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白街6号

2014-08-08 02:23曲圣文
海燕 2014年7期
关键词:长白海燕文联

曲圣文,1984年在《海燕》发表诗歌处女作《远方》,1990年到《海燕》任编辑,现任《海燕》副主编。

长白街6号是曾经的海燕编辑部所在。

从中山路开始沿长春路往南是一路上坡,走到坡顶就是白云山公交站。从这里向西的一条路就是长白街。叫长白街是因为此处为长春路和白云山交汇地,于是各取两个名字的第一个字组合而成,城市里很多路街名称由此而来。但和长白街6号并存共用的还有白云山6号,都是一个地方——海燕编辑部(还有文联和科技干部学院)所在的楼。

这里周围是山,树木葱茏,环境幽雅。尤其是科技馆旁边还有个小花园,叫求智公园或求智广场。这周围不仅自然环境好,而且聚集着这座城市里很多文化单位,让这里弥漫着商业时代稀缺的文化气息。除了文联之外,还有出版社(长白街10号)、图书馆(长白街7号)、科技馆(长白街3号)、科协(长白街2号或4号),甚至还有个计划生育宣教中心——也还和文化沾边。因而,经常出入这里的就都是大大小小的文化人,看了让人心生安静。不仅如此,科技馆的院子里还安放一尊地质学家李四光的塑像,盖因1950年代李四光在大连科考时发现了这里的莲花地貌。给这里又平添几许人文气息。

从1990年4月7日到2005年1月18日,将近15年的时间里,我在这里上班。

第一天上班,站在主编室的门口,财务室的会计郑科(当时还不认识)问我:“你会打排球吗?”一向不自信的我那天大概心情很好,居然豪迈地说:“还行。”让他脸上放光。其时市委系统正在操办排球比赛事宜,文联年轻人不多,来了一个竟然还真会打排球,有过体校经历的会计当然喜不自胜。

这样,工作之余就在文联的大厅里练球。大家还请来资料室小韩的丈夫高先生做教练,他当年在大学是学校排球队主力。练着练着我就成了主力二传,主攻就是我们的会计。一拨二三十岁的小伙子,精力旺盛,水平参差,衣装不一地开进了市委旁边的外语学院操场。一场一场打下来,在不被外界看好的情况下,文联最后得到乙组(人数较少的单位)亚军。单位里一片喜气洋洋,文联这样不起眼的单位居然在市里拿回一个体育比赛的奖,真是非同小可。奖品是一个塑料垃圾桶和一条浴巾。那个颜色暗旧的浴巾已不知所踪,而那个垃圾桶还墨守厨房一角承担生活重任。受此利好影响,在其后不久的市委机关系统评选先进工会活动积极分子时,我竟荣膺先进,奖品是一个很大的搪瓷脸盆,也一直珍藏至今。

因为刚调去新单位,而编辑部还在办理另一个人员的调入。所以在比赛时,主办调动的办公室副主任一边喊着另一个人的名字,一边为我加油。一时传为笑谈。

要补充一句的是,当时编辑部是独立建制,从文联析出有年,但还在一起办公,很多大型活动还共同参加。

我就在这样一种气氛中开始了向往已久的编辑工作,或者说文人生涯竟是从体育开始。

当时的主编是毕馥华,1960年代毕业于辽大中文系,她以评论见长。副主编沙仁昌写小说,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是辽宁文学界翘楚,风云一时。我去了之后,接手老编辑、也是老作家宋一平的工作。他把一堆尚未处理的稿子交给了我,就去文联做专职的书记了。和我在一个办公室的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闻名诗坛的诗人高云,当年我的处女作的责任编辑就是他。在我们办公室的外间,是一派儒雅的王传珍,一两年后,他调入大连电视台,拍过不少电视剧。后来,他的办公室又新来了一个编辑——就是在排球场被当作我喊过的王生田,他的小说在省内已有名气。后来调到大连晚报社,也把新闻干得风生水起。我们隔壁的是老编辑王桂芝,她和丈夫合作历史小说;还有小我几岁的孙俊志。大概在当年的冬天,赵广林从东财调入,和我一个办公室。赵广林是吉大毕业的研究生,是老高三,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本科生和研究生,研究变态心理。

到这时,海燕编辑部达到事业的顶峰。在已经过去的几届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奖活动中,出自本刊的获奖作品有三篇:达理的《路障》(1981年)、宋学武的《敬礼!妈妈》(1982年)、庞泽云的《夫妻粉》(1986年)。这个级别的刊物中有三篇作品获全国奖,这在全国屈指可数。(还有南京的《青春》,武汉的《芳草》等。)所以,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海燕》有“四小名旦”之誉。当年的刊物期发量为35000册。这期间,刊名为《海燕·中短篇小说》,专发小说。封面在很多年里都是世界名画,颇受读者欢迎。

当时,杂志社还办有一个“海燕文化服务社”,负责的是兼任校对工作的崔淑芹。服务社有一些经营活动,为大家提供一定福利。崔老师原是印刷厂的专业校对,业务能力很强。她老伴叶萍老师是当时办公室主任,属于离休返聘。一股雷厉风行的工作作风,以前曾做过摄影记者。出纳是严勇敏,一个泼辣能干的和我同龄的女性。当时的美编是张希传,鲁美毕业的才子。擅长水粉画,摄影、书法也颇多造诣。还会拉手风琴。我们排球训练的时候,他也指指点点,好像也懂。大概一年后,司机洪军报到,这时单位买了一台红叶面包车。几年后,我们全体坐着这个车去锦州采风。车是一路走一路修,倒也增添不少话题和乐趣。

初到编辑部还是有很多新鲜感的。领到印有单位名称的稿纸,还有笔墨文具,更欣喜的是交换刊物很多。当时有《长江文艺》、《青年作家》、《春风》、《短篇小说》、《青岛文学》、《芒种》等省内外期刊十多种是人手一份,作为编辑部交换的也有二三十种。此外还有订阅刊物若干。主编室的一个书柜里几乎都是。包括《当代》、《十月》、《收获》、《人民文学》、《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新华文摘》等全国性刊物,还有《鸭绿江》、《飞天》、《山花》、《作品》、《作家》、《北方文学》、《河北文学》、《广西文学》、《湖南文学》等大多数省刊。每个办公室一份《文艺报》。这些对于我来说,不啻巨大的福利。

当时,图书馆落成未久,借书证都需要走后门才能办下。我是到这里工作很久以后才办理的借书证。所以单位里的报刊极大地满足了我的阅读欲望。虽说无法每本都看,但看到桌上柜里放着新出的刊物,还是赏心悦目,有种满足感。

其时电脑刚出现不久,还是稀罕物。记得文联电脑室门上还贴着诸如“闲人免进”之类的提示语,显示着它高贵的身份。所以大量来稿都是手写。“剪刀加糨糊”作为对编辑工作状态的描述完全是写实。很多稿件经过反复修改,已经面目全非,就需要重抄。抄稿也是当时的工作之一,有一定的报酬。由于手写和印刷品之间的显著差别,不论对于作者还是编者,这个工作过程还是很有成就感。“变成铅字”是大多数作者孜孜以求的方向,能成其事的编辑也就有了崇高感。以至一位编辑出身的女作家曾写过一篇作品,专门谈手写带给人的亲切感,尤其强调了写信。所以发表时我把题目改为《请用笔给我写信》。

这一年的秋天,我参加了到编辑部之后的第一次笔会,由副主编沙仁昌带队。市内作者和我们一起乘车前往庄河,县区作者自行前往。带了稿纸和墨水。每个作者领到两本稿纸一瓶墨水。很多作者和我一样,对印有刊物名称的稿纸有浓厚兴趣。在物质还不很丰富的年代,一些作者常常使用旧稿纸,所以,面对新稿纸的时候还是沿用了自己的习惯,就是在稿纸的背面写稿。比如庄河文联主席王岚就是。他操着浓重的庄河话,给大家带来快乐。在这里还认识了业余作者于厚霖、李寿良、战友、邓德丰等等。也见识了他们的勤奋和才情。

闲下来的时候,大家会聚在一起闲聊神侃。邓刚的房间是人最多的,听他讲种种见闻。没想到,作为一个工人出身的海碰子,作为一个有名的作家,他竟然不会抽烟也不喝酒。

在农机招待所简陋的会议室里看了电视转播的北京亚运会开幕式。时任国家主席杨尚昆带有浓重的方言宣布开幕,沙主编说了句:“基本上是外国话。”引来一阵笑。

没想到突然降温,冻得不行,竟然给家里写信要后去的同事给我捎了衣物。想想真是不可思议。后来,笔会临近结束,主编率编辑部全体到来。大家一起去了冰峪沟。那时的冰峪沟还接近原始状态,似乎也还没有收门票。反正在我的印象里还没有一个大门。但里面也有了零星的商业设施。在这里,和发过稿的普兰店地质队作者刘洪安合影留念。他写的小人物还有他身上背着的地质包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这是我第一次参加笔会,也是第一次到庄河。应该也是在这里第一次见到后来成为同事的知名作家孙惠芬,还有高金娥、张彬等一干庄河女作家。后来我们再去的时候,高金娥还煞有介事地给我们每个人算命,还真像那么回事。但可惜的是,高金娥后来进了庄河电视台,竟然没有再写小说。当时作为一个只有十几岁的农村孩子,她的小说写得那么有味道,真是让人惊讶和喜悦。她的小说《七月不是秋》等等,似在昭示一个作家的美好前途。但她放弃了。一个文学新星就此陨灭,电视台多了一个满身文学细胞的记者?编辑?摄像?编导?不知道,没有她的新闻。

由作者而作家的过程,既是社会的筛选结果,也是个人的选择结果。现在回头再看,当年热衷文学也不乏才情的年轻人还有多少在走文学的路呢?有一个“下海”作者在我们编辑部说:“等我挣到500万的时候,我就再回来搞文学。”我当时就说,等你挣到500万的时候,思想一定会发生变化,未必还会回来。他挣没挣到500万我不知道,但他至今还没有发出回来的信号。

其实这未必是坏事。毕竟社会的发展为年轻人提供了更多的选择机会,而曾经的文学梦也滋润过他们的心灵,影响了他们的人生。

到编辑部之前,我还不知道人们称编辑为老师,包括内部也这样称呼前辈。因为做编辑之前曾有过8年教师经历,已经习惯老师的称谓,这让我非常快就进入角色。当然,年长的同事都称我为“小曲”,和学校略有不同,意味着此“老师”非彼“老师”。在重新获得了一个“老师”的称谓之后,开始了和来稿和作者打交道的生活。聊堪自慰的是,我从接手的那堆稿子里面“发掘”了刘洪安的小说《永远的微笑》和张连波的小说《小灰楼》。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地质队员刘洪安的小说写的是我一直向往的地质队生活;而张连波的小说主人公和我大学同学同名。

看着经自己手的稿子变成铅字,成就感油然而生。关键是,作品的尾端还标注着“责任编辑/曲圣文”,这是其他工作所不具备的。也可以说,由一个门外汉进入角色的过程是愉悦的顺畅的。当时还要求退稿,不仅要退,还要写上退稿的理由和意见。有时因为意见写得太细致具体,常会有些作者又按这“意见”加以修改再寄回来。无端增加了工作量。其实作者有所不知,“退稿”通常被编辑认为已无修改价值——当然某刊退稿后,其作者往往会再投他处:一是出于自信,一是出于对编辑的怀疑。也不乏退稿重生的情况,这时作者对前后两个编辑的评价不免极端。编辑的退稿或编辑部的退稿,其实既有编辑个人的眼光趣好等因素,也有杂志用稿标准的问题。杂志以此形成各自的风格,这也应该是其存在的理由和价值。

当时自然来稿量很大,编辑部把来稿按省和县区划分给每个编辑。这样,每个编辑就有了自己分担的一个“片”。单位的信报箱上每个编辑名字的下面就有了一串省(直辖市、自治区)和县区的名字。归于我名下的曾有黑龙江、内蒙古、河北、江西、安徽等省,还有庄河、沙河口等县区。而约稿和作者的投稿可以不受此限。但一向守规矩的我还是遵循这个界分,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再说这地方已经够多够大。一些熟知行规的业余作者常常会探问编辑的领地,藉此与编辑深度套磁,觅得投稿捷径。

除了写信,打电话,那时也还经常外出约稿。毕主编对此极为鼓励和提倡。在她任主编的那些年,差不多每年都有出差的机会。也许是因为年轻,也许是此前去过的地方太少,反正每次外出我都十分兴奋。而每次回来都要买很多书,有的时候还往回邮寄。非常难忘的是和赵广林一起去山东、河北;和赵广林、孙俊志一起去广西、上海;和孙俊志、孙惠芬一起去南京、扬州等等经历。还有独自去内蒙古等等,都记忆犹新。那些地图上的名字一个一个变成山水园林、变成地上的建筑之后,就好像图书装进了书柜,一本一本变成自己的财富。而通过信通过电话的朋友一经握手确认、再经饭局寒暄,似乎大家就此获得各自江湖地位。

除了约稿和自然来稿,当时杂志还办有函授班,出版《习飞集》。我去的时候,这项工作是孙俊志负责。根据报名情况,每个编辑分若干学员,每年要函授6次。也就是要给每个学员回复批改点评6次,并从中挑选优秀稿件,发在函授刊物《习飞集》或发在正刊上。但能上到正刊的极少。但这些人中,后来也有一些人写作颇有成绩。有趣的是,我负责的一个学员居然把我的复信当作字帖练习书法了!真是没有想到,要早知道,再收一份书法的学费就发财了呀!其实我的字哪有那么好,只是现在写字好的人越来越少了而已。不过,还可以炫耀一下的是,某年单位开一个全市规模的会,要写很多人包括市领导的名牌。我很荣幸承担了此项工作。没想到,这些字受到文联领导和我们美编的夸赞。看来,我们函授班学员眼光的确很独到呀!

后来毕馥华退休,沙仁昌做主编,刊物也几经改版,到迁出长白街6号的时候,刊物已经在《海燕》之后加了 “都市美文”的后缀,术语为“副标识”。是专门刊发散文的了。主编也换成了田耒,国内知名评论家。大概在2000年前后,张明晖进入编辑部。她在很长时间里,都是单位里最年轻的人。当年和我一起打排球的会计,这时大家已称他为老郑,重病缠身,不仅上不了球场,上班也成为负担,几年后办理了因病息岗手续。在他之前,他的搭档、出纳严勇敏就到了退休年龄,离开了编辑部。这时,我就成为编辑部年岁最大的人了。虽说我年轻时就被同龄人尊为“老曲”,而这时却是名副其实的老曲了。这时老曲仿佛也很庄重,步态更加稳健,好像也有了回忆前尘的资格。

现在去图书馆借书的时候,也还会去看看长白街6号,但那里的人认识的越来越少,亲近感越来越淡。可是,每次单位里的发行人员去送杂志的时候,总能领回一些从全国各地寄来的稿件、书刊。长白街6号作为海燕编辑部的地址始于1987年,到2005年是18年,到我写此文的2013年,就是第26个年头了。我们离开那里已是整整8年时间,作者、读者或许还会继续他们的邮寄,一如当年编辑部从南山街10号离开,十几年的时间里,稿件和信件从未中断。

我们在长白街6号的时候,办公区域是在楼的最高层——5楼。当年电视剧《编辑部的故事》热播的时候,有几个小学高年级的孩子在周三放学之后,在楼下写着编辑部名字的铭牌下面探讨了一番剧情之后,决定参观我们编辑部。不知他们是否找到或印证了他们的期待?如今,他们应已年届30,不知他们是否还记得长白街6号那个晴朗的下午?在忆及长白街6号的时候,我的眼前就会浮现出那几个纯真的面孔和他们清洁的眼神,还有那片透明的天空。

愿每个与“长白街6号”有过交集的人心中都有那样一片晴空。

2013年3月20日

责任编辑张明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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