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文学产生了大量以家族为主题的作品,如陈忠实的《白鹿原》。《银鱼来》是贵州作家冉正万于2012年推出的新作,讲述了范孙两家族的百年传奇。但贵州人笔下的家族小说,少有你争我斗的惨烈场面,更多的是村人间的相互依靠和宽容。孕育在俊山秀水间的四牙坝人,与生活在关中平原上的白鹿原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体现了生活在儒家文化边缘地区的人们别样的生活方式和生命追求。
《银鱼来》与《白鹿原》分别是当代中国和贵州最具代表性的以家族为主题的长篇小说。其不同之处在于:《白鹿原》是典型的恩怨纠葛的家族小说,而《银鱼来》则是散发着浓郁黔地气息的贵州乡土小说。
《银鱼来》的发生地是黔北一闭塞自足的小村落四牙坝,两位主角是由一个老祖婆延续下来的两支血脉。只因当年范祖是主,孙祖是仆,所以四牙坝的族长必须由范家的长子来当。血液里的“仆人基因”使得性格执拗的孙国帮一面严守老祖宗定下的规矩,一面又想成为范家出丑时的救星来显示自己可以胜任族长的能力。而身为族长的范若昌表面上谦和公正,内心却藏着怯弱和自私。所以,他们在对方面前既有所保留,又极力窥探对方心思,打着“太极”过了大半辈子。孙国帮虽与范若昌貌合心不合,但从没想过要夺范家的权,谋范家的财。而且范若昌身为族长却没有白嘉轩强势的气场,甚至有些软弱怕事,喜欢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对于孙国帮的疏远心有余而力不足。虽然他们在对待每一件事情上都各怀心思,但彼此间还是信任多于猜忌,暗里较劲却又相互依靠。
《白鹿原》里的白嘉轩是白鹿村族长,他一辈子严守“学为好人”的信条,是“仁义白鹿村”的活招牌。即使面对鹿子霖一次次处心积虑的算计,他也能泰然处之,不在明里暗里报复。鹿子霖的性格恰好与他相反,鹿子霖热衷功名,表里不一,长期与原上的妇女厮混,挑唆田小娥引诱白孝文,一箭双雕地既给了白嘉轩当头一棒,还从中占得白孝文的财产。但是精打细算并没有给他带来安逸的晚年:建国后,失势的鹿子霖被吓出了疯病,冬夜里冻死在自家小柴房中。他的死,结束了自己与白嘉轩的明争暗斗,却没有结束白鹿两家的恩怨。
通过上述比较可知,这两部农村题材的家族小说虽然有一些相对应的人物,但不同的文化背景又使它们呈现出不同的特点。更耐人寻味的几处细节是:孙国帮受了范若奎的气,便用请客吃饭的幌子将范若昌骗到家里,当范若昌惊讶地发现自己吃的竟是放有范若奎子弹的鸡肉时,孙国帮才吊着一张苦瓜脸向他诉苦,实则是暗中指责他身为兄长和族长的不称职;之后,孙国帮买山林修鱼塘,竣工后故意在范若昌上县城的时间请客吃饭,这样一来,他既很好地在众人面前隐藏了他们之前的不愉快,又使得两人在面子上都过得去;而范若昌唯一一次抓住孙国帮的把柄,发现他在自己大太太的坟头钉竹签时,虽然非常气愤却连一句指责的重话都没有说,当孙国帮满怀内疚地来到他家道歉时,范若昌就像没这回事一样待他。孙国帮和范若昌,一个执拗好强,一个阴柔怕事,他们之间的较劲就像兄弟之间切磋太极,你来我往,点到为止。总之,范孙两家的暗中较劲远比不上白鹿两家“翻鏊子”式的明争暗斗。
在《银鱼来》和《白鹿原》这两部以男人为主角的小说里,都分别出现了一位既让人眼前一亮,又发人深思的女性——杨玉环和田小娥。她们年轻貌美,嫁入大户人家做妾,过着不称心的日子。在遇到自己心爱的男子后,都奋不顾身地追逐生命中唯一的爱情。
杨玉环是范若昌的二太太,但实际地位还比不上范家的长工胡大娘。刚进门时,她活泼热情,爱说爱笑。这样的性格却招来了范家反感,说她不稳重,小家子气。她也不喜欢阴沉沉的范家,爱跟年幼的放牛娃一同玩耍。当第一次见到从外面来的烤烟技术推广员余得白时,彼此瞬间都吃了一惊,“像一团火,把自己什么地方点燃了”。不久,两人便深深的迷恋上了对方,奋不顾身地坠入爱河。私情暴露后,被范若昌赶出家门的杨玉环,从容地住进了忘铧洞,并在那里生下了一对健康的双胞胎。但魔掌也随即伸向了她,四牙坝最大的无赖孙佑学趁乱得势后逼死了这个他垂涎已久却得不到的美丽女人。
在《白鹿原》里的田小娥被自己落魄的秀才父亲嫁给六十多岁的武举人当小妾,白天受举人太太的气,晚上还得充当为举人泡栆的养生工具。她主动接近年轻充满生气的鹿黑娃,“虽不乏贪情纵欲色彩,但更多的是真挚情感的溶铸”,只要是两情相悦,她便不计后果地把自己的身心都交付给地位卑微的黑娃。他们历经波折一起来到白鹿原,却得不到族长家长的承认,只能住进村头的寒窑,一起过着清苦快乐的日子。小娥随着丈夫一起参加革命“风搅雪”,失败后黑娃为躲避迫害撇下她独自逃离白鹿原。从此,小娥生命里唯一的一次短暂幸福结束了,“她没有享受 ‘风搅雪’的任何恩惠,却无辜地承担着本不属于她的‘罪行’,为此她遭受整个原上人的精神上的鄙视与肉体上的侮辱”。为了丈夫,小娥向鹿子霖求助,鹿子霖则乘机把她变为自己泄欲的对象和报复白家的工具,当鹿三看到与小娥厮混的白孝文散尽家财,在饥馑之年像死尸一样地躺在野地里时,便愤怒地跑到寒窑将奄奄一息的小娥杀死了。
杨玉环和田小娥是四牙坝和白鹿原的外来者,作者借助了她们的视角和人生经历反映了男权社会对待女性的不公正。首先表现在人们对于不合理婚姻的默许和对待“淫乱”男女不同的态度。杨玉环嫁给范若昌,田小娥嫁给武举人,这样不和谐的结合被世人看作理所当然。杨玉环与余得白私情败露,她名声受损,被赶出家门,但四牙坝人却始终都没说过一句余得白的坏话。相似,田小娥与黑娃两情相悦且于世无害的爱情被视为淫乱,她委身于鹿子霖,“引诱”白孝文,原上的人把所有的罪过都归到这个“贱女人”的头上,而三个男人都是“无辜的受害者”。年轻美貌的杨玉环和田小娥热烈多情、追求自由的性格,是当时的社会所不允许的,她们苦苦抗争换不来自己想要的幸福,只能成为男权社会的牺牲品。
最能体现文化差异的还是四牙坝人和原上人对她们“淫乱行为”的不同反应。在《银鱼来》中,杨玉环的私情暴露后,满腔怒火的范若昌一声不响地把她赶出家门,让她住进忘铧洞还提供粮食,并没有把杨玉环直接送回娘家或是沉塘。而且双胞胎的出生又为杨玉环赢得了四牙坝女人们的同情,主动为她修房送物。但《白鹿原》里,小娥和黑娃的“自由结合”不仅遭到了族长家长的直接出面干涉,而且他俩在原上也丝毫没有立足之地,而在小娥逐渐沦为家族斗争的牺牲品的同时,幕后主使的鹿子霖却在族长白嘉轩有意无意的纵容下置身事外。田小娥从第一天出现在白鹿原上到最后被烧成灰镇压在六棱塔下,除了被歧视、羞辱和利用,从没有得到过原上任何人的认可或同情,更没有得到过四牙坝人对杨玉环“怒其不争,哀其不幸”的怜悯。
在古代,贵州属于远离中原地区的蛮荒之地,它远离中原的儒家文化。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大都以族群聚居,以血缘关系为基础,靠着里约乡规,守在大山田野间自供自足地稳定发展。在四牙坝这样闭塞的小山村里,人们待人接物靠的是长期生活中所形成的一套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生活“奥义”。而在《白鹿原》中有圣人朱先生制定的“乡约”作为原上人的行为规范,它在精神上对人们产生强大的感召和教化作用,使得白鹿原的人有着“分明的是非观”,对人对事不存在模糊的中间地带。所以说,《白鹿原》里充满了关中平原的快意恩仇,而《银鱼来》中尽是黔北山水的温和包容。
(贵州师范大学文学院2012级在读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