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业二题

2014-08-08 23:56冯璇
海燕 2014年7期
关键词:农事农人大地

冯璇

农事

农事是什么?

农民的事?对,也不对。农事是大地上的事,是大家的事,是天下的事。任何人不能怠慢农事,谁也不能轻视农事。因为它是中国历史的一部分,是春风和秋风翻就的活页书本。

大地上的田,条条块块方方正正,侍弄农事的人可以不管书本上的这个字横着卧着,却一定要理会大地上的这个田晴着雨着。他们对这个字可是动了心思的,不仅要作一个整体规划,还要掂量一家果腹的内容。如今他们更要关注市场的走向。无论是从哪个角度出发,都要用一腔心血和四季汗水把这个字一笔一画写得认真工整,否则对不起时令节气,阳光雨露。

提起中国的农事,我们理所当然要感激一个人,当初他把目光从飞禽走兽停留在脚下的大地时,他一定是经过了长久的思索,要不他怎么会研制出了那些斧头、镢头、锄头、耒耜,当然还要感激那只衔了穗谷的红嘴鸟。从茹毛饮血到钻木取火,从结绳记事到种子下土,黄皮肤的家族有了飞跃的进程,有了炫耀的资本。至于后人为什么要把他奉为神,我觉得不仅是他翻开了中国农业的一页历史,还因为他懂得向大地鞠躬,知道从大地的怀里掏出生存的法则。于是有了人间烟火,豢养家畜、蓄粮稼穑,这些都应该归位到农事,或者说是农事派生出来的。试想哪个河岸柳边,篱笆的庭院,没了牛哞羊咩,没了鸡鸣狗叫,那些乡村,那些男人女人该多么单调和无聊?谁陪他们看日升月落?谁陪他们打发春寂秋寥的时光。这一切和粮食一样,始终如一守着中国的农业中国的人口,喂养着乡村和田园。

我常常想,第一担谷丰收的那个秋天,他们是不是要载歌载舞,先人的肠胃里从此有了细腻的食物,还接续了某种智慧与灵性。连同那些等待播种的大地,在清晨或黄昏出现了怎样的壮美。那一定如期上的妇人,带着羞涩和丰腴,接受抚摸和青睐。

我还常常想像那些镢头锄头耒耜叮叮当当地撞击着,是不是最初的田园交响?那些骨节粗大,肌肉发达的男人浑身的力气有了真正的用武之地,伴着汗水摔落到土里的声音,他们的嘴里传出了有节奏的喘息,是不是从此有了农谚,有了山歌,有了号子,有了心动神往的一瞥。那该是怎样令人心动的情景啊!接着是不是从此有了诗,有了律,有了韵,有了风雅颂,有了水仙百合牡丹茉莉,梅兰竹菊,有了黄皮肤特有的气质。

瓜棚,豆架,连同悄悄爬上来的牵牛花,贞洁地守在这里,枯也荣耀,败也淡然,把自己的命运心甘情愿地交到一副大手里。要知道那双大手没握过权力没握过贪欲,纹理清晰不蔓不枝,被这双大手打过拍打过的一定结实,骨架纯正,像秋天里岗上的青玉米一样,从里到外超常挺拔。

我终于理解为什么有人要拒绝高阁楼宇的生活,原来他们离不开农事。离开农事他们心虚眼空,六神无主。他们需要听到鸟虫的合唱,看到吐绿拔节。即使在漫长的冬季,他们也要站在田垄里,接接地气,张望着惊蛰的日子,焦急地搓着手掌。他们是世上最忠实最虔诚的劳动者,从一而终,绝不生出半点背叛和厌倦。他们情愿这样与农事纠缠,不负天,不负地,不负时。因为农事还是他们特殊的保健医生。常年勤耕于春种秋忙,看不到更多的灯红酒绿,闻不到利欲熏心,目如星,光如电。绝不会患有色盲症、妄想症。每日粗茶淡饭,不会让自己消化不良。心堵,血稠,还有那些个层出不穷的富贵病更不会找上他们,那些病都是被拥挤的欲望日夜抽打才患上的。所以他们只会步履纯正、大大方方地走在田间,捶打着农事也被农事捶打,身体和心胸都受到了天地间的特殊的呵护和格外滋养。就算有一天化成灰,也要再向大地深处作个了结。

我还常常想陶渊明王维孟浩然他们都在农事里忙着,是那样悠闲优雅,那五斗米算什么。回头家里可能四壁空空,身上也无半分银两,可他们一定穿着素雅得体的衣裳鞠躬其间,让自己的眼界里藏着天与地,心空中装着道与礼,领口衣袖都带着诗词歌赋,行走之间哪一步不踩着佳句。连同那些泥土,露珠都浸在他们的文章里,和着清风明月下酒。今天我们再看,那些书香,墨香,荷香茶香草木香,还经久不息地停留在那里,让后来人仰望和羡慕。

又到了农事哗啦一声伴着节令醒来的时候,我们看见人们精神抖擞,神采奕奕大踏步地走向农事,走向田间,举手挥锄,低头下种,抬腕拭汗,侧身辗转,依然是大地上一个忠实的舞者。

农人

在词典里它是个名词,最到位的解释是种庄稼的。不华贵不累赘,卑微如路边一丛草。什么山炮,小农都是形容这群人的。现在又派生出一个新词:草根。以后可能还有更形象的字眼,不管怎样,这群人注定没有诗人的浪漫,没有明星的风采。出现在哪里哪里就代表着个木讷,低俗,不懂事,甚至是肮脏与痴傻的紧密相连。农人两字真的太不起眼了,它只在这个农业大国里占据着小小的位置,在中国文化里更是一滴可有可无的小雨滴。

自古至今,朗朗乾坤,是农人推动着四季,准确拿捏着惊世神奇的二十四节气。他们敬重天,看重雨,关注风。他们不浪漫,不市侩。雨里可能光着脚,风里可能沾上泥,他们对此都不会顾忌,因为他们对土的敬畏已经超过了一切,认为那是最圣洁的赐予。所以他们的汗水里期待着雨的声音、雪的声音、河的声音,甚至发情鸟兽的声音,同时混合着天地的鸣唱。兵戈的尘土,战争的鼓声,农人在表面看不见的背后,一味地坚守生命的执着,在关乎着生死存亡饥寒冷暖的生命里,其实他是主宰。

当然还有盛世里的达官贵人,名流富贾,包括那些高宅庭院,亭台楼宇,哪个不是农人撑起的。而他们太卑微了,太渺小了。他们在有些人眼里不过是一粒小小的沙砾。回头看,历史纵有千万页厚,甚至无穷尽,你随意一翻就会发现,哪个根部不是与这些小小的沙砾连缀?装订?照其追溯下去,哪一部历史不在一双憨厚长满老茧的大手里?

江山易主,新桃换旧符之时,政客惊悚,文人悲愤,商人哀怨。依旧能坦然地对着苍天明月的,只有农人。他们永远做大地上的绣娘,一举一动,一伸一拉,在晴耕雨歇里,敬天慎勉。来承受、承担冥冥之中的不是人力所为的变数。

再暴戾的君王,再繁华的盛世终会有一天化为尘土,最终还是由农人来收葬。他会永远用一种忠厚、恪守为其绾结,并哲人般地细看这一切,打量这一切,正是用行为完成最惊世的一首警言。

所以农人永远不善于表达,他们只让行动为自己代言。

我们的父辈之所以不浮躁不晕眩,永远和大地保持着平衡的姿势,从一而终,保持着正常的呼吸和心跳,就连他的后人也一样,传承了那些禀性,那是与生俱来皮肤一样长在身上的某种特质,虽不高贵,但踏实稳健,并经得起风雨的侵蚀,岁月的打磨。

想那多年前遥远的深夜,天地睡了,王朝睡了,有着农人体温的农具依然睁着明亮的眼睛,在静止的时光里,把那些布满掌纹的农具放在春秋里无限地延伸,将禽畜人、将人间烟火搅得热气腾腾,哪一处不都亮着鲜活的梦境、憧憬。

我依然记得父辈播种的神态,他们仿佛是集体的祈祷,用这种方式来举行自己的朝拜。大地是教堂,春风是礼乐,一苗一禾一草一枝都是神物。你没见他们凝视一株苗的表情,充满了虔诚,流露出莫名其妙的惊喜和神秘。他们庄重的秘密,同样不能用语言来形容表达。大地的经纬,四季荣衰都在春种秋忙之中变成生命的颜色生命的希望,恨不能自己也是一粒种子,用另外的方式演绎生命的绿色。

一瓢一饮,三餐感念农人苦;一饭一蔬,四季礼敬汗滴人。当我们餐桌上的浪费触目惊心时,最难过的就是农人。那是对他们劳动的蔑视,对他们人格的不敬。当我们变得不接地气、变得矫情麻木甚至轻狂的时候,我觉得我们应该走向大地,走向农人。看他们懂天懂地知墒知礼,沿着那笔直的田垅,看他们怎样恪尽一种操守,传承一种质朴,那一幕正是我们要低下高贵的头颅来表达其中的某种敬畏的。

责任编辑张明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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