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名门望族的兴衰

2014-07-30 20:33蔡恭
江南 2014年4期
关键词:高祖江山

蔡恭

我家原在江山城内东北端。据说,从通安门(北门)进城,一直到雅儒坊,街的东边,延伸到城墙脚下,那一大片房屋,曾经全部姓蔡。究竟有多大,现在已经讲不清楚了。

但是留下了一个传说,可以略见一斑。说是高祖蔡福谦,随左宗棠在新疆督办军务归来之后,带回许多金银财宝,请了两位专门为人埋藏财宝的“窖匠”到家。窖匠进门后,就蒙上了眼睛,被牵着左转右转、东拐西拐,带到了埋藏的地点。埋下财宝后,又被蒙着眼睛带出门。之后,哪怕这两位窖匠重新进入屋内,也无法找到原来的地点。可见范围之大,结构之复杂,简直像一座迷宫。

这一窖财宝至今没有出现过,在我囊中羞涩,甚至饥肠辘辘的时候,有时会想起它。

后来出现的是另一窖,是一大堆银元。那些银元曾经装在一只很大的柜子里,为我亲眼所见。是在我幼年时期、20世纪40年代末曾祖母埋下的。

一、左宗棠曾收高祖为义子

高祖蔡福谦(1849—1917),字益斋, 1849年(清道光二十九年)农历正月初二,出生于江山城内一户寻常百姓之家。原籍福建莆田,宋朝时,祖上曾任衢州知州,从此迁居江山。

1861年(咸丰十一年)初,太平军侍王李世贤部攻克江山县城。13岁的高祖在战乱中与家人散离,被太平军所收养。据说,高祖手心有一颗鲜明的红痣,太平军将领认为,这是一颗统兵的将军痣,今后能成就大事业,就将他带走了,一直带到太平天国首都天京(今南京)。

三年后,也就是1864年(同治三年)7月19日,湘军攻克天京,16岁的高祖被湘军大将刘松山(忠壮)收编。此后,“返斾入秦(陕西),降土回,定陕北,再渡陇(甘肃)东,越花马池,进剿灵川,克复城池。” 20岁升千总(正六品),赏戴蓝翎。22岁升守备(四至五品),换花翎。25岁升游击(从三品)。

1875年(光绪元年),高祖又随钦差大臣左宗棠督办新疆军务。在抗击中亚浩罕国(原乌兹别克族居住地,后被沙俄并吞)军事头目阿古柏的战斗中,所战皆捷,迫使阿古柏战败自杀,收复了被侵占的乌鲁木齐、达坂城、托克逊、库车、阿克苏等大片领土,阻遏了沙俄帝国对新疆的侵略。升为副将(正二品),赐号“胜勇巴图鲁”(“巴图鲁”系满语,意为勇士)。时为1876年(光绪二年),28岁。

次年,阿古柏长子伯克胡里与白彦虎窜南疆,被高祖率部击溃,并俘获其部将马有才、于小虎等人,南疆收复。于是升为总兵,并赏换“那尔珲巴图鲁”名号。

据1894年(光绪二十年)清廷档案记载:高祖“于同治十二年(1873)七月,在力解西宁城重围、与贼接仗时,左腿受矛伤数处。光绪三年(1877)三月,攻克达坂城,冲锋击贼,右臂受枪伤一处。当时均蒙验列头等,给银医治,至今每逢阴雨,时作酸疼……”

1894年(光绪二十年),高祖回浙江任职,曾统领台州协、嘉兴协、杭州协、乍浦水师、钱江水师。

高祖任职浙江期间,是清朝末年多事之秋:

1894年7月,爆发中日甲年战争。1898年9月,慈禧太后发动“戊戌政变”。1899年2月,意大利军舰停泊在宁海与奉化交界的狮子口海面,企图占领三门湾;5月后,又相继发生了“海门教案”、“衢州教案”;而且,浙江近海更是海盗猖獗,极不平静……

但高祖铁腕治军,执法如山,终于换得了一方平安。我的曾祖父蔡寿富是高祖的长子,曾任正五品武骑都尉,但因在乍浦水师任上,违犯军纪,调戏民女,被高祖拿下,并不顾从众多将领的劝阻,将其斩首示众。

对于高祖的治军之严,奉直大夫王国珍在《诰授建威将军蔡公墓志铭》中写道:

“台属土匪素称猖獗,自公莅任,未几即平。……其中最能动人思慕者,莫若庚子(1900年)六月,义和兆祸,北方势若垂危,南方亦为震动。时,公正署嘉、乍协篆,独能维持秩序,不为摇惑。俾浙西诸郡闻风感化,免生交涉。籍非老成练达者,乌足以知此。厥后,浙东楚、钱两营水师废弛营务,伏莽籍兹出现,扰害商民。公奉檄归并统带,严密访捕,不遗余力。群莽远遁,无敢延留,金(华)、衢(州)、严(州)沿河一带,由是靖平。朝廷闻之,授公为建威将军(一品),免予骑射三代,皆赠如公官。”

听长辈们说,在正屋被日军飞机炸毁之前,厅堂上一直悬挂着数对名人书写的楹联,其中有左宗棠的:

从古爱人须学道

自来明善可诚身

还有一帧左宗棠的条幅:

西域环兵不计年

当时立国重开边

长辈们还说,左宗棠曾收高祖为义子,在他弥留之际还惦念着这位义子,并给他留下了一件纪念品。那是一对象征着乾坤阴阳的羊脂白玉半圆球,一边盘龙,一边栖凤,一边凸起,一边凹下,洁白无瑕。当两只半球合成一个圆球时,球面上立即布满通红的“血丝”。分开后,血丝消失,仍然洁白无瑕。这是在左宗棠去世之后,高祖骑了几天几夜快马,从湖南取回来的。

关于这件宝物最后的归宿,就没有人知道了。我这里,仅保存着高祖的一颗二品红珊瑚顶子(清代标志官衔的帽上的顶珠),与他长子、我的曾祖父、武骑都尉蔡寿富的正五品水晶顶子。

高祖还被湘军大将刘松山招为女婿。他先后娶了三房妻子,正室即为刘松山之女,被我们尊称为湖南太婆。第二位是甘肃人,被称为甘肃太婆。第三位就不清楚了。

前面提到的我的曾祖父、正五品武骑都尉蔡寿富,为湖南刘氏夫人所生。其被高祖下令斩首时,也就20来岁,尸体运回江山时,头是用线缝在脖子上的,惨不忍睹。这时候,他的夫人,我的曾祖母何氏,尚未生育。后来,这位终身守寡的曾祖母从第二房、即甘肃太婆所生的两个儿子中,继过一位作为她的儿子,即我的祖父。也就是说,我的血液里存在着甘肃人的基因。

二、曾祖母墓前刻着民国大总统题赠的褒词

曾祖母何氏, 1879年(光绪五年)农历十月二十日,出生在江山城里的一户大户人家。我小的时候,蔡何两家常来常往。何家大门前还摆着石狮、旗杆石之类,可见祖上得过功名,做过不小的官。她的侄子何长庚,在民国时期的江山,也是一位著名人物,曾集资创办了江山最早的发电厂——商办永耀电气股份有限公司。抗日战争时期(1937-1945),又任难民纺织厂厂长。当时的江山也就两三家工厂。

曾祖母一直守寡,而且为人善良,在江山百姓中口碑极佳。我幼年的时候,她就教导我:乞丐上门,无论碗大碗小,不但饭要盛满,还一定要有菜。同时,还要问一下,是不是口渴,要不要喝水。如果饭不够就给钱,钱不能随手丢过去,要放在他(她)手上。最后还得说一句,路上有恶狗,要小心。

她是1947年农历八月二十四日去世的。出殡时,江山城里几乎万人空巷,有名有姓的人物基本出动了,百姓沿途夹道相送。不少人(包括一些乞丐)还备了香烛,燃在道中,拦路而祭。

曾祖母出殡,使用的是江山人俗称的“十六棂”,即由16个人抬运棺木。那是一个很大的凹形实木架子,棺木就安放在架子内,架子罩在一顶特制的深红色幕帐内。架子上是一根长约七八米、直径约30厘米的主杆,主杆正中绑一只活鲜的大红公鸡,两头各连接一根较细的支杆,每根支杆两头又连接两根较细的分杆。如此重重叠叠,最后是八根抬杆,每根两个人,由16个人抬着。抬者一人一根担撑,以便休息与换肩。架子与主杆、主杆与支杆、支杆与分杆、分杆与抬杆之间,都以特殊的铁件连接,可以自由转动,而且分布在各人肩头的重量大体均匀。这支队伍有领队,而且经过训练。号令起止,动作协调,步调一致。旁边还有多名预备队员,遇上体力不支,或崴了脚之类的,可以随时替换。山险坡陡时,就一旁用力。

出殡的队伍中,还有一支抬着祭品的人马。猪、羊宰杀后,去五脏、煺毛、洗净,整头安放在一种特制的木架上,昂首挺胸,像活着一样站立着,由四个人两前、两后地抬着。

队伍中,还有人抬着1923年(民国12年)12月,中华民国大总统曹锟题赠的褒词“竹孝松贞”。这些文字至今尚刻在曾祖母的墓前。

真可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在22年后,也就是1970年9月,在我祖母汪爱菊去世的时候,我已经下放农村,当了“知青”。穷得连抬棺材的“八仙”也雇不起(当时没“火葬”一说),只能叫了3个朋友,连我自己4个人,是自己抬出去安葬的。

三、高祖送葬的队伍长约十华里

高祖是1909年(宣统元年)、61岁时告老还乡的。据说,他与对门一家杂货店老板很投缘,经常上门聊天。老板还专门在店堂里摆了一张太师椅,作为他的专座。久而久之,高祖发现,这家店铺虽然货物齐全,琳琅满目,价格也合理,却没见一个顾客上门。便问老板道,我天天来,却没见你卖出过一件东西,你这爿店,怎么开得下去?老板淡淡地笑笑,没有回答。但最后在高祖的再三追问之下,老板终于说了实话,他说:您是一员虎将,虎将有虎威,您坐在这里,还有谁吃了豹子胆,敢来打扰。从此,高祖再也不去闲聊了。

据《民国江山县志稿》记载:“福谦功震殊域,居家则平易近人,自奉俭约,于公益(事业)未闻稍靳,文溪书院(江山中学前身)改组,出资尤钜。”

1917年(民国6年)农历五月二十七日,69岁的高祖无病无疾,也无任何先兆,突然去世。死时,他端坐在太师椅上,容貌安详,人人称奇。直至1921年4月,才安葬。为什么四年后才安葬,主要原因有三:一为了备全给带走、入棺的物品,二为了找一副好棺材,三为了找一处好风水。

据说,衣裤、鞋袜、笔墨、砚台、纸张之类,全是“名牌”,是派专人去原产地购买的。至今江山民间仍留下一句歇后语“高祖入棺——样样齐全”。前些年,高祖坟墓被盗,并破了案。今他脖子上戴的朝珠之类,仍由江山博物馆收藏着。

民间传说,有人找到了上等好木料,精心打造成一副好棺材,上门推销。听完介绍,管事的问道,什么价格?推销者是个厚道人,便报了个老实价,并问道要不要去看看?管事的回答,规格太低,就不必看了。

这人怎么也想不明白,看都没看,怎么知道规格太低?回家后,便与人谈起了此事。一位朋友悟出了其中的奥妙,说过些天我去看看。

这位朋友上门后,也照实介绍了棺木的材料、尺寸等等,管事的便问什么价格,这位朋友将原来的价格后面加了个零,翻了十番。后来这笔生意竟谈成了。

那几年,邻近几个县著名的“地理”先生,几乎全部请齐了,养在家里,天天下乡寻找风水宝地,并经常进行讨论、研究分析。后来终于在原何家山乡店坝头村长丰地方找准了一条龙脉。可惜这条龙眼睛还没有睁开。地理先生们研究出一条对策,在墓后掘两眼水井,来替代龙眼。这样这条龙就活了。至今,墓后有一眼水井尚存,当地村民们用来浇灌菜地。

当时,没有汽车,也没有公路,有头脸的人出门,以骑马为主。据说,送葬的马匹不计其数。在狭窄的乡间小道上,为了不影响步行者,以致在地头田边踩出了一条新路。送葬的队伍,自我家出发,一直到店坝头长丰,长约10华里,首尾相接,连绵不断。

高祖死后,厅堂上还供奉着皇帝的圣旨,陈列着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等朝廷重臣、封疆大吏来往的文书、信件,及顶戴、花翎,盔甲、兵器、仪仗之类,让人望而生畏。

当时,社会动荡不安,军队调动频繁。调动的军队,江山人称之为“过兵”,老百姓避之不及,已成为一种灾害。那些军队大多驻扎在大户人家家里,而且要派款派粮。

但大凡来我家“号房”(分配部队驻房)的军官,见到厅堂的摆设,大多悄悄而退,不敢久留。偶而有级别较高的军官借住,也以礼相待,绝不骚扰。

想不到在清朝灭亡后的民国初期,高祖的余威,还保佑了儿孙的一段安宁。

在人们想象中,作为叱咤风云的将军,一定是虎背熊腰的高大男子汉,在编写《江山市军事志》初稿的时候,有人就凭推测,写上了类似的词句。其实,高祖在南方人中,也只是中等身材,身高约170厘米。据长辈们说,我的身材就很像他,不过他的武功很好,尤其是马上的功夫十分了得。而且治军严肃,奖罚分明,思维敏捷,反应迅速,累出奇兵,在军中威望极高。

据说,在他去世之后,还有从前的部属找上门,希望在儿孙中挑选合适人选,带出去做官。

四、那半条街房屋没留下一砖一瓦

我家那半条街的房屋,是怎么败掉的,不得而知。大约抗日战争时期已经失去了大半,剩下的厅堂等正屋,又被日军飞机炸成了一片废墟。

这片废墟,被我们称之为火烧埂,甚是开阔,一度成为我童年时的乐园。可以尽情地奔跑、呼喊、捉迷藏、玩官兵捉强盗、老鹰抓小鸡,还能采摘野花、野草,及酸甜的野果。可以捕捉蟋蟀、知了、萤火虫,或者织布娘(蝈蝈),有时还会遇到蛇或者蜈蚣。

我们一家就住在火烧埂旁、当年办私塾的翼屋里。翼屋有一道圆圆的月亮形大门、一个厅堂、三个房间、三间库房、三间厨房、三间堆柴火的棚屋,还有一个不小的园子。三个房间前面各有一个天井。一个天井里有一口石砌的鱼池,面积约10多平方米,无论旱涝,总保持一定的水位;另一个天井里有一口水井,冬温夏凉,终年不枯。园子里有一株古老的腊梅,那是我至今见过的最大的腊梅树,冠幅约20余平方米。严冬来临之时,满树繁花,顶霜傲雪,幽香阵阵。还有三棵香椿树,一棵桃树。

在月亮形大门的外边,还有一座砖木结构的二层小楼,被我们称之为三架厅。严格地说,应该是二层三架两小厅。三架厅终年锁着门,没人居住。

大约在翼屋以北100多米处,穿过大街小巷,靠近城墙根,还有一个很大的菜园。园子四周砌有围墙,分内、外两园。外园有三间砖木结构的平房,可作为库房,或供守园人居住。除了种植常见的蔬菜,还有以柑橘为主的100多棵水果树。父亲还从外地引进了七八棵苹果树。或许因为气候的原因,这些苹果只开花不结果。记得那花是淡红色的,呈喇叭状,有小酒杯那么大。那是我至今在江山一带见过的仅有的几棵。

那座被称之为三架厅的旧式小楼,1950年以25担稻谷,典当给一家做对联的吴姓人家。1951年土地改革时,三架厅被没收了。吴家又给了15担稻谷,搬进翼屋与我们同住。原商定典当期15年,然而一直到了30多年后的1984年,在我养蜂攒到一些钱,并回城安排工作之后,才以时价结算,归还了40担稻谷(每担以150市斤计算),收回了产权。这时候,经历了若干政治运动,双方均已没有了任何凭证,全是凭记忆与良心处理的。

以上所说的这片房屋,位于原中山路135号,即今中山路与鹿溪路交叉口的东北面。20世纪80年代,城建局要在这里建办公楼,与我协商了多次,延续一年有余。直到1985年5月,城建局局长亲自出面,答应以新华书店后面、沙埂12-14号三套平房与我交换,才签订协议。双方各计面积,以质论价,多还少补。我搬出了旧居……

孩提时,家人曾在上海请最有名的星相大师为我算过命。大师说,我是漂洋过海的命,走得越远越好。还说,命中注定不能守业,只能创业,祖上的家业,在我手中要全部败尽,留不下一砖一瓦。

这位大师真是铁口铜牙,竟全让他说中了。但我还是不服气、不甘心,搬迁的时候,撬走了天井里许多的青石板,还以手拉车拉了好几车古老的大块头砖。

现在回忆起来,那次搬迁可吃了大亏。因我家全是清代的古屋,青砖黛瓦,马头墙,铺着大块头方形地砖,天井、台阶一色的青石板,而且基本完好。如果用现在的眼光来看,可列为重点文物保护对象。当时却以多年破旧老屋折价,越古老越不值钱,价格之低,令人咋舌。而且天井、过道、鱼池、园子之类,土地不计面积,统统收回国有。损失之重,简直无从谈起。

而就在我对换来的房屋进行加层改造之时,一位乡下有点沾亲带故的大娘,跑来对我说,城建局在破土动工兴建办公大楼时,在我家的老屋基里,挖出一窖白洋(银元),有18坛之多。与现今装黄酒的五十斤坛,大小差不多,是一种平口矮个的大肚坛,坛口用粽叶与棕包扎得严严实实的,上面盖了两层青石板。那是她在工地上做小工的儿子亲眼所见。有几坛在撬石板时,给挖破了,有人还抓了几把。后来,领导来了,宣布了纪律,下了死命令,谁也不许外传。

其实,那窖里的银元,在许多年之前,我曾经见过。原先,我们家曾在衢州投资做什么生意,后来撤股了,用船运回了一大堆白洋,就放在过道旁的一个大柜子里。那是一个装谷米的长方形木柜子,长约160厘米,高、宽各约80厘米,大概可以装三五担谷米。用两条矮条凳架着,就放在鸡埘旁边,也没上锁。

小时候,一位叫云财叔的帮工,经常把我驮在肩上,带我玩。有一天,他问我,你知道柜子里装什么吗?我说,不知道。他就搬开压在柜子上的许多什物,打开柜子让我看,原来是满满的一柜子白花花的银元。小孩子看过了也就忘了,不会往心里去。

现在想起来,我的长辈们都是明白人,为了预防财富流失,儿孙们挥霍浪费,就用当时最可靠的办法,埋藏在地下。他(她)永远也不可能想到,总有一天,连地基也会改名换姓。

埋藏这一批银元的时候,我的曾祖母健在。曾祖母在我家的威望极高,一言九鼎,像是《红楼梦》中的贾母。这件事肯定是她的主意。曾祖母对我母亲情有独钟,可惜埋藏这批银元连我母亲也不知道,在她听说后,也十分吃惊。

我知道,这批东西是无法拿回来的,花费再大的力气,也是自找烦恼,还不如不去想。更何况,早有大师预言在先,祖上的产业到我手上留不下一砖一瓦,何必操这份闲心。

五、父亲用一辆破手拉车将祖母拉回了江山

祖父在1917年(民国6年)、我父亲4岁时就病故了。坟墓在1958年“大跃进”农田改造时被毁,至今连名字也没有留下。留下了一男一女,姑母蔡葱草还是腹遗子。

祖母汪爱菊,与同时代的女人一样,也是个小脚女人。出生于1894年(光绪二十年)农历十一月二十四日,祖籍徽州。她父亲叫汪玉甫,是个徽商,在江山开办“汪天和”商号,有当铺、南北货店、糕饼房等,也做桐油、白蜡(桕油)、黄蜡(蜂蜡)等进出口生意。生意做得很大,家里安装了江山第一部私人(商号)电话,还给他的外甥、我父亲买了江山第一部自行车,是英国产的三枪牌。城内南徐埂老党校的那一片房屋,原来就姓汪。

20世纪50年代初,祖母搬到衢州,与我父亲同住。父亲事业破产之后,两人三餐难保,艰难度日。1970年,祖母病危时,父亲用一辆没有内胎、不能充气的破手拉车,将她拉回了江山。

当时,江山家中的情况也好不了多少,没钱住院,只能请医生开了点药,应付着拖延时光。

前面已经说过,1970年9月29日,祖母去世之后,是我约了几位朋友,自己抬上山的。同时,刻了一方小石碑,找了些旧砖块与河卵石,砌了一个简单的坟墓。

我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用粗麻绳捆扎棺材、抬祖母上山的情景;也常常想起,一位破衣褴衫的老人、一位曾经挥金如土的将门之后、一位曾经念过几所大学的留学生,用一辆破手拉车,拉着病重的母亲,艰难地徒步80余里,回归故里的情景。

从而能不感叹人生无常,命运多舛?或许这正应验了那句古老的箴言“富不过三代”。

六、父亲原来可以有一个不错的后半生

父亲蔡秉阳,字克刚,1913年(民国2年)9月29日(农历八月二十八日)生。曾就读于上海大厦大学(后并入华东师范大学)、日本东京专修大学经济科和日本中央大学商科。他曾经对我说过,一个人必须念完两所大学,才能进入社会,不然知识是片面的,不能相互补充。可惜我不争气,连一所大学也没有上过,就进入社会瞎混,至今不郎不秀,不上不下,一事无成。

1937年7月,抗日战争爆发后,父亲与在日本的一批爱国学者、爱国留学生一起,返回祖国。

曾任江山县合作金库(银行)经理,重庆(当时临时首都)商办银行总审核。1939年夏,参加军事委员会总政治部主办的归国留日学生训练班,总政治部部长张治中、副部长周恩来任班主任。毕业后,颁发委任状,派往当时驻江西上饶的第三战区长官司令部政治部任职。在重庆赴上饶途中,列车被日军飞机炸毁,幸运逃生,精神却遭到强烈刺激,神经受损伤,没能赴任。

1942年6月,日军攻克江山县城,全家避难江山西南大山之中,父亲又遭强盗绑票。据说,那天深夜,刀光闪闪,一片火把将房屋团团围住,劫了财物,又将父亲绑走。事后虽破财消灾,有惊无险,但父亲只要稍受刺激,便精神失常。所幸发病时只是思维混乱,自言自语,没有过激行为,不会伤害他人。

同年8月,日军撤退之后,父亲先后在衢州创办了天乳酱园、东南电影院等。东南电影院为浙西地区最早的电影院,引进进步电影《夜半歌声》等。还最早引进制冷设备,开始生产棒冰(雪糕的前身)。天乳酱园在城内县西街有一个数千平方米的酿造作坊,城乡有三个门市部、一个分销店。产品除常见的酱油、米醋、黄酒、白酒等以外,还生产医用酒精、汽车发动机用酒精(抗战时期汽油供应极其紧张,常以酒精替代),并发明了战争时期便于携带的固体酱油;研究出酿造新技术,使酱油的酿造周期,缩短一半以上,产量倍增。今有技术著作《酿造笔记》(上下册)留存。

1949年解放以后,浙赣铁路大修,需要大量枕木。江山大溪滩有位姓祝的亲戚,便跑到衢州,找父亲作为有声望的企业主做担保人。父亲二话没说,便签名、盖上了店章。哪知道,这位亲戚拿了钱便跑得无影无踪。公安局出面讨债,没钱就抓人。父亲只得变卖家产,如数偿还。酱园从此一蹶不振。

后来,又遭遇了一场大火。烧毁多少房屋、财产,因为当时我太小了,不清楚。只记得在衢州读小学的时候,家里从来不买柴火(当时的居民不烧煤球,也没有液化气,家家有炉灶,只烧柴火),放学之后,便将那些还没燃尽的梁柱、椽条之类,锯断、劈开当柴烧。几乎天天如此,延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这时候,各种政治运动不断,父亲的精神病经常爆发,生活难以为继。只能将酱园剩余的房屋与生产器材等,出租给国营酿造厂。每月大概能够拿到60多元租金,除了交税,还剩50多元。据父亲遗留的文字记载,当时出租房屋70余间,场地约4000多平方米,还有全套生产设备。只记得,篮球场大小的晒场上,能淹死小孩的那种千斤缸,一排接着一排,有100多口;那种长长的弄堂灶有好几个,最长的前后装了四只锅,大锅直径在4尺上下。

文化大革命(1966—1976)开始后,凡是出租的房屋一律没收、充公,那一笔房租就没有了。父亲一度到煤球厂,给人送煤球谋生。因年龄、体力、疾病等原因,干了一阵,就干不下去了,只能靠后辈接济的一点有限的生活费度日。当时,大家的经济都十分拮据,谁也拿不出多少钱,父亲与祖母只能有一顿没一顿地过日子。

就在这种情况下,也有红卫兵前来抄家。但进门后,却一个个全傻了眼:这是日本留学生家吗?是不是找错了地方?

房间里,没有一件像样的东西。两条板凳架着一块门板,便是一张床。有条凳还断了一条腿,下面叠着一摞砖。床上的草席,中央有个窟窿,露出下面的稻草。被子上布满大小的补丁,还露出棉花。

没有箱柜,一堆破旧衣服,叠得也还整齐,就堆在一张四方桌上,上面盖层旧报纸。桌子上也有几本书,全是解放后出版的,有领导人选集,也有政策、法规汇编之类。还有几张纸和一支圆珠笔。笔杆已经开裂,绕着一条医用胶布。桌子没有抽屉,有一角还掉了一块板,留下一个方窟窿。

领头的问:你是蔡秉阳?

父亲回答:是蔡秉阳。

又回:蔡秉阳是你本人?

回答:是本人。

再问:曾经留学日本?

回答:七七事变爆发就回国了。

见鬼。领头的看了父亲一眼,一挥手:撤!

父亲还被造反派抓去审问过。我不知道他们曾经问过什么,但我知道他们肯定问不出什么。

在父亲正常的时候,他会说,他不是国民党、三青团,不是军统,也不是“伪职”(指在民国党政府工作过),没有给国民党干过任何事。他是爱国知识分子,是商人,理应受到政策保护等等。

这种话他不知说过多少遍,凡有人找他,他就这样说。说得滚瓜烂熟,几乎一字不差,好似一台复读机。

如果问得多了,时间长了,他的脑子就要出问题,老病发作。会说一些关于“无线电”、“射线”之类的胡话。

那次日机轰炸列车,给他的刺激实在太强烈了。他总认为,日本或者其他一个什么敌对的国家或组织,一直在用一种非常先进的无线电设备或仪器,在跟踪他、监视他、控制他。并且利用一种“射线”在干扰他的思维,破坏他的健康。如果有人为难他,找他的麻烦,他也认为是受到这两样东西的影响与控制。

经常地,他会突然莫名其妙地说:无线电,电线电,无线电来了!这种东西,他几乎能够感觉到,甚至看得见。

除了精神病医生,还有谁愿意与这种人作太多的交流?除非这人自己的精神也出了问题。

父亲被关了一夜,第二天就放回来了。

一位邻居说,在父亲一贫如洗、饥寒交迫之时,曾经在街上捡到数十元钱。这笔钱,当时几乎可以维持他几个月的开支,但他没有装进口袋,而是千方百计地寻找失主,最后将钱上交到有关部门。在这种情况下,他仍然坚守着做人的底线,维护着一个知识分子应有的尊严,真不容易。

可惜他健在的时候,我们并不是那么父子情深。其一,因为他在外面另有女人,对我母亲不好。这个女人后来一直没有结婚,多年以后,我曾在岳母家见过,是我岳母的朋友。那时候,她已经70来岁了,高高的个子,宽宽的脸膛,头发花白。岳母介绍说,这是我女婿、蔡秉阳的儿子。她就问了一些我家中的情况,这时候父亲已经去世多年。

其二,在衢州念小学的时候,有一次我把钢笔丢了,他带我去买了一支,在回家的路上,走过一条弄堂,他打了我一巴掌。我们这个家族,到我这里已经三代单传。所以在我幼年的时候,一般人是见不着的,更不必说抱一下、亲一亲了。亲戚、朋友如果想看一眼,必须先征得曾祖母的同意,并且必须在洗手、焚香拜佛之后。家里从来没有人大声叱责过我,他怎么可以为一支笔动手打我?现在想来,显然是他当时已经囊中羞涩,故有点“恼羞成怒”的缘故吧。

父亲原来可以有一个不错的后半生。他说,新中国成立后,某民主党派的全国领导人,准备派他到江西去主持该党派工作。他不喜欢江西,坚持要留在浙江。但那位领导说,浙江已确定了人选——这位在浙江担任民主党派负责人的同志,后来还担任过浙江的副省长。许多年之后,我见过他办公室写给父亲的回信。

但父亲不愿去江西,就留在衢州办实业;不久,又将他的天乳酱园的场地与生产器材出租给衢州国营酿造厂;当时,酿造厂曾要求他进厂当技术顾问,光动口不动手,拿厂长同样的工资。不知什么原因,他又没有去,从而走进了死胡同。

父亲是1987年5月28日晚在江山人民医院去世的,享年75岁。这时候我早已回城安排了工作,并将从城建局换来的三套平房,改建成一幢二层小楼。两位姐姐与姐夫,在外面也混得不错,家中的经济状况已有明显改善。

在父亲去世之后,衢州市房管处多次来信、来电话,催促我去落实政策。我便按照当时的政策,将最后保留的40平方米房屋,折价3000多元,拿了回来。父亲在衢州的事业,就这样在我手上画上了句号,没留下一砖一瓦。可惜这笔钱,对父亲已经毫无意义了,对我们也不太重要了。

父亲个子不高,但说话风趣幽默,待人热情、慷慨大方。无论亲戚、朋友、同学,也无论国民党、共产党,只要是江山人,一到了衢州,大多找他,在他那里住宿、吃喝,他的家几乎成了江山人的招待所、接待站。一位中共地下党员,带着老婆在他那里住了几个月,临走时还赠给了路费、生活费。大家有困难、缺钱花也找他,他几乎是有求必应。

母亲说,父亲一生花掉的黄金,如果铸成一个像他那么大的金人,不仅绰绰有余,而且还会剩下许多。

七、母亲以纤弱之肩担起一个多难的家庭

母亲万素兰,1911年(宣统三年)3月2日(农历二月初二)出生于江山县清湖镇。她父亲是清湖万益顺绸布庄的老板,原籍江西丰城。

清湖镇为钱塘江上游,进福建的最后一个可通行大帆船的码头。据1931年版《中国古今地名大辞典》记载:“清湖镇,在浙江江山县南15里。为浙、闽要会,闽行者自此舍舟而陆,浙行者自此舍陆而舟。官置浮梁(桥)以济行旅。商务为全县中心,繁盛胜于县城。”明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也有类似记载。

出身于商贾之家的母亲,身材苗条、颀长,五官端庄,性格温和,心地善良。是个很传统的女人,本分守己,很少说话,几乎没见过她发脾气。可惜读书不多,只能说粗识文字。但我最初认识的那一批文字:人、土、水、火 、田之类,却是母亲教的。很小的时候,母亲就教我看图识字,给我讲做人的道理。母亲是我的启蒙老师。

母亲与父亲的结合,纯粹是传统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母亲属猪,比属牛的父亲还年长了两岁。自19岁进入蔡家之后,没有过过几天舒心的日子。父亲一直在外面读书,回国后,在江山待了几个月,就去重庆工作、学习,此后一直在衢州经商。而且在外面另有女人,基本不回江山的家。据父亲说,1946年4月,他就与母亲离婚了,还写给她将近100亩土地。这事我没问过母亲,怕惹母亲生气。因为父亲晚年经常思维混乱,所以一直不知此事是真是假。

我也一直不清楚,从前家中曾经拥有多少土地,因为从来没有听长辈们议论过。如果说,父亲写给母亲将近100亩土地确有其事,那么仅仅这一笔,就大概相当于公社化时期,农村一个生产小队、数十户人家,所拥有的全部土地了。数量相当可观。

解放初,在我还是离不开母亲的时候,有一段时间,从不出门的母亲,却抛下我,天天往乡下跑。去干的是我最不愿意、最难说出口的一件事:收租。因为这往往会使我们这一代人,联想起皮鞭、打手、黄世仁之类,带有血腥味。

在解放后的江山,消灭剥削、压迫,耕者有其田等口号,早已深入人心。在这种形势下,租进土地的农民已经不想交租了。但土地改革还没有进行,政府仍按照田亩数量,向土地所有(出租)者收缴公粮,而且采用强制手段。这段时间差,在江山大约长达两年。在这两年时间里,土地所有(出租)者,就处于这种两难之中。前面说过的“三架厅”和部分“翼屋”,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典当给吴家,用以上交公粮的。

那时候,已经很少有人敢下乡收租了,收租者被吊打的事,也时有所闻。

原来协助我们家处理这些事务的人,已经回家。家中,曾祖母已经过世;祖母年迈,而且是小脚女人;原来协助祖母管理家务的姑母,性格外向,容易得罪人,已经很少出门。从不抛头露面、一向寡言少语、温顺随和的母亲,为了家庭与子女,不得不站出来收拾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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