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依言
(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 北京 100024)
《情人》是杜拉斯广获大众好评的一部短篇小说。成书于1984年,获得当年度龚古尔文学奖,此时的她已进入古稀之年。在这部小说中,杜拉斯第二次重构了与殖民地亚裔初恋的回忆。好像调制一杯依托以记忆,粉饰以情感的鸡尾酒,向真实过往的烈酒中掺入随心所欲的味道。把那些没有颜面、没有勇气面对的凛冽,调节得温柔适口,拼凑出这一个半新的故事。
“我”的情人是一个有钱的华裔少爷,身体孱弱丑陋,视“我”为他的尊严。他是黄种人,“我”是白种人,“我”高他一等,他是我们的摇钱树。“我”一直觉得自己不会爱上他。“我”的家庭很穷,父亲早已过世,母亲投资失败,大哥哥是个惯偷,小哥哥柔弱得无法自保。“我”恨“我”的家庭,这个恨流淌在我前18年的生命中,缓慢悠长,直到华裔情人给“我”一笔钱让我得以离开殖民地回到法国。
年迈的杜拉斯沉醉在她创造的记忆之中,心满意足地凝想她走过的人生路程。那么,她是如何描绘自己记忆的溪流,在写作上采用了哪些偏离常规的技艺,又是通过怎样的手段使所造意境契合于表达内容呢?以下,笔者将试对《情人》文本中的语音、词汇、句法的特征逐一进行分析,找出前陈问题的答案。
语音是问题构成的表层要素,也是语言的基础。每一件文学作品首先都是一个声音的系列,从这个声音的系列再生出意义。语音主要由音韵、节奏和旋律结合而成。朱光潜曾说:“事理可以专从文字的意义上领会,情趣必从文字的声音上体验”。 他说的是语音的选择与文体表现的特定含义或氛围往往有着内在的统一性。
杜拉斯在小说《情人》中非常重视和强调声音,运用多种手段使声音受到阻滞注。为了达到这样的效果,杜拉斯经常使用控制节奏的方法。比如在法语原版的《情人》中有如下的句子。
Je n'ai jamais écrit, croyant le faire, je n'ai jamais aimé,croyant aimer, je n'ai jamais rien fait qu'attendre devant la porte fermée.
为了方便起见,我将其重新排列如下:
Je n'ai jamais écrit, croyant le faire,
je n'ai jamais aimé, croyant aimer,
je n'ai jamais rien fait qu'attendre devant la porte fermée.
(译)我以为我在写,我从未写过;我以为我在爱,我从未爱过;我什么都没做除了在一扇紧闭的门前等待
这句话处于其所在段落的末尾。在节奏方面,这一句中作者主要使用重复的手段。一、二分句之间,三、四分句之间,均为让步结构;两个让步结构并列为一个平行结构。第三分句是第一分句的重复,第四分句是第二分句的重复。重复时保留其他结构,仅仅更换了动词,以便达到更换的动词后,保证1、2分句与3、4分句的平行性之目的,第三句中更换掉的动词与原动词的音节数目一致,均为2音节词;第二分句中动词是单音节的及物动词,前面以代词le做宾语,合在一起组为两个音节,第四分句中动词是不及物动词,双音节,直接被置于句子末尾,因此仍然可与第二分句的音节数目保持一致。
而第五分句作为前四分句的总结,再无顿挫,一气呵成,含有14音节,多于前面每个递进结构音节数目之和——10音节。保持节奏的同时,也使重心转移到句末,让末句形成余味悠长的“压轴”效果。突出末句的意象中“紧闭的门”。对该段中事不关己的冷漠笔触的做一个小结。这里用最质朴的语言描述着过往的不幸,用节制的感情制造出动人心魄的力量。这样频繁的顿挫使文章的节奏缓慢低沉,暗示着作家的压抑和悲伤。
除了对于节奏的巧妙安排之外,通过这一句,我们也可以从中看到杜拉斯优秀的诗韵才华。为了方便分析韵脚,笔者再次将其重新排列,每一分句设为一行,并将第五分句中的主、从句分开设为两行。
Je n'ai jamais écrit,
croyant le faire,
je n'ai jamais aimé,
croyant aimer,
je n'ai jamais rien fait
qu'attendre devant la porte fermée.
在韵律方面,第一分句与第三分句这一组平行结构所更换的动词是écrit与aimer。前者的首字母é与jamais的尾字母s连诵形成音节/se/。后者的开头两字母ai与jamais的尾字母s连诵后形成音节/sε/。两个音节的开头辅音相同,形成节内和韵。即在同一诗节内,元音不同而辅音相同的韵律。接下来在第二分句与第四分句这一组平行结构中,结尾词faire与aimer中都含有字母ai, 都发/ε/音。这样构成了一组尾元韵。即行尾单词的最后一个元音相同,而辅音不必相同的韵律。
至于第五分句,它的情况与前面相比,较为特别。单独看这一句时,单词ai、jamais、fait中都含有元音/ε/,它们都是单音节词或词尾开音节词,因此这一行诗内的ai、jamais与行尾的fait押韵,形成一组内韵。单词rien与上一行的croyant,下一行的attendre、devant都含有鼻元音/ã/,押元韵。本行尾词fait又与下一行尾词fermée含有相同的辅音/f/,押头韵。最后一行即第六行的尾词fermée与同属双数行的第二行中的尾词faire押尾韵/fεr/;与第四行尾词aimer押尾韵 /me/。
在这一句中所使用的/ã/韵饱满浑厚,/ε/韵/e/韵简洁圆融。形成了一种富有韵味的吟咏句调和缓慢顿挫的散文节奏。让人不由得把视线停留在这一句上,反复体味杜拉斯终其一生不能摆脱的母亲阴影,感受她冷静地审视自己对母亲爱与恨。杜拉斯成功地短短一句话中,创造出如此丰富环绕的韵脚,这在小说体或散文体的文学作品中实不多见,而类似的艺术效果在《情人》中俯拾皆是。由此我们可以看到杜拉斯在音韵方面的高深造诣。
词汇在文体构成因素中占据显著位置,它是最小的能够自由运用的语言单位。是听从作者选择与安排,帮助他形成个人语言特色和问题风格的要素。文章整体氛围的营造,审美情趣、审美境界和审美目的的获得,都有赖于作家对词汇的选择。杜拉斯为了达到理想的艺术效果,在词汇的选择上面除了注重音韵外,还会在不影响句意语法的情况下进行添减。例如下面的两个例子:
On est atteint d'étrangeté nous aussi et la même lenteur que celle qui a gagné ma mère nous a gagnés nous aussi.
(译)我们开始变得古怪乖僻、懒惰拖沓。那些擒住了她的恶习也擒住了我们,跟她一样的我们。
在这个句子中出现了两个nous。第一个是直接宾语前置,如果将其还原,后面的从句就应该重写为:la lenteur qui a gagné ma mère a gagné nous nous aussi.这样,我们可以清楚看到第二个nous并没有存在的实在必要,是多余的。如果第二个nous不存在,aussi作为副词修饰复合过去式动词“a gagné”,意思是“Dans une phrase affirmative, indique une quantité, une qualité égale, un fait identique” ,即 “在肯定句中,表示一致的数量、质量或现象。”综合看全句的意思就是“擒住了母亲的懒惰也擒住了我们”。而杜拉斯选择在aussi的前面再插入一个nous,使aussi的位置发生相对位移,这样aussi虽然词性保留,意思却已变成“Exprime une relation d'égalité”,即“表达一种等值的关系”。不再修饰动词,而是修饰第二个nous,与nous共同构成“我们也一样”的含义。这样的调整对于句意可以说没有丝毫影响。是杜拉斯强烈个人风格的体现,是她别具匠心之所在。
杜拉斯做这样的安排,旨在突出强调的艺术效果。将两个“我们”并置,是保证把读者的注意力吸引到这里。告诉读者“我们”也被母亲感染了,粘上了她的坏毛病。“我”痛恨她的恶习,更痛恨这样的恶习竟也传到自己的身上。一边,“我”几乎厌恶这个家里的一切,一边,“我”却被这个家染上洗不掉的污黑。这是无法逃避的悲哀。也是欲洁何曾洁的无奈。她的强调形成了一种阻滞,使得这悲哀与无奈更加耀目刺眼。
出于如此目的所做的安排设置还出现在文中的多处地方。如P42页第二行:
C'est aussi la, à quelques jours de la mort de son mari, en pleine nuit aussi, que ma mère s'est trouvée face à l'image de son père, de son père à elle.
(译)也是在这个地方,在她丈夫离世的几天之后,也是在漆黑冰冷的夜里,母亲恍惚看到她的父亲站在她跟前,她自己的父亲。
这一句中,杜拉斯别具匠心之处在于最后一个分句: “de son père à elle”。这一分句在语法上来说,完全没有存在的必要,只是上一分句末尾“de son père”的重复。而且最后两个词“à elle”无论从语义还是语法上考量,都没有存在的实际意义。已经说了 “son père”(她的父亲),又说“à elle”(她的),看起来难免有重重叠叠啰啰嗦嗦的嫌疑。
事实上,如果深加体味,这样的重复再重复正是寄予了作者的深意。强调 “她的父亲”,并在强调之中再强调“她的”,在于与“我”的父亲拉开审视的距离。前文讲到“几天前”,母亲在我们住的宅子里预感到“我”的父亲她的丈夫的死亡。“几天后”,仍然是夜里仍然在这座宅子,母亲又预感到她自己父亲的死亡。相隔几天,两场死亡,都是至亲。母亲那祸不单行、被死神嬉弄于股掌间的命运,被杜拉斯一把推到读者面前。与此同时,更加难以掩藏的,是深埋在不涉情感的冷静文字后面,我对母亲的切肤同情和虽恨犹爱。另外,这样的安排也造就了顿挫的效果,增加两个词也是强制读者增加一份阅读时间。通过阅读时间的延长来营造自己所需要的意境。
标点符号,是标号和点号的合称。《中华人名共和国国家标准:标点符号的用法》指出:“标点符号是辅助文字记录语言的符号,是书面语的有机组成部分,用来表示停顿、语气、以及词语的性质和作用”。标点符号的正确使用,不仅能够起到规范书面语的作用,还能指明文章脉络,增加语言的美感和表达能力,增强文本语言组织的逻辑性和修辞性,成为语言风格的标志之一,创造出独特的艺术魅力。《英语语法大全》认为“标点符号具体会起到语法、语义和语用的功能。有时可与重读、节奏、停顿相联系”。在近200年中,标点符号的重要性已经引起文学界和学术界的更加广泛的关注和更加深入的探索。
杜拉斯作为刻意淡化情节的现代小说家,非常注重对于标点符号的使用,并且也擅于使用这种文字外的语言要素来增强文章的表现力。她对于标点符号的控制和使用,尤其是逗号、句号与引号,都具有强烈的个人风格。
逗号与句号的效用都在于制造停顿,一个是句中停顿,一个是句末停顿。它们的频繁出现,使行文之气总是遭遇颇多阻滞,不得一气呵成。在共计 27 510字的《情人》中,逗号总共出现了2502次,句号出现1904次。稍加计算便可发现,如此安排相当于每隔6.2个字出现一次逗号或句号。(其他用于表达停歇的标点符号在《情人》中使用很少,在此忽略不计。)这样的安排与前文所述的“节奏”有殊途同归的效用。句中炼字制造韵律,可在一句话中控制节奏;适时安插逗号与句号,则是在整体文章中形成节奏。《情人》中这样高频次地使用具有停顿语气功能的标点,让故事的叙述不断停歇,流畅不再,节奏放缓。不时的停顿,仿佛说故事的人在回忆过去时难抑的叹息,恰好与文章中沉痛悲哀的情节、压抑怨恨的情感相适应。
关于逗号的使用,《情人》中虽安置得较为频繁,具有个体特色,但在规则的遵守方面,并未打破旧制,破旧立新。而在直接引语中,为了适合于文字的需要,杜拉斯断然拒绝使用引号,直接采用间接引语的形式,放弃先行词,有时甚至放弃转述的话与“某人说”之间的逗号,这是对常规无可争议的偏离,是有特征的语言细节的特殊表达方式。中国文人早就意识到了语言文学的变异特点及其重要性。如北宋诗评家胡仔在《苕溪渔隐丛话》中就曾说道:“律诗之作,用字平侧,世固有定本,然不若时用变体,如兵之出奇,变化无穷,以惊世骇目。”标点与“用字”同作为文学语言的构成要素,一脉同气。它的变异使用自然也能够达到“惊世骇目”的作用,突出作家的审美目的,达到一定的审美效果。
首先,我们要明确法语中直接引语(discours direct)的特点:直接引语是重述对话中原语,直接传递说话人的话语和思想,因而携带口语表达痕迹如感叹、疑问等语气和陈述性动词如dire(说)、demander(问)、expliquer(解释)、déclarer(宣布), murmurer(低语),并且使用引号表达对于原语的忠实性的一种引语方式。所使用的引语标点大体上说有破折号、传统法语引号« »,和现代法语中引入的英式引号"。同时,在法语文学中又存在一种较为特殊的情况,我们称之为自由直接引语(discours direct libre)。在自由直接引语中,引语标点与转述性动词均被取消。像间接引语似的,说话者话语与被引述者话语处于同一层级中。如S'adressant à son élève, le professeur se mit alors en colère.Je ne supporte plus ta paresse ! Je finirai par ne plus m'occuper de toi si tu trouves sans arrêt des excuses pour ne pas faire tes devoirs !(译)老师怒容满面,责备学生。我不能忍受你的懒惰!你再不断给自己找借口不写作业,我就不管你了。
《情人》中经常采用的便是第二种情况:自由直接引语。特别的是书中非但省略了引号,有时连说话者话语与被引述者话语之间的标点也一并取消了。如P32第二段第三行:
Elle me demande ce que c'est. Je dis que c'est rien. Elle me regarde, ça lui plaît, elle sourit. C'est pas mal elle dit, ça ne te va pas mal, ça change. Elle ne demande pas si c'est elle qui les a achetés, elle sait que c'est elle.
(译)她问我这是什么,我说没什么。她看着我,笑着,很喜欢这帽子。她说不错,你戴着挺好看,变了副模样。她不问我是否要她去买,她知道是她去。
这一段对话中,直接引语与间接引语交替插入。第一句是间接引语,第二句是描述性话语,第三句是自由直接引语,“她说”做插入语且与前文无逗号做分隔,第四句又是一个间接引语。此时如果在直接引语前后加入引号或在插入语前加入逗号,这些标点就会使阅读速度与节奏切分与目前的有所不同。影响真实意识流动的再现。在写作中最值得迷恋值得斧凿的是文字、情感乃至意境的呈现。它们应当是神奇、充满变数且饱含个人特征的。如若墨守成规地使用规范性标点无法让作者行云流水地将思绪打破时空倾泻于笔端、描摹在纸上,那么对于规范性标点的偏离摒弃,对于个人风格的探索尝试都完全是无可厚非的。
[1]L’amant, Marguerite Duras,les éditions de minuit,1984.
[2](法)米歇尔·芒索,胡小跃译.闺中密友[M].漓江出版社,1999.
[3](法)克里斯蒂安娜·布洛-拉伯雷尔,徐和瑾译.杜拉斯传[M].漓江出版社,1999.
[4]朱光潜.诗论[M].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
[5]王先霈,胡亚敏.文学批评导论[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
[6]汪正龙.文学意义研究[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2.
[7]刘洪涛编.沈从文批评文集[M].珠海:珠海出版社,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