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的孩子没家回

2014-08-08 23:58成兆文
海燕 2014年7期
关键词:荷西海子三毛

成兆文

3月26日,一个普通的日子因为两个人而变得不凡,一个是1989年在山海关告别生命的海子,一个是1943年降生于重庆市的三毛。这两个生活在南北西东的男女,分别离去和到达。他们的共同点是都以文字找寻心灵世界,最后都以最决绝的姿态告别人世,留下了许多惊诧。

4年前,我等在中国政法大学学术报告厅,向王中江教授请教中国古代天文学的知识,学术主持人是一位眉清目秀的齐发女士,她在总结中说今天专门讲天上的事情,因为今天是海子的忌日,话未落下已经声音哽咽、泪光点点。当时海子对我的冲击波已经过去,倒是海子从教的政法大学还有这样的同事让我吃惊并感动。我的年龄和生活空间都和海子错位,没有见到过生活中的海子,但《海子诗全集》中散发的以诗歌为天命的纯粹让我震惊,诗人显示出舍弃庸常生活的尖锐孤独,也让人感慨不已。我曾设想,如果海子生前拥有红颜知己,就会生命连同思想都变得柔软些,那样的话,一种无人分担的苦痛也可能随之下降。但命运就是这样,即使人们生活在同一时空,也会因为心灵的错位而失约。深切的爱总有某种悲剧色彩:爱总是迟到或早退,按时相遇的爱少之又少。

海子者,孩子也。孩子的特征是天真无邪,孩子一发声,就说破了皇帝新衣实乃光腚的真相。海子严守孩子的品性,知道天真对诗的重要性。独立于世俗之外,保持听的纯净,这是海子对自己天命的洞察,也是主动选择以诗为家的自我流放。世俗之家从此淡出了海子,那个背负着诗之星斗的海子,在大地上一次次寻找属于天空的家。只要海子还是孩子,就注定了是大地上的弃儿,因为世俗总有遮掩,孩子却莽撞而率真。真理是阳光,直视就会伤人,唯独孩子敢于尝试。所以,我们看到家园中孩子得到袒护,一旦到生活竞技场,孩子总会遭受呵斥。

海子的死留下了无尽的惆怅,也充满许多未解的谜团。以我的臆测,海子的死与他对诗的理解有关,进一步说与他思想中浓重的存在主义倾向有关。海子的诗歌中偶尔有类似“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样充满热情与生活气息的句子,这也许就是他以“大海之子”自居的原因,但在更大程度上,海子是一个把存在当作自己诗歌主题的诗人。

思辨中的存在既是逻辑中最基础的真,又是人穷尽意志力量的生存宣示。哲学的存在让尖锐的感觉成为一种必然,平庸是存在的天然敌人。凡是处在存在要求中的人,必然保持一种犀利的紧张,生命要么绽放,要么陨落,但绝不会是平淡。由此,倾听存在天命的诗人,很容易被死神所捕获。死是存在的镜像,或者是倒立的存在,“向死而在”是西方哲学永恒之主题。西方哲学所具有的理性冷硬性,一旦遇到终极问题,要么存在,要么毁灭,很难迂回折中。真正触及到哲学核心问题的诗者,是行走在生死刀锋上的高危人种。思存在大致相当于中国的求道,即给生命找到最坚实的根蒂。严格说,思存在不等于存在主义,但的确在存在问题上着力甚勤的人,很容易走向虚无主义。“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该得到的尚未得到,该丧失的早已丧失”。在海子的诗歌意象里,有极强的存在感,这是否是导致他舍弃人间的思想动因,在此只能姑妄猜之。

相较于尚未获得盛名的海子,三毛早已是誉满天下。三毛的自杀让许多读者心碎,她背弃了给琼瑶“不自杀”的承诺,也舍下亲友和“三毛”爸爸张乐平,追随她的荷西而去。

相较于海子,三毛没有非常尖锐的笔锋,她的笔下是世俗的爱恨情仇,是日常的男男女女,是个人所经历的风光景色,是道不尽的《滚滚红尘》。后世对三毛的解读是她累了,流浪不动了,只好去找她永远的心灵港湾——先她而去的荷西。我大致认同这个判断,但以为后世论家忘记了三毛生命最后几年发生的心灵事件,将三毛的离去看作是困倦而不是坍塌,这是我所难能同意处。

比起几部并不算成功的小说,三毛的作品中,那些撒哈拉大沙漠的所见所想更让人着迷,那些文字带着生活的芳香,充满厚实的幸福味道,在爱情和琐碎的生活中显示出持续的生命热情。三毛是一个多情的女人,在早年失恋后,她正当年华很幸运遇到了视她为神明的西班牙小伙子荷西,从此三毛恬睡在这个心灵港湾中,她的爱情梦想有了着落。

三毛具有浓重的流浪意识,她的生命一多半处在寻找中,“为了梦中的橄榄树,流浪远方”,这是三毛生命历程的写照。远方和流浪是三毛式的生命意象。为何流浪?橄榄树是什么?流浪是为了排遣寂寞,也是充满憧憬的找寻,远方是梦安睡的地方。我不认为三毛的理性剑指已经到达虚无,而她的感觉很可能先于理性靠岸。深刻有多种形式,理性仅是其中之一。三毛有着深刻的感触能力,她把对生命的深刻感悟托付给爱情。爱情与其说是生活,不如说是图腾。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人才能懂得并守护爱情,一种是未尽尘世纷扰的孩子,一种是历经沧桑的智者。比起不愿“长大”的海子,三毛显然属于后者。见识过人世间的各种风景之后,三毛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海子—— 一个无论是年龄还是心灵都是孩子的男人荷西。所以,在和荷西守护的那一段时光里,三毛的幸福是最坚实的,尽管他们偶有争吵。比起以求得真相为己任的野心男人,对女人而言幸福更加重要。所以,三毛笔下呈现出空前的母性温柔,她的满足感是真实的,她真诚地交付出了自己的爱情并得到了回报。很可惜,这个短暂的幸福因荷西的意外遇难戛然而止。

荷西离去,爱情的童话破灭了,三毛赖以存在的根基突然塌陷。那一段时间,三毛被自杀情绪所笼罩,只是在亲友们苦苦的劝导中坚持了下来。对于一个把自己交付给爱情的女人,失去爱情的共同缔造者,意味着生命已经整体沉落。备遭打击的三毛开始了新的流浪,只不过,这一次流浪更多是一种告别,是履行作为尘世人的义务,她的灵魂早已跟随荷西而去。

三毛在几首民歌当中发现了一位懂情的人,他就是居住在西北偏远地带的王洛宾老人。老人虽然年逾古稀,但作品中透发的气息是那么年轻,这让三毛沉顿的心灵重新焕发生机。为了爱情,可能更为了活下去的理由,三毛主动迈出了脚步,去追寻那个丧妻多年、儿孙满堂的西北歌者。可惜,这位歌者纵有天使般的心灵,但被厚厚的世俗外衣所包裹:他把和三毛的交往毫无保留告知了媒体,当三毛飞越千山万水到达新疆的时候,迎来的不是那情歌之王的热情拥抱,而是寻找八卦新闻的记者们兴奋的围堵,三毛顿时陷入羞愤与绝望当中。

三毛的流浪历程由此彻底阻绝了,远方的意象幻灭了。她回到了台湾,疾病缠身。她给自己心灵牵挂的人写出了显得很幸福的信件。三毛给王洛宾说自己重新找到了爱人,王竟然深信不疑,并回信送上祝福之类的话。三毛还给陕西的贾平凹写了信,告知她在咸阳机场时候的心灵感受,感谢贾平凹的文字,让她此生读了又读。平凹收到这封信的时候,三毛已经决绝而去。我注意到,不久后,贾写出了争议很大的小说《废都》。

海子严守自己的世界,他不愿意在失重的成人生活中长大,他的生命一直处在原初的孩子状态。三毛的英文名字是回声的意思,有一种绵长距离的感觉,她不断走向远方,并倾听这个回声,她要从远方重新回到心灵的家园中。

三毛的脚步在大地上流浪,海子的目光在天空中逡巡。

守护或者寻找,都与家园有关;成长或者返璞归真,都与对孩子的理解相关。孩子是生命的原初态,原初彰显生与死的轮回。三毛晚年假设自己有来生,愿望之一是生一大堆孩子。孩子是三毛对来世的期许,是新的生命意象。而那个真正的孩子能否扛起命运的嘱托,永远年轻的心灵能否经得起人世间的冷风血雨?

也许,人只能生活在一个无法尽美的世界。太藐视大地的尺度,只能仰望星空;太向往远方,就回不了家。也许,遭受诱惑而未尽风景的流浪才充满生命的欲望。海子和三毛,一个处在生命的盛年期,但仍无法忍受另一种犀利的苦痛;一个虽有病痛不失绚烂依旧,但心灵早已沉落。三毛曾说:“一个有责任的人,是没有死亡的权力的。”海子孑然一人,三毛想必觉得没有了责任,同为对流浪痴迷的孩子,他们都诠释着生命的未尽形式。

文字仅仅是人表达自己的一种形式,有的人把文字当作一种面具,面具前后,迥然相异,有的人以文字为命,文字的世界,实际上成为这些人的自我独白。我们因文字认识了海子和三毛,也因他们独立奇异的生命方式反过来打量他们的文字,海子是谁?三毛是谁?当我们这般发问的时候,意味着我们必须冲破世俗的蒙蔽,分有他们的世界,并藉此重新打量这个时代的问题:诗与思的受难何时才将终结。

责任编辑张明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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