途中

2014-08-08 09:50龙志毅
山花 2014年11期
关键词:赵强王凯

龙志毅

王凯刚被提拔为副专员,接到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带领本地区四十人和全省代表团一道,去北京出席农业学大寨会。那是1976年的11月末,离粉碎“四人帮”不到两个月。这天晚饭之后,他们从所住的友谊宾馆出发到人民大会堂。友谊宾馆住了好几个省的代表,每省几个大客,可谓浩浩荡荡。

王凯作为一个专区的召集人、分组组长,他已知道:今晚在大会作报告的是副总理陈永贵。不过以华国锋为首的党中央领导人将全部出席。可谓盛况空前,王凯因此抱有很大的兴趣。他们的车队来到天安门广场停下后,便排着队依次进了人民大会堂。此时离开会尚有一段时间,王凯便和本专区的几个人在大厅里找了一张桌子坐下喝茶。

电铃响了第一次,王凯过去来过人民大会堂多次,他知道这铃声是提醒台下的参会者入场了。他站起身来,习惯地往西侧去上厕所。他的座号在前左区六排中间,开起会来进出不方便,必须在会前解了小便才能坚持到底的。这也是他的经验。上厕所的人很多,好在位子(小便池)不少,流动很快。

王凯上完厕所,挤出人群,正要入场时,忽然有人在身后拍了他的肩头一下,他回头一看,一把抓住对方的双手,惊喜得有些语无伦次:“是你赵强?怎么会在这里遇见!”对方从容而略带幽默:“可见这个世界太小了!”“你来开会?”又错了,他的本意是你来开农业学大寨会?他知道那晚上前来听报告的不止农业学大寨一个会。对方依然幽默:“哪有资格开会,我是来打工的!”王凯看了看对方胸前的工作人员证,把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改口道:“工作人员也不简单,要信得过哩!”赵强眼见王凯一脸诚实,不想再调侃他了遂说:“谁知道呢?”作为过渡。于是二人开始拉起家常来,他们足足有近三十年没见面了,有多少话想说呢?可就在这时二次电铃声响了。王凯知道这是告诉主席台的一般成员入场了!二人于是急冲冲地交换了住地的楼号和房号、电话,便各就各位。他问赵强哪个区域哪一排?赵强潇洒地一笑:“只有资格坐后几排无表决器的座位!”

当王凯吃力地挤进自己的位子,刚好坐下时,第三次电铃响了,顿时华灯齐明,华国锋等领导从主席台右侧出来,频频向台下挥手步入座位。他身后有一段距离,是叶帅、李先念等等。

此时此刻,全场掌声雷动,王凯机械地和大家鼓掌,内心却想着和赵强偶然相逢的事。他并不在乎赵强的调侃,他们是什么关系啊?!赵强是王凯的入党介绍人,地下时期还是单线联系人!自从调离云南后近三十年了未见一面。只听说他当了右派,而且当得冤枉。但是怎么一回事?他一无所知,机会难得,该了解个清楚。他又想到,明天上午是小组讨论,会议一结束就委托,让副组长先主持,自己睡到十点左右,对,就是这样!当他的思绪回到会上时,陈永贵已经开始作报告了。

回程的车上,王凯正好和副组长、专区农工部长坐在一起,便将他要当晚去会见一个将近三十年不见的战友如何如何告诉了他。农工部长一连说了两个“应该”,并答应明天早上他主持讨论,他王凯什么时候来都可以。

王凯回到自己的房间,从抽屉里取出一包五香花生米,便往赵强所住的工字楼走去。他上了五楼找到赵强所住的房间,是一间发文室,幸好屋里空间尽堆放着文件,赵强一人独住,二人可以闭门长谈了。他将花生米往桌上一放:“准备带回去过年的,可惜没有酒!”他说着,不无惋惜。赵强笑道:“巧!我正好买了一瓶!”说着他打开了花生米包,抓了几颗往嘴里一塞,有滋有味地嚼着,像是在自己家里一样随便!“你50年调到西南党校学习就没有回去过?”赵强一边嚼着花生米一边问。王凯正要回答,却见领文件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来了。他以为今晚谈不成了,还不知要发到几点哩!便悄然而出,坐电梯下到底楼,心里不无遗憾,但也无可奈何。他要走出大厅,穿过院子才到他们所住的北配楼。他刚走到门口,若有所悟便停了下来。何不同赵强吹它个通宵?经过这么多风风雨雨,彼此都有很多话要说要问,憋在心里难受!于是他又折转身走向电梯间。

回到屋里时,几个讨论组的工作人员正在向赵强领取文件,见他又回来了,赵强并不感到意外。他指指门边那张椅子示意他坐,只说了一句:“自己倒水喝!”

文件很快便发完了。原来赵强事先便做好准备,每个地、州、市一个大信封,写上应发文件数量,到时只需点数便行。发完文件屋里又只有他们二人了。赵强笑着问王凯:“怎么样?我算得上一个熟练工了吧?”王凯只勉强笑笑,却有一种心酸的感觉。

赵强从容不迫地拿出他那瓶酒,将一个空茶杯涮了涮,倒了小半杯给王凯,“怎么样?心有灵犀一点通,你我都想抓紧机会畅谈一番,还是你先来吧!”王凯连忙回应:“还是你先来,你的经历特殊!”赵强也不推辞。笑道:“那我就抛砖引玉吧!你想了解哪方面的经历?”王凯说:“当然是反右方面了!”赵强喝了一口酒又吃了几粒花生米,然后慢吞吞地:“怎么说呢?当时我是地区反右办主任。我并不高明,只是认真研究过‘右派的六条标准。因此心中有数,便在下面报批的拟办意见中总是写上不够条件,退回,顶多写上批判从严可给一定处分,但拟按人民内部矛盾办!日子久了,他们就说我是立场问题。”他们二人多数时间是在小小的争论后沉默相对。交谈是和谐的,有时也交锋。比如赵强认为,有的人在关键时不敢坚持原则,明明知道是不对,也不敢哼一声,随风倒!王凯则认为要具体人,具体分析;赵强在交谈中不无得意地说他至今不后悔,因为他当时敢于坚持了“实事求是”一个人给支部书记提了尖锐的意见,就叫反党!行吗?王凯说事情是复杂的,于是又扯到了动机和效果的关系。后来王凯不期然地甩了一句:“我知道你是冤枉的,现在快出头了吧?这次叫你来工作,就是信号。”赵强笑道:“你这么看?”其实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这么看的,只是不说罢了。最后,王凯告诉赵强,他去年来北京时见到了老同学叶一萍,人家还专门问到你哩!赵强听了很激动,要王凯第二晚便带他去。王凯笑道:“别慌,我来安排!”

星期日大会休息,王凯领着赵强去看望故友叶一萍。是王凯一手安排的,早在定南县工作时,他在一次会上偶然见到了分别近三十年的叶一萍。他被邀请到她家做客,在畅叙友谊之余,叶一萍特别问到赵强的情况。其言语和表情都给王凯一个强烈的印象;怎么说呢?借用苏东坡的诗句吧:“不思量、自难忘”。王凯当时除了将所知道的情况倾盆而出之外,也想帮帮忙使他们之间早已断了的线重新接上,但他无能为力,连自己和赵强之间不也是早成了断线的风筝。只听说他当了右派,而且当得很冤。现在既然有了机会,他也就有所作为了。自那天晚上长谈之后,他便为赵叶安排会面的事宜。赵叶二人都感到不可思议,而且迫不及待。叶一萍听说赵强来北京了,在电话里叫了一声“啊,他来了!”便足足有一分钟没有说话,最后才终于从话筒里传出话来:“你告诉他,我今天晚上来看他。”赵强也一样,得知叶一萍的消息后便迫不及待。王凯当了一次很出色的导演,先安排他们通了一次电话,然后才是星期日的见面,这样互相都先有个充分的思想准备,以免突然相见带来不可想象的场面。电话是在王凯的房里打的,他拨通后将话筒递给赵强便关上房门到隔壁串门去了,目的自然是给赵强一个可以畅所欲言的空间。他走出房门时下意识地看看表,是夜里十点正。在隔壁房间里和几个人天南地北地侃了一个来钟头,回到屋里赵强刚放下电话不过五分钟,正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见王凯进来他才从梦中惊醒似的说:“我们已经商量好了,服从你的安排,星期天在她家见面。”王凯笑道:“这样好,先通个电话让情绪缓和一下,以免得脑充血什么的我负不了这个责!”赵强笑笑:“哪有那么严重,冲动的时期早已过去了。”王凯又是一笑:“过去呐?在电话上一谈就是一个钟头!”赵强伸出拳头给了王凯肩上一拳,并不作正面回答,只说了一句:“睡觉吧,明天早上还要听报告哩。”说着便离开了王凯的房间。

倒是王凯这个第三者有些反常,他失眠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往事悠悠挥之不去。

国内硝烟正浓的1948年,赵强和叶一萍高中毕业了。两人都报考了一年前由西南联大组成部分复员回北平的北京大学。叶一萍“皇榜高中”考取了北大的中文系,赵强呢?临到考试时突然改报了云南大学。他的这一反常行为在全校引起了震动和议论,为什么这样?他的学习成绩除了体育和音乐,门门功课在全班都是第一。稍次一些的叶一萍能考中,赵强是绝无问题的。他对关怀者的回答是家庭经济困难,只有王凯和少数人心里明白,是“组织”上要他留在昆明坚持斗争,他服从了组织的要求。

顺便说几句,那时学生中的地下中共党员和“民青”成员,绝大部分都是品学兼优者,具有必要的凝聚力和号召力。处于非法的境况之中,只能用自己的“品学兼优”这四个字来号召同学。与此相反,当时的“三青团”在学校里为什么遭到白眼甚至在一些学校中立不住脚,“当权者”反而成了地下组织!其中的一个因素就是他们多数吊儿郎当,在同学中毫无威信。这是当时存在的一种社会现象,可惜至今还没有看到有人对这种社会现象做出研究和结论。

扯得太远了,还是把话题收回来。失眠的王凯想起了他们欢送叶一萍的事,当时叶一萍和他王凯都是赵强单线联系,彼此并不明确地知道对方是党员,但也心照不宣。他们活动的阵地是一个公开的社团,叫云岭社,大约有百十来人,是学校中最大而又能左右全校“局势”的社团。他们决定以社团的名义欢送叶一萍,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来了六十多人。地点在大观楼旁边一个小半岛上名叫“鲁家花园”。王凯听说这是滇军将领鲁道源的别墅,他随滇军58军出省抗日后一直没有回来,他的家属也没有在这里居住。王凯记得是一座三边临水的花园洋房,虽然雕镂画栋、曲径幽回,确是空芜荒废,游人可以自由出入,甚至住上十天半月大概也是无人过问的了。他不知道这个地点是谁选的,一下来了这么多人闹腾,事先是否取得主人的同意?他连问都没有问过这一类的事,只觉得环境既幽美又封闭,可以畅所欲为一个下午。

那个下午他们也真是畅所欲为了,先是边跳边唱尽情欢乐。跳累了就坐下来唱歌,多为禁忌歌曲如《四烈士挽歌》(指1945年昆明“一二一”的四烈士)《山那边有个好地方》,也有抒情惜别的歌曲,如《友谊地久天长》。跳罢唱罢之后,便三三两两自由组合在小岛上闲游漫谈。赵强却领着几个人准备野餐:炒饵块和红烧鳝鱼,参加的有叶一萍和苏星。他王凯见苏星去当炊事员了,便也跟着去帮闲而且觉得很开心。王凯知道,赵强和叶一萍之间的感情此时正在超越一般朋友的界限,当天的一言一行更是显示出难舍难分的味道。野餐后一行人离开鲁家花园来到大观楼公园,准备从这里乘马车回城。他王凯灵机一动向众人提议,让赵强和叶一萍先走,其余人再留下玩玩大观园。大家对王凯的提议心知肚明,立即报以热烈的掌声。赵强和叶一萍也不推辞,二人上马车时只有赵强向大家挥挥手说了一句:“恭敬不如从命!”

尔来三十年矣!他便感到时光如流,人生易老,就这样翻来覆去,折腾到下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星期天早餐之后,赵强和王凯便按约定时间到叶一萍家去。叶一萍住在百万庄一栋干部宿舍里,是她丈夫分得的房子,他在经济部门工作。

王凯去过叶一萍家,熟门熟路,省去了东寻西问的麻烦。叶一萍的丈夫出差到上海去了,儿子在北大荒女儿在延安当下乡知青,赵强都已知道了的,故而也省去了一些见面时必须有的话题。然而作为第三者的王凯却见识了一场不同一般的故友重逢,他们没有像电影上常有的那样热烈拥抱,激情难抑,甚至连手都没有握。就这么在那小小的客厅里站立着互相审视着对方,那目光给第三者王凯一个强烈的印象,像是在审视着远去了的旧情旧事遗痕;审视着三十年来的沧桑变化。过了大约分把钟,叶一萍略带感慨地说了一句:“赵强,我们都老了!”赵强也似乎如梦初醒,回应了一句:“你还不显老,比我想象的年轻。”叶一萍淡淡一笑,感慨地笑:“是吗,你想象过?”叫赵强怎么回答哩?王凯适时地插了上来:“唉,都坐呀,怎么只站着说话呢?”叶一萍这才笑道:“哟,你看我这个人,坐,坐。”

三个人这才同时坐下,那时沙发一类家具还没有进入私人民宅,叶一萍家客厅里只有几张藤椅,却也显得整洁清爽。

品茗忆旧事,促膝话当年。然而忆也好话当年也好,总是多少带着一些苦涩味。这倒不仅仅因为对赵强的遭遇感到不平,就是被赵强刚才戏称为“一帆风顺”的叶一萍和王凯也有自己的难言之隐。二十多年来一个接一个的政治运动,能有几个是一帆风顺的?是非凭人道,甘苦我自知。无非是今天我挨整,明天“我整人”,所幸整来整去还留在“人民内部”罢了,这也许就是他们二位和赵强的根本区别也是幸运之所在吧?这里讲“我整人”打上引号,是想说明我整人是被动的,身不由己,不得已而为之。至少对王、叶等大多数中下层干部是如此,乃至高级干部中也不会是少数吧?当然了,以整人为荣以整人晋升之道者也是有的,那又另当别论了。

好在这一切都已成为过去,老友重逢理所当然地成为不可避免的话题罢了。他们最关心的还是未来的走向,还是那一个接一个的政治运动是否真的“过去了”?对这类事赵强似乎最敏感,他提醒王、叶二位不要太乐观。不是报上还在高喊:“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吗?还说了凡是毛老人家说过的话决定过的事都要坚决照办!谈到这里赵强显得很激动。他提高嗓门:“原话记不得了,大体上就是这个意思。如此说来不是一切照旧?我这顶摘帽右派的帽子也照样要带下去?”王凯不完全同意赵强的看法,他说斗争肯定还有而且还会很尖锐,但历史是不会重演的。他问赵强:不知你注意到了没有,这次大会的报告就没有再提什么“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这不就是一个很好的信息?王凯的话提醒了叶一萍,她说:“哎,差一点忘了,我来点自由主义,给你们看一样东西。”说着便站起身走进卧室,很快地拿出一个笔记本子翻开来递给赵强“你们看这个。”赵强很感兴趣地接过笔记本子,王凯也连忙凑了过去,只见上面记录了如下一段话:

“中兴伟业,人心为上。停止批邓,人心大顺;冤案一理,人心大喜;生产狠狠抓,人心乐开花。”

赵强反复读了两遍,将大腿一拍,激动得站了起来:“太棒了,一针见血,一幅当前的济世良药!哪里来的?”叶一萍微微一笑略带兴奋还加几分神秘:“据可靠消息,四人帮被抓的第三天,叶帅要他的孩子去看望一个很知名的老领导,告诉他“四人帮”被抓的消息,要他作好出来工作的准备并问他对当前有什么意见?他便提出了这三句话的建议,目前在北京正迅速传开,被称为新的“隆中对”哩!”赵强听了迫不及待地问:“这位有名的老领导是谁?”叶一萍这时微微一笑故弄玄虚:“你们猜?”赵强再次从沙发上拿起那本子反复琢磨着,过了大约一两分钟若有所悟,笑道:“我想起了一个人,不知对不对”。叶一萍笑道:“别忙别忙,我们来做一个少年时代的游戏。”她顺手从桌上取出一支铅笔递给赵强伸出右手,“你写在我手心上”赵强写了,他又将笔交给王凯并伸出了自己的左手,王凯也写了。她兴奋地笑道:“真是英雄所见呀!”然后将两只手往二人面前摊开,只见写的都是胡耀邦三个字。她先问王凯你怎么猜到的?王凯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我做过几年青年工作,多次听过耀邦的报告,用这种通俗的四言八句表述某种思维或决策,是他的独特风格。”赵强不等叶一萍询问便兴奋地插了进来:“不仅仅是一种风格,更重要的是高瞻远瞩的素质和敢想敢说敢为的品质。1975年的科学汇报提纲不就体现了他的这种品质和雄才大略?”王凯连忙接了过去:“完全正确,你比我站得高,看得远!”看得出来,他说这话是真心实意的。三个老朋友也就没有在谁站得高一类的事情上多费唇舌,而是将话题转到对国家前景的预测,足足议论了一个多钟头才转移话题,谈到了自身的事情。

先是叶一萍听了赵强的一番议论之后顿有所悟,她以暗含情谊的目光瞅着赵强,感慨地说:“赵强,我收回见面时说的那句我们都老了的话。你外表略老,刚才也许是几十年来第一次见面,心里装着的还是二十来岁的赵强,这是一种错觉,听了你刚才的谈话我发现你不仅人不老心更不老!说文一点八个字:敏锐依旧,良知未泯。”三个人都笑了,赵强笑得有些心酸,他说:“你的评价太高,消受不起呀,不过我倒是觉得一个身处逆境的人,只要他不自我沉沦,对事物的敏感性往往超过顺境中的人。至于外表嘛,自然规律不可违,已经开始有白头发了,怎么不老?”王凯终于有了插话的机会,他说:“现在实行领导班子老中青三结合,中的下限是五十五岁,你们两都才五十的边上,大显身手的日子还在后头。不要过早地说什么吾老矣一类的话了”。赵强笑道:“在我们三个中你是小弟弟,当然可以说漂亮话,说到大有可为那要看将来的环境了。”叶一萍似乎对往事更感兴趣,她放下那老还是不老的话题问赵强:“你那天在电话上说去了鲁家花园?”这一问使赵强的感情又转了一个弯子,他说:“嗯,去了,自从1948年离开昆明后也回来过几次,都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去旧地重游。这回叫当工作人员来北京,心情大不一样,路过昆明时按捺不住便跑去看了看。”叶一萍问:“怎么样了?”赵强说:“好像是收归国有成为大观楼公园的一个部分了,现在叫南园。”他说得很平淡,其实在平淡语言掩盖下的是汹涌的感情波涛。他没有对两个老朋友倾吐那天独自一人游鲁园的心情和感受,更没有说出他还在感慨之余写了一首诗:

梦断鲁园三十年,形影如絮亦如烟。

垂柳依稀犹可认,柳下不见故人颜。

这是那天晚上在来北京的62次列车上写的,他当时没有想到会在北京见到叶一萍,甚至不知道她是否还在北京。现在相见了也不能将它拿出来呀,那将会产生什么样的结果呢?他是一个理智支配行为的人,什么事可做什么事不可做,全在理智的控制之中。引用一句古话就是“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而且据王凯说叶一萍和他丈夫的感情甚笃。至于自己就更不用说了,人家小方与你赵强患难与共二十年,没有发过半句怨言而且体贴入微。但人的感情是复杂的,一边是患难与共的恩爱夫妻,一边又是旧情难断的老友。他赵强躺在火车卧铺上甚至在想,如果三十年前游鲁家花园之后自己更主动一些又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呢?王凯一伙分明是给他以机会,让他陪叶一萍乘马车先走,而自己却规规矩矩坐在她的后面,不敢有所突破。乃至到了叶一萍家门口,人家已经发出进去坐坐的邀请,自己却主动握手告别。否则?早已时过境迁还否则什么!那剪不断理还乱的隐情便只好让它深藏于心底了。这样的隐情也可以归之为“人之常情”罢,道德规范不了,法律更管不着,全靠自我控制。

赵强想到那首不能公布的诗和当时的心情,便走了神,有好几分钟没有说话。王凯看出来了,叶一萍也似乎有所察觉,便都主动打破沉静。王凯先谈起了他那年的昆明之行,主要谈了在昆明那天独自一人冒雨游翠湖和大观楼的感受。他说当时也很想找一两个老朋友叙叙,但无处寻觅,百感交集也写了一首长短句。他坦然地将它念了出来:

廿载一挥手,旧地忽重游。

景色依稀仍如故,韶华已东流。

猛雨洗翠柳,更显其葱郁。

笑迎风浪寻常事,湖上可泛舟。

于是三个人又以他的长短句为题议论了一番。叶一萍说:“情景交融,内涵深刻,是一首好词。”赵强也接过叶一萍的话题议论了一番,除了充分肯定,还多少带点调侃的语气说他笑迎风浪有点夸张,对他王凯来说,风也是有的,但是一帆风顺的风,是“好风凭借力”的风,至于逆风,也有那么几次比如“文革”,但不过一、二级而已。王凯和叶一萍都不同意赵强的见解,说他在这个问题上过于偏激,不能说一定要被打成敌我矛盾的才算遭到迫害。王凯甚至上纲上线地说:“如果这样看,实际就是为‘左的那一套开脱。”请问:“反右倾机会主义分子伤了多少人?插红旗、拔白旗伤了多少人?反瞒产伤了多少人死了多少人?还有……”不待说完赵强连忙接了过去:“好了好了,算我思想片面。”他一连说了两次“算我思想片面”,态度确实也是真诚的。于是三个人便不再纠缠,将话题转到了他们所知道的一些云南地下党员和“民青”等地下党的外围组织成员这些年来的遭遇。熟人旧事张三李四,一谈起来便是一大片。在这些人中要算最特殊的恐怕还是赵强了,他是为“右派”的报批者说话而当了“右派”的。其余人等大体可分几种,一是50年代初期反地下党省工委书记郑伯克事件时受到牵连者;二是肃反审干中被错打者;三是反右派的落难者;四是反右倾机会主义中的大小当权者,还有“郑(敦)王反党集团”的牵连者等等,时机不同但共同点都是地下党及外围组织和边纵成员首当其冲。据说当时掌握云南大权的谢富治曾经有过指示:“敌人指标完不成,就到地下党和边纵里去找。”(大意)三下五除二,一支庞大的地下党和武装队伍,所剩还有多少?赵强坚持他的观点,叶一萍和王凯说到底还是运气好,很早便离开了云南,故而未遭大劫。叶一萍说赵强的看法有一定道理,但这种现象并非云南所独有,比如南京的地下党也被整治得很厉害,其实这个问题带有普遍性,只不过程度不同而已,所以她不同意一帆风顺之说。老友相逢什么话都可以说,但有些话还是很难出口的。比如她叶一萍在五十年代曾经是审干对象,其中的一条就是与他赵强的关系。“地下时期的单线联系人、生活中的好朋友”等等。审查者们自然要过问一下这个赵强是何许人物,近况如何了。被列为审干对象,审了将近两年还没有作结论,消息传来赵强是个大右派,于是又折腾了半年多。奇妙的是赵强被打“右派”的消息,正是她叶一萍接到一个旧友的来信后,主动向“组织”上补充交待的。害得组织上先是书面调查,后来一看赵的问题严重,又派专人前去查清是否与叶有什么牵连?这样的事叫她怎么对赵强和王凯谈呢?

三个老朋友的谈兴正浓三个老朋友的谈兴正浓,王凯终于看了看表,说:“哦,都快十二点啰,我们是不是出去找个小饭馆填填肚子,再商量下午去哪里玩玩。”看样子他是想请客了。叶一萍笑道:“别,我已经准备好了,只要你们不嫌寒酸就行。”赵强说:“寒什么酸,一碗面就行。”叶一萍说:“不是面是串肉米线,干米线(米粉)丝一大碗,够了吧?”她说着便站起来拿出一盘早已蒸好的香肠和油炸花生米,更令赵、王二人吃惊的是,还有一盘云南乳扇。当然还有两瓶啤酒够意思了。三个人于是坐下喝酒吃菜,话题也就自然地转到生活上来了。叶一萍首先说明了她不主张上饭馆的原因:现在的北京饭馆,当然八大饭店除外,顾客一般要经过以下程序:站立等空位,少则十多二十分钟,多则一个钟头;得了位子坐下来点菜,又得等上至少半把个钟头;有的饭店还得先排队购票然后再去候位子,一顿饭吃下来至少也要一个多钟头。所以她宁可在家吃一碗面也不愿去饭店“享受”。她还特别说了那盘香肠的来历:北京一些大的副食品店每天有香肠一类“高档”食品供应,每人半斤或一斤卖完为止。也不是每天都有供应,碰运气!眼前这一盘香肠就是她昨天碰运气买来的,算是你们二位有口福!赵强很有兴趣地接过话题:“到底是首都,还可以碰运气吃香肠,他们那里是每人一个月一斤肉,要吃什么花样都在一斤肉上做文章。”说得三个人都笑了。叶一萍说你们不妨偷空去商场转转,碰运气买点香肠什么的带回去过春节。

凡是外面来北京开会的人,没有不走这一条路的。王凯接过话题,不是有几句话吗?“东北虎西北豹,西南人见了什么都想要!东北虎西北狼,四川耗子来盗糖。”三个人又是笑了一阵,谈笑中引发了议论。叶一萍说:“其实你们买回去的东西很可能就是从你们那里来的。北京自己能出产什么?大白菜!全国支援首都才支撑了这么一个局面。”赵强说:“这就是批唯生产力论,‘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所必然的结果。经济已经到了崩溃的边沿,再不把‘四人帮搞掉,六一、二年那种局面也很快就要回归,可能比那时更惨。”王凯说:“有些事很有讽刺意味,不是说‘四川耗子来盗糖吗,其实四川本身也是产糖的地方,为什么还要跑到北京来‘盗呢?”叶一萍笑道:“你‘盗了?”王凯说:“如果将排队购买也说成盗,我不仅是盗了而且是江洋大盗,你们猜我来了这几天已经买了多少水果糖?”叶一萍很有兴趣地猜道:“五斤、十斤?”王凯摇摇头:“二十一斤!”叶、赵二人惊奇,叶一萍问道:“买这么多干什么,补行婚礼?”王凯笑到:“补行什么婚礼,全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出发前直接向我提出帮买斤把水果糖的就有十四人,还有的不好意思直接提出但我看出来了,都是在一个单位上班,早不见晚见的人,你能不照顾一下人家的这点点小欲望?”赵强说:“你真有本事,不是一人一次只能买一斤吗,你天天往王府井跑?”他和王凯虽然同住一个宾馆,但不住在一栋楼里,故而不知道他每天的行踪。王凯笑道:“我跑王府井干什么?友谊宾馆的商场每天中、晚餐后一般都有供应,排上队买了一斤再回头,运气好一天可买到三、四包(斤)哩!”赵、叶二人又笑了。三个人于是围绕生活供应又议论起严峻的经济形势和粉碎“四人帮”之后的展望。

一顿简单的午餐,三个老朋友边吃边谈,竟然用去了将近两个钟头而言犹未尽。王凯提议到外面去走一走,立即便受到了赵、叶二人的拥护。看来他们是难舍难分了,三十年后重相聚,谁知再聚又何年?

至于到什么地方去,却是颇费了一番商量。王凯说离颐和园最近,逛园子去吧。叶一萍说还不如去圆明园,虽荒漠却有意思。别说赵强和王凯没有去过,就连在北京多年的叶一萍也没有去过。自从去年她从五七干校调回北京后便听说近一、二年那里开始热闹起来。有些人到那里去敞开胸怀,纵谈国事发古之幽思,追寻中华民族失去的底气,唤醒民族的自强!有的人去那里骂“四人帮”,传播江青三十年代的丑闻。总之,五花八门什么都有,那里成了一块类似“治外”之地。叶一萍的介绍引起了赵、王二人的兴趣,三个老朋友一致决定:冒严寒,访荒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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