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一棵树

2014-08-15 00:43胡正银
四川文学 2014年13期
关键词:树干生命

◇胡正银

盆地的冬天从来不缺色彩,只不过与春秋相比,那色彩少了点烂漫与变幻莫测;与夏天比起来,更少点热烈。但这一点也不妨碍盆地冬天的美!尽管已过“大雪”时令,满地依然郁郁葱葱。除了少数如桃李银杏等落叶乔木被退去绿衣,冷冷地伸着僵硬枝条,寒雪凄风中泛起的那种深沉的绿色与暗红,依然震撼心魄。尽管间或也有北方那种寒山枯树,瘦水昏鸦;尽管那虬枝铁干也如硕大画布上信笔涂抹的线条,但铺展的水墨画卷上依旧不缺青绿渲染的靓丽。不仅色彩斑斓,此时连情绪也跟着有层次地丰富起来,除了赏雪的兴奋,上山的雅趣,还有出林的惊喜!往往,在冷色的阔叶林之外,山崖上或山垭口、古渡旁,一棵独树惊艳闪现,眼神就蓦然一亮,生命骤然焕发出生机。此时的你不由得感叹:岁寒,难撼生命之壮美!

山崖或山垭口、古渡旁的这一棵独树就是黄葛树。北风呼啸,雪冻夹袭,高高的山垭口、古渡旁、或悬崖上,它顶风战雪,犹如闲庭信步。比起松柏来,它更翠绿。宽大肥厚的叶子泛着光泽,几米以上簇生着众多粗壮的树干,再上则蓬勃成万千枝丫,高高向上,然后罩下,远远望去,生机无限。尽管盆地的冬季里不缺绿色,依然挡不住它的无限风光。这风光常常是被人为栽植,是作为美好生活的装点。

春夏秋日,繁花璀璨绚丽斑斓,将人的感官视觉充盈严实,很少有人去注意那些站立在山垭口古道旁的黄葛树。也是,除了浓酽的绿,它似乎没有什么起眼的地方。但当置身于严寒之下,或是行走疲乏渴望幺滩(歇息)的时候,它的出现不仅仅是感官上的惊喜,更有心灵深处的愉悦。这个时候的它带给人的是前途与信心,尤其在汗流浃背人困马乏之时,困顿里多么需要哪怕是一分一秒的休养生息!短暂的休憩能让人深深感知生命的律动,在恬静中恢复能量,继续新的征程。

古往今来,从莲的高洁到菊的隐逸,竹的气节到兰的洒脱,都被仁人志士赋予了性灵和精神。尤其凌寒不凋的松竹梅,更是作为傲霜的斗士,其坚忍不拔的精神象征历久不衰。抑或是没有松柏那种顶天立地的大将军气派,没有梅竹的那种气节与桀骜,黄葛树虽也顶风傲雪,高瞻远瞩,恬心益智,却长久被淹没于普通。

其实,黄葛树有一种铺天席地的气象,有一种独树成林的豪壮!也许,黄葛树更像文人。往这个方面想,不难发现有不少相同点。首先,文人不能太单一,必须有许多文字以外的东西支撑,覆盖面要大;其次,文章是让人休闲感悟的,所以文贵曲。文似看山不喜平。被广泛应用作休憩和傍依的,正是黄葛树的曲。

我在想,长久以来,人们之所以赞美松柏,赞美梅兰竹菊,是作为普通人对所有不畏强暴的事物由衷的敬佩,是因为骨子里感觉自己是弱者,对所有不平非常憎恶却缺乏斗争的勇气,于是把这希望寄托在某植物上,渴望鼓荡起灵魂深处那份与生俱来的英雄情结。其实,这是源自内心的不自信和对现实的逃避,这样的赞美透出了太多现实的无奈。何不学习黄葛树曲折向上,独立成林的豪气;为众生而立,为生命抗争的魄力呢。

黄葛树是川南当地人叫的土得掉渣的名字,其实,这种树的书名叫榕树。据考,其家族有八九种之多,黄葛树是其中的大叶榕。与生长在其他地方别的种类的榕树不同,川南的黄葛树是真真正正的一棵独树。榕树善长气根,从树枝上生出下垂的缕缕根须荡然飘逸煞是好看,一旦着地又会渐渐长成粗根,枝长须,须成根,根变树,天长日久,蔓延伸长,可以独木成林。而川南的黄葛树很少须根,即便有,也在着地前枯萎,所以独树成林是靠一根树干分出多根枝桠,枝桠再成树干,一根根东西横斜,壮大而成。其虽不像杉树、柏树那样直窜蓝天,可它树干苍劲,枝叶繁茂,主要分枝能够伸出十几米甚至二三十米远。有的一棵树就如一顶巨大华盖,浓荫遮天,覆盖十几亩地。

人们多把黄葛树植于山垭、场口、古渡旁。一是做路标,让人易记易识不迷航;二是做风景。参天高耸,虬枝曲干,蓬蓬勃勃,难得的一树常绿;三是实用。常见,场前房后,一棵高大的黄葛树下,傍着树干,支一架棚房,树下几张竹椅,几张小几,茶碗茶壶,江声蝉声,便是久违了的童年。黄葛树看去就是一座绿色的大山,褐色的树干,想起的是山道弯弯。若树上有洞,有凹,长出点菇蕈,红黄花色,就是回家的一把把小伞。没有茶桌的树下,更是老人歇息、小孩嬉戏的难得场所。山垭口的黄葛树下,则常常成为旅途临时休憩的佳地。

黄葛树是生命力极强的树。越是条件恶劣,越展现出生命的壮美。那年,在位于焦滩乡神臂城一处石壁上,见到一棵黄葛树,浩浩然立于无半点泥土的绝壁之上,虬枝铁干,枝繁叶茂。脚下的根密如蛛网,磐石般抓在岩石上,奋力奔向岩下泥土。其展露的,是生命的顽强,和力的壮美!那绝地求生的本能令人叹为观止。更令人佩服的,是它不惧灰尘浊气侵袭。哪怕在条件恶劣、尘土飞扬的码头渣场,也能淡定自若地生长。即便满身尘埃浊气,一场风雨洗涤,又是盈树青翠。早年,县城江对岸30多米高的白塔顶端有一株黄葛树,枝叶蓬勃,百年不枯不死。寒冬里,塔顶上那一抹绿,成为奇景。

除了山崖绝壁、码头渣场,更多见于河边渡口。福宝镇的大漕河上有一个古渡,两边各立着一棵巨大的黄葛树,树冠伸过了河的中央,两树的枝桠差不多能碰面了。渡河船用的手拉铁索,就系在两端的黄葛树上。早年,这里是一个不收钱的义渡。要过河了,渡河人站立船上,手拉铁索,很快就从这边到了那边。即便到了今天,交通很发达了,渡口仍保留着,发挥着余热。两棵黄葛树相传是清朝所植,迄今已有300多年,虽然树干老态龙钟,但仍然生机勃勃,严寒里,依然一树深绿。

当然,也有黄葛树冬天里落光叶子的,但那不是惧怕严寒,是自我生理上的调节。黄葛树本身也是落叶乔木,每年总有一个时段要落光所有叶子。但一个最大的特点是,何时栽植何时落叶。春夏秋三季栽植的,落叶后新生叶子的间隔时间很短,特别是夏天,老叶尚未完全离树,新叶就长出来了。冬季栽植的,受气温影响,落叶后要等到开春才出嫩芽。不难看出,黄葛树落叶不是因为季节的变化,而是内在功能的自然代谢,不随环境变化而改变。其外表温柔却铁骨铮铮,丝毫不逊色于松柏寒梅!

我突然感觉到,像黄葛树这样能把属于生命的昂扬发挥到极致,不也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情么?虽然生存艰辛环境恶劣,那又有什么可以畏惧的呢,华夏文明不就是一路跌跌撞撞在蛇形曲折中发扬光大的么!更可以告慰的是,每一棵黄葛树都是真真正正的大树,都是无可替代的“风水树”,于深冬的冷眼中,兀自盎然。

如果说顽强生存是黄葛树的本能,那么它的付出就是品格,能够濡养人生的道德。离老屋十余里有一座山叫尖山子,垭口有一棵黄葛树,何人何时栽植无从查考,记事时就已经苍老,粗大的树干需四五个人牵手才能合围,树冠所罩,荫庇两三亩地。从老家去密溪场30多里全是山路,需要翻尖山子穿少东山,必经垭口。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是中国最穷困最落后的时代之一,不仅没饭吃,煮把野菜也没柴烧。每隔十天半月,便要到密溪场挑煤。我瘦小的身躯夹杂在一群挑夫中,担子里装30斤煤,脚步缓慢沉重,累得不行。爬上山,远远看见黄葛树了,脚底便突然有了精神。到了树下,将挑子突地丢开,一屁股坐到根上喘粗气。休息十分钟二十分钟,等到歇足了,精力重新恢复,才又上路。那树夏天遮阴释凉爽;冬天遮霜遮雨雪,无论热了累了,一样送凉送温暖。

也许限于能力,每一个生命个体对社会的贡献不尽相同,但即便是一株细草,也给大地一丝绿意;即便是一棵绿树,也给世界一片生机,这是生命的意义,也是启迪。老屋山上那黄葛树,把这个感悟阐释得最淋漓尽致。1962年严重饥荒,我们那130多口人的生产队,五分之一人死于饥饿。我饿得眼冒金星的时候,巧逢那黄葛树换叶子,新长出的苞芽缀满枝头。黄葛树的苞芽在绽开之前,每个叶片被一片包衣紧紧缠裹。那片带有丝丝红晕的包衣可食,摘下苞芽,剥下包衣塞入嘴里,酸酸的甜甜的味儿,是儿童喜爱的美味。我爬上树,饱饱地吃了一顿又一顿的包衣,救活了我快要饿毙的生命。

黄葛树是不是也有赠人玫瑰的快意我不知道,但生命不该只是索取,美也不能只是生活的调味品。淡然之中把自己站成一棵大树,给世间以苍翠的赏心悦目。生命因给予而得到快乐,神采因这快乐而美丽丰盈。如是,大美磅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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