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城之北(组诗)

杨北城+

杨北城,原名杨北成。生于黑龙江，现居北京。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世界诗人大会中国办事处副秘书长。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开始发表文学作品，有散文、诗歌被广泛收入各种选本。出版诗文集《皈依之路》、《必经之地》。编著《二十一世纪江西诗歌精选》。

比秋天更深

我听见栗子滚下山坡的声音

秋天太深，除了你

谁能穿过树木遮蔽的长廊

像穿过一座城市的阴影

我要感谢那些厌世者的悲悯

让我重温了时光的坚韧

要挨过这个秋天多么不易

你看我怎样把盲目的日子过到底

秋天的巨石，还在不停地推动

它曾在暗中改变过我的意志

但我在山谷里发出的声音

仍比秋天的缄默，还要低沉

我看出了你的内心比秋天更深

而你看出了我隐藏的一切

爬山虎，在黑暗中转过身来

它没能越过光的悬崖

在绿色火焰中返回

炫目而柔软，我曾跟随

黑夜一层层褪去

它全部的缠绕和腰身

蛇一样迷幻的心灵

提着不断下沉的屋宇

一个接着一个落日的灰烬

如果人世间还有高处

你即使冒险一寸寸抓紧

也无力攀爬上去

但我仍要跟随你，走到尽头

只有死亡，能让我放手

一个落寞的世界需要欢畅

哪怕是一棵尖叫的藤蔓

在黑暗中猛地转过身来

蝉在秋天空出了自己

它们的叫声越来越用力

我在它们的叫声中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无助的早年生活

从街角倾斜的窗口探出头去

我几乎惊呆了

我看到一个少年在树下仰望天空

他被阳光和蝉鸣再一次捕捉

那好像就是我的童年

一个在声音中隐身的孩子

他看见了一个更开阔的斜坡

一只蝉在夏天的尽头金黄发亮

他要独自走向它

像跟随一个从不存在的父亲

只为了兑现一份时间的契约

他要为终将消逝的一切献上挽歌

直到一只蝉在秋天空出了自己

由我代替它活着并鸣叫

我要用一场雪来奉迎你

整个冬天吃下了一座孤城

一片又一片银薄的日子追逐着

叮当敲遍蒙尘的屋宇

它们的清越有着炽烈的过去

在每一片低垂的合欢叶上

有火焰的灰烬和悲悯的叹息

我缄默，却吹响了口哨

冬天的绳索早已松开了牵挂

如果我能重新追随你未知的疆域

哪怕比一次触电还要短暂

我也要用一场雪来奉迎你

直到宁静的光芒无可追忆

红花草

我重又回到春天的背后

回到开满红花草的田间

尽管时光短暂，油菜花遮蔽

爱和痛一起到来，还是令人慌乱

金色的蜜蜂，蜂拥而退

带走了明日的话语和甜蜜

这些比草更贫贱的花朵

刚熬过寒冷的冬天

还没开够，就被春天埋葬

她们甘愿赴死而后生

代替我，成全了更多的生长

她们庞大而细小的心脏

无法抗拒轰响的泥泞

身体，在两块地里翻卷

仿佛自己点燃了自己

我在灰烬里看见它们

绿发蓬松，望着黑色春天

顷刻被收走了微笑

在北六环，听到一声虫鸣

我惊异它们，那么小的身体

竟能发出如此嘹亮的声音

酣畅，放纵，像金属的演奏

一片片削去了城市的耳朵

可这些年，我却一直在诗歌里假寐

我确信，我曾听见过这个叫声

虽然不是这一只，但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它又开始叫了

在我想离城市更远一些的时候

这叫声，使我往草丛深处注视了很久

从秋天的草根里出发的生命

它们只能活过这个秋天

却不知疲倦地编织着，巨大的过滤器

“也许我听到的虫鸣，恰是它们的寂静

而它们的无声，恰是我的失聪”

嘘，轻些，别作声，你不会是最后一个

被虫鸣催眠的人，进入它的秘径

并通过虫鸣的引导，返回大地

但我知道，即使我能把所有手机的铃声

都置换成虫鸣，也无法复制一颗草根的心

没有一个词，适合比喻雪

旧日子反复折叠，只露出

一小块灯芯蓝的倦意

从未穿过的新衣，还在褪色

还没到达的地方，已经离开

天下的冷，一再麻痹着这个冬天

使你的触觉反卷着向内

看不出梅花，逃也似的奔向二月

把身后的雪，用旧

你没料到，她会从里面空出了自己

以便容纳更多的雪

雪不在雪夜，你不在你们

“你在失语后，拥有富饶的词”

但没有一个词，适合比喻雪

“雪带走冬天之前，你要慢慢地爱

不能爱她的生命，你就爱她的灵魂”

花山林场

当我跟随你走进那片山林时

我的脚力迟缓，从中年看出去

干涸的河道上，父亲的竹排无迹

暴雨把石头散乱地堆放山腰

避雨的木屋，爬满了青苔，紫藤

一九八零年伐下的木桩，已腐朽平复

那个木屑纷飞的冬天，温暖如今

我小心踩着你的影子，走过一段斜坡

那年你在林场的山道上飞奔时

我正在农场的机耕道上驻足远眺

吱呀的锯木声，惊起白鸟欲飞

南方的天空下扑啦啦一阵哗响

许多年后，我在河滩上拾到这片羽毛

小如蜂翅，浑身沾满槐花的香气

那天，我们正要下山时

一片大雾，恰好从山顶斜遮了过来

我写到秋天

我写到菊花，你就开了

我写到秋天，你就备好了寒衣

当我写到已经咳嗽了三天

这座城市就变成了破败的花园

我又写到时光在暮鼓中移过

奔跑的人就忽然停下

而你，不在他们的队伍中

请原谅我，还要写到天堂

秋天的速度就慢了下来

一片片菊花，就像夜色般飘落

我想起早逝的母亲，写下了炉火

写下轻慢的雪花覆盖我的身体

我还要写下没有找到的那个词

它会出现在你的朗读中

仿佛一个声音空出了自己

最后我要写道，我爱这老去的秋天

和秋天里将要腐烂的一切

老木匠

一座破败的木工房里

散乱着一些杂木，它们隐姓埋名多年

你一直为它们保守着身世

悉数每一根原木，曾经的繁茂

我喜欢看着你，每天绕着林子转一圈

又默默地走开，好像你从未来过

你不再笃信笔直的墨线

手臂一再弯曲，像墙角松弛的锯弓

它可能比你新做的烟斗，更空洞

你有时也在檐下，安静地吸着烟

仿佛随时消散，我要赶在你老去之前

与你相遇，向你请教不着一钉的绝技

在一次木头咬住斧子的伤心地

凿子还在深入，刨花翻卷着脆弱的生活

你楔下的榫卯，仍纹丝不动

而你脉象充盈，心里还在一斧斧砍着

你一直想用祖传的手艺，和闲置的木头

为自己打造一架上好的云梯

责任编辑李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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