“仙风道骨”的高洁之气。诗人以性情的恣肆诗意表达来突显脚下土地之美不仅传递了云盘庄的温情,还带来如梦如幻的生命体验与本土情结。不过,与此等古典的抒情相比而言,我更喜欢作者的《豪宅书》,这首诗以叙述和复制现场的方式推给我们一个沉重的现实。

诗人怎样通过诗歌同现实建立关系?以什么样的方式建立什么样的关系?诗人树才给出了一个相对可靠的答案:以个性的语言的方式;探索现实中或隐或显的真实;在个人与世界之间建立一种有意义的美的关系。作者在“归来”后新完成的这首长诗中正是以这三个标准较好地完成了一个“底层”和“打工”主题的范本式写作。正像里尔克在给青年诗人卡卜斯的书简中所忠告的那样,“诗歌中最好的部分就是那些生活的断片与声音。”作者作为一个冷静的“旁观者”,用敏感的“触角”去感知这个时代的浊重喘息。他目睹贫富差距急剧加大的时代尴尬,在超越现实所见和习惯的事物上寻找到了一个有力的切入点——豪宅。对它的拥有者而言,它无疑是能力的彰显,即便主人完全不清楚古董架上的瓦罐们是着什么来历,不通晓书架上的作者们有着怎样的生活际遇,但这并不妨碍他们附庸风雅,卖弄“实力”的貌似高贵的姿态。然而,在诗人看来,豪宅更像一座巨大的精神坟墓,埋葬了一代热血青年的热情和理想。在GDP飙升的现实背景下,这一城市的固定稀缺资源的衰败仍以远远超过GDP的速度在位移。在理想兑换生存资本的刹那间,他们都被无奈的房子压垮了原本挺立的骄傲的脊背,连同十多年的信仰一并被摧毁,过着蚁族生活的他们唯有望“房”兴叹。更具讽刺意味的是豪宅的建设者,“打造豪宅的人,也许正是无家可归的流浪者。”“他们在贫穷中起早摸黑,在亲人的牵挂中远走他乡。”“他们的体温被冰凉的大理石一再降低。”“这一根木料就足够我抽一辈子烟了!”“豪宅”对应“流浪”,富人温床软枕对应穷人背井离乡,主人的一根不起眼的木料抵过工人一辈子的劣质香烟,诗中多处鲜明的对比烘托现实的“骨感”。作者作为现实世界的旁观者和见证者,他用文字无言地控诉这里面的诸多不合理,尽管他无可避免的同样置身在这个近乎荒诞的现实里,但他仍然坚持用世俗这面镜子来观照善恶美丑,并让自己在真实中保持清醒的头脑和直立的姿态。从全诗的铺排及赋予诗句的发展去推敲,可以看出这以住房为题材,通过对“豪宅”内外的联想、描摹和叙述,借助它的标志性特点例如奢靡、富丽堂皇、高不可攀等等来寄托、象征或模拟人的情志可以说成是一种托志于物,由物折射当今社会的某些现状,这也是与读者共通的生活体验,因而更容易产生强大的精神合鸣。

诗评家刘波曾经指出:“真正的诗人,在任何时代都可以面对自己的写作,只要他能够抓住诗歌的本质,认清自己的方向,参透诗歌与现实的关系,他就能通晓诗歌的现实,面对自己的良心与灵魂写作。”作为一种上升到信仰的个人爱好,李荣表现出来的对待诗歌的虔诚,已经有目共睹,尤其在编选《当代新现实主义诗歌年选》中体现出来的韧劲与狠劲,折射了他的深层态度。诗人刘春曾经说过,诗歌不是喧哗的市场,而是隐居在诗人内心深处的秘密。写诗或读诗是一种很私人的爱好,这种爱好无法为你带来世俗的好处,但能让你的灵魂干净。因此,对于一个从内心深处热爱诗歌的人而言,这一切是自然而然的,无所谓多与少,厚与薄,也无所谓坚守与放弃。一个人一旦真正爱上了诗歌就会一生都无法摆脱,即使停笔也总有一天会重新开始,即使他写得还不够好。而那些以“生活太残酷了”为由中止写作的诗人,他们的放弃只是一种托词,事实上是他们写不下去了,准确地说,是诗歌放弃了他们。沉默多年的李荣在强势归来之后的可喜在于,他对“新现实”的独特理解,一种开放语境下的精神包容。他说:“我一直固执地认为,诗歌其实就是情感的突围。只是,在这种突围中,有些人选择的是像瀑布那样的宣泄,有些人选择的则是不动声色的叙述,字里行间看起来冷冰冰的,实际上却暗流涌动,蕴含着诗人丰沛的情感。”作者近期完成的《零点咖啡》系列和《一个人的城市》系列,很好地注解了他的这一言论。

如果“突围”仅仅作为一种形式,我们不必为李荣的“存在”而感到惊异,但作为一种精神内核的制动,李荣的表达显然已经超越个人而赋予了时代声线的某些不可抹掉的特征,正如他所信奉的里尔克的经验——它们挤入我们颤动的感受之中,渴望成为我们感情的外衣。无疑,在李荣的诗观中,融入精神的“这一份儿”才是他最为在意和看重的,也是他“新归来”的动力源。不难看出,如今,诗歌写作为信仰之一种,已经深深锲入他的灵魂,并让他乐此不疲。

我还注意到一个现象,近些年,湖湘大地的诗歌正在趋向繁盛之景,在一些诗人的发力与一部分正点诗歌活动的推波助澜下,“这方水土”的诗歌面貌以迅猛的姿态“逆袭”了长期的成见流弊。诗人、诗歌评论家吴投文教授在总结新世纪湖南诗歌时指出,新世纪湖南诗坛多元竞放的个人化写作是一个值得关注的现象,在这一现象的后面,是湖南诗歌创作暗流奔涌的内在活力和相对边缘化的写作姿态。这些湖南诗人中的大多数,并不属于诗坛具有聚光效应的人物,然而他们沉默与充实的写作却处处显出一种踏实的品格。我相信,这“多元”里,定然少不了李荣这样脚踏实地的诗歌“实干家”。

李荣的长诗创作因深谙诗歌写作真谛和勇敢地直面生命中的疼痛而形成挽歌质地的诗歌路线与灵魂回声,又因其细腻敏感的诗性走向从各个方位向我们阐释了他的生命呼吸和艺术造诣,可以说,李荣表达的是热情澎湃的自己,揭示的却是生活的隐秘部分,这种融铸生命感悟和入世思考的写作,产生了“照见”现实的诗性可能与探究隐秘的热情,无疑是当代诗坛不可忽视的重要组成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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