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真如素的本源诉求

2014-08-08 00:02芦苇岸
海燕 2014年7期
关键词:诗人诗歌生命

芦苇岸

当现代汉诗的考察进入诗与思的深度层面时,有意思的事情就出现了,很多曾经被认定的“好诗”因为肩负的时代性过于“标签化”而被无情删除,一些情感冲头很大的“急先锋”也不再生命蓬勃,泯然是唯一的结局。只有那些一开始就注重诗与心灵的忠诚度,并抛开形式上的“夺目”而进入“静水深流”状态的诗人,才做到了傲然于严苛的批评视野。我想无论采用怎样的筛除法,诗人柳沄都属于有生方阵。柳沄的诗歌,像镜面一样清澈,完整地投射出他的心灵镜像,透视出他沉稳的敏锐和哲思的独到。对自然、社会、生命,尤其对人类自身的深刻感悟和独特的诗性视角,建构了他恒常而不冒进的诗写特色,这也是他不断生成质量上佳作品的内在动因。评论家叶橹以“沉默如金,骨中含铁”评价柳沄,很有见地,统摄了柳沄的正直性格和诗歌特质。

柳沄的诗歌写作起步不晚,在上世纪80年代就已经发表了一定数量的诗歌,自那时候起,他的诗歌就与当时的激进态势与高蹈抒情“格格不入”。追求无一句不清晰,无一段不简约,结构的完整性与形式的自然性,以及意识的现代性渐于他的诗中驻足流连,逐步成色。在当代中国诗坛,柳沄的稳定性是最为人称道的,几十年下来,他处变不惊,守真如素,写作具有超强的“定力”。

早就听见了它

在密林里走了很久之后

才看见它

哦,看见的它

与听见的它竟如此一样

我是说,它发出的声音有多么巨大

其奔流的样子

就有多么湍急

在我看来,柳沄是一个理性而客观的诗人,他一直执着于一种心灵秩序的建立,不慌不忙,不急不躁,这种文火煨肥羊的功夫在当代汉语诗坛可谓独树一帜。这是一个对诗歌怀有高度责任感的人,驳杂的现实于他仿佛就是异界的云烟,始终撼动不了他坚如磐石的心境。近作《山谷里的河》就是他自己的写照,反映了他的境况,观照了他寂寞但强大的内心世界。“以物喻己”是诗人常用的艺术手法之一,但柳沄诗歌中的“物”,有性格,有境界,含有一种隐忍的力,“在密林里走了很久之后才看见它”,这是诗人对自身的书写,隐喻与象征做得不露痕迹。表面看,他的诗歌没有惊奇之处,但细致品读,会感觉兴味盎然——

我的到来,似乎

使它更加湍急

此刻,在我的注视下

它是那么慌乱地

把太多太沉的东西

一件一件地丢在

一块一块的卵石那里

“我”,一个陌生的闯入者,当然也是一个自然的常客,使“它更加湍急”。这里,河流的生命意识油然而生,诗行在智趣的转换中展现了柳沄回溯真义本源的镇定与自信。这恰好验证了希尼的观点:“在不必背离诗歌的步骤和经验的情况下……把人类理性的景观也包揽进去。”细察柳沄的诗歌,发现他对传统理学有着无意识的超验感。在他的诗里,汉语本有的话语体系——远离喧嚣与浮躁,抵近宁静与和谐,为他钟爱,且驾轻就熟。他的目光,习惯落在那些静穆的山、河、树、雨、落日、村庄、废园、蔷薇、节气与时令上,几乎任何平常之物都能被他发掘出妙味的诗意,发掘出自然的本源与万物的真义。那些沉积的美,一旦遭遇他的心,就会鲜亮而性灵,发出精神的回响,产生灵异的闪电。

本溪红叶越来越有名

每年的这个时候

它们红得,甚至

能够让我听见

——《本溪红叶》

此刻,它就蹲在

房东的屋顶,将

黏稠似漆的月光

一遍遍均匀地刷在

一片片瓦上

直到乌黑的瓦黑得发亮

直到我们不再怀疑:这是真的

——《夜宿山村》

类似这种很享受的感觉,每一首诗里都不乏其味。他的诗,兼具精神、形式、技艺三个维度,精致而紧密,平衡感强,甚至很难做切片分析,结构的完整与语义的圆满很难被他绪破坏,情感逻辑与精神在场的讲究能把读者带入参与诗句意境的创造中去。宏观层面看,柳沄是在“写心”、“参禅”,诗歌作为一种途径,不断地铲除他心中的病灶——他需要这样的人生感悟。万物在他诗中的样式就是他自身生命形态的影像,是他追求精神自由,在喧嚣、急躁的现实境遇中探寻幽僻的去处,并为此而踏实,心安。

总之,爱上菊花

算不上一件光彩的事儿

你得装假,并且

在这个很少有谁开心的季节

始终装得,跟

绽放的菊花一样开心

——《其实》

当然,他也不会回避生命冲突的存在,对应“心安”的是他在诗歌中常常流露的“不安”情愫,对草木的亲近,对物理的判读,对与世界的知遇之恩中,他顿悟了一种“相处的艺术”,物我二元对立中的调和所产生的诗意之美及其隐沉之趣,甚至拓展到“在荒谬中揭示荒谬”。加缪认为,荒谬就产生于人的呼唤与世界不合理的沉默之间的对抗,或者是和解。“其实”暗示“结论”的不言而喻,诗作由此打通了人与物的属性,达成一种“平等”的对应关系——为了求得这样的艺术之真,柳沄在写诗的过程当中,始终心怀“敬若神明”的谨慎,断然不敢高声语,他舍弃了狂放的禀赋,像一个古老的园艺师,在现实寂然无声地完成着一颗种子的培育。

对此,柳沄表示,可以不把诗人当回事,但一定要小心翼翼对待诗歌。诗人和诗是双向选择的关系,诗是有生命、有灵性的,你对它怎样,它就对你怎样。一个诗人要诚实面对自己所经历的一切,“真、善、美”中,首先要强调“真”。诗,无论怎么写,都该是首先发自内心的,然后才能引起人们的共鸣。

柳沄的诗,不复杂,甚至有些“单调”,但是,他接近事物本源的姿态、和表情背后的语言却很丰富,“我一步不拉地跟在后面/像一捆被某只看不见的手/拎住不放的行李”的机智,让我想起托马斯•特罗斯特罗姆的诗句“我被我的影子拎着/像一把/黑盒里的提琴”所产生的妙趣,意象对逻辑的抽离所产生的意味见证了诗歌的伟大和艺术对日常的提炼,补充和拓展,对人生的打开和引领;“两座山,面对面/站立了很久”孤独的对峙有了人性的折射——那姿态,说它们是在互相睥睨/就和说它们是在相互仰慕/一样有道理。海德格尔在《艺术作品的本源》中阐释了这么一个意思:艺术作品首先是创造自身,然后立足于自身之中,他不仅属于它的世界,而且世界就在它里面。诗歌作为艺术最高贵的形态之一,显然担负着对诗人自身真伪的甄别行动,然后,才可能去“影响”身边的一切,包括人与自然。从这点看,柳沄是在往回走,走到古朴中去,走到精神的现实和生命本真的流变中去。

没有名字的小岛

有着太多太多的执拗

它执拗得

浑身净是棱角

——《无名小岛》

在这首诗中,诗人尝试着为“小岛”命名,在一番欢乐体验之后,看到“小岛的无动于衷”,于是不解,“使我很愿意/用打量某个人的目光/打量它”。对于闯入者附加的义务,小岛并不领情,诗作运用反视法,以物观人,其实意在表明“无名”的珍贵,只有“无名”才会保有浑身的棱角。这样的理学追诉影射了当下的社会沉疴,期望以诗意唤醒那些被“功名”浸泡得昏昏欲睡的眼睛,回归素净淡泊的原乡,开启生命全新的意义。

根据诗歌不难看出,柳沄身上有着古代知识分子为人称道的“士人情怀”,这在世俗陈见泛滥的当下,近乎“迂”,但似乎又是众望所归的一个好梦。参照何宗海在《中国的士人情怀与传统价值观念》中的观点,所谓中国士人情怀,是指中华民族在数千年的繁衍发展过程中,由士人或士人群体所秉持和坚守的特定的道德文化认知情感和在追求实现理想中所产生的集体记忆。中国士人情怀是一种被历代主流意识形态普遍认同的价值意识。它是镌刻在民族文化历史长廊上的一道价值烙印,是士人阶层高尚的、积极的、向上的、具有使命感和凝聚力的民族情感。也许在柳沄看来,那种舍生取义的突兀行为,他无法所继,也缺乏环境支持。因此,柳沄的“士”表现在他的自我改造上,作为诗人的他,不激愤,不咆哮,对尘杂的吞咽与过滤,是他的己任。那些关乎国运的大使命已经通过诗歌化作了为天地立心的人生哲学,对于光怪陆离的“现实”,他守住了自由高洁的精神和卓尔高拔的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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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你得爱上

阴冷的霜和凄厉的风

以及旷野上

一阵比一阵响亮的

风掌掴草木的声音

面对这一切

你得熟视无睹

至少,得像菊花那样

浑然不觉。你得

将菊花的摇晃视为激动

而不是颤栗

——《其实》

与万物达成和解是柳沄诗歌的慕求之一,诗人的心性自由与精神追问无外乎希冀拥有一个圆融的世界,破除杂欲制造的藩篱,打通人性与物性的边界。真正修为到家的诗人,心中自然有着一个“大同世界”,他需要的不是占有,而是倾听,他追求的是“浑然不觉”的自在,而不是此消彼长的割据。因此,在柳沄的笔下,看不到“语言专制”,他总是在精神的高原游走,恭谦地面对大地上的事物,懂得凝视与担当,诗歌的意绪亲和、节制,语调平缓、舒张。瓦雷里说诗歌是某种持续徘徊在意义和声音之间的若即若离的感觉,对于柳沄来说,这个超验一直潜在,并且发挥了很大的作用。

柳沄十分讲究诗的内涵开掘、衍化、深入,善于在微观世界的风吹草动中获得新的启迪,物质的开悟性比较典型,他喜欢在平缓的轻度叙述语调和浅淡的语义推进中揭示不动声色的哲思,他是一个藏得住气却又不吞噬情绪的人。他的诗歌总能打开万物的妙趣,让单调的世界丰富唯美,很少能从他的诗歌中读到苍凉的心境,他企图以诗歌为人类寻找精神的上帝,为现世的生命注入可感的信念和迎接未来的勇气。

再近些,就是那棵

很老的老树了,我

曾在好几首诗里提到过它

其无法回避的摇晃

其一季隔一季的繁茂

不断地使它成为

一棵更老的树

我和我的生活

就好比那棵树

越思考,杈越多

——《今天下午》

一个在时间设定的命题里,诗人找到了自己“在场的状态”,一棵树对一个人的生命类比,留白似的指向人生的深处,点到为止,却又叫人欲罢不能。读柳沄的诗,总有一种思维被牵动的感觉,他对技艺的控制和经营已到臻于化境的地步——“寂然不动,感而遂通”(《易》),从而产生了“道”的功效,赋予存在以真貌的本性。

这需要高深的修炼本事的。诗人臧棣有个恰切的感悟:“不写诗,我们就不会意识到生命中有这么多语言的边缘。”今天的诗人,置身喧嚣的尘世,不少人因为诸多外力的围困而更愿意沉浸在极端化的圈子里竭力发声,少有聆听的耳朵和纯粹之心真正细腻地触摸每天经历的疼痛。诚然,日益紧张的生存压力不同程度地在消磨着才子佳人的生活激情,日渐麻木的心已很难激起思维的火花。然而,值得庆幸的是,这个世界还有诗歌,我们仍然诗意地栖居在这个时代。对于沉潜的人而言,诗,正是讴歌生活最为有效的言说方式之一。李白在《古风》中写道:“万事固如此,人生无定期。” 诗人通过诗歌这种形式与外界打交道,与万事发生关联,产生“互动”,那么,诗人靠什么说话,凭借什么立足,这是个很严肃的命题。

在《五月十九日,傍晚》这首诗里,诗人交代新买的自行车被盗,在他的冥想中被偷车的“驶向想要驶向的地方”,诗人没有情绪失控,而是将“事件”扭转到别有深味的情结——

好像头一次感到

我久居的这座城市

竟这么大,这么深

它藏下一辆失窃的自行车

比大海藏下一条失踪的船

还要容易

我点燃一支烟

并深深地吸了几口

努力让自己像一个

跟那辆被偷走的自行车

无关的人

——《五月十九日,傍晚》

同样的遭遇,不一样的感悟,诗人忠诚于生活与命运,没有愤世嫉俗,无论什么状态都能做到了“不失礼”,这种将迂腐写到极致的范式,把诗歌引向独特的境界。正是这首诗,让我对一些强势立场产生纠偏的动议,对普遍的主流性诗歌意见引起新的警觉:比如诗歌如何去表现市井生活?面对“烟火气”,诗人该是什么心态?对人性的开掘是一味指责他人,还是进入自己的生命内部作艺术的省察?我发现这些追问的答案,在柳沄的诗歌中都有感应。相对于不少成名诗人的诗歌越写越油的事实,柳沄为人称道的是他的专注和表里如一。正如诗评家李犁在《挺住意味着一切》一文中做出的认定:“诗歌让柳沄坚定,又让他平静。所以在柳沄的诗歌里,我们看不到我们这个时代特有的歇斯底里和躁动不安。他像一个旧时代的陶器一样,安静地坐在衰败的田野,面对落日,默诵着石沉大海的诗篇。不慌不忙地把森林、石头、跑动的妇女、甚或是圣者和剑客'坐化'成诗行。平静清澈。就像他本人:文弱腼腆,从不张扬。”

柳沄坚守诗歌的意义不在功名,而在于精神的自我救赎!

做完这些

我把窗帘拉开

晨曦轰地一声灌满屋子

新的一天,就这样

在明亮中成型,仿佛

此后无论再做些什么

都无法将其改变

——《夏至快到了》

这首日常状态的诗歌,铺叙诗人在“亮得越来越早的”晨光中起床,先是倒掉烟灰缸里的烟灰,再把几本昨晚翻过的书,插回书架中,感觉像是将几只落单的羊撵进羊群里,接着烧水沏茶。如此慢条斯理的节奏和仪式感很强的预示反映了诗人的“精神洁癖”,无论世道如何沧桑,自己始终恒温,恒定,恒常,不为世俗而自我妥协或许才是诗人经受得住时间考验的“软实力”。面对光阴的流逝,人类的无奈是显见的,但是,就个体的生命真义而言,“节”的守正无疑是笑到最后的关键。福克纳在《喧哗与骚动》中写道:“衡量人的一切希望、欲望、努力、挣扎的最终尺度只有时间。”于是不难理解柳沄的近作里关于时间和河流的诗篇为什么成组涌现,他知道只有在对时间的哲思与诗学不断深入的放量中,才能更加接近灵魂高地上那个真实的自己!

在《那条河》中,诗人首先直抒胸臆:“我很感谢那条河/感谢它在这个夜深人静的时刻/再次从我的心上流过”。在对河流的咏叹里,“感谢”是一个让人驻足的温暖辞令,河流“在把自己流淌得弯弯曲曲的同时/也把属于我的时光/流淌得弯弯曲曲”,“弯曲”作为一个视觉冲击力突兀的虚拟意象,照见了诗人在甚嚣尘上的当下和浊流汹涌的现实面前,仍就怀着一颗亲近自然的心,对“世界”、“大海”心存依恋和怀想。柳沄的高明在于不叹“人生苦短”,而拿时间洪流“以我衰老的速度”一刻不停地趟过心头、“没日没夜地朝那片蓝色的墓地奔去”的诚实照彻生命进程和追思“时间与人”这个亘古命题——

其弯弯曲曲的过程

都太像我这一辈子

这种基于理性思考的象征,内敛、安谧,具有“明理”之趣:“不这样拐来拐去/就无法和远方的海/保持那种直接的关系”。这最后的陈述表明了诗人苛求自己的理由,也暗示了他对“我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的本质揭示和内在精神探寻的不竭真意,正是由于能把平常之物提到超乎它本身的有更高意味的高度,从而让柳沄捕获并沉醉于更为纯粹的“更高意义的欢乐”。

责任编辑曲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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