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仓庚意象考释

2014-08-15 00:42刘彩凤
戏剧之家 2014年8期

刘彩凤

(中国传媒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024)

子曰:“小子何莫学乎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论语·阳货》)《诗经》中包含着一定数量的鸟类意象,这些鸟类意象不仅使得诗歌更富艺术性,也是《诗经》时代人们生活状态和嫁娶文化的反映。其中,仓庚意象历来存在争议。仓庚与黄鸟的关系,仓庚意象的内涵是本文研究的重点。

一、仓庚、黄鸟考辨

明了“鸟兽草木之名”是正确解读《诗经》的前提之一,对仓庚意象的解读,绕不开仓庚意象与黄鸟意象关系问题的讨论。仓庚与黄鸟均在《诗经》中多次出现,仓庚出现三次,分别见于《豳风·七月》、《豳风·东山》以及《小雅·出车》,黄鸟出现五次,分别见于《周南·葛覃》、《邶风·凯风》、《秦风·黄鸟》、《小雅·黄鸟》和《小雅·绵蛮》。在解经过程中,仓庚与黄鸟或被认为是两种鸟,或被看作为一种鸟,其关系不断存在争议,大致经历了由分到合再到分的过程。

仓庚与黄鸟在早期被视为两种鸟。毛传在《豳风·七月》“有鸣仓庚”句后把仓庚解释为“离黄”,在《周南·葛覃》“黄鸟于飞”句后把黄鸟解释为“摶黍”。《尔雅·释鸟》也把仓庚与黄鸟分别开来。皇即是黄鸟,郭璞注云:“俗称黄离留,亦名摶黍”,而仓庚又叫商庚、黧黄、鵹黄,亦名楚雀。

扬雄首次将仓庚与黄鸟视为一种鸟,《方言》云:“鹂黄,自关而东谓之创鹒(按:即仓庚);自关而西谓之鹂黄,或谓之黄鸟,或谓之楚雀。”高诱注《吕氏春秋·仲春纪》时也认同此观点:“苍庚,《尔雅》曰:‘商庚、黧黄,楚雀也。’齐人谓之摶黍,秦人谓之黄鹂鹠,幽冀谓之黄鸟。《诗》云:‘黄鸟于飞,集于灌木’是也。”陆玑也把仓庚与黄鸟混为一谈,且对后世影响较大。其《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黄鸟于飞”句下云:“黄鸟,黄鹂留也,或谓之黄栗留,幽州人谓之黄鸎。或谓之黄鸟,一名仓庚,一名商庚,一名鵹黄,一名楚雀。齐人谓之摶黍,关西谓之黄鸟。当葚熟时来在桑间,故里语曰:‘黄栗留,看我麦黄葚熟’。亦是应节趋时之鸟。或谓之黄袍。”孔颖达《毛诗正义》、邢昺《尔雅注疏》、毛晋《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广要》直到徐鼎《毛诗名物图说》等都以陆玑“黄鸟一名仓庚”说为依据,断定仓庚与黄鸟为一种鸟。将二者合一的观点,在很长一段时期内不乏支持者,二者越来越难以区分。

清代学者们在考据之风的大环境下,对《诗经》中仓庚与黄鸟的关系进行了再讨论,此后,仓庚与黄鸟为两种鸟的说法逐渐被更多人接受。焦循《毛诗补疏》云:“毛传于黄鸟训摶黍,于仓庚训离黄,不以仓庚为摶黍,即不以黄鸟为仓庚也……《小雅》‘黄鸟黄鸟,毋啄我黍’,笺云‘黄鸟宜食黍’,今不闻仓庚食粟也。”马瑞辰在《毛诗传笺通释》中也阐明了《诗经》中的仓庚并非黄鸟的观点,同意焦循、段玉裁视仓庚为黄莺,点出了陆玑之误,认为“《方言》‘鹂黄,或谓之黄鸟’,则方俗之言或亦有名仓庚为黄鸟者,而非即《诗》之黄鸟也”。

仓庚与黄鸟实为两种鸟,仓庚现称黄莺,学名黑枕黄鹂,黄鸟现称黄雀。从《中国大百科全书·生物卷》和《中国动物志》可知,黄莺和和黄雀在体貌、生活习性等方面存在较大差异,且某些差异特征在《诗经》中有体现:黄莺身形较大,一般22 至26厘米长,而黄雀身形较小,一般是12 至14厘米长,因此《小雅·绵蛮》以“绵蛮”小鸟貌刻画黄鸟形象。黄莺基本上雌雄共同生活,黄雀基本上大群活动,《诗经》中多次出现黄鸟“集于”某处的诗句,“集”即是群鸟止息之义。黄莺主要活动在阔叶林中,黄雀大都活动在林间和作物区,主要在灌木丛中,《诗经》中黄鸟所止息的“灌木”、“棘”、“桑”、“楚”、“榖”、“栩”符合黄雀的此种习性。黄莺主要取食蝗虫、蛾类、甲虫、蝇类等农作物害虫,秋季也吃浆果,但不食谷物;而黄雀主要以植物种子和谷物为食,从《小雅·黄鸟》中呼吁黄鸟“无啄我粟”、“无啄我粱”、“无啄我黍”的诗句,可见黄鸟本以“粟”、“梁”、“黍”等谷物为食。

二、《诗经》仓庚意象内涵释读

仓庚意象多次出现于《诗经》中,其生活习性、鸣叫和体貌方面的特征,传达着丰富的内涵,不仅使得诗歌充满艺术性,也反映了《诗经》时代人们的生活状态和嫁娶文化。

首先,仓庚意象作为审美要素,与诗境融为一体。仓庚即黄莺的外形艳丽,“雄鸟通体金黄色而有光泽,头部有一道通过眼睛周围直达枕部的黑色宽纹,翼和尾中央黑色。雌鸟羽毛黄中带绿,其他色泽均与雄鸟相似”,这种美丽的外形易激起人们的审美愉悦,引发对美好事物的联想。《豳风·东山》“仓庚于飞,熠耀其羽”,行在归途的征人想到经历战火的家园虽已破败,却依然是美丽的归宿,毛色亮丽的仓庚在春日暖阳中飞来飞去,往日新婚的情景历历在目,仓庚之美与家乡之美、新婚之美已化为一体。仓庚不仅毛色鲜明,且鸣声清亮圆润、婉转动听,“有鸣仓庚”、“仓庚喈喈”皆出现在春日场景之中,仓庚百转千回的鸣声,歌唱出征人得胜归来的愉悦心情,形成了浑然一体、有声有色的审美诗境。

其次,仓庚意象作为物候变化的标志性动物,与人们的生产活动息息相关。据早期典籍记载,仓庚大约于仲春之时开始鸣叫,《逸周书·时训解》曰:“惊蛰之日,桃始华。又五日,仓庚鸣。又五日,鹰化为鸠。”仓庚鸣叫与春雨初降、桃花盛开、鹰化为鸠同为预示仲春时节来临的标志性物候。在没有精确计时工具的《诗经》时代,仓庚被认为是带来春天消息的应节趋时之鸟,仓庚始鸣也是预报人们春日劳作开始的信号,人们根据仓庚活动来安排采桑养蚕与采蘩等生产活动。《诗经》时代已经形成了以男耕女织为主要方式的生产活动,春日里开始的养蚕和采集劳动主要由女性承担。“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春日迟迟,采蘩祁祁。”《豳风·七月》的诗句,描绘了在春光之中,女子们伴随着仓庚清扬的鸣声,或采摘柔嫩的桑叶,或采集初生的蘩菜,呈现出欢快繁忙的劳动景象。“有鸣仓庚”起到了暗示时节、预报农时的作用,与“七月鸣鵙”预示女子的织布制衣活动相呼应。《小雅·出车》中的仓庚意象也与春日采蘩的生产活动息息相关:“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孔颖达释道:“季春之日,迟迟然阳气舒缓之时,草之与木以萋萋然茂美,仓庚喈喈然和鸣,其在野已有采蘩菜之人,祁祁然众多。”

最后,仓庚意象作为嫁娶之候,反映了此时期人们的嫁娶文化。仓庚意象在《诗经》中出现三次,两次与嫁娶情境相关。《豳风·东山》“仓庚于飞,熠耀其羽。之子于归,皇驳其马。”郑玄云:“仓庚仲春而鸣,嫁取之候也。”朱熹曰:“仓庚飞,婚姻时也。”久战的征人将很快回到故乡,在路途中想起了当年于仓庚翻飞时迎娶新妇的情景。而《豳风·七月》“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的场景也伴随着“有鸣仓庚”的出现,春日来临,女子将要出嫁,不忍与父母离别而心中悲伤。仓庚意象被视为嫁娶之候,与其出现时节、生活习性与身形体貌有关。仓庚始鸣的仲春之月是人们嫁女娶妻的重要时节,《周礼·媒氏》:“中春之月,令会男女。中春,阴阳交,已成昏礼,顺天时也。”仓庚雌鸟与雄鸟共同生活,且“喈喈”的和鸣之声宛转悦耳,寄寓着人们对婚后生活能和美幸福的愿望。此外,仓庚外形较大,毛色鲜明亮丽,展翅飞翔时光彩熠熠,象征着新妇的盛装之艳与容颜之美。

[1][8][9][10](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附校勘记)[M]北京:中华书局影印,1980.

[2]华学诚,扬雄.方言校释汇证[M]北京:中华书局,2006.

[3](汉)高诱注.吕氏春秋[M].上海:上海书店影印世界书局,1985.

[4](三国吴)陆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M].北京:中华书局,1985.

[5](清)焦循著,晏炎吾等点校,清人诗说四种·毛诗补疏[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

[6](清)马瑞辰撰,陈金生点校,毛诗传笺通释[M].北京:中华书局,1989.

[7]林赶秋.诗经里的那些动物[M].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