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我的语言是面包

2014-07-30 20:31张莉
江南 2014年4期
关键词:毕飞宇作家小说

对话时间:2014年4月

对话人及对话整理:张莉

一、好作家必须承担难度写作

张 莉:你曾经被陈晓明老师命名为“晚生代”或者新生代,也有一些批评家认为你属于先锋文学。晚生代、先锋文学一度是你的标签。施战军老师在你的印象记里说,当年有人说你是乐团演奏中的首席小提琴,但在他看来,你越来越像个独奏者。没有乐队指挥,也没有轰鸣作响的协奏衬托,一个人就是一个乐队。你同意这个说法吗?

毕飞宇:这个跟先天的个性也有关,我天生不喜欢合唱,我不可能成为合唱团的一员。我不认为我是一个适合于流派的作家,当我一旦意识到我有可能成为流派中的一员的时候,我一定会另辟蹊径,这是我的本能。

张 莉:一开始的时候,你很“形而上”。你迷恋过马尔克斯、博尔赫斯,后来又都放弃了,你说过这个改变中经历了“千山万水”,让你找到转变的小说是什么?

毕飞宇:我要说,就思维的品质而言,我总体上是形象大于逻辑的,这是我的神经类型,我想我并不具备哲学家们的那种抽象本能,那种纯思辨的、形而上的能力。当然,因为喜爱哲学的缘故,基本的阅读能力是有的,基本的逻辑能力也具备。对我来说,这些都是我小说能力的一些补充,当然了,在我还年轻的时候,我放大理性的部分,你一定读过《是谁在深夜说话》,还有《叙事》《雨天的棉花糖》,这些作品都有我早期阅读的痕迹。

张 莉:你后来的小说中,那些分析,那些思辨的东西,比如《推拿》里小马对“时钟”的想象,沙复明对“美”的渴望,看起来已经不脱节,与小说本身很贴了。

毕飞宇:二十年前,李敬泽在一篇文章里评价过我,他说我是一个“能力均衡的作家”,我读到这句话的时候真是感动。我很珍惜他的这个评价,虽然我不敢当。敬泽认可我的“另一种”能力,我有一种释放的感觉。但是我也在妥协,比较极端的是《平原》,我总共删了八万多字。

张 莉:大概08年吧,我写过一个随笔,《为什么要读毕飞宇》,里面提到我的阅读感受,“如果你把对毕飞宇的阅读当作一次有趣的猜谜,他无疑是一个充满智慧与‘狡猾的高手。你永远不知道他下一句会说什么,也不可能猜中他的小说走向。这是一个高智商的阅读对象。”你永远不想让读者猜到你的小说走向,你要去哪里。

毕飞宇:我给你讲一件事,在我的童年和少年,我一直在玩一个游戏,叫“躲猫猫”,很简单,我藏起来,你找我,找到了,你藏起来,我找你,就这样。把别人找到了,我就很开心;相反,被别人捉住了,我就很沮丧。这件事有些无聊,和文学的本体也没有什么关系,但是,我还是有一些基本的愿望的,不要小说还没开始写呢,人家都知道你要说什么了。从这个意义上说,我害怕被“命名”,一旦被“命名”了,我就觉得被别人“捉住”了,我的本能就是立即跑掉。你也不能说这是一个健康的心理,同时你也不好说这样的心理就不健康,我只是实话实说。

张 莉:较劲吧,总是有意给自己设置一个难度,总想不一样。

毕飞宇:这个话题和难度有没有关系呢?先不管他吧。你这么一说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来了,我是一个体育迷,每天要看体育新闻的,我给你讲一件事,无论是足球还是篮球,只要在赛季范围内,每一周都要有一个五佳球。五佳球有意思么?没有意思,从利益原则来看,所有的进球都是一样的,甚至可以说,以最小的代价进球才是最好的。可是,五佳球恰恰不是因为容易,而是因为难度。是难度够成了一种特殊的审美,或势大力沉,这是肌体上的付出,或四两拨千斤,这是智慧上的付出。因为难度,我们荡气回肠。乔丹说过一句话:“扣篮也是两分,可是,我们都认为它是六分。”这句话是很有意思的。在NBA的赛场上,有一个体育伦理问题,如果一个运动员在可以扣篮的情况下选择投篮,尤其是年轻的球员,那是要被球迷嘘的,为什么?你放弃了难度。我们不能把艺术的问题和体育的问题等同起来,可是,在审美这个层面上,对难度的选择却又是一样的。我们可以把难度上的选择上升到艺术上的伦理问题,这句话也可以这样说,好作家必须承担难度写作。

张 莉:没错,优秀艺术家永远都要知难而上。

毕飞宇:就我个人的阅读来说,难度选择几乎就是标准。有时候,我们怕读有难度的作品,有时候,我们偏偏喜爱有难度的作品。创作也一样。就说语词的搭配,有时候,为了一个词,我们可以花上好几个小时,“推敲”嘛。

张 莉:如果没有对难度的渴望,艺术创造就没有了吸引力。现在很多作品,一读就是没有写作难度的,对读者没有任何挑战力的东西,索然无味。我相信,成熟的批评家都在意有难度的作品,有难度的作品意味着作家有品质追求。难度是力量,也是创造性的一种体现。

毕飞宇:是啊,我又要说到二律背反了。就说小说的对话,一方面,我们离不开生活的常态,不能把人物的对话弄得不说人话,另一方面,我们又要回避这种常态,不能总是说人话,也要说鬼话,否则读者会觉得你太“水”了。这里头有一个极端的例子,海明威。他的短篇,像《乞力马扎罗山的雪》,像《雨中的猫》《白象似的群山》《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那些对话真是“水”,还重复,颠三倒四。我尝试过那样的对话写作,很难看。但是,当你把海明威的短篇读完了,你真是觉得那样的写作很难,作者是花心思的,用力气的。所谓的“冰山理论”就是这么回事。如何“构成”冰山,这就是一个难度,需要极大的智慧,写的人是这样,读的人也是这样。

张 莉:从接受美学的角度出发,读者对自己也有智慧期待,经历了难度,他发现了,他体验了,最后他也满足了,或得了精神上的愉悦。

毕飞宇:我觉得是这样。你还记得《十个印第安人》吧,这个小说真的很容易,细一想,挺难的。这是一个汤圆式的小说,核心的部分,最关键的部分几乎没有写,那个馅,是空的,也就是尼可的单恋女友和别人的厮混。在尼可知道真相之后,小说的结尾,尼可“好长时间才知道自己的心碎了”。我不知道你怎么样,反正读到这里的时候我的心立即就碎了。在此之前,海明威有一段交代,风大了,水涨上来了。在我看来,这几句就是难度,它是精心的。太准确了知道吗,像射击手那样,瞄了又瞄,最后,抠,每一个字都像子弹那样穿心而过。

张 莉:这里头有天分,更有长期的语言训练。

毕飞宇:我年轻的时候,有一度,我觉得海明威是个水货,我觉得他的小说我都能写,这个发现让我很愉快。后来慢慢地知道了,人家把难度留给了自己。附带告诉你,就四十岁之前,我还觉得我可以写《安娜·卡列尼娜》,牛啊。事非经过不知难,真是这样。

张 莉:大师不是白混的,难度的要求,解决,接下来又是难度的要求,再解决,大师就是这样一点一点上去的。

毕飞宇:你说得真是对,大师不是白混的,你怎么炒作,怎么热,天天上报纸,你都成不了大师,那是需要你自身的实力的。我们现在所说的难度还只局限于小说的修辞问题,其实,哪里只是这些。全世界这么多的作家,经典就那么几部,让时光和全世界的读者都认可,没那么容易的。对自己要有要求的。对任何人来说都是这样,能量都是从对自己的要求那里分泌出来的。

二、我对人物的名字是很讲究的

张 莉:都说你是写女性最好的作家,这是不是从白烨那个评论开始的?

毕飞宇:应该是。这句话开始还只是小范围的一个说法,后来,媒体知道了,媒体知道了之后,这就成了标签了。

张 莉:人总是会被贴上各种标签,关键是我们怎么看这些标签。

毕飞宇:关于标签我想说几句,从不接受,到处之泰然,这里头也有一个过程。我怎么就处之泰然的呢?因为作品会覆盖作品的,所以,问题的关键就变得简单,你后面的作品有没有能力覆盖前面的作品。

张 莉:只要一个人越来越强大,他身上的标签很快就会被新的覆盖,过眼云烟了。

毕飞宇:我也没多大的野心,就是想再多塑造几个人物。

张 莉:这个理想也不小。人物是阅读行为中最切实的凭借物,借助于他们,读者和作者的情感产生交汇。人物对小说世界而言,太重要了。人物可以使一位死去的小说家不断地重生,不朽。当我们讨论贾宝玉、林黛玉就像讲邻家男女时,我们就能体会一位小说家何等伟大了。

毕飞宇:写人物还有一个额外的好处,那就是你不孤独,你每天都要和“那个人”或“那一拨人”在一起,这让创作的心态变得很松弛。当年,我信了汪曾祺,小说就是写语言嘛,所以,那时候写起来特别地枯,每天都是孤家寡人。“小说就是写语言”,这句话用于短篇也许不错,到了中篇就勉强了,写长篇绝对不能相信,要不然会把人弄死的。

张 莉:你说这个,我想起莫言的一个演说,他说,最初他是追着小说走,等他意识到建造高密东北乡后,小说开始追着他走,他发现原来有那么多的东西可以写,发现自己的文学地盘活了。对你来说,可能就是发现人物之后,小说天地一下子活起来了,有很多可写的东西了。

毕飞宇:是这样的。

张 莉:你大概是什么时候就有一个“王家庄”的概念?

毕飞宇:没有,我从来没有产生过概念性的“王家庄”。

张 莉:你没有像莫言那样,渴望建立高密东北乡的愿望,一个文学共和国的愿望?

毕飞宇:我真的没有,文学没那么简单,你想弄什么就是什么。我还想说《平原》比《红楼梦》好呢,哪一个批评家会同意?老实说,我估计莫言也没有。这些都是有眼力的批评家发现的。

张 莉:你说得不对啊,我得纠正一下。莫言有,他很早就有渴望建立高密东北乡的雄心了,在无数场合自己阐发过自己建立一个文学王国的宏伟愿望。当然他似乎也有得天独厚的条件,毕竟他大部分作品也没有离开过“高密东北乡”。之所以问你这个问题,是因为你的好几篇小说都出现了王家庄,同时这个王家庄是有现实原型的,就是你以前生活的地方,所以你的评论里有这些分析很正常,当然,我也分析过。

毕飞宇:中国这么大,王家庄又是一个很普通的名字,现实原型一定有,但是,我写“王家庄”的时候内心是朴素的,即使不够朴素,我的愿望也不是建立一个“王家庄”。写小说和生孩子是一样的,你指望他弹钢琴,你也努力了,可最后他踢足球去了。

张 莉:《玉米》《平原》《地球上的王家庄》,还有别的一些中短篇,都在“王家庄”。

毕飞宇:这个你就不知道了,我只是为了省事。它们是一个时间段里的,都叫“王家庄”方便嘛。你可不知道,每一次写新小说,我都要为人名和地名操心。我不喜欢干这个事情。对我来说,在小说的起始阶段为小说的人物和地点起名字简直能要我的命。我对人物的名字是很讲究的,话又说回来了,谁不讲究呢。

张 莉:这个解释有说服力。前几天看新闻,在兴化还是泰州,有个会议,讨论“里下河文学流派”,说这个区域出了很多人,包括汪曾祺、曹文轩、丁帆、吴义勤,他们老家都是那个地方吗?

毕飞宇:都是这个地方的。里下河地区出了许多作家,这是一个非常好的事情,我为此自豪。“里下河作家群”的确存在,但是,“里下河文学流派”这个说法到底成立不成立呢?

张 莉:这个问题我也很感兴趣。

毕飞宇:老实说,我存疑。在这个问题上我们不能感情用事,“文学”一旦“流派”,一定有它硬性的指标,举个例子,我们都知道京剧里头有个“梅派”,“梅派”之所以是“梅派”,它在行腔、吐字、规韵上一定有它的严格要求,在训练的时候就要求了,老师会不停地纠正,否则成不了“派”。“派”其实就是风格,或者说,类似的风格。缺少了这样一个基本前提,你怎么论证,你怎么能说会道,最后都很难自圆其说。

张 莉:看到那些来自里下河的人名时,我着实很吃惊,居然在这个流域有这么多优秀的作家和批评家。但是另一方面,我也觉得,如果说这是一个地理意义上的现象,这是很有意思、很值得讨论的。但是要说文学流派这件事情……因为文学流派一定是这一批人有共同的文学审美追求、文本有诸多相似性,才可以放在一起说。

毕飞宇:有没有“里下河文学流派”,这是一个很简单的事,只要粗略地做一下文本分析就可以。我没有通读过里下河地区的所有作品,但是,就我的阅读范围来说,我至今没有形成这样的文学记忆。就说汪曾祺,汪老的小说最大的特点是什么?或者说,他的主体风格是什么?是冲淡,这是司空图的一个概念吧?冲淡是极其险峻的一种美学风格,太危险了。我是学院出身的小说家,有基本的常识,反正我是不会去学汪曾祺的,没有特殊的禀赋,没有特殊的人生历练,你去学冲淡,那不是找死么?小说也不只是冲淡这一条小路。我敢负责任地告诉你,你可以不听:所有学习汪曾祺的人都是傻瓜。他哪里是可以学的?学汪曾祺?开什么玩笑。汪曾琪是用来爱的,不是用来学的,他是一个孤本,汪老的价值就在于他后继无人。

三、眼睛一眨巴我就50岁了

张 莉:从你发表作品的频率和修改上,读者会很容易得出结论,毕飞宇对文字有敬畏之心。

毕飞宇:敬畏之心是一个偏于理性的说法,说得感性一点,语言或文字有它的魅力,它是蛊惑人心的。就说我们这个网络时代吧,你可以从许多角度去阐述它,可你无法否认,它在本质上还是一个语言的狂欢。每年都有大量的新语汇出现,每年都有不拘一格的表达方式。人们在转述,其实是奔走相告,在我看来,如果网络时代不是和语言的狂欢并辔而行的话,网络时代又有什么乐趣?就表象而言,所谓的时代说白了就是语言的另一种形式,语言是我们的思维方式,是我们最基础、最直接的表达方式,语言也是一种建筑材料,许多意想不到的建筑物都是靠语言一砖一瓦地搭建起来的。时代一变,语言就变,语言一变,时代就变。

张 莉:我特别欣赏你去年写的《大雨如注》。相对于《睡觉》,或者《一九七五年的春节》,《大雨如注》可能更能体现一个作家对社会、对文化的认识。

毕飞宇:眼睛一眨巴我就50岁了,一棵老树,你别指望这棵老树给你什么惊喜。但是话又说回来,对一个作家来说,50岁还真不是德高望重的事。文学史就摆在我们的面前,50岁之后迎来高峰的作家比例很高,纳博科夫过了50才开始呢。

张 莉:你是不是很渴望通过自己的看法影响他人?

毕飞宇:也不能这么说,黑塞,在中国是不怎么流行的作家,我特别喜欢。加缪,其实他也是一个思辨性非常强的小说家,在我心中的地位非常高。在抒情性的作家与力量型的作家之间,我个人更偏好力量型的。力量从哪里来呢?当然是思想。其实我不太相信情感,至少有保留。这个说起来又有点纠结了,因为很矛盾,我的理性不相信感情,可我又是一个情感丰富的人,我其实是一个糟糕的人,挺可怜,一辈子都要在这些东西里头纠结,许多时候都很痛苦。

张 莉:那陀思妥耶夫斯基呢?

毕飞宇:有区别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个作家其实不好说,你知道么,他就是一大堆的能量。这个作家其实是很不好面对的。他在思想上当然有巨大的力量,但是,他情感的力量同样巨大,可是,你却不能把他归类到抒情性的作家里去。他是一个特例。比较起来,我不太喜欢的是昆德拉,他的细节是有问题的,尤其是早期的东西,西方的读者,我说的是西欧的读者,更多的还是看重他来自专制国家的作家身份。昆德拉比较生硬,他的体内液汁不够,我喜爱的作家一定有一个前提,体内的液汁一定是饱满的,会兀自流淌。

张 莉:王彬彬在《谁在深夜说话》的跋里说,你对历史特别感兴趣。你早期写作时对历史的那种兴趣到了痴迷的程度。后来许多人觉得没了,我感觉其实也是有的,你小说里有一种强烈的历史感,到现在也是有的。

毕飞宇:我小说里面历史感剥离比较厉害的是《推拿》,《推拿》的历史感没有那么强。这个是我的一个尝试。对,一个尝试,这个我要对你慢慢说。《推拿》的写作是有精神背景的。你知道吗,我跟陈晓明有一段很重要的对话,他在会议上重点强调了福山的“历史终结论”。他为什么要说这个呢?晓明教授有一个看法,他觉得中国的小说家其实是有先天缺陷的,离开了历史这个脚手架以后,中国的小说家几乎不会写作。就在这次会议上,我和晓明争论起来了。我的理由也很简单,1989年,随着苏联的解体,“历史终结论”似乎得到了证明,但是,对中国作家这样一个特殊的群体而言,历史并没有终结,最起码,“冷冻的历史”并没有终结。争论归争论,其实晓明的一句话还是说到了我的心坎里了,那就是中国作家在离开“历史这个脚手架”之后到底还能不能写作。我是第一次对外界披露这个事情,为什么我以前对媒体没说呢,因为这个话题过于专业了。我不会说《推拿》是写给晓明看的,也不会说写《推拿》是为了向晓明证明什么,但是,客观上,晓明刺激了我的思考。在此,我向晓明教授致谢,我还愿意向所有和我辩论的批评家朋友致谢。

张 莉:在写小说之前就有这个想法吗?

毕飞宇:有这个念头。所以你注意到,在《推拿》这个作品当中,我也寻求一个极端,即便是有可能跟历史有关的,我把它剥离了,我既然要尝试一下,我就尝试到底。《玉米》是标准的历史写作,面对的是文革,《叙事》面对的是家族史,《雨天的棉花糖》面对的是越战,《平原》复杂一些,面对的是反右和文革。《推拿》是一个没有脚手架的作品。它是否成功,不在我的考量范围里面,我只是尝试一下这么做。

张 莉:你和他讨论是在什么会议上,哪一年?

毕飞宇:2005年,在辽宁的锦州,一个长篇小说研讨会上,他一上来就毫不客气地批评了我,我那时候《平原》刚刚写出来。

张 莉:他是不是觉得,你《玉米》已经写完了,怎么又写了一个和文革有关的东西。

毕飞宇:是。他是善意的,他认为我应该尝试一下非历史叙事了,我知道的,他对我有期待。应当说那次会议并不愉快,当然,主要不是集中在我和晓明之间,但是,对我有启发。今年的三月,我们在威尼斯巧遇,喝酒的时候我们再一次提起了这个话题,历史是不是“终结”了,我至今保留我的看法,但是,一个小说家尝试的愿望和勇气不该泯灭。也许我还想说一点别的,我很不喜欢中国文坛现在的风气,那就是规避争论。大家都怕一件事,那就是“得罪人”,无论遇上什么事,都是微笑,然后呢?“挺好”“蛮好的”,大家都在比试谁更有亲和力,这是很糟糕的。争论是一件多好的事情哪,有趣,充满了知识和智力的美,我和那么多人争论过,从来都没有影响友谊。

张 莉:在小说这里,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已经是个行家了?

毕飞宇:是,当然是。能写到哪一步我不知道,不敢吹牛,但是,对小说,基本的判断是有的。写作的过程说白了就是一个判断的过程,一个关于小说审美判断的过程,我每天在里头,小说几乎就是我的肌肤了。道行有多深我不敢说,但是,我是小说的内行,这个没有问题。

四、我希望我的语言是面包

张 莉:日常生活是你小说世界的关键词。今年获诺贝尔奖的门罗,也是非常讲究日常生活逻辑的小说家。我总觉得,写日常对一位作家是个考验,以大开大阖的剧烈命运吸引读者不难,如何写出平凡生活中的不平凡,从日常生活中发现“戏剧性”是一个挑战。

毕飞宇:如果把时光倒退到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有人告诉我,我将来的小说会描绘日常生活,弄不好我会抽他,为什么?我觉得他在侮辱我。我他妈的怎么可能对日常生活感兴趣?那是多么低级、多么庸俗的事情。我的小说必须面对哲学、面对历史你知道吗?柴米油盐酱醋茶,这些东西你打死我我也不会往小说里写。我得写“高级”的东西,我得写“高级”的小说。

张 莉:历史的某一个层面,就是日常的柴米油盐酱醋茶。历史有它普泛性的一面,或者说是肌理。以前批评界喜欢史诗作品,以为只有写大事件才是写历史,其实不是,日常本身也是历史,另一种恒常的历史。

毕飞宇:1976年发生了那样的巨变,我想说,真正决定历史走向的,不是政治,还是日常的伦理。我不懂政治,但是,有一句话我觉得比所有的政治理想和政治理论都有力:“生活就应该这样,生活就是不应该那样。”这里头有常识性的、铁一样的价值观。

张 莉:写得越多越久的作家,越有可能惯性写作,这似乎是每个成名作家面对的难题,而且,往往还自以为是,并不自知,你怎样看待这种现象?

毕飞宇:所以啊,我还是坚持一点,无论我的小说语言多么及物,我想,它还是有不及物的企图的,所以它有两面性,有实的一面,也有空的一面。无论我的语言多么地及物,我也希望我的语言是面包,不是面疙瘩,它必须是煊的。还有一点我也要补充一下,我在那个时候已经把《红楼梦》读出意思来了,我承认过,我读大学的时候没有读过《红楼梦》,不是我懒,是真的读不进去,一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伙子,读不进去是正常的,读几页就放下了。《红楼梦》对我最大的帮助就是处理日常,也就是及物,但是,《红楼梦》最迷人的地方恰恰又不在这里,它的语言是可以从及物当中脱离开来的。我反复告诉徐则臣,小兄弟,你一定要好好研究《红楼梦》。我很幸运,你想想,三十多岁,他的阅读能力哪里是一个大学生可以比的,我一头就进去了。读完了《红楼梦》,我得到了最好的写作指导。

张 莉:你对人的尊严的关注,不是从现在开始的,只不过在盲人身上体现得更为明显,即使是《玉米》,或者是《哺乳期的女人》里面也有这样的理念,但是到《推拿》的时候,这种对人的尊严的认识读者理解起来更容易。你对人的尊严的关注,似乎比较早了?

毕飞宇:是的,尊严是我一直关注的一个话题,不过,很少有人和我谈论。《推拿》之后,这个问题浮出水面了,和我探讨尊严的朋友慢慢多了起来。

张 莉:《推拿》刚发表之后,尊严成了评论你的关键词。

毕飞宇:尊严问题看似复杂,似乎是一个理论问题,其实一点也不复杂。在我的脑海里头,尊严问题其实就是一个平等的问题。平等的问题则更加简单,简单到不需要讨论的地步,那就是“天赋人权,人人生而平等”。你注意到了吗,在西方重要的文献里,这个问题不讨论,不搞逻辑论证。你不觉得奇怪吗?西方人那么在意逻辑,那么在意论证,但是,在平等这个问题上,他们很“粗暴”,就是不论证,就是不讲逻辑,直接就是“天赋人权”,人是“生而”平等。当然,这个与他们的基督文化背景有关。

张 莉:尊严应该是人与生俱来的。

毕飞宇:在这个问题上,东西方文化的差异是很大的,中国进入现代社会很困难,与这种文化差异有很大的关系。在中国,尊严不是一个“天赋”的问题,而是一个权力的问题。人们很容易把尊严问题和权力的力量对比联系起来,那么好吧,我们来看一看。在专制制度底下,太监没有尊严,这个是一定的,皇帝的权力最大,他就有尊严了?也没有。皇帝依附于他的皇权,这是最高权力,在这个权力之下,作为皇帝的个人,也没有一个有效的法律来保护他。一旦皇权丧失,你可以在皇帝的脑袋上拉屎,一刀捅死了算是便宜的,鞭尸都是常事。所以,尊严的前提是“拿人当人”,得有“拿人当人”的制度和“拿人当人”的法律做保证,太监连人的玩意儿都没了,他低于人,皇帝高于人,他们不能算作主体意义上的人。不是人就没有人的尊严。

张 莉:评论《推拿》时,我起了个名字叫《日常的尊严》。因为我认为尊严就应该是日常性的,时时处处人都应该有尊严。当然,尊严不是人想得到就能得到的,得靠争取,也得有文化环境以及社会制度做保障。

毕飞宇:所以,尊严的问题一定牵扯到制度的问题,说到这里话题就得大处走,那就是,一个作家如果你关心尊严问题,你就得有制度关怀。简·爱对罗切斯特说:“在上帝的面前,我们是平等的。”这句话简·爱说得一点都不错,她和罗切斯特的脑袋上方的确有一个上帝,上帝是神,不是人。我们的脑袋上方是谁呢?是人,是权力更大的人。这一来问题就复杂得多。某种程度上说,我们的文化是更容易产生权力的文化,也是更加依附于权力的文化。对我们来说,文化与权力是二位一体的,麻烦就在这里。

张 莉:你分析过《红楼梦》里的刘姥姥带着板儿去“打秋风”的那段。进入大观园之前,她不停地关照板儿,不停地扯板儿上衣的下摆。当然,从程度上说,刘姥姥的尊严似乎还达不到我们刚才所讨论的那个高度,她只是自尊,爱体面,但是,她的自主意识问题又是那样地醒目。

毕飞宇:我对刘姥姥有如此深刻的印象,完全是因为我的母亲。我的母亲是一个乡村教师,特别地爱体面。因为特殊的家境,在走亲戚的时候,我的母亲一定会替我整理衣服,让我呈现出“有家教”的样子。某种程度上说,我的母亲就是刘姥姥,我就是那个板儿。我读《红楼梦》的时候,刘姥姥的那几下一直扯在我的背脊上,我甚至可以知道刘姥姥关照板儿的话是什么。我为什么那么喜爱曹雪芹?是这样,我有一个判断,你一个做作家的,你也不认识我,可你都写到我们家里来了,都写到我的身上来了,那我就一定会喜欢你。鲁迅也是这样,他也能把他的笔一直写到我的家里来。什么是伟大的作家,可以把他的笔写到千家万户的作家就是大作家。说到底,我的母亲为什么要对我那样,最主要的一个原因是我的父亲,我的父亲是贱民,在我母亲的那一头,她就必须保证贱民的儿子不能再像贱民,你得“有个人样”,对吧?

张 莉:这真是小说家的表达,可以把他的笔写到千家万户。

毕飞宇:曹雪芹描写刘姥姥进大观园的那些文字一点也不抒情,甚至相反,有游戏的成分,很闹,还“搞笑”,但是,每次读到那里我的心里都非常难受,想哭也哭不出来。曹雪芹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作家,只有洞穿了人生的人才有那样的笔力,对着你的心脏,在很深的地方扎进去。

张 莉:有人把《推拿》定义为“关于尊严的书”,我想你大概不会反对吧?

毕飞宇:我不会反对。2006年,我打算写《推拿》的时候,中国社会最流行的一个词是什么你知道么?是厚黑。也许这个词并不是在那一年流行起来的,可是,那一年我开始关注它了。厚黑。我在盲人的世界里看到的完全不是这一路的东西。厚黑已经文化化了,成了一个重大的社会问题,一个时代的特征。我一直在说,《推拿》也许不是我最好的作品,但是我珍惜它,它的小体量里有我关注的大问题。我想这样说,在当下的中国,尊严不再是一个人的感受问题,它实在是一个重大的社会问题。

张 莉:谢谢你敞开心扉,向我们说了这么多。最后,咱们聊个当下的热门话题。最近这段时间,恶性社会案件和意外灾难接二连三,普通民众的安全感有所降低,对此你怎么看?

毕飞宇:安全的问题是自由的问题,如果不把安全问题放到自由的问题上来谈,谈来谈去都是扯淡。这也不是我的说法,罗斯福在谈论自由的时候特地提到了一条,“免于恐惧的自由”,所以,没有自由,是不可能有真正的安全的。

张莉:文学博士,批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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