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怀岸
一
那封从海南穿越万水千山来到我家的信,一直静静地躺在桌子上。
夏天快到了。我每天坐在二楼的窗台前,呆呆地望着时而灰蒙蒙时而黑乌乌的天空,黯自神伤。这些天一直在下雨,整整十天,从早到晚淅淅沥沥的,一刻也不停歇。天气预报说这雨一周内是不会停的,要下到六月初去。家里到处湿渍渍的,地板砖像泼了油,溜滑光亮,客厅里的餐桌、木椅和卧室里的大衣柜已经长出一层厚厚的白绒毛,就连刚买不久的床头柜上的铁艺台灯的灯杆也生出了绿锈。雨下到第七天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全身也要长毛了,每天我都要用干毛巾不停地拭擦身体裸露在外的部位,仿佛不这样的话,我也就成了一段木头,或者一根铁杆。倒是窗外的山岭,越发地翠绿起来,满山满坡开满了红红白白的山花,赏心悦目。我家院子里的玉兰、芍药、石榴、月季,不仅枝繁叶茂,也花团锦簇,开得如火如荼。如果不下雨,这些天无疑是葫芦镇一年来最好的季节,万物生长,百花竞妍,气温不冷也不热。而事实上,每年这时节梅雨都会如期而至地到达葫芦镇,雨季不可避免。今年的雨季比往年要长得多,雨量也要丰沛得多。我不喜欢雨季,确切地说,是不喜欢下雨天,下三天雨我就会感到压抑和郁闷,若再长一点,内心更加烦躁不安,根本无法静下心做任何事,甚至连思考都困难,就想对着窗外的天空怒吼,对着桌椅发脾气。每到下雨天,我的残疾了的右腿就会发作,胀、肿,锥心地疼痛,拄着拐杖都难以站立。若雨天超过三天,右腿会疼痛得我站立不起来,只能坐在轮椅上在屋子里滑行。以前,母亲在世的时候,雨住后,她都会哄我出去走走,她推着或者扶着我,我们沿着修建不久平整洁净的无名河风光带走上一圈,一般不走远,走两三里路就回家。母亲也曾试着让我学会钓鱼,为此,她不仅给我买了一套渔竿,还买了一把大太阳伞,就是街面上摆摊用的那种,撑开后能遮住两三平米的地方,既能遮雨也能蔽日,但我只钓了两次就把那些东西送给了一个当邮递员的中学同学。那两次没钓上来一尾鱼。晴好的天气我不需要用钓鱼来消磨时光,我自己能走,可以到处玩玩,但事实上我不爱出去玩,我更喜欢坐在我家二楼的窗台前发呆,或者看书。雨天时雨水打在伞篷上噼噼啪啪地乱响,更让我心烦意乱,连拿钓竿的手都是抖的。那个同学来拿渔竿时,母亲就在家里,她看着我把渔竿送人该是多么地伤心!仅仅才过了几十天,这伤心,不,应该说是悲痛,轮到我头上了。
母亲是一个月零三天前去世的。
那是四月的一个月明星稀的凌晨,一点十八分,母亲终于走完了她这悲苦的一生。她去世前没有任何征兆,头天傍晚,她还陪我到河边散步了,我们只走了一里多路,母亲说她累了,我们就坐在一个石凳上休息。那天与往常唯一不同的是,母亲一向话少,但那天她坐下来后说了很多话,说到了我的父亲,也说到了我的姐姐,但都是很平常的闲话,这些话,她以前也跟我说过很多次。回来的时候天快黑了,走到我家隔壁的华生超市前,她碰到了多年未见的老同事张梅珍阿姨,她们一起说话,我就先回家了。进院门时,我听到母亲在跟张阿姨聊我的状况,母亲似乎在托张阿姨帮我物色一个对象,她说只要女方手脚健全,智障一点也没有关系。我不想听她们说这些,先进屋了,上了二楼,坐在窗台的桌子边看书,没看几页,我去上厕所时,听到一楼有锅瓢的声响,母亲在做饭。从厕所出来时,我听到一楼突然哐当一响,像是掉了一个大物件下地,我喊了一声:“妈,什么东西倒了吧?”母亲没有应声。二楼的厕所就在楼梯口,母亲不可能听不到,等我拄着拐杖扶着楼梯艰难地下到一楼,看到母亲正仰面躺在厨房的地板上,她的胸脯在激剧地起伏,但她的脸色却十分痛苦,嘴巴和鼻子都歪斜扭曲了。我顿时吓坏了,丢了拐杖扑过去,我自己也倒地了。我爬过去,抱了母亲,扶着她坐起来。母亲很瘦很轻,我几乎把她整个人都抱在了怀里。这时,母亲张圆着嘴,已经不能说话了,但她的眼睛望着我,嘴巴也在嚅动,似乎有很多话要说。我哭了,大声地喊着:“妈妈,妈妈,你怎么啦?”母亲听到了我的叫声,眼睛里突然溢出了一串泪水。
母亲今年六十二岁,她身高有一米六零,但这么多年我们家的苦难已经把她折磨得骨瘦形销,她的体重还不到八十斤,如果我是个健全的人,我能够抱得动她飞跑着去医院,但我是个残疾人啊,我把母亲平放在地板上,爬起来去拿母亲放客厅墙角沙发上的手机,给卫生院院长郑叔叔打电话。几分钟后,卫生院的救护车到了,郑叔叔和两个年轻的医生跑进屋来,给母亲戴上了氧气罩后抬上了车。两个年轻医生抬母亲出去时,郑叔叔看到厨房液化气灶上还燃烧着蓝色的火苗,赶忙跑进去关掉它。
母亲很快就被送到她退体前工作的镇卫生院抢救,郑叔叔给我说母亲是突发性脑溢血,挺过今晚就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但母亲却没有挺过那晚。后来我一直想,也许她根本就不想挺过去,因为她知道,一旦她卧床在家,是拖累我,那么,很可能我们都活不下去。这当然是我的想法,母亲去世后我看了很多关于病人意志的故事,懵懵懂懂地如此认为而已。那晚十一点多钟母亲醒了过来,她曾经有过几分钟的清醒,我根本没有意识到那是回光返照,我跟她断断续续地说着话,我问她哪里不舒服,要不要水喝,母亲只是摇头,最初她说的什么我一句也没有听清,后来,我唯一听清了她的一句话,虽然那句话她说得很艰难,吐字也不是很清楚,但我听明白了。当时,我也点了头,显示出坚决听从她的吩咐的乖儿子的样子。
母亲说的那句话是:“答应妈,行吗?”
我说:“妈,你讲,我听你的。”
母亲说:“如果哪一天小芳回来了,你要好好待她。”
小芳是我的姐姐。亲姐姐。她叫谢芳,我叫谢文。
母亲见我郑重其事地点了头,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接着她又说:“小文……她是……这个世界上……你唯一……亲人……”母亲没把话说完,头一歪,又昏迷过去了。这一昏迷,任凭医生们使出浑身解术也无力回天,郑叔叔抢救了半个多小时,母亲还是昏迷不醒。郑院长决定把母亲转到县人民医院去,可没等已经回家睡下的救护车司机赶到医院里来,我就看到母亲监护仪上的心电波曲线已经成了一条水平线。
母亲死了!
我嚎啕大哭起来。
母亲是葫芦镇医院的职工,也是前任院长,她任院长的时候,镇卫生院不叫卫生院,而是叫镇人民医院。她的后事就由镇卫生院操办。郑院长是母亲的同事,也是她带出来的业务骨干和院领导,他比母亲小五岁,从卫校一毕业就在母亲的手下工作,我家的情况他了如指掌,因此母亲的丧事,我除了按葫芦镇的风俗磕头和抱灵位之外,钱粮以及其他的一切事务,都是他和医院的职工们操办的。母亲的去世,令我特别悲痛,仿佛一下子抽去了支撑我身体的一根大柱,我自己这幢大厦已经摇摇欲坠,除了会哭,我确实也做不了什么。丧事办了三天,我整整哭了三天。我哭母亲一辈子太苦太累,也哭我自己,哭我以后独自一人拖着一条瘸腿怎么过日子,我把嗓子都哭哑了。哭得前来吊唁的人都心里酸酸的,很多上年纪的老人们自言自语地说,这孩子,没爹没妈了,今后咋办呢?直到母亲下葬后好多天,我的两耳里一直回响着自己嗡嗡的哭声。
母亲走了,我家偌大的一个院子,以及两层的小楼,一下空旷寂静得让我难以忍受,我也因此备感孤寂。我父亲和母亲都不是葫芦镇本地人,父亲的老家离小镇有三十多公里,他去世得早,乡下虽有兄弟姐妹,但他比爷爷奶奶还早去世好几年,因此等爷爷奶奶去世后,家族里的人都跟我家就没有多少往来了。母亲是县城人,我有一个舅舅和一个姨妈,但我从没有见过他们,他们在我没有出生之前的六十年代初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在外地工作,由于早些年的政治运动,都失去了联系,母亲在世时都不知道他们的情况,也不知道他们的生死。母亲的后事一办完,我们家几乎没有一个人上门来。偶尔,会有从我家院外路过的邻居大婶,冲着二楼的窗口喊我一声:“小文,吃饭了吗?要不要帮你从菜市场带点菜回来?”
这个时候,我才从窗口露一下头,答:“刚吃过了,谢谢大婶。”
一个月来,我就闷在家里,除了必要的采买,足不出户。但我的思考没有停止,反而较母亲在世时更加活跃。以前,有母亲执家,我几乎没有考虑过应该怎么生活的问题,更没有考虑过比怎么生活更重要的事情——怎么才能生活得下去?现在我必须考虑这个了。当然,我暂时还没有生存之虞。这是母亲生前就给我谋划好了的:第一,她给我留有近十万元的存款;第二,她给我留下了一幢位于镇中心的楼房。十三年前,镇医院搬迁,母亲用父亲的抚恤金买下了当时我们家、郑叔叔家等四家人共住的那幢宿舍楼,后来扒掉旧楼修建了我现在住的这幢两层的小楼房。母亲曾经给我说过多次,万一她死了,我可以把小楼的七八间房间出租出去,自己只要留一间,我一个人完全可以靠收房租过日子,要是我能结婚生子,那么就可以把院子的围墙扒掉,修建两间临街的门面,开一个杂货店或者经营其他什么的店面,面积绰绰有余。我们家的地段,现在已经是葫芦镇中心地带了,用房地产行话来说,算得上黄金地段。但母亲的这种安排是有前提的,她的前提就是,如果我姐姐谢芳一直没有回来,我就可以那样处理。
如果她回来了呢?
母亲说,至少她应该有一层楼住,当初建成两层楼,就是你们姐弟俩一人一层的。若是扒掉院墙建门面,也一样,她也要分到一间。母亲还说,要是你们姐弟能处得好的话,你们自己也可以协商,若是建门面,最好是两姐弟一起经营,因为我腿脚不方便,姐姐可以帮我跑货。
姐姐谢芳离家出走已经十六年了,一直杳无音信,直到母亲去世那一刻,我们也不知道她在哪里,成家没有?但,我和母亲都知道她还活着,没有死去,这是近几月才确认的,因为今年春节前,也就是去年的腊月底,我们葫芦镇的黄大胖曾在海南碰到过她,并且和她讲了几句话。——在此之前,我们真不知她是生是死,只是母亲坚信她还活着而已。谢芳比我大三岁,算起来今年有三十二岁了,应该安家立身,结婚生子了吧?她还会回葫芦镇,回我们这个家吗?记得母亲去世那天傍晚,我跟她坐在石凳上时就讨论过这个问题,我说姐姐要是想回家,早就回来了,这么多年她从不联系家里人,连信都没有一封,说明她根本不想回来!母亲摇了摇头,说等她有了孩子,做了妈妈,也许她就想回家了。当时我心里想,她做了妈妈,她就有自己的家了,更不会回我们这个家。但我不忍心这样反驳母亲。
三天前的中午,我坐在窗台前依然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那位我送过他渔竿的做邮差叫彭中华的同学敲响了我家的院门。我以为他是来找我聊天的,因为当时正下着中雨,他又没有骑那辆标志他的身份的绿皮单车,而是撑着一把花里胡哨的自动伞。我拄着拐杖嘚嘚地下楼去开门。
彭中华进屋后,陪我聊了一阵闲话,他大约只坐了十五分钟就起身告辞。下楼前,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胀鼓鼓的信封递给我,说这封信应该是你妈妈的,信封上写的是镇人民医院田梅收,但镇人民医院早就改成卫生院了,你们家从我上班以来就没投递过一封信件,我以为是镇人民政府的那个田梅,就送到那里去了。那个田梅说他们家没亲戚朋友在海南,我才认真看了信封,是人民医院,不是人民政府,这才送到你家来。
我接过信封,扫了一眼寄件人的地址,那里只有两个歪斜的字:内详。但信封的右上角盖有非常清晰的邮戳,字迹是:海南临高。
我内心一震,随手把信放在了身边的一张小桌子上。此后三天,我都没有动它。我知道信是谁写来的,自从父亲去世后,我家十多年来几乎从没收到过信件。没有人给我写信,也没有人给母亲写信。除了她,这封信不会是第二个人的。
二
信是姐姐谢芳写来的。
邮戳上的日期是一个月前,也就是母亲刚刚下葬的那日。姐姐只有初中文化程度,信封内胀鼓鼓的,少说也有五六页纸,按她写作的速度,这封信怕也得三天才能写完吧。这么一想,我就有些惊骇了。后来,我阅读了此信,发现信末的日期恰恰就是母亲去世的那天晚上。
冥冥中,像有什么感应一样,谢芳在那天晚上终于思念起母亲了,又或许,她是在信里责问母亲呢?我没拆开信,只能妄自揣测。更巧的是,母亲在去世前的那天黄昏,也跟我提到了谢芳。母亲告诉我,前几天镇上的黄大胖曾给她说过几个月前他在海口的一个汽车站碰到过谢芳,当时他还没认出谢芳,是谢芳先叫他的。但他没有来得及细问谢芳的情况,她就过了检票口,匆匆忙忙地登车去了。母亲仔细地问了黄大胖看清了谢芳上的是去哪里的车了吗,黄大胖说那时是春运,海口站每天进出几千辆汽车,又是人山人海,谢芳一走开就淹没在人海中了,他根本看不到她上了去哪里的车。那天母亲给我说:“你姐肯定在海南,海南是个大岛,黄大胖说汽车只能在岛内开,不会开出岛。”
这也是我一眼看到那个邮戳就能判断信是谁寄来的根据。
那天母亲还给我说:“海南也有几万平方公里,十多个县市,我现在老了,跑不动了,没有她确切的地址,我也懒得乱找了。但我有预感,总有一天她会回来的。”她停了一下,又说,“如果她还没回来我就死了,小文你一定要保存我的一绺头发,等哪一天你姐回来了,交给她。”
我跟母亲开玩笑说:“你现在就多照些照片留下,百年后好让她对着你的每一张照片哭。”
母亲说:“留下头发是可以让她做亲子鉴定,现在不是有DNA技术了吗。”母亲叹息了一声,“可惜这技术晚来了很多年,否则,你姐姐就不会离家出走了……”
谢芳的那封信已经放到第六天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还在下,我依然压抑、郁闷和烦躁不安,但我不想拆开它,因为——我恨写这封信的人——我的亲姐姐谢芳!这恨在我的胸中已经积压十多年了,虽然现在不像原来那样恨得强烈,恨得锥心,但它仍在我的心房里储存着,只要一想起她,那些恨就会被压进心室朝动脉血管里奔腾而去,往我身体上的每一个部位传送。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我们家所有的苦难,父亲的亡故,我的残疾,母亲的早逝,这一切都是拜我姐姐谢芳所赐。我们本来有一个人人羡慕的幸福美满的家庭,是谢芳的轻信、固执和愚蠢毁掉了它。真的,在很多年里,我一直认为谢芳是这个世界上最愚蠢的人。有时,我忍不住恶毒地想,像她这种人,哪怕在外面受尽磨难,那也是罪有应得,她根本就不配得到爱,得到怜悯和同情。她不应该回来,也没有脸回来!但有时,我又会不那么想,会陷入我们小时候亲密无间的回忆中。在我八岁之前——我的意思是自从我能走路到八岁时,一直都是姐姐带我的,那时,她跟母亲还没有任何隔阂,她们的矛盾甚至还没有萌芽,那些年,父亲在部队里服役,母亲忙于医院的工作,小小年纪的我从能够走路时起,都是姐姐带着我玩。她去哪里都拖着我,我跌倒了,她扶我;我哭了,她哄我;我走不动了,她背我回家。她只大我三岁多,葫芦镇的人,都说她是我的小妈妈。那是一段多么美好的岁月!后来,谢芳用她的愚蠢、轻信和固执,毁掉了它。
这两种想法一直在我的头脑里打架,你一掌我一拳,令我一次次地拿起那封信,又一次次地放下了。我没有勇气拆开它。如果母亲还在世的话,她拿到这封信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有时,我呆呆地望窗外,想象着母亲一定会颤抖着双手从彭中华的手上接过它,喜极而泣?她更会迫不及待地拆开信阅读起来,如果信里姐姐说她想回家的话,母亲肯定会马上动身去接她,不管她在哪里,是海南还是黑龙江,只要她在信上留下地址,母亲都会!如果信的内容是指责母亲,追问她的生母呢?母亲会放声痛哭吗?我想会的,但她哭过之后,还会赶去海南临高县——我查了家里的中国地图,知道临高是一个县——寻找姐姐的下落,去接她回家。
母亲一定会这样做。
在我的记忆中,谢芳离家出走后,母亲曾先后十多次寻找过她。我记得规模最大的三次,寻找她的时间都在十天以上,行程最少要上万公里。第一次是姐姐离家出走的第二天,前后找了近一个月,找遍了所有的亲戚家后,又去县城,州城,一直找到省城;第二次是八年前,母亲听人说在广州见到过姐姐,她又去广州找了半个月;第三次是五年前,有人给母亲说,姐姐嫁在江苏南通的一小镇上,母亲又去那里查寻了多天。这一次,母亲听黄大胖说碰到了姐姐,之所以迟迟没有动身,是因为黄大胖说他是在海口长途汽车站碰到谢芳的,他不知道谢芳上车后去了哪里,母亲没有更确切的地址去找她。若黄大胖是在海南的那个县城或者小镇上碰到谢芳的,说不准母亲现在正奔走于天之涯海之角的五指山下呢,这样的话也许她就不会死了!也许,她会倒在海南某个县城或者乡镇的哪条小巷里哪个街口上,猝死,连个收尸的人也没有。幸矣?不幸?我没办法推测。
记得很多年前,母亲每次跟谢芳吵架后,她常常独自叹息的一句话就是,总有一天我会死在她手里的。现在,母亲终于死了,她算是死在姐姐的手里的吗?爸爸也算死在姐姐的手里吗?都是,但又都不是。他们都是因她死,或者换句更客观的话说,没有谢芳,也许他们会活得更长久一些,这是毫无疑问的,但谢芳没有直接杀死他们,这也是事实。谢芳直接伤害的人,是我。她直接毁掉了我的一生。没错,如果那年她没有把我推倒下楼,我就不会残疾,我一直都会过一个正常人的生活,读书,升学,参加工作——我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好,参加过一次高考,都上了本科线,但哪怕连一所中专学校也不肯录取我,要是腿不残疾,也许我就不会待在葫芦镇了,而是在更广阔的天地下挥洒我这正当年华的青春。当然,我也肯定恋爱了,结婚了,说不定孩子都能满地跑了!谢芳毁掉了我,毁掉了这个家,同时,可以肯定的是,她也毁掉了她自己。
这一切,怪谁呢?
只能怪她自己愚蠢,怪她自己轻信和固执!
可是母亲不这样想,自从谢芳离家出走后,她把更多的责任揽在她自己身上,说是这个家确实有很多对不住姐姐的地方,这才是导致她轻信和离家出走的主要原因。至于我的右腿残疾,母亲说她也有很大的责任,不能完全怪罪为谢芳所致。
这个说法我不认同,但也没有公开反对过母亲,是我不忍心反对她,我认为母亲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母亲,同时,她也是这个世界上最倒霉最苦难的母亲。她的倒霉,真是亘古少见。我小时常常听到的一句话“种下的是龙种,收获的是跳蚤”,我觉得用在母亲的身上再合适不过了,谢芳就是母亲收获的“跳蚤”, 是她一生的累赘,也是我们家灾难的源头。
三
母亲年轻的时候是非常漂亮的,不像上年纪之后那样干瘦枯槁,她身材高挑,瓜子形脸庞,一双眼睛又大又亮。我不止一次地听过镇上老人们回忆我母亲当年的漂亮样子,据说一九七三年秋天母亲从州卫校毕业到葫芦镇人民医院上班来的那天,引起了很大的轰动,她从车站一下车,身后就尾顺了很多青年男子,一直跟进到镇人民医院的院子里。当天消息传开后,第二天很多机关年轻干部都找藉口来医院就诊,曾经一度造成医院拥堵。那年母亲二十四岁。母亲年轻时命运多舛,上卫校之前,她十七岁下乡当知青,在一个非常偏僻的苗乡里待过五年,当过一年大队保管员,做过两年赤脚医生,由于表现好,对农民阶级感情深厚,第五年时被公社保送到州卫生学校学习,毕业后分配到我们葫芦镇人民医院工作。
母亲上班半月后,还有葫芦镇年轻的干部们装病往医院跑。一月后的一天,我父亲谢正红进了镇医院就诊,他从部队探亲回家,路过葫芦镇时患了重感冒,住了三天院。那时镇医院只有两个医生,一个是我母亲,另一个是老院长,没有护士,老院长就是镇上人,他晚上不住医院里,这样母亲不仅是父亲的医生,还成了他护士加陪护人,不仅给他开药打针,晚上还给他端水盖被。因为那个年代,对于现役军人,谁也不敢有半点马虎的。那年父亲二十二岁,是北京军区某部队的一个排长。据母亲后来说,父亲回了部队,就开始写信追求母亲,三年后,父亲升了连长,回乡跟母亲完婚。父亲跟母亲是四月初完婚的,婚后第二天,北京出了大状况,部队一个电话把父亲马上召回去了。又三年后,父亲和母亲的第一个孩子——谢芳出生了。再三年后,他们的第二个孩子谢文出生了,那就是我。
谢芳是一九七六年出生的,我是一九七九年出生的。她大我三岁零四个月。我清晰的记忆是从五岁开始的,那时姐姐八岁了,母亲已经三十多岁,父亲一直不在家,在广西边境的某部队上。家里就我、姐姐、母亲三人。我们家虽然缺了一个大人,不健全,但应该说是相当幸福的,是让葫芦镇绝大多数人羡慕的家庭。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改革开放才刚刚起步,绝大多数的中国家庭还在贫穷线上挣扎,特别是我们葫芦镇这样贫穷落后地区,全镇人口百分之八十以上是农民,像我们家父亲是军官妈妈是医生的双职工家庭,无论是在政治上还是在经济上,都是顶尖级的了。妈妈虽然很忙,但镇医院有一个相当大的院子,我们住在宿舍楼二楼,下楼就可以去玩耍。爸爸每年春节探亲回家,会给我们带很多好玩的玩具和好吃的糖果,那些玩具连我们县城也买不到,像不倒翁、电动火车、积木、芭比娃娃、小三轮自行车,等等,在葫芦镇,我和姐姐的玩具是独一无二的。我记忆最深的是,七岁那年,父亲给我们买了一辆二轮自行车,飞鸽牌的,比女式凤凰牌还小巧,七岁的我和十岁的姐姐都可以骑,我们姐弟也是全镇同龄人中最先学会骑自行车的。姐姐比我先学会,是妈妈扶着车教会她骑的,有一段时间姐姐天天骑着它去三百米外的镇中心小学上学。姐姐学会了骑车,她又扶我,教会了我骑。后来这辆车被盗了,不知道被卖到哪去了,再没在我们镇上出现过。
那时我跟姐姐的关系一直都很好,大约从我四岁时,姐姐就开始带着我,白天妈妈要上班,有时晚上也要值班,家里大多数时就我和姐姐,真有点姐弟俩相依为命的感觉。那时医院总共才有两三个医生,而管辖范围却是葫芦镇上百平方公里好几十个村寨。那些乡下农民送病人进医院一般都是急诊,他们不管医生是不是下班休息了,也不管是不是夜深睡觉了,摸上门来咚咚地擂门,大喊:医生救命啊!人命关天的事,母亲是不能推诿的,无论何时有人来叫,她都会立即出门。那时,母亲已经是副院长,又是医院口碑最好的医生,一有急诊,病人家属总是上门来叫她。母亲那么忙,我只能跟姐姐一起玩。后来读书,也是跟在姐姐身后,一起上学一起放学。凭良心说,那些年,姐姐是最苦的,她不仅要带我,七八岁的小小年纪,她就学会了做饭、炒菜、洗衣、拖地等等家务活。而我,因为太小,则百事不管,只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更多的时候,不是向妈妈,而是向姐姐伸手。
那几年——我说的是从我四岁到八岁,也就是姐姐八岁到十二岁的那几年,是我和姐姐相处得最好的黄金岁月,我们亲密无间,形影不离,那是一段艰苦的岁月,也是一段美好的岁月。很可惜,这种美好,随着姐姐和母亲隔阂的产生、以及不断地恶化,就一去再不复返了。
说来好笑,更是让人匪夷所思,姐姐和母亲的隔阂竟然是她怀疑自己不是母亲亲生的,最终她自己还固执地认定了这个不是事实的事实。
这也是我后来一直认为谢芳是世界上最愚蠢的人的原因。
我不知道谢芳最初有这种想法是从哪年哪月哪天开始的,但她正式向母亲提出质问的那一天,我记得非常清楚,是我九岁那年夏天,一个很闷热的傍晚。那天傍晚我和谢芳玩耍时丢失了那辆爸爸送给我们的自行车,母亲为此打了谢芳。于是,挨了打的姐姐就哭泣着正式向母亲发难了。那天整整一个下午,我和谢芳都在街上骑自行车,我们说好了,每人骑从粮店到邮政局一个来回,如此轮流,到四点来钟时姐姐的一个非常要好的同班同学彭中玉从邮政所出来,嚷着要姐姐教她骑车,姐姐同意了,但我不干,我想自己骑,姐姐硬要教彭中玉,不让我骑了,她们正在练习时,我突然冲过去,掀翻了她们俩。彭中玉从车上跌下来,崴了脚,哭了。谢芳觉得我没给她面子吧,很生气,也推了我一掌,把我推倒在地上,我也哭了。彭中玉爬起来后,一瘸一瘸地回家去,谢芳追着去送她,搀扶着彭中玉进邮政所院子时还回头对我嚷道:“让你骑,让你骑!”我没心思再骑车了,一个人怏怏地回了家,我没有把自行车推回家去。谢芳进了邮电所院子后,就在彭中玉家玩,也没出来看我把车推回去了没有。车一直就横躺在大马路边上。
那天傍晚,谢芳比母亲早大约几分钟回到家的,她洗了手,喝过水,在客厅里一坐下,母亲就下班回来了。下午的时候,母亲看到了我们姐弟推着自行车出去,她进了家门,看到我和谢芳都在家,但她没有看到那辆自行车放在客厅里,上楼时她也没有看到它在楼下放着。一般情况下,我们骑自行车回来,不是把它锁在楼道口的铁护栏上,就是把它扛进家里的客厅里。母亲已经走进了厨房门,回过头问我们:“车呢,借给了谁吗?”
我和谢芳对视了一眼,此刻我们才记得没有把自行车推回来。谢芳抢先回答:“我跟同学去玩了,是小文没把车推回来的。”
我本能地大声抗议谢芳的说法:“是你要教彭中玉学车,不让我骑。”
母亲在放水洗菜了,她买了一条鲤鱼,鱼在水盆里噼噼啪啪地乱弹,她喊道:“小芳,你还不赶快把自行车推回来?小文,你去买包盐来,家里没盐了。”
我说了声好,进厨房去母亲那里拿钱。
我一直不明白,那天不知道为什么一向勤快、听话的姐姐却不想去,很有可能她从彭中玉家出来时,在路边上就没有看到那辆自行车,她已经知道自行车丢了。听到母亲叫她去推回自行车,她大声地对母亲说:“我不去!为什么要让我去,而不是小文去。他不让我骑,要推也是他去推。”
母亲听到谢芳说不去,停下正在口袋里掏钱的手,谢芳的辩解让她恼火了,她几步走到厨房门口,对着谢芳吼道:“什么都往小文身上推,小文才多大,你多大了,还不快去,要是车子丢了,看我不揭你一层皮子。”
姐姐倔强地说:“我不去,我就是不去,车子又不是我骑的,我下午都在跟同学玩!谁骑的谁自己推回来嘛。”
母亲终于发火,走过去,一把提起谢芳,照着她屁股打了几巴掌。打得并不重,因为响声一点也不嘹亮,谢芳放声大哭起来,她一边哭一边冲着母亲叫喊道:“你打吧,打死我算了,我反正不是你亲生的!”
母亲一下子愣了,她没想到谢芳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愣怔之后更加气恼,又狠狠地给了姐姐一巴掌,这一巴掌还是打的屁股,但下手重多了,“嘭”的一响,把我都吓了一个激灵。母亲问她:“谁讲你不是我亲生的?”
姐姐梗着脖子说:“镇上人都在讲,我不是你亲生的,小文才是你亲生的。”
母亲说:“你蠢呀,那是人家骗你玩的。”
姐姐越发哭声大了,说:“才不呢,我要是你亲生的,你会下这么重的手打我,我怎么就没看过你打过小文呢?”
四
一九八八年七月的那个傍晚是我们家一道重要的分水岭。那晚我们家不仅丢失了一辆在当时算得上是贵重的飞鸽牌自行车,更是丢失了一份宝贵的亲情。甚至可以说,母亲失去了一个女儿,我失去了一位姐姐。那晚之前,我们是幸福美满的一家人,那晚之后,这个家就吵闹不断,再不安宁也不和谐了。但在当时,别说我,就连母亲也没有意识到。母亲打骂了几下姐姐,就带着我去邮政所门前的那段公路上找自行车,她根本没有把谢芳的反常放在心上。像这种大人逗小孩子的玩笑,无论是在我们葫芦镇还是县城都屡见不鲜,可以说是我们这里的小孩子成长的必修课之一。后来母亲在反省自己的失误的时候,曾给我说过,她自己小时候也经历过这种事,在她像谢芳这样的年纪时,有一段时间,一个胖大婶邻居给她说她不是父母亲生的,是抱养来的,她回家问奶奶,奶奶竟然笑呵呵地说,你就是你妈从大街上捡来的嘛。母亲当时的想法是镇上的哪个“胖大婶”逗惹小芳了,过段时间逗人的人和被逗的人都会忘记这个事的。
那晚我们没有找到自行车,它被人偷走了。此后几天,谢芳也一直怏怏的,她早早就出去和同学玩,天快黑时才回家。母亲以为谢芳是为了避开她,怕因为丢自行车再次挨打。但我却明显地感觉到了谢芳对我的冷淡,那些天,她看都不看我一眼,跟我像个仇人一样,而且她也不带我玩了,有时她出门,我跟在她后面,她就快步地走,到了巷口时,一阵猛跑,把我甩开掉后,才去某一个同学家里,留下我一人独自踌躇、徘徊。整整大半个暑期谢芳都对我不冷不热爱理不理的,一直持续到九月一号开学才有所改观,她才又带着我一起上学和放学,晚饭后也一起做作业。
但这种平静没有维持多久,很快,姐姐和母亲又爆发了第二次冲突。那是十一月下旬一个寒冷的周日。那几天天气骤变,天天刮小北风,冷得我们小孩子的手脚开始长冻疮了,寒冷的气温宣告冬天正式来临了。这天,母亲带着我们高高兴兴地来到县城里买衣服。母亲给我买了一件蓝色的太空服,给谢芳买的是一件红绿相间的羽绒服。我们在百货大楼里挑选衣服的时候,谢芳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她的羽绒服是她自己挑的,价格是三十五块八角,付完款后妈妈帮我选的太空服,价格是四十一元二角。出百货大楼时,我们往县政府对面的民贸二局的门市吃午饭,走在大街上时谢芳就有些不对劲,她走得很慢,很迟疑,嘴里一直在嘟哝着:“小文的棉衣比我的小,怎么比我的还贵几块钱呢?”她还对我说:“你的衣服比我的好才贵一些吧?”我不知道妈妈听到了她的嘟哝没有,妈妈一直走在前面,她回头看了谢芳一眼,催她快过马路。吃完午饭,我们就去车站等车回葫芦镇。那时从县城跑葫芦镇一天只有两班车,一班上午九点发车,另一班下午三点发车,我们到达车站的时间大约是一点半左右,所以要等一个半小时左右的车。那年月的汽车站总是空空荡荡的,我们在候车室的椅子上坐下后,我看刚买的连环画,母亲挽毛线,把一支支毛线挽成线团,谢芳则闷闷不乐地坐着,母亲也给她买了两本书,一本是《汤姆叔叔的小屋》,另一本是什么我忘记了,但谢芳没有拿出来看。她不时地东张西望,显得坐立不安。
不知道过了多久,妈妈突然抽走我手里的连环画,问我:“你姐姐呢?你姐姐不见了啊!”
我抬起头,说:“姐姐刚才不是坐在椅子上吗?”
我看到妈妈的神情不仅非常紧张,她的脸颊也是绯红的,额头上有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子。显然,她已经四外找过一趟才来问我的。母亲真急了,不停地对我说:“那好,那好,我要是把你姐姐带丢了,怎么给你爸爸交待呀!”她反复几次说着这句话。之后,她又拉着我出去再找谢芳。不拉上我一起去,她怕再找一圈回候车室,又找不到我了。
我和母亲走出车站,往人民路北路去找,母亲一路问街旁摆摊的商贩看没看到一个穿着红绿相间的新羽绒服的十一二岁的小女孩独自一人往哪个方向去了。没有人说看到过。我们往前大约走了两百多米,我眼尖,看到谢芳从对面的县人民医院大门口出来。
我指给母亲看,母亲拉着我急忙奔过去。
母亲强压着怒火问谢芳:“你去哪里了?”
姐姐说:“上厕所去了。”
母亲不信,说:“车站内有厕所,你上个厕所要去一个多小时呀!”
姐姐抿着嘴唇不作声。说到时间,母亲看了一下表,就没再追究姐姐到底干什么去了,拉起我们赶快往车站走。我们赶到车站,去葫芦镇的汽车已经发动了,只差一点点,我们就赶不上那趟车了。
大爆发是在我们回家之后母亲做晚饭时。母亲正在切菜,鼎罐里的水开了,她让谢芳去淘米煮饭,喊了几声,坐在厅里的谢芳不应她。母亲就高声地骂她:“小芳,你长没长耳朵,你到底去不去?”
姐姐顶起嘴来:“水那么冷,你为什么不叫小文去?”
母亲说:“小文不会煮饭啊!”
姐姐说:“你惯着他,他当然不会煮,我八岁时都煮一年饭了。”接着她又连珠炮似的向母亲轰炸她的不满,“你什么都惯着他,好吃的给他吃,好穿的给他穿,他像个少爷一样,而我像个丫环一样服侍他,不就是因为我不是你亲生的,我要是你亲生的,你舍得那样使唤我吗?”
母亲把菜刀往砧板上一磕,怒气冲冲地从厨房里出来,吼道:“我怎么惯小文了?你不是我亲生的你是谁生的?你给讲清楚。”
谢芳回嘴道:“人家都讲了我是你从县医院捡来的,他们说你跟爸爸结婚三年都没生孩子,就到县医院里抱养了一个做‘引窝蛋,把我抱养来后,你们才生了小文。我今天到医院里问了医生,他们说每年都有人从医院里抱孩子回去养,特别是女孩子,有些人家重男轻女,生下来就送人了……”
母亲先是被谢芳的话惊呆了,她高举着准备去打姐姐的手掌停在了半空中,像定格了似的落不下去。这时母亲明白了谢芳在县城汽车站失踪的那一个多小时干什么去了,她隐约地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母亲改变了策略,她收起手掌,不准备再打谢芳了,而是蹲下身去,想和姐姐好好谈一谈。母亲声音柔和,和颜悦色地问谢芳:“小芳,你跟妈妈说说,你怎么会有不是妈妈亲生的这种荒唐的想法呢,你和小文都是妈妈亲生的呀,这是每一个人都知道的事实。你看着妈妈,告诉妈妈,谁给你讲妈妈不是你亲生的妈妈?”
谢芳抗拒着母亲对她的亲近,说:“事实上我就是你的养女,全镇每一个人都知道,就你瞒着我,我要找我自己的亲生妈妈去,我不想给别人做养女。”谢芳哭了起来,“你能告诉我我亲生母亲是谁,她在哪里吗?我想找到她,让她把我领回去。”
母亲一下子被噎住了,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起来。看得出来,她在尽力压抑着胸中的怒火,追问谢芳:“你到底听谁说的,谁告诉你我不是你亲生妈妈?”
谢芳说:“反正很多人告诉过我,起码不下十多个人说过。”
母亲说:“那你信他们的,还是信妈妈的?妈妈早给你讲过,你是妈妈亲生的,小文也是妈妈亲生的。那些人是逗你骗你玩的,你用脑子想一想,你要是妈妈抱养的,妈妈会对你那么好吗?”
谢芳冷笑了一声,反唇相讥道:“你是对我好!对我有对小文一小半好我都不想找我亲妈了。现在我要找我的亲妈,你不告诉我,我也要找到她。一天找不到找一年,一年找不到找十年。”
母亲已经被气得忍无可忍了。她们吵架时我看到母亲好几次都在握拳,然后再抻平手掌,母亲最终还是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她站起来指着门外大声地对着谢芳吼道:“我不是你亲妈,你自己说的,好,好,你有本事自己去找你亲妈去,没人拦着你!”
谢芳也不示弱,爬起来就往外走。外面天色已经漆黑了,姐姐走到过廊上站住了,她不敢再下楼去了,踌躇着。母亲见她出去了,也不追赶她,而是转身进了厨房,做饭炒菜去了。一会儿后,母亲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对我招手,我跑过去,她轻声问我谢芳在哪儿,我说不知道,她让我去看看。
谢芳并没有走远,就蹲在楼梯口那儿,我拉她回去,她不回。我不知道怎么劝她,就跑回去报告给母亲。等饭菜做好了母亲才出去找她,谢芳已经蜷曲在楼梯口旁睡着了,母亲喊不醒她,只好抱她到床上睡觉了。第二天,谢芳早餐不吃,昨天新买的羽绒服也不穿就上学去了。她天不亮就出门了,没有叫我一起去,我和母亲都不知道她是啥时起床的。
这一天母亲没有去上班,她去镇上了,一个一个地找人去问,她要弄清楚到底是哪些人在捉弄谢芳,让她越来越相信自己不是母亲亲生的。母亲是个医生,她知道心理暗示的威力,不解决这个问题,她知道终有一天她会失去谢芳这个女儿,而在最终失去之前,她们母女一直会猜疑、争吵和怄气,家里将永无宁日。
五
这年冬天——我说的还是一九八八年的冬天,谢芳和母亲几乎每隔几天就会发气和争吵,最厉害的一次,谢芳竟然以绝食相要挟,一定要母亲告诉她的生母在哪儿,她要去找她。那次是因为什么事情我忘记了,只记得是农历的腊月初,按阳历已经是八九年的元月中旬吧。那几天应该是谢芳的生日——满十三周岁的生日,是不是过生日她没有得到她想要的礼物?还有其他什么原因,总之谢芳爆发了自从她跟母亲发气以来的最大一次冲突,她绝食了三天!以死相威胁,一定要母亲告诉她生母在哪里。那次母亲也很冲动,也许是被气晕头了吧?也许是谢芳吵得她心力交瘁,而又肝火旺盛,她一下子失去了理智。谢芳绝食第三天的清早,母亲起床后,脸也没洗,就把谢芳从床上拉起往外走。母亲带着谢芳进了县城,到了县医院三楼妇产科产房门外,指着一条空荡荡的长凳对谢芳说:“我当年就是从这里捡到你的,至于你是谁生的,我就不知道了,有本事你自己去查吧,查不到你就认这条凳子做妈吧。”母亲说完就走了,扔下谢芳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那里。母亲在医院大门口待了不到两分钟,谢芳就跑下来了。看到谢芳下来,母亲不理她,往车站走去,谢芳默默跟着她上了回葫芦镇的班车。
显然,这次母亲的处理失当了,但要再过几年母亲才明白它的后果,那时已为时晚矣。她这样鲁莽地把谢芳拉到县医院妇产科门外,动机无非是想告诉谢芳她即使是抱养来的也不可能找得到她的生母,找不到她的生母,她必须认母亲做生母。然而她这个举动无疑也给了谢芳一个讯号:那就是等于母亲亲口承认了谢芳不是她亲生的,而是从县医院抱来的。
母亲生前一直想不通,到死也没想通,她曾经多次对我、对她所有认识的人叹息过:好端端的亲生女儿怎么就成了抱养的呢?这个问题,我也想了很多年,跟母亲一样,也想不明白。我只能归结于谢芳的愚蠢、轻信和固执。母亲的悲哀在于,这个问题就是一个斯芬克斯之谜,无论怎么努力地去证明她是谢芳的亲生母亲,但最终却无法证明,自从谢芳第一次说出她不是母亲亲生的,“事实”就被谢芳认定下来了,在谢芳的心里,母亲就是她的养母,这已成了她不可改变的信念。母亲做过很多的努力,最终连收效甚微都算不上,只能一步步地看着谢芳跟她越来越疏远,越来越敌对,最终以谢芳离家出走而收场。
据母亲调查,最先跟谢芳开这个“恶毒”玩笑的是我们葫芦镇的两个少年,一个叫黄大民,一个叫张小星。令母亲啼笑皆非的是,这两个少年第一次跟谢芳说她不是母亲亲生的仅仅缘于一次打赌。过程大约是这样的:两年前的夏天,十五岁的黄大民和十六岁的张小星都还是我们葫芦镇刚刚中考完的初三学生,这一天,他俩从无名河上游的黑龙潭洗澡回来,路途上发生了争执。起因是黄大民前一晚看了一本书,这本书是一个关于心理暗示的故事,讲的是一个大学生身体很健康,但他同宿舍的同学天天说他脸色不好看,问他是不是病了,要不要看医生,后来他果然就病了,住院了。已经考上县一中的张小星不相信连葫芦镇县七中都没考上的黄大民说的这个故事,张小星坚称那个大学生本来就有病,只是没发现而已,他说一个人没病怎么可能被人说出来病呢,这不科学。黄大民跟他争论,但一向自视甚高的张小星哪里听得进他认为是差等生的黄大民的话呢,因此两人走到镇邮电局前已争论得面红耳赤了。这时黄大民看到谢芳带着弟弟谢文在粮站门口玩耍,他的脑子灵机一动,对张小星说你敢不敢和我打个赌?张小星问他打什么赌?黄大民指着不远处的谢芳说,我们俩这个假期里天天给她说她不是她妈亲生的,是抱来养的,你看她会不会当真?张小星不屑于玩这样的游戏,说这又不是说她有病,跟你讲的那个根本就不同类型。黄大民说怎么不一样呢,都是心里暗示啊,你到底敢不敢赌?张小星也不示弱,问黄大民怎么赌法,以多长时间为期限?黄大民说两个月后,谢芳真信了我们说的她不是她妈生的就是我赢了,她不信就是你赢了,怎么样?张小星问黄大民我们怎么知道她信没信呢?黄大民说要是她们母女吵架了,就证明谢芳开始信了,若没吵架,就是没信。他俩走到粮店门口的一棵法国梧桐树下,把谢芳叫了过去。谢芳认得他俩,她知道张小星是邮电所张伯伯的儿子,黄大民是粮站里彭阿姨的儿子。谢芳问他们有什么事,张小星就和谢芳聊了几句话,他先是夸谢芳长得漂亮,又问她带弟弟累不累之类的,见张小星老是闲扯,黄大民在谢芳跟前蹲下身去,扯了一下她的衣袖,故作神秘地轻声问谢芳,我知道一个秘密,是关于你的秘密,你信不信?谢芳问他什么秘密,黄大民就问谢芳,你晓不晓得你不是你妈妈亲生的,你弟弟才是你妈妈亲生的?谢芳马上就反驳了他,说你骗人的,我是妈妈亲生的,弟弟也是。黄大民说,你想想,你妈或者你爸买了什么新玩具或者好吃的,是不是先给你弟弟,你弟弟是他们亲生的,所以他们就待外你……不等黄大民说完,谢芳就生气了,拉着弟弟跑开,回家去了。
第二个参与到这件事情里来的是我们葫芦镇卖肉的胖大婶,不知她参与进来时,张小星和黄大民已经是第几次暗示谢芳了。那天上午谢芳带着谢文在街上玩,走到菜市场门口时,又碰到了黄大民。黄大民问谢芳想通了你不是你妈亲生的吗,要不要告诉你,你是从哪里捡来的?谢芳就哭了,大声地说,我就是我妈亲生的!这时胖大婶提着一副猪下水刚好路过谢芳身边,就关切地问谢芳怎么啦?谢芳告诉她说大民哥哥说她不是她妈亲生的,弟弟才是。他都跟她说好多次了。胖大婶听完,对着谢芳翻了一个白眼,斩钉截铁地说,你要不是捡来的,这么小就要带弟弟,你看看你们干部子女比你大得多的谁在带小孩,造孽啊!谢芳一下子止住了哭声,问胖大婶,你告诉我从哪里捡来的,我就信你讲的。胖大婶已经走开了两三步远,回头对谢芳说,除了在县医院,别的地方能捡到孩子吗?你回去问田梅去吧,她晓得。
那年九月,张小星去县城上学,冬天黄大民应征入伍,去了福建,但他俩打的“赌”却被葫芦镇人接力了下去。母亲后来给我说过,她查到的跟谢芳说过她不是妈妈亲生的成年人就不下一二十个,有邮电局的胡成林、粮店的张秀梅、镇小学的彭大英,中学的谢林、于秀丽,镇政府的杨三毛、伍娟,以及镇上的农民胡麻子、张小梅、吴天国等等,甚至连镇医院的张梅珍阿姨也参与了,至于未成年人到底有多少人跟谢芳说起过这个,母亲没有去查。这些成年人出于什么样的目的,是纯粹逗谢芳好玩,还是别有用心,母亲就不得而知。这些人中很多是有知识有文化的,他们应该知道跟谢芳开这种玩笑的后果的,也许有些人是出于对母亲的妒忌、不满而故意那样吧。
这年腊月底父亲探亲回家,他到家的当天就发现了女儿谢芳的变化。首先,谢芳不肯跟我和母亲一起去车站接他,他回到家后谢芳睡在床上不起来,父亲问了她好几次是不是病了,她把头蒙在被子里不作声。父亲拿出他带回来的很多好吃的、好玩的东西,谢芳也无动于衷。接下来的两天,我们一家人吃饭、走亲、散步,谢芳也跟父亲不亲热,跟母亲更是横眉冷眼。以前父亲每次回家,谢芳跟他是最亲热的,搂着他的脖子跟他笑,缠着他要这要那,还要他讲故事,父亲再迟钝,他也感觉到了不对劲,这个家不再像原来那样温馨,那样欢声笑语,而是像他戍守的边境一样,弥漫着大战前一触即发的紧张空气。父亲听母亲说了谢芳这半年的状况,很是惊讶。他毕竟是男人,比母亲有主意,他给母亲说解铃还须系铃人,让母亲去调查一下都有哪些人捉弄过谢芳,把这些人找来,让他们给谢芳解释清楚,把她的心里那颗不是母亲生养的“地雷”清除掉,这个家才会恢复原来的亲热。
父亲说:“妈个疤子,老子连最难排的连环雷也手到即除,不信连亲生女儿也还摆不平她。”
父亲跟谢芳促膝谈过几次心,但是效果不大。父亲明显能感觉到谢芳对他防守很严,听不进他的话。腊月底,父亲和母亲一家一家地去拜访那些曾经逗过谢芳不是父母亲生女儿的人家。
到了正月初,我们家里就人来人往,来客不断,这些人都是镇上的成年人,有机关干部、学校老师,也有商贩和农民,他们一进屋就惊乍无比地大声批评谢芳,说你怎么那么傻呢,大人们逗小孩子的话你也信。屠夫胖大婶最搞笑,高喉大嗓地说,谢芳妹子我们那是骗你的,你也信,你不是你妈生的,难道会像孙猴子那样从石头缝里蹦出来?母亲的同事张梅珍阿姨最直诚,当着谢芳和我的面一个劲地向我父母忏悔,低着头说她就是附和着别人逗了两句谢芳,没想到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张小星也来了,他把跟黄大民打赌的事原原本本地说给谢芳听,说他是跟黄大民捉弄她的,他向谢芳认错。
那年春节期间陆陆续续有很多人来过我们家里,他们一一向谢芳说明他们当初说她不是她妈亲生的只是逗她好玩。这些人的表情各异,声调不同,但他们有一个共同之处,就是假,不管是向我父母或谢芳低头认错的时候,还是在陈述他们心情和动机的时候,都假。我作为一个九岁的孩子,看到那一张张夸张、古怪的表情,一声声虚假的腔调心里都觉得好笑,但我父母却丝毫没有觉察出什么异样,他们很满意。至于谢芳,她似乎一直在听别人说话,不管谁在说,她总是勾着头,一言不发,从她的表情看不出她的内心。事隔多年之后,现在去回想那些来来往往穿梭我家的人,不过是一场多声部的表演,他们匆匆地上台,背完自己的台词后又匆匆地下台而去,父母的一番苦心,想必在当时谢芳的眼里,不过是一场戏而已。谢芳那年已经十三岁了,她有了一些自己的判断力。
几年后,证明了事实果真如此。
这之后,谢芳和母亲的关系得到了一些改善,她们几乎没有闹过明显的矛盾,更没有发生较大的冲突。但可以看得出来,此后的几年里,母亲和谢芳一直相处得小心翼翼,她们双方都很谨慎,也很微妙。在母亲这一方,谢芳要什么她都尽量满足她,譬如换新书包,买新衣服,要交什么可交可不交的学习资料或书刊费用等等,母亲对她异常慷慨大方,再譬如做饭烧菜之类,,谢芳自己愿做就做,不愿意做时,就是我的活儿了。这时我已到了十一二岁,母亲说谢芳进了初中,学业紧张,要我学会做饭烧菜。总之,在母亲这边,对谢芳可以说是百依百顺,看得出来母亲的用意,她在尽力地讨好着谢芳,让她真正感受到她的母爱。可以说,从那时开始,以后的好几年里,谢芳得到的母爱远远要比我多。她的要求母亲都尽量满足她,而我的需求,母亲则能压则压,能拖就拖。
也就是从那年起,我跟姐姐的关系真正地恶化起来,我们相处得再没有以前好了。我九岁了,开始懂事起来,也开始有了强烈的妒忌心。我妒忌母亲对谢芳百依百顺,她要什么就得到什么,而我,想要得到的东西,每次问母亲要,得到的多是她毫不客气的拒绝或大声呵斥。而且,从那年起,母亲开始要求我承担家务劳动,谢芳比我大,她却可以不用做饭,不用洗衣,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也许是我的性格温和吧,想不通的我也不去问母亲,不向母亲抱怨,更不会怀疑自己不是母亲亲生的。因为我从小就跟母亲一起生活,母亲就是母亲,不可能是别的人。但我恨谢芳。那时我恨她懒,恨她把本来我可以得到的东西抢为己有,恨她把家里闹得不安宁。再长大一些,我更加恨她蠢,恨她自私,恨她害死了父亲,毁了这个家,恨她毁了母亲的后半生,更恨她毁了我的一生。我这么说并不过分,就算父亲的死跟她没有直接关系,也有间接的联系。而母亲,自从她离家出走后,可以说以后的十多年里母亲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至于我自己,要不是她把我从医院二楼的阳台上推下来,我不会残疾一条腿,我要是两腿都健全的话,我的人生就有无限种的可能……
六
谢芳的信在桌子上一放就放了三个月。
最初的十多天,每次看到那封信,我心里还有点忍不住去拆开它的欲望,我想看看她在信里到底说了些什么,也想知道她现在在哪里,过得怎么样?这些年来,她的心里有一点点的忏悔吗?她是不是想回家了?我还想,如果母亲在世的话,她肯定一拿到信就迫不及待地打开了吧?母亲最想知道的肯定是她在信上承认了她是她的亲生女儿了吗?其实这封信早来一个月,不管信里说的是什么,我想母亲看到信后,她也许就不会那么快走了。后来我对那封信就熟视无睹了。我家临街,整个夏天都开着窗子,每天路过的汽车卷起尘灰在窗台和桌子上覆盖厚厚的一层,我每天睡觉前都要拭擦一次。每次擦桌子时,我把那封信拿在手里,擦完后我又把它放回原处,再没有拆开它的欲望了。
后来我嫌这样碍事,把它放进了桌子的抽屉里。
然后,我就忘记了它的存在。
其实,我很清楚,我是过不了自己心里的那道坎,我对姐姐的怨恨还没有消除。也许这一辈子都难以消除。我怕拆开信,看到她在信里说她现在过得很好,这会刺激我;也怕看到她过得不好,这会让我心里难受,更怕她说她要回家来。如果她说她要回来的话,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同她相处,如何每天面对她。我很清楚,我们再不可能回到我九岁之前那种亲密浓情的岁月了,我们的相处更可能是我九岁以后的那种状态,吵吵闹闹,互不相让,恶语相向。而且,母亲不在了,连担任调解任务的中间人也没有。想到这我就有些恐惧。我已经习惯了没有她的日子,甚至现在也习惯了没有母亲的日子了。说实话,我很惧怕谢芳的突然出现,这势必会打乱我现在的生活,这可能就是我一直不想拆开她的信的原因。
到了九月,立秋之后的天气渐渐地凉了下来。我每天除了买菜做饭,晚饭后也独自一人去河边散步,这些天天气晴好,每次来到河边时都有辉煌的落日,气温也是不冷不热。我沿着河边走一趟,大约要花一个小时,太阳完全下山后我就往回走,走到家门口时,刚好是街上的路灯亮起来。这些天我的心情很好,一是因为天气的原因,它不会让我残疾的右腿发作疼痛;二是因为邻居吴大婶给我介绍了一个女孩子,我们已经开始见过两次面了。我对那个叫小玲的女孩子感觉不错,她就在我家那道街上的一个餐馆里打工,人是二十里外一个小村庄的。小玲虽然长得干瘦羸弱,相貌平平,可是她四肢健全,也不智障,配我这样一个残疾人是绰绰有余的。我们两次见面都是在吴婶家,她是吴婶的堂侄女,据吴婶给我说,女孩对我没有意见,主要是要跟她父母商量一下,他们同意,就可以订亲了,吴婶说小玲二十四岁了,在农村里算是大姑娘了,他们家经济困难,又有个弟弟在上大学,她父母早就想把她嫁出去,挣一笔彩礼钱。按我们葫芦镇习俗和礼金数目,这个婚我还是结得起的。
半个月后,有一天吴婶跑来叫我到她家里去坐坐,说是小玲的父母到了她家,想见见我。那天是个下雨天。此前三天一直是阴霾天,从昨天起右腿又开始胀痛难忍,我没有推轮椅去,而是拄着拐杖很艰难地一步一步地挪到一百五十米外的吴婶家。到她家门口时,锥心的疼痛使得我额头上的汗水叭叭地掉落下地。我看到吴婶和一对中年农村夫妇站在她家大门口,但我没有看到小玲。吴婶下了她家大门的台阶来搀扶我进屋去,我在客厅里坐下,吴婶给我倒来茶水后,那对夫妇还没有进屋来。吴婶去门外找他们,但他们已经无影无踪了。第二天,小玲也不在那家餐馆里做了,不知是被她父母叫回了村里,还是去外面的城市里了。
这次相亲对我的打击说不上很大,因为以前我也遭遇过几次这样的打击,已经产生抗体了。我想要是母亲在世的话,她肯定会偷偷地哭上好几个夜晚。记得我二十三岁那年,母亲曾请镇上一个媒人提亲,对象是供销社向明娟的女儿宋萍萍,那女孩子跟我是同学,也是一起长大的,人有些智障,但不是很厉害,向明娟竟让媒人给母亲带话说她家的女儿怎么可能嫁一个残疾人。媒人给母亲说时,母亲气得当场就脸色绯红,她也让媒人给向明娟带话,说我儿子要是不残疾,怎么可能看上你家智障的女儿!本来母亲跟向明娟的关系一直很好,彼此姐妹相称了几十年,从此两人形同陌路,再没说过一句话了。说实话,我没有母亲那么敏感,也没有那么自尊,十多年的残疾事实已经把我的心性磨砺平了,我认命了。而人一旦认命,就变得无所谓了。但我的心情还是受到了很大的影响,灰暗了好些天,随着天气转为秋阳灿烂、晴空万里后,我就慢慢地恢复了过来。
有一天我从河边散步回来,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窗子边,突然感觉自己非常落寞。葫芦镇毕竟是个小镇,别看它白天喧闹无比,但一到夜晚,家家都关门闭户,要么待在屋里看电视,要么早早地上床睡觉了,这里的夜晚只要天一黑,就很静谧,没有一丝嘈杂之声。窗外亮着昏暗的橘红色的街灯,灯光透过我家院子高大的玉兰树浓密厚实的叶片,照耀进我没有开灯的黑暗房间里,投在墙壁上,形成一片明暗斑驳的乱影。我一直坐了不下两个小时,就坐在桌子边,一动也没动。那个时候,我特别想念母亲,想念母亲在世时,这样的夜晚,她总是要上楼来陪着我说话。就是不说话,她也是静静地望着我,让我觉得有一个亲人在身边,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啊!
想到母亲我就想到了谢芳,她也是我的一个亲人,不管我承不承认,她都是,而且现在是唯一的亲人了。这时我想起了被我塞进抽屉里的那封信,我拉开抽屉,拿出了它,捏在手里,一阵后,我把它放在了桌子上。好几次,我都鼓起了勇气想拆开它,但最后我都忍住了。
拆开这封信是三天后的黄昏。
那天也是个非常晴好的天气,下午我早早地做了晚饭,吃完饭太阳刚刚西斜,我没有立即出门去散步,下二楼后又在一楼的客厅里看一会儿电视。说是看电视,其实我也就是靠在母亲常坐的一张破开了洞的布艺小沙发上发呆。这时我听到屋外彭中华的声音在喊我,我就起身去给他开院门。这次彭中华骑着他的绿皮邮车,邮车后架上挂着也是绿色的帆布邮件包,他无疑不是来串门的,而是来送信的。果真,他见我开门后,从已经干瘪的邮包里取出一封信,递给我,说:“又是你妈妈的信。”
我接了信,扫了一眼信封,跟上次那封信一模一样,黄色的牛皮纸信封,镇人民医院田梅收,邮戳也是海南临高。唯一不同的是,这封干瘪瘪的,里面应该不超过两页纸,不像上次那封胀鼓鼓的。
彭中华一条腿已经跨过了倾斜起来的单车坐垫,又收了回来,问我:“是你姐的来信吗?田姨要是不去世,她该多高兴呀,说不准早去海南把你姐接回家来了。”说完他跨上单车,回头冲我笑了笑,说:“走啦,还有两个单位的信要送。”
彭中华的身影消失了很久,我还呆呆地站在家门口,回味着他的话。我承认我受了彭中华的语气的影响,有些心绪不宁,就没有出去散步,也没有继续看电视,而是上了二楼,坐在桌子边,黯然神伤。彭中华说得很对,要是母亲在世,她不仅会在拿到第一封信的那一刻就迫不及待地拆开信看,要是谢芳在信里告诉了她在哪里,母亲早就赶去找她了。要是谢芳肯回来的话,那么她肯定被母亲接回家好几个月了。但谢芳一直没回来,彭中华是不是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就是他认为我对谢芳很冷漠?或者是我不想让谢芳回来分母亲留下的家产。是不是镇上大多数人都知道谢芳来信了,他们也这么认为呢?这很有可能的,黄大胖在海南碰见过谢芳,镇人大多数人都听他,或者听我母亲说过。
我把两封信放在一起,它们现在都在桌子上,一薄一厚。我决定打开它们。现在我在犹豫先打开哪一封。后一封薄一些,我最先决定打开它,但撕开封口后,却没有抽出信纸来,我想先读后一封信的话肯定会有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地方,因为读信跟读书或看电影是没有区别的,从后面看的话,肯定会不晓得前面的情节。从第二封信读起的话我就不晓得谢芳在前一封信里说了些什么。于是我放下了第二封信,拆开第一封信,抽出信纸。信纸折的是一个长方形,最顶端又折了两个对等的三角形,是那种很复杂的工序,因此完全展开信纸我还费了一番心思。完全拆开后,我看到只有三张信纸。信纸不是专用的,而是小学生算术作业本的格子纸,引人注目的不是信,而是包在信纸里的是一叠彩色照片,有三张。这也就是这封信为什么这么厚实的原因。
由于我打开信纸时看到的是照片背面,一开始我以为是谢芳自己的照片,直到翻过来后,我看到那是两个小孩子的合影。一个大约十一二岁,另一个大约六七岁,都虎头虎脑的,很可爱。他们会是谢芳的孩子吗?三张照片,没有一张里有谢芳自己。
爸爸妈妈弟弟:
您们好吗?
一眨眼我离开家已经十六年了,你们可能以为女儿已经不在人世间了吧?但我还活着,这些年来我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罪,那些苦和罪都是一言难进(尽)。总之,女儿还活着。十年前,女儿流落到海南临高县,嫁了人。现在生活得很好。我有了两个儿子,大鲨和二鲨。大鲨十岁,二鲨八岁。我嫁的男人是渔民,自己家里有渔船,他跟公公主要以捕鱼为生,我和婆婆在家做家务。多年前我就学会了织网补网,学会了剖鱼,我现在就像个本地渔民妇女一样,样样都能做,事事都能干。爸爸妈妈你们可以放心。在我信里给你们寄几张大鲨和二鲨的照片,他们都很可爱,也很知事,老是嚷着要我带他们到外公外婆家去玩。他们说人家都有外公外婆,老是追问我他们为什么没有?我告诉他们外公外婆的家在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不能想去就去,但我答应他们,到了假期一定会带他们去。他们年年盼着假期,但年年都没有成行。因为我没脸带他们回家。爸爸妈妈,看到大鲨和二鲨的照片你们一定也会很喜欢他们吧?至于女儿我的照片,就不寄给你们了。女儿现在真的像一个渔民妇女一样,又黑又瘦,怕你们看到了心疼,但我真的过得很好,又黑又瘦,不是女儿有病,而是这里的阳光太允(充)足,海风太大的原(缘)故。
爸爸妈妈,你们原谅女儿了吗?女儿在外这十多年里,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你们。特别是小文弟弟,这十多年来,让女儿吃不香睡不好。他应该没事吧?我想他已经大学毕业了,成家生子了吧?妈妈,你一定要转告小文弟弟,那年我真不是故意把他推下楼的,我只是从医院档案室跑出来时撞到他了,我没想到他会跌下楼去。幸好是二楼,小文那时也才是十二三岁的孩子,应该没有多大伤吧?但把我自己吓坏了。我也得到了报应,上天惩罚了我的愚蠢和鲁莽。那夜我离家出走就是因为把弟弟撞下了楼,我自己吓死了,不敢回家了。后来我跑到县城,再后来我遇到了骗子,把我骗到了广东,卖到一个很贫困的山村里……爸爸妈妈,我不想说这些,会让你们难过,也会让我自己难过,总之,上天给了我最大的最恶毒的报应。这只能怪我自己,我用受的罪可以抵清我对你们、对我们家犯的罪吗?
爸爸妈妈,直到去年,我还在心里恨你们,还在想我肯定不是你们亲生的,我要是你们亲生的,我离家出走后,你们为什么不赶紧找到我呢?你们若是及时找到了我,我会受那么多苦和罪吗?我会流落到天涯海角吗?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我想你们当时肯定找过我,只是没有找到而已。现在我只怪自己当时太愚蠢,我不怪你们了!因为我现在有两个孩子,他们也到了我当年做蠢事的那个年纪了,虽然他们没有觉得我不是他们的亲生母亲,但小孩子的思想就是稀奇古怪,让我懂得了做妈妈的辛苦和付出,是多么地多啊!
爸爸妈妈,你们一定已经退休了吧?如果你们有空,请到女儿这边来走走看看,特别是冬天来,我们这边很暖和,不像湘西那地方那么冷。你们可以在这里住一个冬天,等到了春暖花开时再回去。
若小文也在家,或者他回来了,代我向他致歉并问好,期待您们的回信。
您们的女儿谢芳
看完第一封信后,我沉默了很久,一直没有抽出第二封信看。我很不满意谢芳把我们这个家想象得太好,而对她自己的过错又如此地轻描淡写,更不满意她字里行间仍对母亲流露出的抱怨。但是,我必须承认,我读到她诉说她的遭遇时,我流泪了。我能够想象她遇到坏人后的种种非人的遭遇,读到她现在过得很好时,我又欣喜起来,禁不住在心里为她祝福。我很羞赧自己的这种哀喜不定的情绪变化,但这又恰恰证明:我其实很在意谢芳的消息,也极度关注她过去遭遇和现在的生活。也许,母亲说得很对——那是在她去世的那天下午说的,因为我们毕竟是骨肉相连的同胞兄妹。
母亲的话没错,它现在就表现在我的情绪里了。
放下信纸后,我又拿起大鲨和二鲨的照片一张一张仔细地端详。诚如谢芳所言,他们确实是两个非常可爱的孩子!
七
自从那年正月不断有人来我家登台表演之后,我们家平静了三年多时间。这期间,谢芳几乎再没有跟母亲闹过一次要找她的亲生母亲。她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知事了。她在家里也不说怪话,不发脾气。放学回家就做作业,做完作业就躲进自己的小房间看书,如果有什么需要的话,她有时通过我给母亲传话,有时留一张纸条给母亲,譬如学校要交什么费用,或者她需要添加衣裤什么的。她很少直接跟母亲面对面地交流。当然,这种平静也是母亲刻意维护的结果,母亲不仅不招惹她,而且事事顺着她,她要什么就尽量满足她。但我那时也开始知事了,我能感受到母亲和姐姐之间的那种隔阂,特别是姐姐对母亲的刻意的冷漠。有一年冬天,我们葫芦镇的女生们流行穿羽绒服,谢芳也想要一件,但她前一年才让母亲给她买了一件新棉袄,现在穿在身上还有八九成新,她没有把握母亲还会给她买新衣服,就让我去给母亲说。我拒绝了她。现在我还记得特别清楚,她让我去给母亲说的理由,她说我是母亲亲生的,而她不是,因些我去说要好一些,母亲不会骂我的。当时我很愤怒,我说母亲待你比待我要好一百倍,你还说这样的话,不怕天打雷劈吗?那年我已经十二了,知道一些人情世故了。后来谢芳自己也没有向母亲开口,她没得到她想要的羽绒服。
谢芳给我说的话,我一直没给母亲说过。
第二年夏天,谢芳就离家出走了。
谢芳离家出走之前没有任何征兆。
她离家出走之前母亲和她没有发生过任何争吵,更没有打骂过她。那时是七月的暑假期间,谢芳刚刚参加完中考,据她自己说她考得不错,上不了县一中,也肯定上得了县民族中学。也就是说,暑假一完的话,谢芳就要去县城上高中了,她就要离开这个家,做寄宿生了,母亲根本没有必要跟她置气,只要再容忍她三四十天,谢芳就是离开巢穴的鸟儿,要单飞了。事实上那些天谢芳也一直在疯玩,她白天跟同学一起骑车去无名河上游黑龙潭洗澡,一吃晚饭她又去同学家看电视,九点多母亲才去接她回家来。谢芳也没问母亲要买什么东西而没有得到满足。唯一的异象就是那几天天气很诡异,按理说七月中旬不是葫芦镇最热的时期,但那几天天气真的热得让人受不了,坐在屋里汗流浃背,溽热难当。我们家又只有一个小电风扇,从高速旋转的叶片里吹出来的是热风,因此一吃完晚饭,我和母亲都不看电视了,出去坐在院子里的一株玉兰树下歇凉。外面的风反而凉爽一些。
出事的那晚也一样。吃完晚饭,谢芳又去了她同学彭中玉家看电视。邮电所的院子就在镇医院隔壁,相距不到二十米。彭家孩子多,有三姐弟,热闹。到了九点时,母亲去彭家接谢芳回家。母亲走后,我依然还在树下歇凉,这个时候,屋里还是热,我不想回屋去。大约过了十五六分钟,我看到母亲急匆匆地跑回来,她问我:“小文你看到你姐回来了吗?”
我说没有。
母亲说:“谢芳没有去彭家看电视,我又去了她的几个同学家,都没见她。”母亲的语气有点着急,她自言自语地说,“这个死丫头,到处乱跑,我上哪去找她呀?”
母亲又在我们院子里问了几家人,也没见谢芳,她就拉着我回家,说是让我先睡,然后再去找找谢芳。我们家住二楼,母亲把我送进我的房间后,去关纱窗时,看到窗口对面的医院办公楼二楼亮着灯,对我说:“医院二楼怎么会亮着灯呢,你姐莫不是在那里。我去看看。”
我也看到那里亮着灯光,那间房子从我记事起我就没见它亮过灯,因此我很好奇,姐姐会在那里做什么?母亲出了门,我就从床上起来,跟了出去。
我上到二楼,看到走廊最角落里那间房亮着灯光。走廊里黑漆漆的,因此那间房的灯光格外醒目。灯光是门没有关紧漏出来的,也是因为门顶上有两扇关着的玻璃,从玻璃上窗透出来的。门的右上角钉着一块小木牌,写着档案室,就是没有木牌我也知道那是档案室。医院办公楼是我从小就跟在母亲屁股后面玩的地方,每一个房间跟我家里一样地熟悉。
房间里传来妈妈和姐姐的说话声,听语气像在争吵,说的是什么我听不清楚。我往里面走去,走到门外,母亲和谢芳的声音都清晰起来了。她们果然是在争吵,谢芳的声音很大。
“我要是你亲生的,你把我的出生档案找出来呀。”
母亲的声音像是很委屈,她说:“谢芳你听我讲好不好,你出生时镇医院只有妈妈一个女医生,因此妈妈不是在医院生你的,是在家里生的,是龙婆婆给你接的生。”
谢芳说:“你以前给我讲过我就是在医院出生的。”
母亲说:“你是在医院宿舍出生的,也就是我们的家里生的,不是在医院产房里生的,那时整个医院除了妈妈,没有妇产科医生,你明白吗?”
我从门缝里看到谢芳从桌上拿起一张发黄的纸片,拍着它说:“彭中玉比我大一个月出生,她的出生证明上写的是张阿姨接生的,你明明就是骗我,那时张阿姨已经来医院了。”
母亲的表情很惊讶,她的声音也颤抖了:“那时张梅珍已经调来镇医院了吗?让我想想吧,我好好想想。”母亲边说边不停地用她的衣袖擦脸上的汗水,不知是档案室里太燠热,还是因为她心里太急。她说:“张梅珍肯定是在你出生后调来的,我生你时镇医院只有我一个女医生,我绝对不会记错,因为没有女医生,我才请龙婆婆来接生的,龙婆婆你不记得了吗,镇上人人都喊接生婆婆那个龙婆婆。”
谢芳的声音突然激动起来,大声地说道:“你就不要拿死了好多年的龙婆婆骗我了,我是不是你亲生的其实不重要,俗话讲只有养亲的,没有生亲的。你养育了我这么多年,我很感激你,但你不能骗我呀!”
母亲说:“你怎么就不是我亲生的,谢芳,我告诉你,我就是你亲生的妈妈。”
谢芳的声音歇斯底里起来:“我不是你亲生的,要是你亲生的,为什么彭中玉、廖仙萍、吴山花、张开龙,他们都有出生档案,还有小文,小文的档案我查到了,是张阿姨接生的,为什么就我一个人没有?你就骗鬼去吧。”
我看到谢芳的脸色越来越绯红,她昂扬着头颅,像一只斗红了眼的小公鸡一样,张着尖喙,随时准备扑向母亲,狠狠地啄她的脖子,而母亲的脸色却越来越惨白……我知道她们要爆发一场大争吵了,我突然不想再看下去,于是我悄悄地退出走廊,来到二楼的护栏边。我背靠着木护栏,等着母亲出来,跟她一起回家。
镇医院办公楼是一幢砖木结构的老房子,据说曾是民国时期的乡政府大院,木地板踩上去嘎嘎地响。它的正中间有一个几十平方米大的正方形的天井,因此二楼四周都是做工很精美的圆柱形木质护栏,镇医院使用这幢建筑少说也有二三十年了,地板倒是整修过好几次,但护栏从来没有换过,谁也没想到它们已经腐朽不堪了——至少那时的我就没有想到。
我背靠着护栏等母亲。大约几分钟后,我听到档案室里传来了谢芳的哭声,还有母亲的怒吼声:“滚,你有本事就从这个家里滚出去!”我看到门突然打开了,走廊上一片通明,弄得我眼睛花花的。谢芳跑了出来,母亲跟着她后面追赶她。母亲从里面出来,一眼就看到了我,冲着我喊:“小文,拦住你姐,莫让她跑了。”
我就上前去拦谢芳。
正在奔跑着的谢芳不再是一只红脸的小公鸡,而是一只被人追逐的小老虎了,她看到我上前去拦她,伸出双手用力地推开了我。奔跑着的谢芳是使尽全身的力气推我的,我一下子被她推得连连后退,一直退到护栏边,我没有站立住,整个后背重重地撞在了护栏上,我听到一阵木头折断的咔嚓声,然后我就凌空跌下了楼,连同那些断掉的木圆柱,一起摔在天井的青石板上。
我感到一阵尖锐的疼痛,当时我以为我的腰摔断了,同时我听到了母亲的尖叫声:“小文,小文,天啦——”我努力地仰起头,想答应母亲,我看到谢芳从楼梯上跑下来,她看到了躺在地上的我,愣住了,但她没有来扶我,大约只站了两秒钟,她又往医院的大门外跑去了。是母亲跑下来扶我的,她扶我时问我哪儿伤着了没有,这时我才发现我站不起来了,我的腰没事,但我的右腿却在钻心地疼痛。我抬起右腿的时候,还看到了下面汪着一摊血。我的右腿下面硌着一砖头,已经被砸得粉碎。血把碎砖屑也泅红了。
母亲急得一下“哇”地大哭起来。她扶起我后,我站立不稳,她又把我放在石板上坐下,她到院子宿舍楼去喊郑叔叔、张阿姨和吴叔叔三个医生,他们把我抬进病房里,接着又马上给我治疗,当夜就用石膏给我做了固定。母亲一直在哭,郑叔叔他们安慰她说小文就是右小腿骨折,其他地方都没有问题,他还是个孩子,很快就能恢复的。
如果那晚谢芳不离家出走的话,我的腿肯定不会残疾掉。当夜,把我在病床上安置好后,母亲回了一趟家里,发现谢芳没有回家。母亲没有给我说,又来病房里陪护我。后来她说,当时她以为谢芳闯了大祸不敢回来,跟镇上的哪个同学去睡了,或者是蹲在院子里的哪个角落里过夜。第二天白天,母亲回家后还是没有看到谢芳,这下她才急了,跑到镇上问遍了所有的熟人家,没有人见到过谢芳。母亲意识到谢芳离家出走了,她给父亲打了长途电话,报告了谢芳失踪和我受伤的消息,又把我托付给郑叔叔和张阿姨等同事照看,先去我的老家那个村子里去找谢芳,没有找到,她又去了她能想到的我们的所有的亲戚朋友家找她,也没有找到谢芳。
母亲这一出去就是整整一周没有回家。一周后她回来时,我已经出院在家休养。我应该是提前出院的,那时我们葫芦镇刚好爆发了一场规模很大的流行感冒,整个医院一下子人满为患,就连天井里都临时摆放了十多张病床。于是我说回到家里躺着,郑叔叔上门来,一天给我打两次针。幸好,母亲出去的第二天,跟我伯父住在老家农村的婆婆赶来了我们家,负责照顾我。婆婆到家的第三天,父亲也从部队上赶了回来,他请了十天假。
母亲没有找回谢芳,回来时一见到父亲就放声大哭。她说她把这个家完全搞乱了,搞散了,对不起我父亲。父亲倒是没有责怪母亲,只是不停地叹息。母亲回来后,在家里只住了一晚,第二天,她听到葫芦镇派出所的小肖说,据县公安局的调查,六天前有人看到谢芳跟一个中年男人从县城东南十公里的小朗镇上了开往省城的公共汽车,也查清了他们是在省城下的车,但之后他们去了哪里,就查不到了。他们调查了那辆车上的司机和乘客,没有人认识那个中年人,大朗镇也没一人认识那个人,摸不清这个人的底细就无法查他会带着谢芳去了哪里。母亲听说后,当天下午和父亲一起在葫芦镇马路上拦了一辆邻县开往省城的班车,马不停蹄地赶去了省城。后来父亲就从省城直接回部队了。父亲回到部队几天后在一次排雷时,一颗地雷把他送上了天。这是几年后母亲才告诉我的。
母亲和父亲一起出门后,这一去就是十天没回家,等她回来时我却重新住进了医院里,这一次不是住镇医院,住进的是县医院。我出院后躺在家里,半夜里从床上滚落了下来,跌在地上。当时我自己,还有婆婆都没太在意,几天后不仅伤口流脓水,人也发起了高烧。婆婆叫来郑叔叔,他一看,就惊叫着说:“坏了,坏了,小文是伤口感染呀,你们怎么不早说啊,怕是要引发骨髓炎了,我赶紧找车送他去县医院。”
母亲从省城回来后,在县医院陪护了我三天。那时她人像一下苍老了好多,非常地憔悴。以前母亲白白胖胖的,十多天下来,她至少瘦掉了十多斤肉。有时候,我半夜里从病床上醒来,听到母亲在嘤嘤地哭泣,但更多的时候,她是在一个人嘟哝。我听得清的,有时她嘟哝的是“好好的女儿,怎么就弄成了不是亲生的呢,我上辈子一定是作孽了!”有时又是“女儿没了,儿子残了,天啦,我怎么活呀。”
第四天,母亲又出门了。那时我以为她又听到谁说谢芳的消息,去寻找她了,直到几年后,母亲才告诉我,父亲由于不能承受女儿失踪和儿子致残的事实,内心太郁闷和压抑,在边境执行一次排雷任务时,情绪非常不稳定,他在取下一颗六九式地雷保险销后取出引信时不小心触发了击针,那个地雷爆炸了,把他的头炸成了两半。父亲的遗骸埋进了边境的一座烈士陵园里,一周后,母亲回来时,只捧回一张父亲的烈士证书。
那张证书两年后,我才第一次看到。
八
现在回过头去想,母亲无疑算得上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女人之一,有谁能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承受得住女儿失踪、儿子残疾、丈夫去世这样接二连三的重大打击而不垮掉?但母亲没有疯,也没有痴呆,更没有像中学课本里的祥林嫂那样到处诉说,她坚强地站立住了,没有倒下,依然支撑着这个残缺得只剩我们母子二人的家。母亲从广西料理完父亲的后事回来,一直很镇定地无微不至地陪护着我,直到我出院。而且,从那之后,母亲显然一下子苍老了起来,短短的几十天里,她不仅消瘦如柴了,而且脸皮枯皱了,两鬓上有了白发,才四十出头的她看起来像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了,但母亲反而更加坚强起来,她不再像父亲没出事之前,每夜都要哭泣或者嘟哝,她把一切的苦难和苦痛深埋在她的内心里,埋得深到连我都看不到的地方,以至于我在以后很长的时间里并不知道父亲已经去世了,我已经永远没有父亲了。事实上,从那之后的很多年里,我只看到过两次母亲流泪。一次是镇医院搬迁,她哭了。另一次,是我考出了五百二十七分的高考成绩后没有一所大学、大专,甚至中专愿录取我,母亲也哭了。
我的右腿残疾已经成了事实,任何高明的医生也回天乏术。一个月后,我出院是拄着一条拐杖回家的。三个月后,我也是拄着拐杖去上学的。从此我在学校和镇上有了一个很难听的绰号:“瘸子谢。”开头几年,谁这么叫我,母亲会追着他骂,能追他一两百米远。后来她就习以为常了,有时她自己跟街坊邻居提到我时也用“瘸子”这个称谓。我参加高考是一九九六年,十七岁那年,就在我们葫芦七中考的。我是那年我们文科成绩最好的考生,考得了五百二十七分,我的档案填的“一级残疾,日常生活不能自理”让很多外地大学大专不接受投档,七中校长建议母亲去我们州城大学找找关系。母亲带着我跑了三趟州城,求了很多人,最后还是无功而返,人家嫌我伤残程度太高,学校难以负担我的日常生活和学习,不肯收我入学。最后一次从州城回家来的那个晚上,我和母亲坐在客厅里,默默无语,后来母亲就泪流满面起来,最后,母亲竟然像个受了大委屈的小孩一样嚎啕大哭起来。她哭着说:“小文呀,你上不了大学,就参加不了工作,妈妈死了之后你怎么活啊。”
母亲一哭,我也“哇”的一声哭了。
葫芦镇医院搬迁比我参加高考要早几年,是一九九三年的时候,那时早就是郑叔叔做院长了。母亲自从谢芳离家出去寻找她,然后父亲去世的料理,直到陪护我出院,都是请假的。我一出院后,她就辞去了院长的职务,由郑叔叔接任了院长一职。那年郑院长不知用什么办法从上面要到了一百多万资金,或者是上面有这个项目,要把医院整体从镇东南角搬到当时的镇中心,在那里连职工宿舍都一起修,每个职工是七十八平米的两室两厅的房子。得到搬迁消息的那晚,母亲哭了,她一遍一遍地给我说:“要是你姐回来了,怎么找得到家呀。”
我劝慰母亲说:“她一问人不就知道了。”
母亲说:“医院修的那个宿舍是五屋楼,我们分到四楼,现在医院进来了好多新人,他们要是不热心告诉你姐我们家住哪一单元呢。”
我觉得母亲的理由简直幼稚可笑。谢芳离家出走已经整整五年了,一直杳无音讯,五年里,母亲出去找过她不下五次,她只要一听到谁说在哪里见到过谢芳,她都会去一趟那里。少则三五天,多则七八天。最后自然都是毫无收获,因为她听到的都是飞信——飞信是我们葫芦镇的方言,意思是很多人转述过来的不可靠的信息。谢芳要是想回来,她早就回来了。再说,她真回来了,怎么可能找不到我们家呢,她就是这个镇上长大的,医院只是搬迁,又不是搬离了葫芦镇。
但母亲就是这么固执。
后来她找到郑院长,跟他商量要把我们家住的那幢宿舍楼连同前面的半块坪场以及楼前的树木一起买下来。记得当时是母亲放弃了医院新修的宿舍指标后,倒给医院补了八千块钱拿下那栋旧楼、坪场和树木的。那时的葫芦镇还是个不足两千人口的小镇,根本还没有人有房地产意识,很多人都说我母亲傻,花那么多钱买一块镇子边缘的破地儿和破房子太不划算了。谁也不会想到,十多年之后,这里会成为镇中心,地价翻番了近百倍。我们母子,在那幢买下的旧楼里又住了整整十年,一直到二〇〇三年,镇政府要修建一条贯穿全镇的大街,刚好从我们家门前穿过,把我们家坪场征收了近三百平方米,补了二十一万七千块钱,母亲用这笔钱扒掉旧楼,在原址上修了我们现在住的这幢新楼,但那两株比我大腿还粗的玉兰树,母亲死活也不卖给镇政府,一直到他们出价三万,也不卖,她反而花了三千块钱请人把它们移栽进了我家的新院子(当时新楼还没修,只规划的院子),母亲说保留它们的原因就是因为它们是同谢芳一起长大的,现在镇医院没了(几年前改名为镇卫生院了),旧楼也没有了,两株玉兰树必须要保存下来,谢芳回来才认得出,这里还是她的家。
我们家新楼建成住进去半年后,有一天下午,我坐在其中一株小时候我们一家三口常常歇凉的玉兰树下,无所事事,我就盯着树干看。突然,我看到树皮上刻有一行字,凑上前去细瞧,字是用铅笔刀刻划的,已经很模糊了,仔细辨认后我才认出是:这里是谢芳的家。笔迹不是谢芳的字,而是我的。我记不清是哪时刻上去的。我又走到另一株树下,果然在这株树干上看到同样用铅笔刀划刻的字迹:这里是谢文的家。看得出这是谢芳的手笔。一刹那我明白了母亲为什么会如些看重这两株玉兰树,要花三千多人工费把它们移栽进我家的新院里。我在树下默默地站了很久,直到母亲喊我吃晚饭,才进屋去。
其实那时的我心已经平静下来了,那一年离我右腿残疾已有十多年了,离我高考上线没学校录取也过去四五年了,我已经接受了命运对我这样残酷的安排,也差不多忘记我的姐姐谢芳了——不能说是忘记,但至少能以平常心接受母亲跟我谈起她。那年,因为家里修房子,请人设计、雇工、买材料,我一点忙也帮不上,都是母亲亲力亲为,母亲实在很累。但也有一个好处,就是老房子扒掉后,我和母亲租住在对面吴大婶家里,只有一室一厅的空间,我睡厅里的沙发,每晚我躺在沙发上,母亲就要坐在我对面,跟我聊天。她聊得最多的就是房子和谢芳的关系。她说房子之所以设计修两层楼,每层都建了独立的厨卫间,就是为了万一谢芳回家来了,我和她一人一层,可以分开住,互不相扰。母亲一再告诫我,再不要记恨姐姐了,她一再给我解释说,当年我的腿残掉,不光是谢芳的责任,她自己也有很大的责任,当时谢芳跑出来时,她就不应该喊我去拦她,如果我不去拦谢芳的话,她就不会把我撞下楼去。
我本来想对母亲说当年你要是不出去寻找谢芳的话,我的腿也不会残疾。但是我没说。这晚,我问起了母亲另一个问题。那个问题是母亲和谢芳在医院的档案室吵架时争论的焦点,也是后来我们家一系列不幸事件发生的根源。我问谢芳拿出的档案表说彭中玉是张阿姨接生的,张阿姨在你生谢芳之前就进了镇医院,为什么谢芳又是龙婆婆接的生呢?
这个问题真的关系到谢芳到底是不是母亲亲生的,它也困惑了我好多年。
母亲说:“我后来查了彭中玉的出生证明,彭中玉并不比你姐姐大,而是比她小几天,彭中玉一直是以农历记生日的,她上学的所有表格填的都是农历生日,而不是她出生的阳历生日,你姐姐填的是阳历生日。这样给你讲吧,你姐姐的生日是阳历一九七六年一月九号,农历就是一九七五年腊月初九,而彭中玉的生日是一九七六年一月十六日,农历就是腊月十六日,她所有的表格一直填的是一九七五年十二月十六日,这样看,她就比你姐姐大了,其实她俩若都按阳历算,她比你姐要小几天才对。张阿姨是妈妈生产你姐姐后休产假镇医院缺医生才把她从别的乡医院调来的。”我说:“你当时怎么不给姐姐说清楚呢?”
母亲说可能是她那时太急了,不理智了,一下子没有想到阴历阳历之分。
然后母亲就不作声了,陷入深深的沉思中。她肯定在想,要是当时她把这给谢芳解释清楚了,也许我们家就是另一个样子了。
我赶紧转移话题。
有时母亲也会和我聊起我的父亲,早在几年前母亲就已经告诉了我父亲去世的事,对于父亲,我跟他见得太少了,听他去世的消息又隔了两年之久,真的没有太大的悲伤。——这样说实在是对不住九泉之下的父亲啊。对于谢芳,则就完全不同,这个从小带着我长大,而后又把我推向深渊的人,跟母亲对她的想念、牵挂、担心不同,我对她的感情太复杂了,用爱恨交加这个词都难以准确地概括。
但当母亲跟我提到谢芳时,我只是静静地倾听,绝不会表现出狂躁或者厌恶的表情,一方面我能理解母亲心里的苦处,她不跟我倾诉,又能跟谁诉说呢?另一方面,我也怕我流露出来的狂躁或者厌恶会让母亲伤心,母亲这些年来太不容易了,我不能让她伤心。我想让母亲快乐,让她长寿,我只有母亲一个亲人了,我不想过早地失去她。这也是这么多年来,母亲一直以为我已经没有再记恨谢芳的原因,她到死都认为我已经谅解了谢芳。
我真的还在记恨谢芳吗?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但我已经忘记她了,这倒也是事实,如果母亲没跟我提起她,她已经被锁进记忆的抽屉里了。
我想过她还活着吗?想过她过得怎么样?想过她会回来吗?
没有。
九
抽出谢芳的第二封信信纸时,室内已经完全黑暗了下来,外面还有一些明亮的天光。街灯还没亮,我也没有开灯。展开信纸时,我还不知道信里写了什么内容。我已经沉浸在谢芳第一封信里一个多小时了,挂在我脸颊上的泪水早已被风吹干。
外面的天也完全黑下来,街灯亮了之后,我很艰难地起身去墙壁上打开了房间里的电灯开关。这是只十五瓦的节能灯,一开始亮时灯光很暗,要等几分钟后才会逐渐明亮起来。在读谢芳的第二封信之前,我还去倒了杯水,端回到桌子上,喝了一大口后,把杯子放稳,我才拿起信纸读。
信只有一页纸,不超过五六行字。
爸爸妈妈,你们收到我的信了吗?若是收到为什么没有回信?我家里七月份朝(遭)了大难,家里的船在海上朝(遭)了台风,大鲨二鲨的爸爸和我们家的船都没了。爸爸妈妈,女儿怎么那么苦命啊,我现在跟公公婆婆的关系非常不好,你们能给我寄一点路费来吗,我想回家里来。我的电话是138××××××××,工商银行卡号是:622××××××××××××××。女儿谢芳。
看完信我呆住了。现在回忆我那时的状态,完全可以说是震惊!震惊之后就是心疼,我不由自主地“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为谢芳的命运而哭,也为我们姐弟都如此不幸而哭。后来我想,如果母亲在世的话,读到这封信时,肯定也是我这样的表情,先是惊呆了,尔后就是默默地流泪或者嚎啕大哭吧。要是放在十多年前,我听到谢芳遭遇如此的不幸,我会幸灾乐祸吗?会认为这是她该遭的报应吗?我不知道。也许会,也许不会。
这一刻,我相信了母亲说的那句话:我和姐姐是骨肉相连的亲人。只有亲人,才会血肉相连,一疼俱疼。此刻,我突然回想起我跌在天井石板上仰起头时,看到楼梯上跑下来的谢芳停住了脚步,她肯定是想看我摔伤了没有,想过来扶我的,但她看到了我仰起了头,以为我摔得不太重。我还记得她看了一眼正跑下楼来的母亲,她肯定是怕挨打,才又跑开的。这在谢芳的第一封信里得到了证明,她一直不知道我摔伤得很重。谢芳当时并不是故意推我的,她不是想弃我不顾,因为她是我的姐姐,她不可能那样做得出。
抹去脸上的眼泪,我就决定给姐姐打个电话,问问她需要多少钱,明天我就可以转账给她。我没有手机,母亲以前用过手机,她去世后不久就停机了,我也没有续交话费,家里的座机在一楼母亲住过的卧室的床头柜上,母亲在世时还有她的一些同事朋友熟人往家里打电话,她去世这半年来,电话机几乎没有响过一次。但我能肯定它没有停机。我下楼后,来到母亲的卧室里,拨了谢芳信上留的手机号,她的电话一直无法接通。半个小时内,我拨了三次,一直是“你拨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的电脑提示音。
整个晚上,我都辗转反则,难以入眠。我一直在思考着谢芳回来后,我们怎么相处的事情。我们能相处得好吗?还有,家里的房子怎么住,她要住一楼,还是二楼呢?二楼我已经住习惯了,她肯住一楼吗?最重要的是,她是一家三口回来,我们家一下子就要添三张嘴吃饭,母亲只留下十万块钱遗产,我们是把它平分了呢,还是拿这些钱扒掉院墙砌店面?不砌店面,就是坐吃山空,十万块钱我们最多能应付两三年。这些都是不得不考虑的。以前谢芳没有音讯时,我不急着考虑这些,一是我一个人除了吃饭穿衣,没有任何花费;二是我打算到明年,把一楼的四间房出租出去,一个月最少能有五六百元租金,足够我的生活开销。他们一家三口回来,不仅要打乱我的生活节奏,还得打乱我的生活来源。
曾经一度,我甚至打算放弃联系谢芳,我不想让她回来,更不准备明天给她打钱过去,我暗自庆幸那个电话没有打通。我一个人现在生活得挺好的,何必自找麻烦呢?想了大半夜,一直犹豫不决,后来我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我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在梦里我回到了小时候,大约七八岁的样子,穿着一件破旧的衣服,跟在母亲和穿着非常鲜艳漂亮衣服的姐姐的身后去一个什么地方,我们走在大山里,山路崎岖不平,我们走呀走,我又累又乏,掉在了最后,突然我的前面出现了一条小溪流,水流湍急,轰轰作响,拦住了我。这时我抬头,发现妈妈和姐姐都不见了,我一下子急哭了,大声地喊着妈妈和姐姐,没有人答应我。我不敢过河,一直蹲在溪边哭。
不知道哭了多久,突然有人拍我的后背,叫我:“小文,小文。”
我转过身来,看到是姐姐谢芳,就问她:“妈妈呢?”
谢芳说:“我也不晓得妈妈哪去了,可能已经过河了吧。”
我哭着说:“找不到妈妈我们怎么办?”
谢芳说:“我背你过河吧。”
说完,她就挽好裤脚,蹲了下来,让我趴在她背上,背着我下到溪流里。溪水很急,也很深,她一下去,溪水就没齐了她的腰部,也打湿了我下垂的双腿上的鞋子。谢芳托着我摇摇晃晃地往前挪动……
就在这时,一辆轰隆隆的大卡车从街道上驶过,把我震醒了。我睁眼一看,阳光已经透过薄纱窗帘铺满了我的小床。时间应该到了上午十点左右。我没有立即起床,抹了一把脸颊上从梦里带来的泪水后,一遍一遍地回忆梦中的细节。回忆的时候,我又流了一次眼泪。我为自己的软弱而羞赧。小时候母亲就说过我心太软,太容易哭了,不像个男子汉,长大成人之后,我还是没有改过来。
起床前,我下了决心今天把钱给谢芳打过去,不打多,给她三千,海南再远,也足够他们母子仨回到葫芦镇的路费了。吃了午饭,我拿出工行卡,去了银行。我按着信上的卡号转了三千元钱进那个账户,在确认之前,屏幕上显示出这个卡号的主人是“谢×”,于是我就按了确认键。
从工行自助间出来后,我又在一家移动公司的店里买了一张SIM卡,回到家里找出母亲的旧手机,充了电,插入卡后,给谢芳发了一条短信:“姐姐,我是小文,爸妈让我给你打了三千块钱,请查收。我们欢迎你回家来!”短信发出十多分钟后,她没回复,也没有回电,我又拨了一次她的号码,跟昨晚一样,暂时无法接通。
一直过了十多天,谢芳才给我回电。她是清早七点给我回过来的,当时我还睡在床上,人已经醒了,半靠在床撑上,还不想起床,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突然呜呜呜地震动起来,吓了我一大跳。我伸手去拿手机时,就知道是谢芳打来的,我除了给她发过短信外,这个号码没有人知道。我刚“喂”了一声,谢芳就猜到了是我接的电话,说:“你是小文弟弟吧,你还好吗?”我也听出了是谢芳的声音,她离开家乡十多年了,但说的还是葫芦镇方言,我刚想说很好,她又连珠炮似的问我:“爸爸和妈妈在家吗?他们好吗?你能把电话让他们接听一下吗?”
我不想把父亲母亲已经去世和我右腿残疾的事告诉她,徒增她的心理负担,就说父母到河边晨练去了,还没有回来,我还说,父母现在耳朵都聋,他们听不了电话,有什么事,或者你想哪天回来,你告诉我,我用笔写给他们。我说他们都在日盼夜盼地盼着你回家来呢。
谢芳在那边沉默了一会儿,我几乎听得到她粗重的呼吸声,然后她说:“小文,你能不能让爸妈再给我寄五千块钱,前次那三千块钱,大鲨生病住院花光了,公公婆婆又不肯给钱,大鲨现在还欠两千多块钱住院费,还上了他就能出院,出院了我就带他们回家来看你们,好不好?”
我想也没想就答应了,说:“好!”我还想问问大鲨得的什么病,他们母子仨哪时能回湘西来,以示关心,这时谢芳把电话挂了,我也没有再拨过去了。
当天中午,我把钱打给了谢芳,发了短信让她查收,很快她就回复短信说收到了。
十
姐姐是十一月八日这天回到葫芦镇,回到自己家的。我去车站接的她。很不巧,那天是个秋雨绵绵的日子,天空下着霏霏细雨,像丝线一样,被深秋的冷风吹得漫天飘飞。先一天还是晴空万里,一夜间风云突变,早上起床时我的右腿就隐隐作痛。但这天我起得很早,大前天晚上,我收到了谢芳的短信,她说她到了湛江,夜里就能登上回家的火车,预计两日后就能到家。起床后,我拄着拐杖搞了一下客厅的卫生,把妈妈住过的那间房收拾干净,铺上新被褥。之后,我又去菜市场买了排骨和冬瓜,一只板鸭,一条鲤鱼,两把小白菜。我记得谢芳小时候最爱吃的两样菜就是排骨炖冬瓜和红烧鲤鱼。我把菜洗好、切好,等谢芳一回到家里,我就可以做。
做完这些,我自己草草地扒了几口午饭,就一直在家里等着她。我坐在二楼的窗台前,望着窗外雾蒙蒙的天空,平时一眼能够望到的远处层林尽染的山头,被大团大团的云雾和山岚吞噬了。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打在玉兰树叶片上“吧嗒吧嗒”作响。姐姐是在一个炽热的夏夜里离家出走的,却在这样一个深秋凄冷的雨天里回家,想到这我突然伤感起来。
下午四点时,我收到了谢芳发来的短信,她告诉我她已经到了我们县城汽车站,正准备上回葫芦镇的班车。从县城到葫芦镇不要一个小时车程,于是我赶快洗漱,换了一件崭新茄克和一条牛仔裤,准备去车站接他们母子仨。汽车站在葫芦镇西北,我家在东南,相距最少有四里路。今天是个下雨天,我的右腿疼得锥心,走过去的话,最少要半个小时。出了院子,正好碰到一辆载客的三轮车驶过来,我拦下了它,直接坐车去了汽车站。
到车站的时间就还很早,我坐在候车室的塑料椅上等。葫芦镇汽车站八个月前才完工启用,崭新的,候车室是穹顶结构,空间很大,候车的乘客不多,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人。我时时看着手机上的时间,过了四十分钟,我起身去候车室外的停车坪,在一个蓝色停车位的雨棚下等。大约过了五分钟,一辆从县城开来的中巴车进站了。中巴车直对着我开来,在离我几乎不到两尺远的地方停下。车门打开后,里面的乘客一个个地下来,有两个人是我熟人,他们问我在等谁,我说等一个朋友。
人下得差不多了,还没见谢芳,我以为她不是坐的这班车,正准备转身走开时,我看到一个女人的头颅从车厢门里面探出来。她探了一下,又缩了回去,然后又才畏畏缩缩地把整个身子探出来。
这是一个细瘦娇小的女人,不是一般的瘦,而是瘦得有些脱形的那种瘦,脸上和身上都像是只有一张皮似的,仿佛是个常年挨饿没吃过一顿饱饭的女人。尽管她那么瘦,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是谢芳。因为她跟母亲太像了,瓜子脸,大眼睛,连头发也像,都稀少灰黄,四十岁以后的母亲就是三十二岁的姐姐现在的这个样子。
我走上前去,叫了她一声:“姐姐!”
谢芳正把一个大旅行包从车门踏板上拖下地,她回过头看着我。显然,她没有认出我反应也很迟钝,一阵后,她才说:“你是小文弟弟吧?”接着,她看到了我的拐杖,惊讶得大叫起来:“小文你的腿受伤了吗?”
我平静地说:“没事,前几天摔了一跤,过几天就会好的。”
我没看到大鲨和二鲨下车,问谢芳她的两个孩子呢?谢芳说:“公公婆婆不准我带回来,他们怕我不回海南,生死不同意我带大鲨二鲨回来。没关系啦,下次再带他们来。”
我们两姐弟一人提一只旅行包的把手,往车站出口走去。这时雨下得有点大了,唰唰的雨点落在水洼处能够打起一个个水泡出来。风也很大,吹得人身上冷飕飕的。到了车站大门口,我们等出租车时,谢芳突然问我:“爸妈怎么没来?”
我说:“等下到家再说吧。”
她狐疑地说:“不对呀,你说他们耳聋,怎么自己不来,派你这个瘸子来接我。”她看到我的脸色一下子青了,捅了捅我的腰说:“小文,我叫你瘸子你不会生气吧?”
我说:“没事,葫芦镇人人都叫我瘸子谢,我习惯了。”
我真的不生气了。一开始听到谢芳叫我“瘸子”,我的心猛地沉了一下,那一刹那间特别难受。但谢芳用手那么轻轻地在我腰间一捅,仿佛一下子就回到了我们小时候的情景,那时我们姐弟发气,她也是那么捅我的,力量恰到好处,不痛,但有点痒,跟今天的力道一模一样。
这个人是我的姐姐,尽管她失踪了十多年,一见面,就找到小时候的感觉。但愿这种感觉一直能保持下去吧!我坐在出租车后座上,心里默默地祈祷。
谢芳坐前排副驾驶座,出租车一开动,她就转过身来对我说:“小文,我突然害怕起来,爸爸妈妈还会生我的气吗?”
我轻描淡写地说:“怎么会呢,他们盼了多少年,你回来他们只会高兴坏的。”
谢芳说:“可是他们为什么不来接我呢?”
我不知道怎么给谢芳说,这时谢芳把头伸出了车窗,大声叫喊起来:“哇噻,葫芦镇这么繁华了啊,连名牌店我都看到三家了,比我们海南那个镇子还要气派。”她把头转过来对我说,“小文,你说我在这里开家店子行不行?”
我说:“当然可以呀。”
谢芳说:“可我没本钱呀,爸妈应该有钱吧,他们会资助我开店子吗?”
我说:“马上就到家了,回到家里再说吧。”
出租车开到家门口了,我们下了车。我打开院门,带着谢芳回家。一进家门,谢芳一眼就看到了墙壁上挂着用相框框着的母亲的遗像。但谢芳没有认出来那是我们的母亲。她把旅行包拖进屋里时,大声地喊:“爸妈,我回来啦!”
我指着墙壁上母亲的遗像说:“姐姐,你回来晚了,妈妈半年前就去世了!她寻找了你十几年,一直没有找到你,现在你回来了,你给妈妈说一声吧。”
谢芳一下子哭了。哭了几声后,她又问我爸爸呢?我告诉她爸爸在她离家出走后不到二十天就因公牺牲了,爸爸的墓地在广西边境的一座烈士陵园里,我都没去过一次。谢芳一下子哭得更厉害了。她抱着我的双肩,抽泣着说:“小文,我现在只有你一个亲人了。”我点了点头,说:“姐姐,你要难过,你就多哭一会儿吧。我做饭去了,哭完后你就能吃饭了。”
我做好饭菜,端上了桌子,看到谢芳不在客厅里,我去敲妈妈住过的那间房门,谢芳在里面声音嘶哑地说她现在不想吃饭,想睡一会儿。我告诉她饭菜放在桌上,自己想吃就热一下,然后我就上了楼。上到二楼我坐下后发现天色已经黑了下来,我也没有开灯,就静静地那么坐着。说实话,此刻,我的心绪也很不平静。我一边张耳听着楼下的动静,一边想着怎样去安慰一下伤心的姐姐。
我这一坐起码坐了两个小时,楼下没有一点动静,谢芳一直没有起床去吃饭。客厅里也没有亮灯,如果亮灯了,应该从楼梯口那里透出来灯光。我有些不放心,用右臂架着拐杖支起身子,嘚嘚地下楼,去叫谢芳吃饭。
我敲响房门。谢芳披头散发,两眼惺忪地给我开了门,她哈欠连连,满嘴唇上下都是鼻涕和口水。她说她还不饿,现在还不想吃饭。我再次准备上楼时,谢芳突然拉着我的胳膊,问我:“小文,妈妈死后,她留下了遗产没有?”
我愣了一下,说:“有呀,这幢房子就是她的遗产。妈妈说过,你若回来了,我们姐弟一人一层。”
谢芳说:“我是问你妈妈留下有多少现金?”
我说有十万。
谢芳说:“妈妈是不是说也要分我一半?”
我说:“这个她倒是没说给你一半,说就留给我的。”
谢芳说:“小文,你把现金分我五万,房子我不要行不行?我现在急需要钱用。”
我很吃惊地望着她,问:“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再说那十万妈妈存的是定期,没满期,取不到的。”
谢芳有些失望起来,但她马上又说:“小文,你能不能现在给我五百块钱,我真的有急用。我需要马上买一个重要的东西回来。”
我从身上取出钱包,钱包里还有五百块钱,我把钱包递给她。谢芳接过去,马上返回到床边,麻利地穿好外衣外裤,急匆匆地出了房,往大门口跑去。我对谢芳的举动感到很奇怪,给她钱包时我就在想,这么晚了,她要买什么急需的东西呢,而且价位要五百,应该不是小东西。所以我一直看着她出门,站在原地没动,我要等着她回来,看看她买的是什么。我看到她打开了大门,然后她停了下来,犹豫了几秒钟,她又踅了回来,问我:“小文,我问你一个事,我好多年没回来了,镇上的人都不熟了,你晓得镇上有谁在卖……”说到这里,她突然停住了,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我问:“你到底要买什么?”
谢芳嘴皮动了动,声音很轻地说:“你晓得有谁在卖K粉吗?”
我没有听懂谢芳说什么,再一次问她:“你要买什么,告诉我。”
谢芳说:“白粉。我回来时要坐火车,有检查,没敢带在身上。”
我听清了,听懂了,听明白了!我一下子晓得了谢芳为什么这么瘦骨如柴,为什么满嘴口水和鼻涕,还晓得了她很可能就没有所谓翻船死去的老公,也没有大鲨和二鲨这两个可爱的孩子。我愤怒地冲上前去,一把夺过她捏在手上的我的钱包。然后,我对着失踪了十六年之久刚刚失而复得的唯一的一个亲人,我的亲姐姐,吼道:
“我不晓得有谁在卖白粉,我晓得镇上的棺材铺在哪里,我这就出门,去给你订一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