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必须改变你的生活”

2014-07-29 23:01李硕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14年6期
关键词:里尔克菲利普罗斯

李硕

摘要:《远古的阿波罗残雕》是二十世纪著名德语诗人里尔克的代表作之一,其在世界文学史上产生了广泛的影响,美国当代著名犹太作家菲利普·罗斯在描写当代美国中产阶级知识分子异化的小说《乳房》中便以此诗作为突出主题又意蕴深长的结尾。本文旨在通过对诗歌《远古的阿波罗残雕》的文本细读与分析,探究小说《乳房》以《远古的阿波罗残雕》结尾的意义与作用以及《乳房》与《残雕》的深层联系。

关键词:里尔克《远古的阿波罗残雕》菲利普·罗斯《乳房》

生于捷克布垃格的奥地利籍德语世界诗人里尔克,在著名雕塑家罗丹的影响下,以一系列的创作实绩开创了诗坛独一无二的“物诗”之风,即以造型艺术为榜样,仅以感性的具体事物为主题,尽量摒弃主观感情的诗体。他写于1902——1907年的《新诗集》便是“物诗”的最好代表。从内在走向外在,从灵魂走向物体,其最终目的仍是寻找与确立人性的真实——观察物,走近物,寻找的是物中永不改变的本质与奥秘,从而最终找回失落了的人性[1]里尔克的代表作品《杜伊诺哀歌》《给奥尔甫斯的十四行诗集》《旋转木马桥》《秋日》《当我死后,上帝,你可怎么办?》《远古的阿波罗残雕》等对世界产生了广泛而深刻的影响。

其中,受其影响的就有罗斯和他的《乳房》。菲利普·罗斯是一位至今依旧活跃在美国文坛上的重要作家,是美国犹太文学中第三代犹太作家的典型代表,被称为“3L”作家Living Literary Legend(文坛活神话/传奇),他的创作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美国严肃文学的重要成果。

小说《乳房》是罗斯早期“欲望三部曲”中的第一部,是对卡夫卡《变形记》的另类戏访,是于异化年代再设凡人极端处境,小说内容因大量情欲描写和过于直白混乱的思路而备受争议。《乳房》开头便展示了惊人的异化景象:三十八岁的大学比较文学教授凯普什的肉身一夜之间发生了异变,他变成了一叶“与任何人形都毫无关联的”“高六英尺”“重量为一百五十五磅的海绵联合体”——乳腺。其后,罗斯详细描写了异化后的凯普什·乳房的肉体状况、情绪状况、人际状况,探索了凯普什异化的前因后果,讲述了他经历异化后的三次危机。小说的最后一部分,凯普什似乎接受了异化的现实,并用里尔克《远古的阿波罗残雕》作为结尾:

“那么好吧……让我总结一下吧,我那些同属于哺乳动物的同胞们,让我用里尔克的《远古的阿波罗残雕》一诗来收尾吧。也许我的故事,第一次在这里被完整地披露出来,我怀着赤子之心向你敞开了心扉,至少会让你对里尔克的伟大诗句有个全新的认识吧,尤其是最后的那句警句,其实根本没有必要把它理解为是感情的升华,就像我们大家也许曾经都会那么认为的一般。好吧,让我们大家一起来接受一次再教育吧。

我们不认识他那传奇的头颅,

和他那成熟的眼珠。但是

他的躯干依然如烛火般辉煌

而他的目光,一味地下垂,

矜持又闪耀。否则那胸部的

曲线就不会令你目眩,而那腰部的

微微扭动也不会荡起一丝笑容

一直绵延到那,传宗接代的中央。

否则这块矮石只能残缺的竖立

因为他的肩膀已经明显地错位

而且也不会如兽皮一般闪闪发光

也不会从所有的轮廓中放出光芒

犹如一颗明星:因为他浑身无一处

不在注视着你。你必须改变你的生活[2]”

首先来通过主人公阿波罗残像代表的精神意义以及诗人当时创作的年代背景来分析。在古希腊神话新神谱系中十二主神之一的阿波罗是主宰光明、青春和音乐的太阳神,又称光明之神,常见于各类艺术形式。在艺术家手中的阿波罗通常精力充沛、血气方刚,散发着芳香,穿着奢华,昂首蓝天,俊美而刚中有柔。

而这首诗是里尔克在卢浮宫对展出的一座迷利提古城出土的无头无肢的裸躯残雕有感而作的。该诗是发表在1908年《新诗集续编》的第一首,1900年里尔克在经历了一次创造危机后,于1902年在巴黎拜访了罗丹,并撰写了专文《论奥古斯特·罗丹》,这首诗是受罗丹“写你所看见的”和局部与整体艺术思想的影响而创作的。此时里尔克告别了浪漫、主观、印象,进入现实、客观、事物,由一个等待灵感来点化自我的感情,变成一个客观反复观察事物直至有独到发现的诗人。在观察这座残缺的阿波罗像后,真正进入到物本身的核心之中。

再来采用文本细读的方法解读《远古的阿波罗残雕》。一尊缺损了的阿波罗像,虽仅剩残躯,但在诗人眼中,石像断肢的每个残端都迸出光热“如烛火般辉煌”,虽然他没有头颅,但他的目光仿佛“矜持又闪耀”,“因为他浑身无一处不在注视着你”。全诗蕴含的热情迫使我们“必须改变你的生活”,这首彼特拉克体十四行诗极富雕塑感。原文用德语写成,诗人把许多句子在行末截断(如石像的断肢),总计十四行诗中,原文有七行在行末跨行。这种音流的断裂与图像及内容相配合,有力地刻画出一尊古代残损石像。[3]

诗歌分为四节,采用了欲扬先抑的表现手法,第一节写古代的阿波罗残像“我们不认识他那传奇的头颅,和他那成熟的眼珠”,指出残像没有头颅和眼睛只剩躯干,残缺的艺术品例如断臂维纳斯总是令人感到惋惜、遗憾甚至疼痛的,但又在其中蕴含了无数种可以填充残缺的未知的美。虽然这尊残雕只剩下躯干,但依然如“烛火般辉煌”,人们仍认得出这就是俊美的太阳神阿波罗,这给阿波罗残雕定下了富有阿波罗精神的基调,并于结尾处提到了虽已不见但仍可想象的阿波罗的目光。

第二节于描述目光处分节,“而他的目光,一味地下垂”——这里诗人由前一节观察客观的感受转换为富有主观想象的发挥,想象客体中缺少头颅的双眼凝视下垂,形象地表明物的表面残缺不能改变对物核心本质的认知和赞美,尽管躯干残缺但诗人依然能想象到残雕阿波罗“目光矜持又闪耀”。后面几节一系列的“否则”都是发生在不必亲眼目睹便感受到的太阳神目光的照耀下。虽然描写残损,但这残损带有动人心魄的美丽。在这光耀下,太阳神胸部的曲线令人目眩,腰部的扭动仿佛笑容,这笑一直绵延到“传宗接代的中央”,这是生命力旺盛燃烧的象征。透过“胸部的曲线”“腰部的微微扭动”和“传宗接代的中央”仿佛感到了生命不可遏制的律动和强大,体味到古希腊人虔诚地敬畏神明、敬畏强健的体魄和旺盛生命力,对生命的繁衍延续赋予了神圣恒久的寓意,迸发出无限的崇敬和激荡之情。

第三节接续第二节的“否则”,诗人把观者再次拉回到了残雕损毁这一现实——如果没有“烛火般辉煌”的躯干和“矜持又闪耀”的“目光”,如果未对这残缺的躯体赋予生的含义,这尊阿波罗残雕不过是一块肩膀已明显错位的矮石,几乎可以说并无甚光彩可言,更不用说能使人感到连肌肤都“如兽皮一般闪闪发光”。

是“否则”最后的点睛之笔,即使没有高贵的头颅、眼眸和四肢,太阳神阿波罗依旧可以从“所有的轮廓中放出光芒”,“因为他浑身无一处不在注视着你”。这尊远古的太阳神雕像或许经历过偷盗,经历过摔打,大理石突兀的断裂好似伤口,但诗人感受到了来自远古太阳神富有生命力的精神的注视,这注视带着骄傲和矜持,也带着挑衅和劝诫,它希望现代人改变自己的生活,不要明明活着却如无意义的残石或行尸走肉,而要像它一样,即使伤痕累累的狼狈着,也如此耀眼。如果只认为这残缺的雕像就是一块废石,那么隐藏在他体内的光芒将无法照耀迷失的心灵。

由菲利普·罗斯的《乳房》结尾引出里尔克诗歌《远古的阿波罗残雕》,再通过以上对诗歌的分析再回归菲利普·罗斯的《乳房》,就不难看出罗斯引用里尔克此诗的良苦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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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第一,残雕和乳房具有外在形象上的相似与相异。

笔者发现,作为诗歌主人公的远古阿波罗残雕与作为小说主人公的乳房在外形上竟有惊人的相似之处,阿波罗残雕没有头颅和四肢只剩躯干,而异化后的凯普什·乳房也四肢尽失、三感被夺,同样没有头颅。除了没有头颅的酷似,这两个主人公还有巨大的外在相异,那就是阿波罗残雕的材质是硬质的大理石,而乳房则是柔弱肥腻的脂肪,在相似的外观下,这种软硬的质感反差会进一步引起读者略带不适的关于两者所代表的不同精神层面意蕴的遐想和思考。此外,阿波罗残雕代表了雄性、阳刚、崇尚价值的形象,乳房则代表雌性、阴柔、欲望本能的形象。

(二)第二,残雕和乳房具有内在意蕴上的相似与相异。

首先,是身份认同问题。因为洋溢的具有历史穿透力的太阳神精神,里尔克的诗歌中一尊远古的残雕也能让观者辨认出这就是太阳神阿波罗,而一叶没有头和四肢的硕大乳房怎么能让人知道是凯普什呢?异化了的凯普什·乳房还是不是凯普什凯·人类呢?从凯普什三年多的情人克莱尔,五年的心理医生克林格,到他数年的老师和同事舍恩布伦,甚至他的父亲,乃至凯普什自己,都对其身份产生了不同程度的质疑。在回答艾伦·莱尔查克在采访中提出的有关《乳房》这部小说的主旨一事时,罗斯说:“无论如何,我关心的是男人和女人的系泊索被切断了,他们被从本土的岸边吹到海上去了,有时候随着他们自己正义与愤恨的潮汐波动。”[4]罗斯的回答蕴含着深刻的寓意。事实上,这里所说的“系泊索”是对一种民族文化根基、民族身份感以及道德精神信仰的指代。而“系泊索”被切断说明现代社会中的人们,特别是犹太人面临着严重自我丧失的窘况。[5]因此,主人公阿波罗残雕以坚定的身份自豪感和夺目的光芒照耀了后人,而主人公凯普什只能随着欲望的狂迷,在无垠的欲望旷野上流浪。

其次,是现代美国犹太人乃至全部美国人的精神空虚问题。这就像乔伊斯在《尤利西斯》中采用的与古希腊《荷马史诗》平行结构创作一样,《乳房》中的乳房就是阿波罗外在与精神上的平行与对照。例如书中以舍恩布伦为代表的众多知识分子多年来就靠着一两本观点新颖的书混迹大学圈子。有着不幸婚姻家庭经历的凯普什和克莱尔安于精神上不敢亲密、肉体上不断发泄的恋爱关系并随波逐流。而《远古的阿波罗残雕》中的主人公即使只剩残像依然燃烧着焰焰不息的生命之火,阿波罗残像所代表的追求生命存在的丰盛和价值的永恒的古希腊精神正是活在现代的被想要享受肉体官能快感操纵的乳房所缺乏的。

再次,理性追求与情欲追求的矛盾,犹太民族精神与美国精神的冲突问题。远古的阿波罗残雕的精神内核是古希腊人文主义对生命和爱欲的激烈追求,这一追求早已进入了西方世界的集体无意识领域,并带有崇高的悲剧色彩。而作为比较文学教授的凯普什身上也有着强烈的爱欲追求,并同时追求理性的节制,他的异化不能不说是两大追求之间发生冲突导致的现代悲剧。《乳房》中,异化后的凯普什的第一反应自然是要追问自己何以变为乳房,他从生理学和解剖学的角度进行了理性思考,但又无法相信“荷尔蒙和内分泌失调”的医学诊断,只能将原因归于求生意志并陷入了欲望危机。在追求以乳房形态回归工作和现实世界的希望落空后,他也以理性逻辑建构了说得通的世界观——自己疯了,而乳房不过是“幻觉”。当医生和亲友告诉他,他就是只乳房而没有患上精神分裂时,他又把关于变形的原因推至对文学艺术的追求上,因为自己没有卡夫卡或果戈里的语言艺术天赋,所以他“为了实现我的艺术”将“书本上的词语变化为了现实”。凯普什是犹太人,犹太民族是崇尚终生学习、追求理性与节制的民族,文学作品与凯普什形体变异之间的关联,似乎也可看作是犹太民族精神与希腊精神或者说与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精神的冲突。

最后,“你必须改变你的生活”,是罗斯以古为鉴给异化中的凯普什们开出的面对生活现状的药方。其实结尾处凯普什乳房带有戏谑性质的大段剖白已直白的说到“根本没有必要把它理解为是感情的升华”,其实罗斯只是写出了现代人的生存现状,至于能不能改变现状,如果改变(异化)已经发生,那么是要接受改变(异化)后的自己还是一定要把改变(异化)控制住,他也并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

陈超在《诗与真新论》中提到:“从语言本体论向度看去,那些在‘我说之后,有能力进一步让‘语言言说的诗家语,才是弥足珍贵的诗歌‘肌质(texture),也是现代诗存在的本体依据。”[6]里尔克的《远古的阿波罗残雕》就是充分体现诗歌“肌质”的伟大作品。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吟诵着里尔克《远古的阿波罗残雕》思考生命的终极似乎成了奇怪的事,但追求生命价值的永恒从远古至今日都是是人类的崇高境界,菲利普·罗斯意识到了,并把他的感悟写在《乳房》中,如果读者——“你”意识到了,就会迫使你思索和改变你的生活态度。

注释:

[1][3]郝岚:《当诗歌遇到雕塑——罗丹与里尔克的“物诗”》,世界文化,2010年,第12期。

[2][美]菲利普·罗斯著,姜向明译:《乳房》,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版,第133-135页。

[4]Philip Roth,“On the Breast”in Roths Reading Myself and Others,P.65,1972.

[5]乔国强:《美国犹太文学》,商务印书馆,2008年版,第467页。

[6]陈超:《诗与真新论》,花山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17页。

参考文献:

[1]黄夏.“乳房”的焦虑[N].现代快报,20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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