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荣
(北京交通大学 语言与传播学院,北京 100044)
弥足珍贵的馆藏文物不仅是中华文明的缩影,也是我国推进文物事业,发展旅游业,建设文化创意产业的重要依托,是提升国家软实力的重要资源。从跨文化传播的角度来看,唯有达成不同文化体系之间的和谐对话,在对话中求同存异,才能达到本土文化的意义增殖与其文化中人生活方式的多样化。[1]从经济学的角度来看,文物资源要转化为生产要素进入全球化的大市场,必须注重这种资源在国际上的识别度与标准化,即要让外国文物读者能够充分欣赏中国的文物文化。因此,这种特殊的英译实践应在动态选择过程中,顺应博物馆文物文化传播之需。博物馆作为文物的特殊展示场所,承担着中西文化交际的重任,文物语言则是体现中华民族所特有的文化传统、思维方式、审美范式、社会心理等元素的重要媒介。好的文物英译文有助于成功展示和宣传作为容器形态文化的文物所承载的中国意识形态文化和规则形态文化,帮助外国参观者消除文物信息传播中出现的意义空缺,建立语义连贯,达到跨文化沟通的目的。
Verschueren在1999年出版的《语用学的新解》一书中指出,语言的使用过程是一个语言使用者基于语言内部和外部的原因有意识或无意识地不断地进行语言选择的过程,这个过程的灵活展开归因于自然语言具备的三个本质特征:变异性、商讨性和顺应性。变异性指可供选择的种种语言可能,商讨性指人类的选择都是在高度灵活的原则和策略的指导下作出的,变异性则蕴涵着语言使用的不确定性。但是,这种不确定性不一定能够影响语言交际的效果,因为人类的语言还具有顺应性的特征。顺应性指的是使人类能够从所有可能的选项中作出商讨性的语言选择,从而使交际接近或达到成功的语言特性。[2]
Verschueren将交际语境划分为物理世界、社交世界和心理世界三个部分。应用到博物馆这个特定环境下,不妨把物理世界理解为展馆物理结构,即博物馆的空间布局、展品的集中程度、展品与解说词的指示关系等突出的可直观把握的物理性外在特征。社交世界即观展交际规约,指博物馆社交场合所形成的区别于高度学术性的或典型商业性的具有自身特性的语言交际规范。心理世界主要表现为博物馆展出方的心理动机与参观者在阅读文物解说词时所持有的接纳心理和审美意向。博物馆文物语言的英译过程可以表现为图1展示的动态顺应模式。译文的语言选择积极顺应展馆物理结构、观展交际规约和展出方与观展者三大交际语境元素,经由这一顺应过程实现博物馆英文解说词的交际目的。反过来,博物馆语言的交际目的同时影响三大交际语境元素的生成过程和内涵意义,并借助三大元素制约着译文语言的选择。总之,博物馆文物语言的英译过程应当是一个动态的顺应过程。
图1 博物馆英译的顺应过程顺应展馆物理结构
博物馆的建筑面积和空间大小、物理格局分配办法、文物的陈列方式等客观物理世界因素都会对博物馆英译文的处理策略产生影响,所以翻译者在忠实于原文的同时不得不将传播效应考虑在内,顺应博物馆物理世界构成的特殊要求。一件文物名称的英译文长度会受到指示牌尺幅的限制,增益的诠释性译文总量则应因场合不同而各异。单件展品的陈列不同于同类展品的集中摆放:前一种情况需考虑周全,译文应当保证对特殊概念的充分译出,甚至给出必要的解读;而后一种情况则应另当别论,解释性翻译可以在序言中一次性给出,其后在译文中反复出现的名称或概念则使用音译文或简称以保证译语整体的可读性和简洁性。通常,文物解说词在翻译成英语时往往会大幅增益其长度,如果再将诠释译法考虑在内,其篇幅长度甚至可能增至与展板外观不和谐的程度。李芳指出,以西方观众为受众的博物馆英语解说词应当“通过大幅度增加展品背景知识介绍,来填补西方读者的文化‘空白’”[3]。该研究比较了美国大都会博物馆和上海博物馆对“觥”的解说词,统计结果显示,两家博物馆英语解说词的长度分别为297词和74词,结论之一是美国大都会博物馆的解说词最为详尽、全面。对此结论,我们在肯定其积极意义的同时,也要提出一些质疑:这些语料的来源为博物馆的官方网站,显而易见,虚拟的网站空间可以无限延伸,而作为建筑物形制的博物馆则总是喟叹空间有限,所以李芳所倡导的文物解说词翻译策略有纸上谈兵之嫌,是否具有实际的可操作性,是否符合文物展示的艺术要求仍缺乏实证研究的支持。在实际操作中,很多博物馆会把更为详尽、专业知识较多的讲解文字印制成说明书分发给观众。此外,博物馆所构建的物理世界与文物科研书籍或网上博物馆最大的区别在于珍贵的文物实物赫然在目,比起借助图片或单纯的文字讲解,观展者的确可以一睹为快、尽情欣赏。那么,英译文就可以适当放下语言冗赘的包袱,把对显著信息的捕捉游戏留给观展者亲自参与,引导观展者展开积极的审美鉴赏。因此,博物馆英文解说词的处理应当将物理世界的限制作为一个参考因素,在顺应物理条件的同时,作出灵活的语言选择。以首都博物馆的“北京文物精品展”为例。
(1)伯矩鬲
西周 (公元前1046-前771年)
房山区琉璃河西周燕都遗址出土
BojuLi(cauldron for cooking meat and cereal, similar to tripod but with hollow legs)
Western Zhou Dynasty (1046-771BC)
Excavated from the site of the Yan State Capital of the Western Zhou Dynasty, near Liulihe, Fangshan District, Beijing)
(2)克盉
西周 (公元前1046-前771年)
房山区琉璃河西周燕都遗址出土
盖内器口内侧同铭43字,记周王褒扬太保,令克侯于堰的始封历史。根据金文印证,此器作者“克”应该是第一代燕侯,年代应为西周成王时期,记载西周初年周成王册封燕侯,以及授民授疆土的史实。
KeHe(kettle, a rounded vessel with closed spout, handle, cover and three or four legs, solid or hollow)
Western Zhou Dynasty (1046-771BC)
Excavated from the site of the Yan State Capital of the Western Zhou Dynasty, near Liulihe, Fangshan District, Beijing)
两件器物并列展出,受制于展厅空间限制,兼顾布局的视觉审美效果,两张文字指示牌尺寸完全一致,这些元素综合导致例(2)中的说明性文字英译文本的缺省。事实上,这种翻译现象在首都博物馆的展板上几乎随处可见,因此,翻译者必须承认客观存在的博物馆物理条件限制,最好做到心中有数,积极顺应,译文语言相应地作出灵活调整。对例(2)译文不妨调整为KeHe(kettle with closed spout, handle, cover and three or four legs) with inscriptions on the inner surface,尽量保证对重点信息的充分译介。
文物语言包括文物名称和对文物具体特征的描述,但是即便对同一文物的语言描述也会根据具体情况灵活变通。博物馆具有收藏、研究和陈列宣传三大职能。博物馆文物语言的英译过程是积极应对文物交际场合转变的过程:一方面,要顺应博物馆这个特殊的文物文化交际场合所达成的交际规约,可以区别于其他形式的文物英译文;另一方面,要顺应展出文物所生成的交际规约差异,这取决于不同类别展品的不同特性。
以缸瓦窑白釉剔花填黑彩梅瓶为例,该文物器物名称即蕴含有多重文化元素。缸瓦窑窑址在今内蒙古自治区赤峰市缸瓦窑屯,是辽地瓷器烧造的重要窑场之一。该窑场主要烧造白釉、白釉黑花、黑釉瓷及三彩器。梅瓶造型最早出现并流行于北宋,称为“经瓶”,为盛酒器。元、明、清时期亦常见,清代多用作陈设器或插花。小口、细颈、丰肩、收腹,因瓶口较小仅可插梅枝,称为梅瓶。制造年代为辽,介于公元907-1125年之间。对于中国文物读者来说,该文物名称具有明显的合适性和共知性,能够自然地激活大脑中相关的背景知识储备,因此非但不会有理解上的障碍,还能够借助这些预设元素体会到该文物名简练诗意的艺术境界。但是,来自西方文化背景的读者对该文物的文化背景恐怕知之甚少,这时译者应通过顺应博物馆的观展交际规约,选择有别于其他场合的翻译策略。
(3) a.Gangwa-kiln white-glazed prunus vase with engraved floral design against black background
Liao Dynasty (907~1125 AD)
Height: 42.2 cm, Rim Diameter: 7.3 cm
Gangwa Kiln, located at Gangwayao Village in Chifeng City in present Inner Mongolia Autonomous Region, was one of the important porcelain kilns within the territory of Liao Dynasty. The prunus vase, also called Jing vase, was wine container that first appeared and became prevalent in Northern Song Dynasty, and was also very common in Yuan,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In Qing Dynasty, they were usually used as furnishing article or as flower vases. It has a small mouth, a slender neck, a broad shoulder and a contracted belly. The tiny mouth could only hold plum branches, therefore its name.
b.Liao Dynasty (907~1125 AD)
Height: 42.2 cm, Rim Diameter: 7.3 cm
Gangwa-kiln white-glazed prunus vase with engraved floral design against black background
例(3)a摘自博物馆官网介绍,这种特定的文物语境强调信息传递的丰富性、科学性和准确性,因此,译文对原文中蕴含的文化元素作了尽量充分的消解,主要采用了加注、文内阐释等翻译策略,增益文化背景知识,积极顺应了科学研究的语境要求。相比之下,例(3)b重点对文物的形制、生产工艺、生产年代及纹饰作了交代,语言相对简练,这样的选择是基于博物馆特殊的交际语境,这种语境是由展品、观展者和解说词三方面的元素相互之间的动态作用所生成的交际关系。观展者可以比对实物对形制、纹饰等细节加以揣摩。当然,还可以根据展板尺幅以及是否后附解说词加以灵活地调整。
王佐良曾指出,“适合社会、文化环境的语言就是能达成交际任务的得力的语言”[4]82。通过以上比对可见,译文的选择是对博物馆这个特殊场合所形成的观展交际规约的顺应,必须承认,文物译语也要灵活变通,体现社会场合的合适性。
中国文物承载着独特的中华民族特色,表现出重要的文物文化特征,而对于中国读者不言而喻的元素对西方读者来说可能是一头雾水。因此,在英译过程中往往需要采纳“以西方观众为目标受众,适应西方观众阅读习惯与思维方式的增益策略”[3]。通过阐释,译文可以彰显丰富的中国文物文化内涵,有效提高文物文化的传播影响力,减少英语读者理解上的困难。但是全盘消解文化预设有可能造成英译文过渡溢出,也可能在传播过程中削减文物信息的显著特征。那么,诠释和增益的范围和幅度如何把握呢?顺应观展的交际规约为译者提供了可把握的尺度分寸,以“兰亭序”和“禊赏亭把厦”为例。
(4)兰亭序 行书法帖,东晋永和九年(公元353年),王羲之等四十一人在浙江山阴兰亭“修禊”,由王作序并书写。
LantingxuRubbingsWang Xizhi and other 40 calligraphers offered sacrifices in the 9th year of the Yonghe reign period of the Eastern Jin Dynasty (353 A.D.) at Lanting of Shanyin (in present-day Shaoxing, Zhejiang Province). To mark the occasion, a preface was contributed and written by Wang Xizhi in the running script.
例(4)中这段文物介绍的重点是“兰亭序”法帖。所谓法帖,就是将古代著名书法家的墨迹经双钩描摹后,刻在石板或木板上,再拓印装订成帖。说到《兰亭序》,中国读者的文化接受通常包括两个方面:一是享有“天下第一行书”美誉、为后世书法者竭力临仿的书法艺术珍品;二是享有文学盛名、对中国文人生活情趣产生重大影响的杰出诗作。从译文可以看出,译者选择了显现前一特征,对后一特征则采取搁置态度。“兰亭序”选择音译法,搭配“Rubbings”的直译补充,其行书法帖的特点得到充分展现,是诗作还是序言的风格问题则不予解读。这样处理突出了展品的显著文物特征,保持了文物语言的简练性,也遵循了翻译中的回译性原则,当英语译名在形式和结构上与中文名称相近时,文物文化传播的参与者们可以有效统一所指,便于达到信息双向传递的目的。
(5)禊赏亭抱厦
TheXishangPavilion(PavilionforEnjoyingtheDrinkingFestival)
例(5)运用音译加注法,对“修禊”风俗通过注释予以简单解释,将皇家花园里这一特殊建筑的文化娱乐背景比较清楚地传达出来。对于该建筑源于一次祭礼活动,则没有必要强调,更主要的是也没有足够的文字空间作出进一步的解释。通过对比可以看出,不同翻译策略的选择是对不同文物所表现出的不同特征重点的顺应结果,也就是说,即使同一文物名称也可能因语境差异而使译法有所变化。
杨晓波在《古碑帖名称英译初探》中对现有古碑帖译名中存在的典型问题展开认真考察,并提出“译文避免采用音译,倾向于归化的解释性翻译,传达原文背后的信息”。法帖王羲之《兰亭集序》(冯摹本)翻译为“Preface to the Poems Composed at the Orchid Pavilion (facsimile by Feng Chengsu of the Tang Dynasty) originally by Wang Xizhi (A.D.303-361)”。[5]很明显,这一译文完全采用归化的解释性翻译,背景知识介绍得比较清楚,但因为完全排除音译法(笔者在Google搜索引擎上获得包括Lantingxu的大约4 580条英文网页查询结果,包括calligraphy tie的大约309 000条英文网页查询结果,基本可以证明辅以音译法的益处),文物名称的回译性不强,结果是故事讲得很详细,文物的特征没得到应有的突出。即便是“期待对中国文化有所了解的一般国外读者”[5]也不应当在参观博物馆时迷失在名称中无法对号入座、特征淹没于背景的译语当中,更何况博物馆还发挥着科研功能,参观者中“专家学者”亦大有人在。
由此可见,具体选择哪种或哪几种英译策略,应当顺应展示物的显著文物特征,切合博物馆的功能和目的,在消解与保留之间灵活回转,以保证话语质量和交际效果。
为了充分发挥博物馆展陈、收藏、教育、科研等功能,文物说明性文字的英译应当积极顺应展出方的心理动机和观展者的接纳心理和审美需求,作出合理、有效的策略选择,译文应当有助于展品的介绍和辨识,扫除知识障碍,满足并激发参观者的求知欲,规避“博物馆疲劳症”。
秦始皇兵马俑博物馆曾到美国举办展览,译者巧妙地避开“Terracotta”,而用“Ancient Chinese Warriors in America”作为该展览名称,体现了此次展览的普及教育的特定主题,有利于激发美国大众的参与热情。
(6)金錾花执壶
执壶呈葫芦形,圆形盖,宝珠形钮,通体錾刻花纹。造型秀丽,纹饰丰满,技艺娴熟,是清代皇帝的御用酒具。(源自首都博物院)
Gold ewer with chiseled designs
Qing Dynasty (1644-1911 AD)
(from the Capital Museum)
例(6)中,四字词语如“宝珠形钮,錾刻花纹。造型秀丽,纹饰丰满,技艺娴熟”,符合中文语音特点,读来琅琅上口,符合阅读者的胃口。而且,夸张重复是中文行文中不可或缺的修辞方法,有利于吸引参观者仔细欣赏该器物的精妙之处。但对于西方参观者,不难想象,一字不舍翻译出来的英文,读者必茫然而不能卒读,译者本人大概也会因译文的冗赘、罗嗦而有几分难堪。所以,为了顺应英语观展者的心理思路,译者不妨果断决策,选择性地剔除华丽的词藻,留给西方观展者清新连贯、重点突出的语言环境,主动规避易于诱发“博物馆疲劳症”的语言障碍。
为了体现博物馆所具备的展陈、收藏、教育、科研等功能,译者在对博物馆文物语言展开翻译的过程中,应当积极顺应博物馆的特殊物理结构、语言交际规范,及展出方的心理动机与参观者的接纳心理和审美意向这三大交际语境元素,经由这一顺应过程实现博物馆文物英译文的交际目的。与此同时,博物馆语言的交际目的也影响着这些交际语境元素的生成过程和内涵意义,并借助三大元素制约着译文语言的选择。总之,博物馆文物语言的英译过程应当是一个动态的顺应过程。
参考文献:
[1] 单波,王金礼.跨文化传播的文化伦理[J].新闻与传播研究,2005(1):42.
[2] 于国栋.语码转换研究的顺应性模式[J].当代语言学,2004(6):79.
[3] 李芳.中国博物馆解说词英译策略[J].中国翻译,2009(3):74-76.
[4] 王佐良.风格学[C]//季羡林,等.中国大百科全书:语言文字.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88.
[5] 杨晓波.古碑帖名称英译初探[J].中国翻译,2009(4):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