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世鸿
启功先生一生是成功的一生。他既是学者、艺术家,更是人伦之典范。他完整地将为学、为艺与为人巧妙无间地结合起来,塑造了一个当代鸿儒的光辉形象。启功先生代表一种文化精神,在三个方面可以体现出来。
中国崇尚鸿儒、通人。传道为先,必当打通天、地、人之隔阂,天人合一被称为最高境界。凡在中国文化方面下过功夫之通儒,首先,在儒、道、释(禅) 方面全面涉及,苦下功夫,由博返约。其次,在自立门户之后,不能仅仅局限与学术、艺术本身,而是要“外透天道,内彻心性”,冲和折衷,纠偏救失,从容中道而后已。所谓“尽精微而致广大,极高明而道中庸”,是颇不容易达到的境界。“通会”之功,贵在感悟、在深思、在涵养、在沉潜,玩索已久自然顿觉三昧。融合贯通中国文化非短期、非速成的行为,而是一生的探索与思考。启功先生在考证、鉴赏、诗文书画创作等方面,均有不凡造诣,源于他对中国文化的博大精深的深切体验,以道为乐,以艺体道,堪以小物通大道,格物以致知穷理,操觚以尽性明道,终能成其大也。启老的通会,一是博览群书求其广,咏史最可自慰。如《失眠三首》 之“身似沐猴冠愈丑,心同枯蝶死前忙”,“未存灵运生天想,却羡刘伶就地埋”;①二是投身自然博其通。如其《乐山征题摩崖巨石佛像》 有句“长与三巴人共寿,临风微笑几千秋”,十分地超然。他的题跋诗往往富有理趣,幽默中参有哲理。如其《石涛小册和卷》云:
造化在笔端,彼此各不似。万物幻无方,似是终不是。
板桥不参禅,却透禅家意。转舍又相逢,赏会真游戏。②
举此足以看出启老之智慧。他借板桥之机锋来表达自己之观点,相当深刻。其论书百首,论诗25首,论词12首等,都在从整体上来体现他的批评精神。如论袁枚诗云:
词锋无碍义务挠,笔底天风挟海涛。试向雍乾寻作手,随园毕竟是文豪!③
这样的通解并非誉美之词,而是站在整体文化史上来作袁子才之解人,欣赏随园主人性灵之诗文,而不废学问,较之神韵说、肌理说、格调说等更有现实意义。
在当今大赛频繁、流行习气甚重、追赶时髦成风的时代,许多的审美观念无疑是被评委所主宰。而学者风范的启老,却兼具诗人的率真多情、艺术家之耿介独立、文人的温柔敦厚等素质,其名斋曰“坚净”,意在“独善”之操守,曾为评论“婉约词”绝句诗云:
“妄将婉约饰虚夸,句句风情字字花。可惜老夫今骨立,更无余肉为君麻!”④
可谓入木三分。其虽愤世,却表达含蓄,蕴藏着中国士人之智慧。“坚”者强也,瘦硬通神,骨韵强劲;“净”者明也,不杂尘滓,亦有明媚、润泽之意。启老友感与当代书坛盲目的创新立派,不重视基本功,而徒以视觉冲击为尚的风气,毫不讳言说自己是从学习“馆阁体”出来的。他对欧体、褚体及王体、赵体等的学习,并不停留在形式上,而更注重笔力的遒劲、结构的完善、布局之大方上面。不盲目追求那些险怪、野乱、混杂的东西,而以明净的书卷气、金石气、学问气获得大家之认同。如启功《题俞涤凡画仕女二首》之一:
“玉潭六法在吴兴,七百年来续一灯。涤尽笔端尘土气,画家心有玉壶冰。”⑤
启老认为,画之离尘首先在心灵之远烦嚣。“藻雪精神”“独存孤迥”在人。
气息、格调、韵趣是修养所至,并非模仿可成。许多模仿启功书法的作品,优孟衣冠,而神气不逮,终成下着。启功的美学观并非代表最高艺术精神,但他倡导一种平淡、自然、朴素、单纯的美,正如做人一样,不须过多的伪饰和做作,更为本色、当行。易之道曰“简”,启老的人生美学与其艺术美学是相当一致的。
启老虽是鸿儒,却有着道禅之出世精神。从他的《净也寺联》可见其心:
“净业在加持,无垢湖光,四众心开圆镜智;慈云垂庇荫,常明山色,三时人仰佛头青。”⑥
这“无垢”与“常明”,有着心性自见之意,除障去惑自有慧根。
艺术家和学者一样,最终的修炼是人格修炼。从最初的技法修炼、到中途的文化修炼,到最后的人格修炼,是艺术大师的必然归宿。许多失败者,包括才情过人者、官位压人者、财力较多者,都最后倒下,最可悲。所以,有哲人在艺术界提出了“三个淘汰”问题:最初是“技法淘汰”,剔除外行和客串书家;中途是“文化淘汰”,提出那些“匠人”“书奴”,强调字外功夫;最后是“人格淘汰”,完美的德行和无私的奉献精神,对社会的责任和义务。天降大任必受此磨练。任何大师的产生,都是在超越自我、超越物质、超越功名后的大彻大悟。启功是一面镜子,照出书法界和学术界许多丑恶的现象。先生虽居主席之位,却从不谋私利,靠主席之身份挣钱;相反还用自己的钱资助别人,对模仿他字的人从不谴责,宽宥大度。沉潜在学术海洋中,有着充实的内在精神,故忽略外在的物质欲望,此谓全德之人。其《自题自幢寄庐园》写道:“半亩清风聊作主,一春肥卧一贪天。自惊腕底襄阳鬼,又向南柯写绛烟。”既幽默又生动,令人窥探其内心的丰盈。在《北师大八十周年纪念祝词》中写道:
“作范群伦兼德艺,夺标四化奋仪型。弦歌便奏倾杯乐,请听敲金戛玉声。”⑦
其乐观的心怀,铸造着他高尚的人格。将小我之境界融合道集体的大我世界中,人格顿然伟岸起来。如其《频年》最后四句:
“饮余有兴徐添酒,读日无多慎买书。欲把诗怀问李老,一腔豁达近如何?”⑧
这就是“为道日损”的境界。老年“积善”容易,而“慎独”与“忌得”不易达到。这是感物通灵,也是圆融的修持结果。他在《北京师范大学毕业班纪念册》上写道:
“入学初识门庭,毕业非同学成。涉世或始今日,立身却在生平”。⑨
这是长者的肺腑之言。殷切希望后学要“平生”皆能如君子之立身,务修其本方可也。
对于启功先生的卓荦一生,很难用如此短篇文章可以概括。但也可用启功老为内江张大千纪念馆联来结束:
山川自逊神工笔,魂梦长悬故宅心。
这联用于启功先生自己,倒是贴切自然。盖先生所撰有自我精神存焉!启功之文化精神,就是学术界、艺术界、教育界最需要的人文精神,值得我们传承发扬。
注释:
①③⑦《启功丛稿·诗词卷》,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134页、第96页、第117页。
②④⑤⑥⑧⑨《启功赘语》,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32页、第64-65页、第5页、第4页、第6页、第3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