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文祥
我一直以为,在当代新田园诗的女子诗群中,洪雪莲是其中的佼佼者。读了她发表在《东坡赤壁诗词》2013年第6期的《山乡春浪绿,诗国酒旗红》,更坚定了我的这一看法。
在《山》文中,洪雪莲提出了当代新田园诗的一个新的理论命题:忧患意识。这一命题虽然此前已有人提出过,如《东坡赤壁诗词》杂志主编吴洪激先生。但我欣赏的是,洪雪莲用她的诗词实践,论证了这一命题在当代新田园诗创作中的意义。文中她说:“如果我们只当‘歌德派’,而忽略了社会矛盾,缺乏忧患意识,那我们就没有尽到当代诗人应尽的历史责任。”这话说得真好,一切歌功颂德之作都应在此论面前感到惭愧,一切动辄“颂党恩”之词都应在此论面前感到汗颜。
当然,不是说歌功颂德不对,恰到好处的艺术的歌功颂德任何时代都是需要的,如果只是概念的背离诗歌本体美学的歌功颂德,不光起不到歌德的效果,相反会使读者鄙弃。再深入一步说,即使是艺术的歌德,如果一个作者永远只会敞开颂圣的歌喉,不说他是媚上,起码是没有责任意识。也不是说“颂党恩”不好,对党的各项惠民政策当然应该“颂”,但不能是肤浅的,廉价的。历史上也曾有过这类现象,如唐初的宫廷诗,明初的馆阁体,都是以颂圣为目的,但历史长河对它们的淘汰是那样的严峻和无情。以李白和杜甫论,杜甫之所以比李白更打动人,就是因为杜甫内心的忧患意识。以杜甫个人而论,宁可没有“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锤针作钓钩”,也不能没有“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宁可没有《醉中八仙歌》,也不能没有《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宁可没有“秋兴八首”,也不能没有《三吏》、《三别》。何者?忧患意识故也。我们常说诗歌是战斗的号角,号角者,唤醒平庸也,唤醒麻木也,唤醒醉生梦死也,唤醒毫无心肝也。如当年的《小草在歌唱》《将军,你不能这样做》《举起森林般的手,制止》等,皆为震聋发聩的号角之声。惜哉时至今日,诗国里再也听不到那种振奋人心的号角之音了。沉浸于旧体诗词者,以风花雪月、仿古拟古、歌功颂德为能事;经营现代诗者,脱离社会,漠视民生,更有所谓前卫诗人,以醉心于对性的渴望和偷情快感的描写为乐事,这当然不是号角,而是邪恶。
我们经常忧虑当代新田园诗缺少理论支撑,这会影响当代新田园诗持久长足的发展。那么忧患意识算不算是理论支撑?我看可以算,起码是其中之一。当吴洪激先生去年在新田园诗研讨会上首倡此论时,我曾持观望态度,现在看了洪雪莲的文章和她所创作的新田园诗后,我终于坚定了这一看法。洪雪莲新田园诗中的忧患意识,来自她扎实的农村生活,来自她对农村现实矛盾的深入观察和思考,来自一个诗人对社会、对民生的责任意识和使命感。她不是旁观者,不是养尊处优俯视农民所施予的怜悯,更不是风花雪月对农村作观赏游。她把自己整个心身沉浸于农村,与农民同其痛痒共其忧乐。她的诗词是从内心深处流出的情感浪花。如她的《一剪梅·打工郎》:“垄上青苗已铲光,招了工商,争了‘荣光’。农村不见种麻桑,起了楼房,毁了粮仓。沃野良田在何方? 两泪汪汪,两手惶惶。走南闯北赴他乡,抛下爹娘,抛下婆娘。”当不少人用诗讴歌打工经济、称此乃富民经济时,洪雪莲透过表面看到了更深的一层,即打工经济背后的无奈和辛酸,这就叫眼力。而造成“两泪汪汪”的,正是当地政府大搞“政绩工程”所致,这就直接将笔触深入到党风问题,立意高远。如她的《南柯子·留守儿童》:“泪滴珠难断,声吞语噎凝,春风秋月太无情。暑去寒来独自叹孤零。上学心钟急,归来腹鼓鸣。凭窗遥望月西沉。夜夜梦中举手喊双亲。”诗人以母性细微之心,察常人所不能察,“心钟急”“腹鼓鸣”笔入毫端,状留守儿童处境逼肖,而“夜夜梦中举手喊双亲”更有催人肠断的力量。“举手”二字重若千钧,含无尽悲凉。此词与上词不同,诗人没有作过多思考,只是直书胸臆,一任情感之喷发,以此重锤撞击读者心灵。如她的《鹧鸪天·农村污染》:“……泉流黑水鱼难觅,草长黄花牛不闻。天叹息,地呻吟,大河每见泪沾襟。凭谁欲问瘟神事,今日农家不养禽。”农村本应该是山清水秀、远离污染的乐土,而现在居然也难逃“瘟神”的侵蚀。诗人不直接说农村污染有多么严重,只用了一句“今日农家不养禽”,读者自可想象其污染程度。这就叫诗家语,言内意外,言近旨远。农村污染都这么严重,那么市镇的污染程度更是可想而知。今年国庆有幸去浠水下巴河镇,令我惊讶的是,昔日绿树葱茏的小镇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满地泥泞,满街黄雾,两边房屋树木皆寸厚尘埃。远看以为是窑洞,近前才知是楼房。当时心中感慨万端,深为居民忧虑。然而也只是忧虑,并未付诸诗词,以唤醒人们的警觉和思考。与洪雪莲相比,我就缺少一点担当。今读洪雪莲词,深深感动于诗人的责任意识,更佩服她的悯农心肠。我想,当代新田园诗,应该就是这个样子。
我不反对当代田园诗讴歌农村的新面貌、新气象、新生活,但我更喜欢这种有忧患意识的作品。它能使我们警醒,使我们思考,使我们于歌舞升平中多点头脑清醒。另外想说的一点,写诗要有生活,写作新田园诗更需要扎实的农村生活。一切从书本中讨生活、从别人作品中讨生活的作品,注定是虚假的,没有真情实感的,也是没有生命力的。在这一点上,大家都应学学洪雪莲,扎根生活,扎根农村。不这样做也可以,但最好不要去写田园诗。
洪雪莲的新田园诗当然说不上怎么深刻,构思也说不上十分巧妙,但却能以平常语、平常情动人。只凭扎实生活,只凭真情实感,只凭责任担当,她构筑起属于自己的当代田园诗的新壁垒。鉴于此,我为洪雪莲喝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