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守仁
皑皑白雪覆盖着辽阔的黑龙江大地。蒙雪的黑土地显得肥厚、松软、滋润。我们于2013年12月27日下午从哈尔滨市阿城区出发,乘车往东南方向驰行。展望窗外,厚厚雪原延伸到视线的尽头。道路、田野、树林、村庄、远山,一片洁白。野外清新的空气,吸入肺腑,荡涤不洁,人似乎也变得干净起来。风和日丽,雪地驱驰,神清气爽,心情欢畅。
我前面坐着金上京历史博物馆馆长刘学颜。司机是技术娴熟、言语不多的小苑。去年夏天,他们两位曾陪熊召政先生和我长途跋涉数千公里,远赴呼伦贝尔游览。我们曾有过一次极其美好的北疆之旅。一路上车里播放的那首悦耳动听的女声《陪你一起看草原》,始终伴随着我们漫长的旅途。那曼妙、多情的歌词——“因为我们今生有缘,让我有个心愿,等到草原最美的季节,陪你一起看草原。去看那青青的草,去看那蓝蓝的天,看那白云轻轻地飘,带着我的思念……”至今仍响在耳边,回味无穷。
车过亚沟小镇,学颜告诉我,这儿盛产黏豆包。黏豆包是我最爱的食品,便好奇地观察这个地方。车子穿镇而过,往东驰行约五公里,不远处被冬雪包裹着的丘陵,便出现在我们眼前。向北转了一个弯,车子在厚雪铺盖的山路上缓慢行进,终于在低矮的山麓前停住。我们下车,沿着樟子松间的小路向上走了数十米,便见一褐色碑石,上镌:
“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亚沟石刻
国务院1988年公布、黑龙江省人民政府2009年立”
同行的人在“亚沟石刻”前摄影留念后,沿着斜坡踏雪向上。路滑难行,一步一个脚印。走了一百多米,我停在山路上休息片刻,抬望头顶上的松林枝柯间,堆积着棉絮似的雪团,绿树素裹,别有风光。时有小动物在雪地上踩出细碎的足印向前窜行。眺望丘陵,我们攀登的石人山地处长白山支脉张广才岭两侧,已进入大青山地域。
歇息了几分钟,继续前行,便见左侧高处有一玻璃亭。我们转身向上,透过玻璃墙向内细看,只见在裸露的灰褐色花岗岩上刻着一男一女两个画像。右侧是男像,武士装束,戴头盔,着筒靴,圆领窄袖,肩挂披风;左手抚靴,右手握剑,两腿右伸左盘;身材魁梧,面颊丰腴,目视前方,姿态威武。左侧是女像,盘膝端坐,两手合袖,左衽衣,头上戴有缀着飘带的女帽。仪态安详,一副贵妇模样。由于八百多年来风吹雨淋,崖壁剥蚀,女像头部线条模糊,漫漶不清。据《阿城县志》记载,此俩石像,“从艺术风格、所居环境以及夫妻并坐等特色看,当为金代早期的石刻艺术作品”。对这两幅石刻画像的原主,历代研究者反复考证后提出三种推论:一是金太祖及皇后纪念性雕刻;二是与金代墓葬有关;三是金代护国林神的形象。我认同第一种推论,理由有三:这两幅画像非一般石匠所刻,是抽调大金朝技艺最高的匠人,根据开国功臣的形象,精心雕琢而成,以供后人持久瞻仰。其次,从男石像威武彪悍、女石像端庄贤淑来看,俩人气度不凡,颇有立国之勋的风范。最后,露天石像保存完好,当年必派人细加守护所致。
据史书记载,我国石刻历史源远流长,可以追溯到秦汉,流行于魏晋隋唐。古人刻石以纪事存文,颂德明志,扬善贬恶。而今我伏在亚沟镇东玻璃围墙上看到的石刻,则属于岩画(又称崖画)的一种。中国最早记载岩画的文献,是北魏地理学家郦道元所著的《水经注》。他在北方考察山川、河流时,多次见到了岩画。全世界亚、欧、非、澳各大洲边远山区光滑崖石上均有大量岩画遗留下来。它们大都手法朴拙,线条简洁,形象生动,具有重要的历史、文化价值。
岩画一般采用凿刻、磨制、敲击、用矿石颜料绘画等手法,记述了古人渔猎、采集、交媾、征战等活动。它们是古代人类书写在石头上的“史记”。亚沟石刻,则是金人用阴刻方式雕凿在花岗岩上的男女肖像。它们形体高大,几和真人等身,形象真切,线条酣畅,技法娴熟,是中国岩画中稀有的珍品。
白雪簇拥在我周围,空气凛冽。我跺着脚,两眼注视着褐岩上的雕像,心生感慨:这亚沟石刻,通过金代艺人的精细雕凿,凝固住了大金王朝第一代皇帝开疆拓土、战胜强敌的雄伟形象,忠实记录了一个草根民族以小博大、灭辽伐宋、崛起在边疆的史实,生动描绘了大有作为的女真人劲健强悍、威猛北方的精神风貌。
站累了,我拂去积雪,坐在亭旁一块石头上休息。我想像着当年金太祖在治理朝政之隙,来这一带茂密丛林里打猎的情景。完颜阿骨打从小善射。一群野鸡从头顶飞过。他张弓搭箭,边射数支,箭箭皆中。随从们跟着猎犬,奔跑着前去草丛中捡拾猎物。正巧又飞来几只天鹅,轻舒羽翅,在苍穹里遨游。金太祖立即放飞海东青。只见这神鹰直上天空,穷追天鹅。天鹅拼命逃窜。海东青紧紧追逐,自上而下,用利爪撕,用尖喙啄。搏击一两回合,天鹅眼瞎体伤,败下阵来,白羽纷飞,于哀鸣声中急遽垂落。我想象着武士、兵丁们在附近辟出开阔地,笼起篝火,烧烤猎物。众人喝酒吃肉,且歌且舞,欢乐无比。
阿骨打于1115年正月初一宣布建立金国。由金太祖建立的金朝,最盛时疆域东北到日本海、鄂霍茨克海、北至外兴安岭,西与西夏交界,西北到蒙古国,南以秦岭、淮河同南宋接壤。自金太祖起,中经太宗、熙宗、海陵王、世宗、章宗、卫绍王、宣宗、哀宗诸帝,最终于金天兴三年,即公元1234年,在蒙古和南宋联合进攻下灭亡,凡120年,创造了灿烂的金源文化,包括名垂青史的北京卢沟桥,足以光耀古今。
这是我第二次来亚沟观赏金代石刻画像。第一次是在2012年7月3日。当时正值盛夏,山野青苍,绿叶葳蕤。上山途中,除见樟子松外,还看到核桃树、柞树、榛树、白杨。树下草丛里开放着烂漫的山花。林间还传来好听的鸟鸣。那次抵达亭子时,还没有围上玻璃墙,可直接靠近石刻。我当时想,这儿是全国重点文物,为什么不装上围栏、严加保护呢?如今重来,亭子已镶嵌上玻璃墙,游人已不能直接靠近,这才使我消释了文物恐被破坏的担心。第二次上山,来亚沟前研读了几本金、宋、辽的史书,我似乎对面前的两帧石刻画像,理解得更深了一些。
严寒中踩雪下山,坐在车里回城,我想起1945年黄炎培先生在延安窑洞里跟毛泽东谈起的由盛而衰的历史周期律。一部《中国通史》详细记载着历代皇朝兴衰的规律:第一代开国皇帝们总是高瞻远瞩,雄才大略,出类拔萃,具有清醒的头脑,功勋卓著;继任的皇帝也大都继承伟业,开疆拓土,重视经济,关注民生,具有博大的胸怀;但是传到后来,异化变质,一代不如一代,内斗剧烈,争权夺利,昏庸贪婪,喜好食色,常用的已不是头脑、胸怀,而是下移到肠胃和胯部。再传下去,腐败严重,天下大乱,人民起义,末代皇帝只能用膝盖跪地,拱手让位,迎接新主,改朝换代。这可悲的命运,几乎是一种铁律,贯穿着中国漫长的历史。自夏、商、周以来,秦、汉、隋、唐、宋是这样,辽、金是这样,元、明、清何尝不是这样。我纳闷,后代皇帝们为什么不接受前朝用无数鲜血染红的、政息人亡的教训,一再走上覆没的道路,永远摆脱不了这个由盛而衰而腐而亡的怪圈?
车窗外寒风骤起,吹得白雾弥漫,雪粉飞扬。在漫天皆白的迷氛之中,我忽然醒悟,因为习近平主席认识到官员贪腐必将导致亡党亡国,故接任之后,立即制定了种种规定、条例、约法,“要把权力关进制度的笼子里”,提倡节俭,对腐败采取零容忍,“要坚持‘老虎、‘苍蝇一起打”,“大力加强民主监督”,使掌权者不敢腐、不能腐,处处为人民利益着想,——这也许是探索跳出历史周期律的有效措施!?
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