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和青年作家:刘心武、张洁、铁凝、王安忆

2014-08-07 12:36王炳根
传记文学 2014年4期
关键词:刘心武张洁铁凝

王炳根

冰心和青年作家:刘心武、张洁、铁凝、王安忆

王炳根

冰心

80年代由新老作家组成的金字塔形的创作队伍,不用说底层是大量新涌现的青年作家,不仅数量大,且冲击极强,由他们制造了新时期一波又一波的文艺思潮。这批作家借着时代的风帆、宽松的创作环境,使劲地往前冲,他们以自己的实力、媒体的宣传、评论界与老作家的提携,使劲地往上窜,谁都想站在潮头,谁都想立于高处引领风骚。

晨光中的冰心总在案头写作,等到太阳升高之后,一天中最重要的写作完成,或是一篇短文,或是长文中的一段。早餐之后,她便倚着窗外的风景,翻阅报刊,虽多,却都不是自己订阅,报刊社赠阅或是作者寄来,80多岁的老人像年轻人一样,如饥似渴地阅读着。这种阅读是为了保持自己与时代的同步,吸收大量的信息,有的时候则是寻找像巴金、萧乾这样的老友的新作,而更关注的青年作家和他们的好作品,一旦发现一个好作家、一篇好作品,她会喜形于色,见到家人便说,XX XX,快来看,这篇小说写得多好,这个报告文学真好,甚至有首好诗也不忘向人推荐。

对于青年作家不持亲疏的立场,只要是她认为好的作品,便会在不同场合下推荐,而她的推荐,往往给了一些有实力的青年作家助长上了腾空的力量。1976年之后,文学艺术刚刚复苏,刘心武从一个中学调到北京出版社,参与创办大型文艺丛刊《十月》,赠送刊物的名单中自然有冰心。次年,那篇小说《班主任》发表,立即引起了冰心的注意,教育与青少年题材,本是她的兴趣,让引她深思的是谢慧敏这个人物。她很优秀,但在内心深处却留下了“文革”的创伤,如何将这样的孩子从“四人帮”的枷锁中解救出来,也正是冰心的思考。她觉得这位年轻作者比自己还要深刻,“解救优秀的学生”,就是深刻的一笔。由于赠送刊物的原因,冰心知道作者是一名年轻编辑,并从来访的作家中了解到,他还曾是一名当过班主任的中学教师。1977年底,距来年的元旦还有好几天,冰心收到了刘心武自制的贺年卡,一朵灿烂的报春花,上书:“冰心老师,心武拜年。”冰心当即回拜,并在贺年卡上写道:

心武同志:感谢你的贺年片。你为什么还不来?什么时候搬家?冰心拜年

刘心武

之所以有“你为什么还不来”的询问,是因为刘心武的《班主任》发表之后,曾有信给冰心,希望得到前辈的指导,但由于《班主任》发表后,轰动一时,作者自然卷入轰动效应之中,直到1981年6月2日,刘心武与北京作家王蒙、邓友梅一道,拜访了冰心,吴文藻在日记中注明“刘系初见。”这年的11月,儿童文学集《大眼猫》出版,刘心武将样书寄送给了冰心,希望得到新文学中儿童文学“开山祖母”的指导,冰心当即拜读,致信道:“感谢您送我的《大眼猫》,我一天就把它看完了。有几篇很不错,如《大眼猫》和《月亮对着月亮》等。我觉得您现在写作的题材更宽了,是个很好的尝试。”刘心武得信后,觉得冰心的信意犹未尽,便前后两次登门拜访,冰心答应待有了新作品,她愿意写序推荐,于是,刘心武将近年发表的散文剪贴一起,恭敬地送给了冰心。

冰心在序言中写道:

刘心武把他的散文集《垂柳集》给我看了,让我作序,我倒想借这机会说几句我对于现在有些散文的看法。

我一直认为:散文是一个能用文字来表达或抒写自己的思想感情的人,可用的最方便最自由的一种工具。在他感情涌溢之顷,心中有什么,笔下就写什么;话怎么说,字就怎么写;有话即长,无话即短;思想感情发泄完了,文章也就写完了。这样,他写出来的不论是书信,是评论,是抒情,是叙事……的文章,应该都是最单纯,最素朴的发自内心的欢呼或感叹,是一朵从清水里升起来的“天然去雕饰”的芙蓉。

这些年来,我看到不少的散文,似乎都“雕饰”起来了,特别是抒情或写景的,喜欢用华丽的词藻堆砌起来。虽然满纸粉装玉琢,珠围翠绕,却使人读了“看”不到景,也“感”不到情。只觉得如同看到一朵如西洋人所说的“镀了金的莲花”,华灿而僵冷,没有一点自然的生趣,只配作佛桌上的供品!

我自己也曾“努力出棱,有心作态”地写过这种镀金莲花似的、华而不实的东西,现在重新看来,都使我愧汗交下。我恳切地希望我的年轻有为的朋友,要珍惜自己的真实情感和写作的时间,不要走我曾走过的这条卖力不讨好的道路。

《垂柳集》中的散文,不论是回忆,是游记,是随笔,是评论还都没有以上的毛病,这是难能可贵的!作者虽然谦虚地说:自己飞得较早,进步很慢,但是我觉得像他这样地年轻,又有了一双能飞的翅膀,趁着春光正好,春风正劲,努力地飞吧,飞到最空阔最自由的境界里去!

表面看去,冰心借为刘心武写序说事,批评散文的“雕饰”之风,也反思自己的“作态”、“表态”之作,实际是在说,别人犯、自己犯,刘心武散文则没有这种毛病。这篇序言,在《人民日报》上发表,对作者是个不小的鼓励。尤其那时刘心武的作品,不同的声音已经纷起,冰心的肯定,无疑给作者以信心,要在更宽阔的舞台上显示自己。此后的刘心武果然如此,不仅是小说、散文、儿童文学,还有《红楼梦》研究等,都显示了他的空阔而自由的艺术境界。当然,《班主任》并非是冰心推出的,冰心也不可能造就刘心武,但从冰心对刘心武的一路关心,尤其是在他的创作与情绪低潮之时,确实给了他涓涓细流的力量与影响。当他的《如意》一书出版后,冰心当即回信:“《如意》收到,感谢之至!那三篇小说我都在刊物上看过,最好的是《立体交叉桥》,既深刻又细腻。”因为小说《红豆》,引起对红豆的挂念,刘心武给冰心长信,冰心便回信调侃他:“你那封信写得太长了。简直是红豆短篇。请告诉您母亲千万别总惦着那包红豆了,也不必再买来。你忙是我意中事。怎么能责怪你呢?你也太把我看小了。”当《钟鼓楼》还有热评之中,冰心说:“正想向你要书,你的短篇小说集就来了,我用一天工夫把它从头又看了一遍,不错!”这“不错”二字,极是分量。

刘心武后来有这样的一个回忆:

大概是1984年,有天我去看望她,之前刚好有位外国记者采访了她,她告诉我,那位外国记者问她:中国年轻作家里,谁最有发展前途?她的回答是:刘心武吧。我当时听了,心内感激,口中无语,且跟老人家聊些别的。此事我多年来除了跟家人没跟外界道出过,写文章现在才是第一次提及。当年为什么不提?因为这种事有一定的敏感性。那时候尽管“50后”作家已开始露出锋芒,毕竟还气势有限,但“30后”、“40后”的作家(那时社会上认为还属“青年作家”)势头正猛、海内外影响大者为数不少,我虽忝列其中,哪里能说是“最有发展前途”呢?我心想,也许是因为,上世纪初的冰心,是以写“问题小说”走上文坛的,因此她对我这样的也是以“问题小说”走上文坛的晚辈,有一种特殊的关照吧。

新时期之初,北京作家群极是活跃,而他们又有得天独厚的条件,刊物、评家与老作家的扶持。张洁是最早得到冰心关爱的年轻女作家,从每天收到的大量刊物中、在《北京文艺》上,知道了这个名字,从《有一个青年》这篇小说中,认识了作者并赞同她描写与观念:

我觉得她笔下的这个青年,似乎是我所熟悉的“野蛮”而又可爱的大孩子之一。这个大孩子因为得到了“一双沉静而温柔的眼睛”的关注和指引而奋发上进的故事,看了使我安慰、喜悦。同时,这个青年之所以得到这个姑娘的关注,还是因为她看出了他在那“粗鄙的没有教养的行为后面,还有一颗追求向上的心”。

冰心认为,张洁是以满怀着对这个“野蛮”青年的爱与同情在描写他,包括对他们这一代人的理解。以下是张洁通过小说人物之口说出的话:“尽管迟至今日,历史才给我们这一代人,这样一个在十几年前就应该给我们的机会,但我们仍然珍惜它,不放过它!当我们不得不和咿咿呀的小孩子一同向前迈步的时候,这种智力上的畸形发育,带给了我们许多的变态心理。而在我们粗鄙的、没有教养的、玩世不恭的行为下所掩盖着的痛苦,是许多人都不容易理解和原谅的!”

张洁

冰心也以爱与同情的心情,理解着张洁,当她从《北京文艺》的编辑那里,得知张洁是一位年轻的女性,而且是一位业余作者的时候,更是关心起来她来,“总在文艺刊物的目录上,寻找这个名字”。曾有相当一段时间,爱情在中国文学中被设为禁区,张洁是最早冲破禁区的作者之一,她的《爱,是不能忘记的》引起轰动,冰心在读过之后,“感到不是一篇爱情故事,是一篇不能记忆的心中的矛盾,是吗?”作者深以为是,似是找到了知音。她们的首次见面在哪里,没有文献记载,但张洁第一次登门拜访冰心,那是有记录的,即1979年7月 16日,此时,她刚过不惑之年,《从森林里来的孩子》,获得1978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谁生活得更美好》反响良好,也将获1979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问到年龄,冰心说,与小妹同年出生,张洁望着眼前这个文坛的老前辈,含蓄、慈祥,也就脱口而出,那我也就是你的女儿,叫您妈妈吧。冰心笑了,说我又多了一个女儿,并当即叫吴青出来结识这个大了几天的“姐姐”。

1979年底,人民文学出版社为张洁出版第一个作品集时,张洁想请“妈妈”写序,冰心那有不应之理?在回顾了与张洁相识的经过之后,在复述中评价了张洁的深刻思考与人道精神之后,冰心说出了最具分量的一句话:

这本集子里的小说、剧本,都是我所看过的。从这些作品中,我看到她的社会接触面和知识面都很广,描写得也很细腻、很深刻。

因为有了这种理解与亲情,张洁在“妈妈”面前便有了某些“特权”了,有时与邓友梅、林斤澜、冯骥才、吴泰昌等访友一同探望老人,坐在冰心身旁的一定是张洁。冰心过生日,送鲜花、蛋糕的人一批接着一批,停留一般不会超过半小时,张洁却是例外,别人走了,她留下,“张洁是最后一个,晚上九点才走”。拜会冰心,就是白天也是要事先联系,但张洁却会在晚上带来一帮人来到家里,冰心正要上床,却还会高兴地接待女儿带来的不速之客。张洁总是得到“冰心妈妈”创作与生活上的双重关爱,她们之间似乎总有许多的话要说,文学的、文学之外的私领域,包括张洁后来的婚事。冰心多次告诉她,你要上午来,清静,我们可好好说话,下午往往有些“不速之客”,太嘈杂。临时有话要说,就挂电话,可是张洁的家并无电话,只得让公共电话传呼,往往却又不在,急得“妈妈”团团转,有时晚间想起要说的话,又怕女儿出来接电话受凉、受冻,那个心情,真有些牵肠挂肚。

刘心武和张洁,后面都成了专事写作的作家,文学成就斐然,刘心武的长篇小说《钟鼓楼》、张洁的长篇小说《沉重的翅膀》《无字》都获得过中国当代最高的文学奖——茅盾文学奖。虽然冰心并非是一言九鼎的居于高位的领导与批评家,仅以一个前辈作家的艺术感知力来感受、评价年轻作家,这种真情的感知与评价,包括人格魅力的感染,对晚辈作家的文学道路与成就、人格完善与尊严恪守,不能说没有影响。

现任中国作家协会主席铁凝,在她首次拜访冰心时,兴奋中夹带局促。那天春日融融,铁凝坐在汽车里激动不已,望着窗外,不时在问带她去的《小说选刊》编辑张日凯:“你说我称呼冰心什么呀?叫她阿姨好吗?我去了说些什么呀?”张日凯自然知道冰心是喜爱与年轻人交朋友的,便说:“随便你了。”

1983年3月24日,在北京民族文化宫举行1982年度全国优秀短篇小说、1981至1982年度全国优秀中篇小说、1979至1982年度全国优秀新诗、1981至1982年度全国优秀报告文学评选颁奖大会,会后分别举行四项文学奖获作者座谈会。会议期间,铁凝向张日凯提出,能不能带她去见见她所崇拜的老作家冰心。铁凝这次获奖的小说是她的成名作《哦,香雪》,冰心作为评委,对其评价很实在,说:“《哦,香雪》写了一个农村朴实的女孩子,文笔也朴实。”当时,铁凝居住在河北保定,授奖、座谈之后便要回冀,所以,28日闭会,29日一早,张日凯便给冰心打电话,说:“我和获奖小说《哦,香雪》的作者铁凝去看望您好吗?”冰心自己接的电话,爽朗地答应了,她也正想见见这位朴实的姑娘。

步入老人简朴的会客室,老人已坐在靠窗的方桌前等候他们了,桌上已斟满三杯清茶。那年铁凝25岁,老人与铁凝促膝谈心,对青年作家的关爱之情溢于言表,语重心长。

铁凝:冰心老师,您好!

冰心:你是《哦,香雪》的作者吧!来,到这边坐。

铁凝:我从小就读您的作品,上小学的时候就读。

冰心:我的作品落伍了。你的真名叫什么?

铁凝:就叫铁凝,是不是太坚强了?

冰心:坚强不好吗?你做过什么工作?

铁凝:我当过文学编辑。当编辑有好处吗?

冰心:当然有好处,可以看好多别人的作品,提高自己的鉴赏力。《哦,香雪》这篇小说写得好,写了一个农村姑娘,很朴实。你写这篇作品与你下乡有关系吗?

铁凝:有关系,我插队四年,先到平原,后到山区。

冰心:现在需要写写山区,因为这几年山区变化很大呀!你写的人物有固定的原型吗?

铁凝:没有固定的生活原型。

冰心:对,写人物不可能有固定的生活原型。像鲁迅说的:“往往嘴在浙江,脸在北京,衣服在山西……”除非很个别的例子。学历和写作不一定成正比例,但多学习、多读书是必要的。你们这一代青年作家出头早,起点高,我们老一辈人很高兴。但是,你们这一代青年读书少,短外文。要多读书,读中国古典文学作品,也要读外国文学作品。读中国古典文学作品,学习中国民族艺术,学习词汇;读外国文学作品,如法国莫泊桑的小说,主要看他怎样取材,怎样写人。懂外文,可以直接读许多外国作品,学英文就可以,能读就行,不一定能说。

学习就像小孩子摆积木,一块积木摆不出什么东西,许多块积木才能摆出房子啊,大山啊,大桥啊……学习也是这样,知识积累多了,才能用得上,才能写出好作品。前几天,广播电台的播音员读唐张继的诗《枫桥夜泊》把“月落乌啼霜满天”的“乌”读成“鸟”,说明这个播音员读书少,文学修养差。

现在有些作品不好。写小说一定要避免编造,因为编造的东西让人一看就不真实,读者一下子就否定了。中国人写小说一定要有中国的民族特色,如果把你的作品译成外文,就应该让外国人看了就知道你是中国人,有中国的生活气息,中国的气派。

铁凝

铁凝:我的作品写得不好,您提点意见吧!

冰心:你得了奖,觉得不满足,就好。如果一得奖就满足了就不好。你结婚了吗?

铁凝:没有,我没有时间想这方面的事。

冰心:这事可遇不可求。你现在出名了,可能会收到许多来信,你要谨慎。头一封信赞扬你的作品;第二封信谈人生哲学;第三封信就向你求爱了。我19岁就写作品,那时候我收到许多来信,一封也不回,在家把信交给父母,在学校把信交给老师。所以那时候有人说我是“冰心”。梁实秋说我“女人的缺点我都有,女人的优点我一点也没有”(笑)。有的女作家结婚早,就影响写作。

铁凝:我收到100多封来信,不好回信,因为要我谈创作经验,我觉得不好谈。

冰心老师,您说的话都很有意义,听起来也很亲切。您给我题个词吧!

冰心:好吧。

冰心给铁凝的题词是:

有工夫的时候,多看些古典文学和外国小说(译本也好),这样眼界广些,词汇多些,于年轻的作者有便宜的地方。

铁凝小朋友

冰心 三·二十九

谈话时,铁凝立时打消了局促,自然进入了谈话的情景之中。冰心没有任何前辈的架子、名家的腔调,但却从创作与生活、人物描写的手法、作家的知识结构、甚至恋爱的道理都讲了个透,大概这就是“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道理,足令一个年轻的作者受用终生。以后她们时有见面、常有通信,一次,铁凝读到冰心的一篇简短的文章,说:“令我愈加明白,朴素对于文学是多么重要。真理原本是朴素的,可是那么多说是捍卫真理的人,把真理涂抹得多花哨啊。”每次收到冰心的信,铁凝都会感到“特别高兴”或是“多么高兴”。一次在信中说:“您对我的鼓励,您信中洋溢着的对一个文学晚辈的疼爱之情,使我受到很深的感动。我珍惜您的每一句话,我相信,您对我所讲的一切,都将是我文学和生活中的福音!”直到90年代,铁凝都是非常尊敬地称“敬爱的冰心先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铁凝改换了称呼,由“先生”改称“姥姥”,她不能像张洁那般称“妈妈”,毕竟中间是隔了一代的人呀,但这个“姥姥”一叫,真令冰心眉开眼笑,说,我就喜欢女孩,我家第三代有5人,只有一个女孩,现在有两个了,多高兴,说,过来,让姥姥亲亲。之所以说受用终生,并非一句虚言,冰心在谈话中讲到“婚姻”之事,告诫铁凝:“这事可遇不可求。”说:“有的女作家结婚早,就影响写作。”为此事,冰心还有赠言,说:“不要找,要等待。” 铁凝果然晚婚,在成为中国作协主席之后,在过了50岁之后,才步入婚姻殿堂。2008年早春三月,作为中国作协主席的铁凝,带领百名重量级作家到福州召开全委会和主席团会议,期间我陪她参加冰心文学馆。在题签本上,铁凝写上了:“冰心姥姥,我来看您!”当她进入那间第一次拜访冰心的卧室兼会客室时,泪如雨下,她说,她闻到了当年冰心姥姥这个房间的气息,“就是这个气息……”便语噎了。

王安忆不是在成名之初,而在有了相当成就后,急于寻求突破自我的时候,找到了冰心。之前,冰心对于王安忆参加全国优秀作品奖评奖的小说《舞台小世界》认为“有寓意”。并提请评委们关注这个年轻的女作家,“王安忆这个青年作家值得注意,她的创作路子很宽,她的作品不一般,她对生活总有自己的看法。她去年得过奖,对已经得过奖的作家要要求严一些。”至于作品得不得奖,她认为并不重要,她看重的是作家本人。

大家都知道,王安忆是作家茹志鹃的女儿,“文革”之后,茹志鹃在《上海文艺》任职,很快与冰心恢复了联系,有一次趁来北京开会,带了女儿拜访了冰心,并希望得到文坛前辈的提携。但实际上,王安忆在拜见冰心之前,已经相当有名气了,出版了五本小说集,那时,她的中篇小说《小鲍庄》《大刘庄》等受到新锐评论的热捧,将其归入“寻根文学”的浪潮之列。但王安忆本人对这几篇小说却没有太大把握,因为,这是她访问美国归来之后的作品,体现了她在西方文化思潮冲击下的变化,因而,很想听听前辈作家、并且是留美背景的冰心的看法。趁着上海文艺出版社准备给她出一本中短篇小说集,其中收入四个短篇:《麻刀厂春秋》《一千零一弄》《话说老秉》《人人之间》;四个中篇:《大刘庄》《小鲍庄》《蜀道难》《历险黄龙洞》。王安忆说:“觉得这本集子对我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这里共收了这一些东西都是我八四年初从美国回来之后的思想、感情、世界观、人生观、艺术观等等方面,都经历极大冲击和变化,似乎有一点长进”,“非常非常希望您能为我写个序,真的,非常希望。”

王安忆并没有把握,“犹豫了许久,然而还是决心来碰碰运气”。但是,王安忆没有想到,一周之后,冰心的信来了,“你让我作序,我感到荣幸”。并告诉她,《小鲍庄》发表在《中国作家》上,已经看过了。信前还有因为到医院检查耽误及时回信的致歉,这让王安忆感动,之后,冰心提出一个要求,“你说赴美后思想有冲击和变化,能言其详否?”并且说,“作品中还看不出。”王安忆更是被老作家的认真精神感动了,于是,写了一封长信,叙述了她的思想变化。冰心收到王安忆的长信,只是说“帮助我了解一些问题”,并不想接她的一些理论上的问题,或以此为据来讲一些道理、发表一些见解,冰心还是回到作品上,“从你的作品中,我知道的更多”。并声言,“序只是说明我个人对你的欣赏和了解”。

冰心本为王安忆的第六本集子写序,但她却将前面五个集子通读了,并且发现都没有序,只有后记之类,这让冰心感慨,说有些像自己,从不请人写序。因而,冰心序中所论作品,也就不限这本《大刘庄》了,从她获奖的《本次列车终点》开始,说它“对上海人的观察和描写都很深刻,很细腻,可谓‘入木三分’”。对《大哉赵子谦》,“我觉得我的周围有不少学者都可以归‘大哉’这一类,读着十分亲切,又从心底感到悲凉!”说,“安忆的‘少作’像《雨,沙沙沙》,是支优美的纯情的歌,那样年轻的优美的歌,是一般年轻的女作家都能写出的。倒是在她‘失落’了‘优美’,她的心灵‘要求着袒露,要求着倾诉’之后的那些作品,却是十分地真实、朴素、细腻而深刻!她从‘一团乱糟糟的生活中,看见了美好的闪光……生活中有许多阴暗、丑陋,可美好的东西终是存在,我总是这么相信着,总是怀着这样的心情看待生活’,我十分欣赏她的这种写作态度!”所谓“失落”优美之后的“袒露”,也就涉及到了王安忆的创作的第二个阶段了,从阴暗和丑陋中看到美好,这也让冰心想到了多少年前生活在宿州的赛珍珠,在这片“大地”上,赛珍珠就是以这种心情看待苦难与不幸的,所以写出了不朽的作品。冰心的这个联想是十分有寓意的,作为在创作上雄心勃勃的王安忆是可以意会的。

对于这个集子中的作品,冰心认为:

安忆自己说“在这几篇小说中《小鲍庄》是比较成熟一些”。这个,我也有同感。小说的背景是安放在“仁义之乡”的小鲍庄,每个人物如鲍五爷,捞渣以及一对对的情侣,小翠和文化子,拾来和二婶,都从纸上站了起来。读到可爱的小英雄捞渣死去的那一段,我的控制不住的眼泪竟落到了纸上!

王安忆

其余的九篇,冰心也一一做过评论。哪有这么认真的作序者?最后用简洁的语言,再一次肯定:“安忆写作的路子很宽,凡是她周围的一切,看到了就能写出。她还年轻,她的生命道路还很长很长,她还会深深地体会到新的悲欢哀乐!她说:‘要使我的人生,我的生活,我的工作,我的悲欢哀乐,我的我,更博大,更博大,更博大。’”并鼓励作者,“对的,安忆,就这样地写下去吧!这样就写出了‘真诚’,而‘真诚’是写作的最强大的动力。”

1985年10月5日,冰心的这篇序在文学界权威的《文艺报》上发表,引来一片惊叹。一个五四时期的老作家,如此看重一个新时期的女作家,无论是在篇幅上还是在语气上,都很给力,王安忆不会不感到文章的分量。她在向冰心的致谢信中说:“你为我写的‘序’,在《文艺报》发表后,许多年青的朋友都羡慕我。他们对我说:‘你真幸福!’我说:‘是啊,我的福气好!’”

但是,也有人认为,这是一篇老旧的文章。那时,文学评论中的新观念、新名词、新概念已经在狂轰滥炸,并且流行、时尚,王安忆本人也与那些前卫的评论家扎堆,面对如此朴素而简洁的序,完全没有深奥、深刻、深沉理论的序,用如此平白的语言来对一个新锐作家进行评价,甚至对王安忆在信中说到的一些理论思考都未做出回应,大有“蜻蜓点水”的感觉,太不过瘾了!太老旧了!铁凝所谓“真理原本是朴素的,可是那么多说是捍卫真理的人,把真理涂抹得多花哨啊”,可能就是针对这种现象的感发吧!

责任编辑/胡仰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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