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畏
一
一个看似平常的日子。
早上八点,县委副书记文明书准时走进办公室。他照例先呷一口秘书沏好的茶,再坐下。椅子是刚换的老板牌真皮转椅,他惬意地稍稍一转,伸手将台历翻过一页。
此时,他没有半点不祥的预感。
他清理文件准备去开会,是一般的会,小礼堂那边,已传来会前播放的音乐,还有嗡嗡一片的嘈杂人声。
一阵高跟鞋的咯哧咯哧声,顺方砖铺的甬道,由远而近,直响到他的门口。
他转过椅子。一位打扮入时的中年女子堵在门口。
你是?他在脑子里迅速捕捉,很快想起这个女人曾由妻子领到家里来过,什么背景却一时想不起了,请问有事找我?
当然找你。你做的好事你要负责!女人满面愤怒,从衣袖里抽出一把雪亮的水果刀,一步跨进屋。
文明书顿时头皮发麻,强自镇定,猛一拍桌子:你要干什么?给我出去!
文明书对面是县委办公室主任林良的办公室,他本来要主持今天的机关会议,却被一家企业的电话拖住了。听到吵闹声他赶紧结束电话,待听到茶杯砸地的一声响,他迅疾冲出门。
刚出门就被文明书高声叫住:林良快帮帮我,这不知哪来的疯子要杀我!
林良这才正眼看对面,惊得目瞪口呆:女人手上一把锃亮扎眼的刀,文明书手背流着殷红的血。见有来人,女人哇地哭出声:文明书你好狠心好歹毒,玩够了骗够了就什么都忘了都丢光了,我还是苦还是贱还是上班三班倒哇!
林良先上前一把夺下刀子,更多的人闻声赶过来,院里乱哄哄炸了蜂窝一般。
林良从人群里点出两名女同志,连哄带拉将闹事的女人弄进自己的办公室,同时他脑子飞快转动,将眼前这事推设了好几套处理方案。首先决定不能贸然去拨公安局的电话。
不愧是林良,不多一会,院里的人都让他轰走了。会议照开,他让自己的一位副手先顶着主持,又示意两位女同志留下来看着,自己起身往外走。不想,泪花满面的女人一下截住了他。
林主任别走,去叫我姑姑来。话说得清楚冷静,不容置疑,令林良浑身一震,陡然紧张莫名。“你姑姑?”
女人又拿出一张指头宽的纸条,纸条上那串电话号码,林良很熟悉:那是县委书记赵晨的手机号。
林良试着拨赵晨的手机,立即听到了粗大的嗓门,显然那边老早就在等着:“这个文明书,真不像话,竟闹成这样!我正要找你啦林良,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我也不清楚,一点也不清楚。”
“把你掌握的情况捏拢一下,马上向市里报告,不定性地纯客观地知道多少报多少,市委组织部、纪检、政法几家都报。”
林良没想到事情急转直下,这话听得他头皮发紧,喘着气嗫嚅:“书记,是否请公安或是纪委出面,先查一查,弄清楚些再说?”
对面顿时火了,不不不,你先报,抓紧报上去。纪委当然得站出来,不能迟钝麻木,我马上找老廖。也先报告上去再说,如有必要还得往省上报啦。怕只怕事儿再弄大了,我们还拖着没报。那一来会很被动的,你懂不懂林良!这类事是一下子就能够查清的么?你不能,我也不能,谁都不能!
对面挂机了,林良半天回不过神。愣好一阵,才拿起电话往市上打。
林良这才想起,这屋里还应有一个人。抬眼找,那肇事的女人不知什么时候走掉了,根本没知会他一声。
这时,两位身着警服的公安走进了办公室。他挥挥手对俩警员道,我正要报告市上,请回吧你们。
此时的文明书,头晕目眩,满额细汗。那女人被拉走了,乱哄哄的人被林良喝散了,好半天,他胸口还怦怦乱跳。
没顾得上手背的伤,他拨通就近的派出所电话,未待发问即吼道:“我是文书记文明书,你们赶紧过来人,来县委大院抓女流氓。”
摔下电话,他坐进椅子里呼呼喘气。一种险恶不祥的直觉,一种不明究里的恐慌和无措,不期而然迅速攫住了他。
他又抓起电话。和以往一样,逢事他总先找市委组织部的老同学关剑锋,偏偏今天听到的是手机已关机。改拨关剑锋办公室的电话,连拨三通都是忙音。
第三个电话他打给了妻子,让她立刻回家,自己在家里等着她。放下电话他快步奔回自己家里。
门锁一阵响,捅开后,妻子梅素进了屋。这个美貌女子这会儿已经花容失色,进屋来指着文明书就是一通狂骂:文明书你就是这样洗心革面、痛改前非、重新做人的么?几次三番指天发誓咬牙碎舌都忘哪儿去了?竟然变本加厉到如此地步,弄个满城风雨尽人皆知。你不做人,也再不让我做人了哇!接着一头栽倒床上呜呜哭起来——显然她已经知道了。
到这时候,文明书总算冷静下来。妻子的哭声像一把冰冷的刀,剖开了他热热烘烘的脑袋。他走过去坐到床沿,搂住妻子,诓道:素素别哭了,我向你保证,这一次绝对没有对不起你的什么事。可能是有人要冤我害我。你赶紧给我说,那女人是谁,有什么背景,我记得是你带她来过家里。
梅素一下没了哭声,仰脸看丈夫,迷惑地问,我带她来过家里?什么样的一个人?
好像上次打破的那口鱼缸就是她送的。对,是她,没错。
梅素回想了一下,忽地睁大眼说,好像是赵晨的侄媳妇。对的,他的一个乡下侄儿在城里一家工厂讨的老婆!
文明书这下脸色全变了,这是一个阴谋,一个陷阱。一定是的!早不发生,晚不发生,偏偏在这个敏感关键时期发生。他跳起来一把抓起电话,拿电话的手和按键子的指头都在发抖。
这次不再是忙音。
喂,是剑锋吗,你在哪儿?我遇到大麻烦了。
在这届县领导中,文明书是不多的几个外地人之一,是紧排书记赵晨后面的第一副书记,是实行领导籍贯回避制,干部异地交流的结果。近段时间,上面督促落实领导干部籍贯回避制,主要领导异地交流工作真真正正展开,赵晨这次恐再难抗过去了。这些天里,大院内私下的热门话题,已是赵将何往,文何时取而代之了。
这就是文明书所称的敏感关键的时候。
听这边气喘吁吁讲完,关剑锋老大一阵沉寂。文明书着急了:剑锋,喂——喂——剑锋,你看这事有这么严重吗?
许久,那端一声唉叹。相当严重啊明书,想过了吗,赵老头儿很可能下决心不走了,还想要留在县里。
什么?他不走行么?他走不走与今天的事有什么关系?
文明书额头热汗涔涔。梅素也愈发紧张,忧心如焚。
这不是明摆着的嘛。剑锋说,你好好想想,市里出于大局需要,某些职位某些个人暂时不动也说不定,哪里一刀就切得下来呢。再就是市里本来拿这老头儿也不好摆放呢,他在全市的资历、人际和能量,你老兄应更清楚呀。
他忽然压低声:有人来叫我了。再说一句,明书,你现在遭遇的事,说不定仅是一个开头。小心啊,事情真要弄大了乱套了,可就难办了啊。
嚓一声线挂断了。
文明书好一阵木然。关剑锋最后的忠告既是实言,又实在是及时的提醒。
梅素又呜呜地抹起泪来:可千万别再出什么事啊,明书。
事态既然严重,他想得找找能说得上话的市领导,他开始往市上拨电话。
二
晚饭后,林良在家里拨通纪委老廖家的电话。赵晨要他摸一下纪委那边是怎么上报情况的,无非就是担心没有跟上。
接电话的却是老廖老婆,说话怒气冲天,也不知她今天接了多少电话:烦死人了,老廖他不在家。在家也没用!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清楚。
林良苦笑。多年从政的经验告诉他,今天这一场平地而起的风波,应是一个明白无误的信号。说到底,本来就拖磨了许久的事情,现在因上面加大清查落实力度而再拖不下去了。格局却依然不变:该走的不想走,副的想立,当二人摊牌较劲的非常时刻,怎么站线,站哪一条线,可就是下面一大帮子人十分犯难的抉择了,尤其像他林良这样躲也躲不掉要被卷入风浪中心的人。
赵晨早年做县团委书记的时候,林良还只是家乡学校一名普通的小学语文教师。赵晨到他那儿做乡长,也就是下基层锻炼,他们才得以有缘结识。
那时的赵晨最需要的是做出政绩,且及时地总结出来,汇报上去,宣传开去。比不得日后他拥有整个县委办公室,有主任、副主任、一秘、二秘,外搭党史、政研、方志,一抓一大把笔杆子;那时除了他自己,只有一位成天离不了一副老光镜的乡文书,再就是一两个勉强念完高中的奶气未干的办事员。在一份科技兴农富乡的典型材料经县上几番催促仍报不上去的时候,情急之下老光镜推出了林良。
林良在县上的师范学校毕业,能写能说,善歌善棋,善酒善交际,是一个通才。那份熬两个通宵完成的材料上报之后,他渐渐得到赵晨赏识推重,终至结为莫逆。
自此,林良一改对新闻写作的鄙薄和冷漠,将《山岭上的党旗》一类报导通讯,从县广播电台一直写到市委市政府机关报。最出彩的一次,是将一幅赵晨视察洪灾、慰问灾民的摄影照片,配了百字短文发表在省报头版。其时,赵晨已是县政府副县长,林良也早弃教鞭,坐到了乡政府副乡长位上。
此时平地起波澜,位居县委办主任,素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见称的他,也不无困顿迷惑。他想应静下心来,多多观察审视,认真思考掂量。
电话偏嘟嘟嘟急响起来。
是赵晨。林良吗,你快到政府招待所来。我在606号房。
林良不禁摇头一叹,又哑然失笑:招待所是赵晨又一块坚实的根据地,那儿有一张赵晨打得出去的好牌:所长冉霞,一个聪明迷人的美妇人。
身为政界中人,文明书有一个最大的弱点,就是太喜欢女人。反过来说,他也惹女人喜欢。还在省城念大学时,他就已出落成让人倾心的大帅哥。一米八六的个头,气宇轩昂,挥洒自如的谈吐,梅素、关剑锋一大帮男女同学都是他的拥趸。步入社会,从中学教务主任、校长,直做到宣传部长、常委、副书记,一帆风顺。这样的人物有一只只花蝴蝶随身飞飞绕绕,几乎在所难免。所幸文明书还顾念着政治前途,最为幸运的是有梅素这样一位好妻子。他自定的生活原则中,最为重要的两项,是爱钱而不贪多、喜新而不厌旧。所谓新者中的一位,就是县府招待所的所长冉霞。
事情起因于赵晨任县长、文明书履新交换过来当宣传部长时主抓的那套《故事百题》。当时,为了出政绩,文明书安排凑集县内一帮写手,自任主编,依据县志方志民间传说及至酒肆茶坊中言,写出一套《爱国爱乡故事百题》,由县中学印刷厂分上下两册出书。经由有关部门渠道,使得全县中小学校学生、厂矿子弟学校、企业职业技术学校、甚至在外地的农民工培训学校人手一套;各图书馆、书店、书摊、乃至流动的书商书贩,均分派任务包销。100多万人的人口大县,第一版出20万套,不到两个月即告罄。又恰逢省、市“精神食粮创优工程”上马,经他一番奔走运作,这套书最终获奖上榜。与这书相关的上下各方,无不称精神物质两个文明双丰收。文部长自是声望鹊起,政绩斐然。
那样的一套书,最初不能不下些功夫解决发行的困难。这就由宣传部出面,召集文化、教育、工会、团委、书店企业等相关人员开会,分解任务。会后在招待所设晚宴款待,自是特别丰盛一些,文明书又是拜托又是答谢,你来我往地自然多喝了几杯。看就要尽兴下席时,冉霞来了。
她以招待所地主身份敬酒。轮到文明书,她说至少要敬五杯。第一杯表达她本人对部长的敬意;第二杯感谢部长对她个人工作的帮助和关怀;第三杯还望日后更加关怀;第四杯则是代表全体员工,对宣传文化部门给予招待所的支持关照诚挚致谢;最后一杯最为特别,是以妹妹身份,祝部长夫人梅大姐姐青春永驻,美丽长存。
文明书起身笑对冉霞,说久闻所长豪饮,是不可多得的女杰,连赵县长的海量也比不过的。这五杯酒,说起来都该喝,也很高兴喝;只不知能喝善喝的所长肯不肯作陪一起喝?
众人一齐拍手叫好,气氛热烈到逼人。
冉霞香腮飞霞,眼盈秋波,嗔声如玉:我哪能喝嘛,就一杯行不行?要不两杯,要不就减半,行不行?好好好,不减就不减,我喝了部长可一定得要喝哟!
在喊好声、叫闹声、顿足鼓掌声中,二人还真的滴酒不剩全干了。
文明书晕晕乎乎,就近到临河一处清静的房间休息。果然不负他暗自期待,没多久,冉霞换一袭晚装,碎步轻声闪入房内。
冉霞没想到的是,这之后不久,忽然接到县政府文件,下派她去长岭林场做副场长,即刻动身赴任。半年后,她才从偏远苦寒的长岭山区调回城,官复招待所原职。
林良走进606号套房,赵晨犒赏立功将士一般迎住他。
今天你处理得很好啊林良!我常说嘛,有了你林良,就有了半个县委,就能稳得住。这不是吗,哈哈!一边说着笑着,一边伸过手拍林良肩头。
与文明书高大英俊、白净儒雅的翩翩风度不同,赵晨矮壮粗黑,宽脸浓眉,隆鼻梁,四方口,大象耳,将军肚,一望即给人果决刚毅、不怒而威的感觉,隐隐有一股慑人的气势。只是岁月不再,纵然档案可以改动,头上的银丝可以染黑,脸额之上点点老年斑却不期而至,眼睑松垂,眼角的鱼尾纹也拂之不去。
林良你没找着老廖吧,他刚刚离开我这儿啦。在沙发上坐下,赵晨推过来早备好的茶。是林良逢事爱喝的那种苦味厚道的茶水。
说到老廖,赵晨笑着摇头一叹:这个老廖啊,做事总是优优柔柔的,不比政法委的罗义。文明书兼着他那儿书记,向市上说不平息好这场风波,真正消除影响,全县的扫黄打非、综合治理没办法开展,他这个副书记只好请辞不干了。
林良听出这是要他也豁出去,暗自脊背渗汗。
赵晨要他去几处安排鼓动,促成并准备好市里下来调查。
怎么给他们说呢书记?到处都在传您要上调市里高就呀。
不去不去肯定不去。赵晨大巴掌用力一劈。明确告诉他们,我哪儿也不会去。他文明书想坐正当书记都想疯了,我要他到此为止!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停,大巴掌热热乎乎捂在了林良肩上。
林良啊,我反复想过,我这把年纪的人,去哪儿都坐不热凳子就下课了,不如就死守在这里。这里朋友故旧一大堆,家庭妻小好有个照料,你说是不是啊林良?
林良心底踏实了一些,站起身说,别这么说啊书记,我们都是您培养起来的,现在还很需要老领导您的指导。我这就去安排。我还想专门去市里一趟,去几处地方汇报汇报我们下面的具体情况。再找几个主要的局行部门,几家有代表性的企业,特别是几个大的在建工程的头儿,联合向上反映,要求从县内发展大局出发,让书记您留任。
赵晨一脸感动,也随之站起。
你们就看着办吧。注意要自然,不要勉强谁。这么敏感的关头,各自都有想法和打算,可以理解。毕竟像你我这样的交情,不多啊。赵晨的大巴掌再度抚在林良肩头,
像想起了什么,林良突然问:冉霞您找过了吗?她要是肯出面,也许会有些分量。
赵晨不挪开目光,依旧看着林良,并不避讳。我叫她待一会儿来这儿。我只想让她把酒店这些年大小年节送礼封红包一类乱七八糟的事捏合一下,算是又一桩吧。再就是夫人入股分红的具体情况。其他的事,我还不想她现在都说出去。
顿一顿,他坐回到沙发上,唉叹一声道,她还年轻,也是个有能力、有前途的人。我要还干下去,就一定提拔她。还有她那个窝囊了一点的丈夫,也该考虑一下了,弄进政协呀什么地方,好歹解决个职级吧。你也知道,难得她这些年给我这老头子不少照顾。
他目光再次转过来,盯住林良。再就是你啊林良,能力才干和资质修为,在办公室最多也就发挥了六七成,还憋着好几成没搭上劲啊。暗地里骂我不知人善任了吧?哈哈!
林良笑不起来,一躬身端起杯子,将又苦又浊的茶水一饮而尽。
在环形走廊转角地方,林良撞上了迎面过来的冉霞。一袭白色真丝短裙,浑身淡淡香气。见是林良,她一笑点头,径自向606款款而去。
三
晚9时,关剑锋打来电话,说市上组织纪检几家都知道今天的事了,现在看还没什么反应。毕竟这年头,领导干部包二奶养情妇早已不是新闻,更不用说从一类乱七八糟的发廊夜总会里捉住几个什么人物了。
文明书便告诉,赵晨下午专门到他办公室来询问,却不等回答分辩便岔开了。
这老头就这个样,最会玩花样。剑锋也迷惑不解,他主动找你套,倒也说明,至少现在还不想和你完全撕破面皮。
可我真想跟他撕破了呢。他那侄媳妇儿今天溜了,我想查一查,剑锋你怎么看?
不会有什么结果的。你和梅素当心些好了。市上我多留心些,有新情况我会及时告诉你们。
文明书想揪住赵晨尾巴的努力,最终真的成了白费劲,正如同关剑锋说的那样。
先是两家派出所互相推诿。三派说事情发生在县委大院,是二派的辖区;二派说派了干警去,那女人溜了,无论回家还是回工厂,就都是三派的地盘。直接找公安局。老半天电话才通,说局长们都不在家,全去追缉农业银行一个携巨款潜逃的营业员了,再就是下乡镇部署集中打击车匪路霸。问接话人是谁,对方一阵支吾后说,文书记你遇到的那点麻烦,我们公安局现在出面不是很合适吧。再往下,就推诿要有政法委指示才好作出反应。文明书气得直咬牙,说我就是政法委书记,我叫你们查案,对方嘟哝一句汇报研究,竟挂了电话。
文明书要林良去那家工厂查。林良指着一大堆文稿说走不开,推给副主任小饶。拖到周末才得到情况汇报,那家工厂上半年差点倒闭,厂领导全换了人,他们不知有那么个女子。反过来问查她干什么,小饶一时没有更充分恰当的说法,对答不了人家。
文明书还不甘心,干脆直接去查这位赵家侄儿。他听梅素说,这人年初才调进城。这次他亲自去,人事局倒不敢怠慢,总算查出了名叫赵仁和的人,当年二月调入蚕丝局,原籍正是赵晨同乡。但社会关系栏根本没填,家庭栏里倒是填了妻子周玉辉,仅此而已。
查到乡下去吧。这样的事电话里怎么好说又怎么说得清?召人进城来又召谁为好?天高地远,山路崎岖,难道还自己一路颠簸驱车去?派人去又派谁去,谁会尽心尽力照着自己的心思一查到底?
文明书这才知道什么叫做哑巴吃黄连,什么叫做黄泥掉裤裆。说来是县委第一副,在小小县城已足够显赫,没想到就眼前这么一点小事,竟束手无策。
妻子梅素拿剑锋的话劝他:查来查去,不会有什么结果的。就算查了出来,她咬定跟她伯父无关又奈其何;且不说人不要脸鬼都害怕,她要耍无赖再闹一场,又何以收拾?罢罢罢,但愿这事就这么冷下去收场好了。我们退避三舍,不与计较还不行么?
正说着,赵晨从酒店打过来手机,粗声大气震人耳膜:老文啊快过来,广西北海的肖总裁在这儿,我怕对付不过他们啦!
时间将近7点,梅素也已摆好了晚餐。转念一想,不去反不太好,让人觉得心怯似的;去了还可以看看态度与动静。
于是他歉意地对妻子笑笑,临出门特地捧她脸亲了一口。
这餐饭一吃吃了两个多小时,吃得文明书直想吐。
来客和县领导,加上对口企业、相关单位以及管理部门,坐了满满两大桌。
其实,此肖总裁即便在那么个北海市,恐怕也算不上一个什么总裁。只因弄过来一个项目到小县城,俨然就是一副开发中国西部的派头。
赵晨说:我们农业老县、人口大县、工业弱县、财政穷县,但水酒还是能备得上一两杯的;这些年来,内引外联发展经济,没有雄厚的资金,靠的就是上下一心,班子团结拧成一股绳。
这话让肖总裁和女秘书揪住不放,反客为主翻出花样名目,接下来很让赵、文、林三人,连同企业老总、部门头头团结协作了不少酒下去。紧要关头,幸得冉霞挺身而出,巧说巧笑巧喝,制了总裁和女秘,这才将战火引出去一致对外,直灌到来客一个个面红目赤、舌头僵硬,摇摇晃晃寻路下席。
回到家,文明书醉眼朦胧,头晕脑胀,胸堵喉辣,刚到床边就再憋不住,哇哇连声大口大口吐开了。
许久才清醒些。梅素给他换湿毛巾。他想坐起,想喝水,身子发软动弹不得。终是梅素端了水喂他,一面告诉,他刚去酒店,家里就来了电话,是一位女士打来的。
哦?说什么?文明书喘喘气,还想吐。
看来她是善意的。她说这次你的对头决心很大,手段也毒,你最好以退为进,先保全自己,尽早结束这场所谓的桃色风波。我问她对头是谁,她说我们应该很清楚呀。我问她是谁,回答更是怪怪的。
她怎么回答?文明书稍稍支起身。
她叫我梅姐姐,叫我别问她是谁,就挂了电话。
文明书一阵头晕目眩,哇哇地又吐开了,直吐到面色苍白,浑身瘫软,唾涎顺嘴角直流。
文明书冉霞之间曾有过一场对话,可视为二人的承诺信誓。
那次,妻子梅素得了子宫肌瘤,医生怀疑是癌,需手术确诊。文明书刚到省城要陪梅素做手术,就接到冉霞哀求他务必回去一趟的紧急电话。一开始,文明书想推脱。
冉霞那儿的事,是县政协大会的会务承办之争。这样的会议过去总是非县府招待所莫属,连县级部门一般性会议也大都垄断了。近年来随着党校、教育局、新华书店、还有一批民营个体宾馆酒楼兴起,行业间竞争日趋激烈。这年的县政协全委会大会,眼看就大有被新崛起的滨江楼争去之势,冉霞实在急了。
政协大会正式委员380余人,外加列席、特邀、联络员、工作员以及众媒体,各类与会就餐人员在450至600之间;住宿人员在200至300上下;会期5天,外加报到和离会,就是7天。特别是,政协会开幕,紧接着就是人大代表大会,餐饮住宿一档子消费,几乎就和政协会相当,或者规模还要更大些。这样一年一度的大宗业务真要旁落他处,单单营业损失就得以10万计。且还不得不设想,刚改制不两年的原堂堂县府招待所、现改扩建成金碧辉煌的大悦霞,此后何以撑持颜面,冉霞又何以立足于酒店内外?
文明书一下便感受到棘手和压力。一座滨江楼敢与悦霞竞争如此会议,当然不仅仅是更优越的滨江环境、更精细的装修、高中档齐备的客房、名师主厨的餐饮、更新潮的服务,一定得有很特别的背景。他马上想到了这家酒楼的两名主理,一位据传是财经副县长的妹夫,另一位则是赵晨的小姨子。其他直接间接参股合伙者,应还有人在。而县政协大会不久召开,他本想趁在省城拖过这一两天,会务上的事就定下了,不用搅自己进去。须知县委领导中,县政协正好是他这位党务副书记分工联系的一块。
好在他从自己浩繁的大脑信息库中,迅速搜索出最核心的一条,就是赵晨在这件事上,并不见得真心照顾自家亲戚,甚至明明有倾向冉霞的意思。只是夹在双方中间,不便出面罢了。冉霞当然应清楚滨江楼的底细实力,并大致能掌握得住对手的竞争状况。以她的聪明能干,一定会先打探赵晨的口风。只有认定了事情尚未定局,仍有转圜余地,她才会电话追踪到省城,急切地找他。
想到这层,文明书不再认为那是一桩麻烦,反而是一个露脸的机会。
除了冉霞,别的又接到几个电话要他回去。
第二天上午,他返回了县里。
待他结束一个饭局,带几分醉意回到家,几乎是踩着他的脚后跟,冉霞敲门进了屋。
眼前陡然一亮,醉酒的他即刻醉心了。
来来来,让我们好好庆贺本届政协、人大会议圆满顺利召开。冉霞一边咯咯笑,一边从她不大的手提袋子里,变魔术一般拿出一瓶五粮液、几样小吃、一只香酥脆皮鸭,一齐堆在大沙发前的茶几上。最后,她掏一只酒店的专用信封,优雅地递过来。
辛苦了文书记,全仗你一言九鼎,这点心意请笑纳。
你这是干什么嘛?文明书一掂信封,知道这份心意不薄,拉开抽屉往里放。口里说,事情棘手,真不太好处置,最后到底怎么样还不知道啊,我的大总经理!
他这自然是卖关子。
其实,他只是在政协听取了人事安排和主要议程后,以不经意的口气问起了会务筹备情况。他显得很是意外、很是惊讶,止不住还带出几分情绪当即批评:这样重大的会议,怎么可以考虑别的什么酒楼宾馆呢!悦霞毕竟就是政府招待所,具有无可争议的庄重、严肃和气派,其本身就是一种档次、一种规格。尤其是大型会议的承办接待经验,别的地方有吗,能与之相比吗,谁能保证不会出纰漏、出乱子?
他三根指头儿并拢轻轻叩击桌面。政协秘书长眼瞟着他的分管会务的副主席,一脸细汗,连连点头,说马上研究,马上研究重新安排,务必保证委员们吃好住好休息好,保证大会圆满顺利召开。
冉霞却一副撒娇模样:别吓我了好不好!人家可是晚饭没吃上两口,就接到了政协通知,就忙着去安排布置,上上下下腿都跑弯了,这才到你这儿来喘口气歇一歇,还要这样逗弄人家,你狠心不狠心嘛?不信你摸一摸,人家肚子早就饿瘪了。
说着真拉了文明书的手往她身上牵,并顺势扑入了他怀里。
文明书这天本来没什么心情。
在省城医院,他对梅素说他回去处理好事情就马上赶回医院。梅素强自笑笑,要他安心回县上工作,别太担心她。
没想到回到家里,遇到了冉霞上门来这么一闹。他一股子憋在体内好些天的欲望火苗呼呼上窜,烧得他烘烘发热,勃然奋起。当怀里的女人剥成白净净的一个雪人,同时散发出灼人的热浪,他高大健壮的身子一下裹住她,滚进了长长的大沙发。
砰的一声响,茶几上的酒瓶碰翻了,砸在地板上。顿时,一屋子酒气浓烈熏人。
手机铃音突然叫起来。
二人没听见似的不予理会。一种强烈的对对方的渴求和征服的欲望,让俩人近乎疯狂。无奈铃音不依不饶,终是让人不堪其扰,深悔刚才太过急切,忘了关掉该死的手机。
文明书叹声气,伸手摸着了手机。
谁呀,这么晚了还吵?
老文啊我是赵晨。干什么老不接电话?
文明书一惊坐起,是书记呀!我刚在洗澡,准备睡觉了。你知道的,我一早从省医院赶回来,这一整天几乎就是马不停蹄呀。
赵晨哈哈一笑,对不起呀老文,打扰你了。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我找了几遍冉霞没找着。这鬼女子那么聪明的,想要政协会还放在她那儿,向我求援,我不好出面,让她找你。怎么现在还没个回音。她该不会一整天还没找着你吧?
文明书脸上直淌汗。
怪不得冉经理那么胆大,原来真是书记您指示的呢。我刚一回来她就找上了,那阵我还在水电局扯他们班子的事呢。我给她说要请示您,她说您的意思,就是要我出面协调。我可照办了啊书记,下午去过了政协。也不知他们最后研究结果怎么样,不行恐怕还得书记您亲自出马。说来,还应是她们酒店更适宜些吧?
对面又朗声一笑,有你出面就行了。我再试着找找这鬼女子。也不知窜哪儿去了,老不接电话。
不过一分钟,冉霞刚从地上捞着裤子,兜里的手机叫成一团。
文明书摆着手势叫她别怕,索性依旧别理睬。冉霞犹豫片刻,咚地跳下地,跑向靠墙的组合音响,拧开来,将音量开到最大,这才打开手机通话。
可怜这么个美妇人,慌乱中仅穿上一条粉红小裤衩,光着身子乳房颠颠地在偌大房间里跑动,看得文明书心生怜惜酸楚。他找一块毛巾前去要给她围上,急得她脸色大变,摇着手大喊:干什么嘛!小曼你们放小声点行不行,没见我要听电话吗?
好容易应付了过去。电视关了,音箱关了,双双的手机关了,连房里的灯也都关了,只留下一小盏杏黄的壁灯。
冉霞坐回到沙发上,咬牙切齿发狠:还缠还缠,都老得不中用了还缠!等到垮台了坐冷板凳了滚蛋了,看还敢不敢这样缠人?不当街甩几个耳刮子,可就便宜他了!
文明书脊背一阵发凉。冉霞平定些,走过来轻轻吻吻他,说本想好好陪陪你的,现在不行了。不去一下那边,看来不行。
文明书伸手搭住她肩头,说,想过没有,男人都有不中用的时候,权势更不是能跟人一辈子的。有一天你不会也这样厌恶我吧?
无聊。她戳他一指头儿。我是初识风情的小姑娘吗,会不懂得男人,不懂得体谅?他算个什么男人,比家里那个废物强不了半点。只是权大势大、好色好虐待人。自己不中用,还赖人不擅妇人之术,逼人这呀那的折腾,恶心死人了。这样对待女人,还算男人吗?根本就不是人。所以,我常常羡慕梅素姐姐,简直羡慕死了。真的,明书,在你这儿,我才算找到乐趣,找到了一种做女人的感觉。
文明书仍不放过,我是说,如果有一天出现某种状况,你不会反过来对付我,甩我耳刮子吧?
无聊呀你明书!她再戳他一指头,什么状况会给弄得没饭吃,或者没法在这城里呆?知道吗,梅姐姐真要痊愈不了,真要是去了,我马上离婚跟你,信不信?
文明书再无言。
四
县委宣传部和报社、妇联、团委、侨办几家分布在大院东头。矮墙相隔,假山屏障,树木掩映,实际已自成格局,别是一处洞天。
宣传部长刘新进在一座假山旁边等着文明书,手里拿一份报纸随便翻看。这场风波显出大有来头,文明书几天前就想过要找刘新进谈谈,没想到他会主动请他过来。现在又见他下楼来迎候自己,很是感动。
刘新进出任县委宣传部长,是文明书的得意之作,也是赵晨在常委会上败给他败得比较惨的一次。
说起来,赵、文二人这些年的摩擦与冲突,十之八九在选拔配备干部。初时赵晨提出些人选要求安排,文明书并不太计较,大多予以落实。谁知越往后,用文明书私下骂的话是如果全依了赵晨,常委会人事会议简直就是赵记现场安置办公会了。不得已,文明书一方面着力强化县委组织部本来就应有的推荐考察干部的功能,一方面力推公开评议审核,德能勤绩廉充分量化,参考资历素质综合评分,再酌情引入政协协商、人大审议等一系列办法和措施,用以挑战和冲击简单轻率、最容易被控制的直接表决方式。此后,自信情况有所改观。
论赵、文二人思辩与口才,当在伯仲之间。但文明书一则系外地调来,少亲朋故旧拖累,自然更要放得开;二则毕竟年轻许多,反应迅速,思维敏锐,出语快捷;最要紧的是他主管党务,组织人事方面业务熟稔,驾驭相关政策、领会最新文件精神的能力罕有其匹,所以有时他也能占据常委会议上风,左右表决的结果。
那次赵晨早做手脚,让组织部把原政府办一位副主任作为宣传部长第一人选推了出来。这位副主任一年前到经济开发区挂职,才得以升为正科局职级,而文明书想要擢升的刘新进,从党校校长职务调任教育局长又干了三年。适逢全国高等院校大扩招,全县教育自然捷报频传。当然,做过县长的赵晨宠幸他的原副主任,与原宣传部长偏爱曾直属于他的教育局长,二者又可谓同出一辙,并无二致。
只怪市上这次没另调人充此要职,而让县里选拔决定后再报批。报批成了程序,县上的决定一般不会有更改,这次常委会也就至关重要。
赵晨最先发言,从宣传思想工作与抓经济建设的紧密关系入手,反反复复,意在定下来基调。文明书当仁不让,接着便顶上去。他抓住素养、政绩、资历三大要害,不急不躁,娓娓道来。插以幽默谐趣,适时举起时政大旗,把一次常委会议几乎演绎成了一堂用人选才的讲座。气得赵晨拍桌子叫,好了好了,刘新进就刘新进好了!能干,有潜质,劳苦功高,干脆做我这书记算球了!
这就未待表决,刘新进先做稳了宣传部长。只是那时不比后来有专门规定,因而赵晨得以坚决主张,宣传部不再安排常委,将常委名额给了公安局,这使得文明书的胜利大打折扣。待他渐成常委中的少数派,更只能眼睁睁看着丢失一片片大好河山,已是后话。
见到文明书,刘新进扔掉报纸迎上来,迎上他在二楼的办公室兼个人会客室。
茶水早就沏好。二人谁也没心思呷一口。坐下来刘新进就问,怎么看待有人蓄意导演的这场风波、这出低劣的闹剧。文明书想一想,用妻子的话答,一时没法查究,只好暂且不与计较。刘新进一声叹息,我是怕树欲静而风不止啊!拉开抽屉,递给文明书一份新文件。
是文明书毫不知情的一份通知。由人大牵头组团,一位副县长带队,组成一个多达23人的考察团,不日远赴大连青岛和深沪地区,考察学习文明城市创建、民营经济发展、旅游区开发管理多个课题。这位副县长与文明书相交甚厚,其余人中更不乏他的肱股,包括眼面前的刘新进。
文明书一屁股跌到椅子上,为什么这个时候把你们都抽走,弄到远远的地方去?
是啊!刘新进又一叹,我猜想有人要有大的动作了。市上的人说林良一伙上去穿梭于几大机关,起劲得很。
再一叹,他说,那天一出事我就断定有鬼,而且背后非那位先生不可,我只好再催促报社的两位记者加快进度。我想弄清老头子去年给老爹老婆两次做大寿,上百桌的酒席到底捞进了多少。再就是开发区那面,大小几个楼盘,以千万计数的投资,都发包给他外甥的永兴公司和下属的建筑队,到底有些什么背后交易,还真有了些线索眉目。我想再召回两位鼓励督促一下,动动脑筋想办法,多寻些路径。我看还是找个理由,推掉这沿海之行?
不好,那样你更会被瞄准的,弄不好反动弹不得了。文明书想一想说,庆寿的事就别查了,那顶多是写一份检讨,或者再给个警告的事。开发区那才是大事。你说的是报社崔力力吧?如果他二位真的能干可靠,倒该好好鼓劲,不管花一年两年都查下去,争取逮住尾巴以求得检察院出面。当然,这已是远水不救近火。我眼面前的事,就看还能做出来多大的一张饼子给我啃吧。
二人计议半天,分手时仍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五
几天后,文明书决意抽身退出这场风波。
一大早电话就急响起来。这次关剑锋也没沉住气,一通话就喊,明书大势不好了,你和梅素马上来市里,晚了恐怕不行。说完就挂了。
文明书马上拨电话找小车班班长大孟。县域经济欠发达,小车配备有定额,规格标准更有比较硬性的规定。县领导中仅书记、县长和常务副县长三人的车相对固定,其余一律随用随派,有时则相互挤一挤。
大孟的小灵通倒是十分灵通,一找就着。不想他听完嚷起来,当天车排满了啊。书记你要用车早说呀,昨天下班前就说。现在可真是没法了,车全派光了。
大孟五十来岁,一米八九的大高个儿,平日里见了小他不少的梅素,梅阿姨梅阿姨叫得欢。曾因梅素偶然说到一种兰花,竟专门几十里颠簸驱车去乡下弄回城,还非得要缩脖子猫腰放好到窗台上去。这会儿,文明书想像那边大孟的神情,差不多是在应付一个不过认为有些难缠的拦路搭车的人。
他转而找林良。司机们听大孟的,大孟则直接听从办公室。林良同样的意思,只是委婉许多,留有余地:书记你用车,早打个招呼就安排呀,现在一时恐怕不太好调剂了。要不请稍等一下,我找政府那面问问?不行再找下面局行单位抽一部车出来?
他气得在放电话的几案上猛拍一巴掌:林良你听着,我什么车也不要,我只要县委的车。八点以前、最多八点半以前,没有车,我唯你林良是问!
梅素来不及洗去满嘴牙膏泡沫,赶出来劝阻:跟这样的人生这么大气干什么。没车赶公共汽车不行么,满车站多的是,吆喝着争拉客呢。一面说一面推丈夫进盥洗间,刮面去刮面去,可别让剑锋他们笑话你不修边幅。
五分钟后梅素接到电话。书记你好,噢哟是梅姐呀,梅姐你好,我是林良。文书记要用车,我找了赵书记,把他的车要出来了。好在赵书记今天走不远,我另想办法好了。车已开过来了,请给文书记说说。好好,再见再见,有空请和书记一起来家里玩啊,梅姐。
放下电话,梅素又好气又好笑,说道,你们官场怎么竟成这般模样了?用一下车也去打小报告。这下好了,派了他赵晨的车来。到了市上,先得要摆脱那司机。而且,你我两个在车上也不能多说话。真是用心良苦!
赵晨的车是一汽奥迪。虽说是国内组装,经过一番刻意再装璜,进口音响,变频空调,高低起降和倾斜度调控自如的细牛皮座椅,质地和色调考究的脚毯,镂花顶棚,蜀绣挂帘,坐进去的感觉,奔驰、皇冠、卡迪拉克也不过就那样吧。
只是文明书今天没坐出什么感觉,或者说没有感觉。从市上回来,他一路上情绪极为低落。
由于不断有人汇报反映,渲染加压,连省里也有人打听过问,市上不能不予以重视,并适当作出反应。决定组成一个专门的调查小组赴县调查。接下来只是抽调哪些人,怎么展开调查,涉及哪些方面,都找什么人调查的问题。
既然是专冲着明书来,又是赵老头儿他们精心策划好执意请下去的,想想吧,有多大把握可以应付过去这样的调查?关剑锋摇头叹气。
怎么说也要以事实为依据,不可以道听途说,无中生有吧?梅素插话。
用作依据的事实可大可小,范围可宽可窄,工作方面、经济方面、个人生活、乃至社会交际,方方面面都行。道听不可以途说,却未必不可以纳入考虑范畴,所谓群众影响嘛。
剑锋再摇头苦笑笑,挑明了说吧二位,时下在职的实权领导,一点儿事没有可能吗?二位不会不知道吧,小处说,花点公款吃吃喝喝、境内境外旅游逛逛,收点礼品、得点回扣、玩个把女人;大处说,决策失误、疏忽渎职,然后才是作奸犯科,真要揭开盖子放手查究,能查不出个一二三来作为依据?哪里会仅仅限于查什么桃色风波!那无非只是拉开幕布,要演后面这许多的戏啊。
文明书咬牙切齿,要这么说,他赵晨才说得上满屁股是屎,揭开来会臭气熏天,臭不可闻!
但是,没人投诉就没人查案;没造成严重影响,也就不会有人追查过问,所谓能捂得住嘛。好比一堵墙,得许多人一起用劲才能推倒。他可是在那儿苦心经营一二十年了呀。不是有过几回,给人检举揭发,引动市里去查,劳师动众,最后全都无功而返么?想想吧明书,想想你现在较量得过么?
文明书徒自叹息。至少现在,他还没有还手之力,或者说还远不是时机。
梅素听得厌烦。剑锋我实在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了,争争斗斗反反复复,提心吊胆战战兢兢。我只想尽快结束这一切,寻一处清静地方作为安身之所。明书他也是这样想,只不过心有不甘罢了。
真要这样就好办多了。关剑锋松一口气叹道,退后一步自然宽嘛。首先是从眼前这个事中全身而退。解铃还须系铃人,这无需我多言。至于去处,虽有这件事的负面影响,以明书的履历、资格条件和市上的关系,升迁没把握,平调应该有希望。我就知道市里林业、水利、教育局几家正在物色人选,只不过大多是刁陪末座的副职,先得委屈着一点了。
夫妻二人摇头苦笑。事已至此,只要有一片木头过河就好。
之后,关剑锋带着文明书一同去几处地方走动。梅素则叫上赵晨的司机,拉自己去了购物中心。
六
文明书剩下来最后的、也是最急迫、最要紧的事,如关剑锋所说,就是求得自己尽快全身而退。
对此他颇为自信,几乎是成竹在胸。
他打电话约请赵晨谈话。对方闪烁其词,迟疑着要推辞。他马上补充:我只是想谈谈个人的事,也还有你的一些事情要说说。
赵晨有好一刻沉吟,然后哈哈笑,那么就依老文你吧,我们就谈一谈。说起来,你我也真该好好谈一谈了啊。
文明书选在星期天的上午,江边一处僻静的小会议室。
这场谈话注定是一场马拉松。
准确说,是一场殚精竭虑、双方拼智力耗体力的持久战。
不过,让一个不知情的局外人听去,却只会觉到枯燥沉闷,费神而吃力。当然会有吵闹、会有叫骂,甚至拍桌子、踢凳子,震怒咆哮,剑拔弩张;更多的时候,则是和声细雨。伴以插科打诨哼哼哈哈,饮茶递烟谦让有加,起坐走动指看江水,抚背搭肩贴面附耳。到后来,气氛完全轻松了,两人表情亲密,笑声朗朗,看上去俨然是两位好朋友躲在静处促膝谈心。
全赖文明书对这场谈话的充分准备和精心的策划构思。
什么时候说些什么,哪些先说哪些后说,哪些多说哪些少说,说到什么分寸,怎么样把握住分寸并要能够达到分寸,适时配合出示材料与图片,解读数据与摘录,援引社会各方意见与舆论流言,再辅之以沉默僵持,咬紧牙关不吭一声;拍胸顿足,诅咒发誓,抹泪擤鼻涕;唉声叹气,满面惭愧,追悔莫及;可怜兮兮,同病相怜,惺惺相惜,罢了罢了。
凡此种种,他事先尽可能设想周密,再临阵随机应变,针锋相对,务求将一场艰苦卓绝的谈判、一场激烈残酷的战争、一场生死攸关的较量,纳入自己预设的轨道。
这期间赵晨出去了一趟。回来时,腋下夹一只早不见用的旧公文皮包。很快,同文明书一样,他面前桌子上也放了不少材料和图片。单是彩色的、黑白的,清晰的、模糊的,尺寸大小不一的照片,就比文明书面前多出不少。
利用赵晨出去这一空隙,文明书上了一趟厕所。回来后闭目敛神加以调整,静待下一个回合。
如果说这真是一场战争,战事进行到这一步,实际上他已熬过了最艰难的时刻。顶住了最初的狂轰滥炸、轮番冲击和全面凶猛的立体进攻,自己未被冲倒摧垮、毁灭完蛋,反而渐渐将战火引出去,推到了外线。接下去,恐怕该是组织实施他的诺曼底登陆了。
可惜的是,他自己这面,早已是一座百孔千疮大片废墟的柏林城,再经不起一次攻击、一阵呐喊。他内心的祈求和期待,是对方的弹尽粮绝,别再有新的打击、新的攻势。他只想求得一息残喘。
有人推开门,拎一只暖水瓶进来。
是高嫂,县委宿舍楼里一个老实本分的大嫂,县委办公室一位老办事员的遗孀。年岁偏大、一字不识,下岗后很难再就业,林良让她来大院打扫卫生、做做杂务,一干已是一两年。她边进屋边说,赵书记叫送水来,星期天都没烧水,我还是上外面街道打的,这才送来啦。
文明书这才觉得嗓子冒烟。茶杯子里原来已滴水不剩。看桌子对面,赵晨的透明玻璃钢杯子里,也早成一片沙漠:几小片灰白色的人参,恰似遗弃于荒漠中的曾经跋扈一时的猛兽的残骸败骨。
高嫂先在赵晨那面冲茶。哗哗水声中,她看着桌面随口道,赵书记这张像是晚上照的吧,照的是文书记,又显得模糊看不清,梅阿姨更是不太像她了,像是个谁呀?像个电影明星。两个人好亲热哟!
待她走到这一面,文明书含笑问,这几张像片清楚吧,效果是不是不一样?看门口这个侧身背对的人,我说是赵书记他家外甥呢。他说他家亲戚多,记不得照的是谁了。你看得出来,还是看不出来?
高嫂只看一眼就笑起来,哪里会认不出来是兵兵哟,从小在书记家来往的,闭着眼也认得出他呢!赵书记好精神,一脸福相照出来更像是个笑菩萨。这个人没见过,看起来像是个老板,香港大老板。
赵、文二人都笑起来。
高嫂走了。
屋里一时沉寂。两个人端着杯子,只听得吹气嘬吸的咝咝嘘嘘声。
之后,文明书用指头拈起那张被夸过的照片,轻轻扔过桌子去。书记你照得真的不错,不如拿回家去存影集里。去年三月份那一阵子那么忙,恐怕这是不多的纪念了。
赵晨哈哈笑,拿起照片看一眼,即刻装入自己皮包。然后再哈哈一笑:倒真的照得有些精神呢。你还没告诉我,是谁照的;这技术倒还行,改天需要的话还请他照一照。
文明书眯缝了眼撑住面皮那层微笑。看桌面上,自己身前和对面赵晨那儿,像片,记事本,剪报剪刊,原件的、复印的新旧文件和资料,个人的、单位的投诉,上访的来信和来函,几乎应有尽有,散乱成两大堆。实在有如两军鏖战过后的一片狼藉的战场。细细看去,血迹斑斑、尸骨点点。
他大喝一口还有些发烫的开水,将已到嘴边的崔力力的名字吞了下去。来来来,书记来看看,我这里面还有没有你喜欢的。
算了算了。赵晨摆摆手,忽然收敛笑容,变了口吻。老文啊,我们搭档这么长时间,总的说来还不错的吧?这么说来,你这下真要走了,留不住了?你真要去市上教育局?
基本联系好了。唉,这些年跟着你进步倒是不小,就是太累了些,改地方休息休息去吧。做第三副职,管管机关工会,后勤事务针头线脑的,想来该会省心些吧。
干什么嘛你!赵晨一脸不平,手撑桌面站起来:他市教育局也是县处级,和我们平级的嘛!我们的第一副凭什么只能做他的老幺?要去就还做第一副,分管组织人事你驾轻就熟嘛。不行不行,改天我逮住市上的人,一定要讨这个公道。
人家这时才懒得理你哩。文明书仍旧眯缝眼保持住微笑。不是听说忙着要抽调人手下来,调查我们大院内的什么风波么?
调查个屁!赵晨仍旧站着说话,我叫林良明天一上班就发一份紧急传真上去,我亲笔签发。有什么事我们自己处理不了,非闹到市里派人下来?那叫什么话!
他抬手往下一劈,刚好劈倒茶杯。杯子骨骨碌碌滚动,眼看就要滚下桌子砸到地上,惊得他一大步抢过去,叉手摁住。
二人不禁哈哈大笑了起来。
几天后,市里的调查小组未待组建完成,便实际上宣告解散。
也下来了两位办事人员进行相关的调查。
也就是分头找了找赵晨、文明书,向二人作了一些相关的情况了解,两头交换了一下意见。
当天下午,两位即回市里复命。
文明书的辞职请调报告,分头呈交市县两级。
两周后,县委的一个扩大会议扩大到上百人。济济一堂,在县委大礼堂里举行。
主席台上,文明书把一份调函给赵晨看。梅素先行一步,调入市艺术体育学校。赵晨侧身与文明书握手道贺,然后他招招手,叫林良在他面前再加一只扩音器。清一清嗓子,他说同志们静一静,我想利用会前的时间,讲几个与今天会议无关的重要问题。
他声若洪钟,手势遒劲。首先批评个别同志不重实干而尚空谈,抓经济建设不力搞花架子有余。接着批评有的人简直不把精力放在工作上,无事则好生非,成天专爱瞎猜妄议,说谁谁要调走,谁谁要下去,全是些无稽之谈,或者是对上级文件精神的片面错误的理解。同志们应该懂得,稳定是上下的共识,人心要稳定,领导班子要稳定,这关系到大局啊,明白不明白。最后,他指责一些人听见风就当作雨,把一件上访吵闹的寻常小事以讹传讹,弄得谣言四起。现在,经市县两级联合认真细致的调查,所谓的大院风波,根本就不存在,根本就没发生过。
他站起来,抬手朝有些嘈杂嚷嚷的台下用力压一压,待复归于平静,他愈加抑扬顿挫,铿锵有力:
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大家,我们县委一班人是十分团结的,也正因此才具有战斗力,这一点勿庸置疑。这几年全县社会经济的巨大发展变化,即是最好的说明。再就是我们县委一班人是务实求真,勤政为民的,特别是几位主要领导作风过硬,为政清廉,严于律己,政绩显著,是随时随地可以接受任何检查和考验的!
说完,他并不坐下而带头鼓掌。
于是,全场掌声雷动,久久不息。
这天会后,赵晨率文明书等一班县领导,去县内一家有名的企业现场办公。
于是,在当天晚上,通过有线电视台赶制出来的录相新闻,满城百姓在电视上看到,赵文二书记肩并肩跨进一家企业的大门,然后在一巨幅的制作精美而大气的改扩建工程示意图前面,二人谈笑风生,指点规划工厂的发展宏图。
好像没有发生过什么风波,真的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