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议鲁迅小说的开头艺术

2014-07-29 22:54孙济勋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14年6期
关键词:肥皂鲁迅小说

孙济勋+

摘要:文学作品的开端,是展示作品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好的开端,可以引人入胜。鲁迅小说的开端,表现了作为思想家、艺术家的高超技艺。本文认为,鲁迅小说的开头有如下特点:(一)巧设悬念,避免了平铺直叙容易带来的沉闷感;(二)开头之后并不按逻辑推理发展,出人意料;(三)有的文章开头紧扣主题,定下全文基调。

关键词:悬念出人意料基调

鲁迅文艺思想的一个重要方面,就是始终坚持作品的内容与形式、思想与艺术的辩证统一。鲁迅说:“凡是已有定论的大作家,他的作品,全部就说明着‘应该怎样写。只是读者很不容易看出,也就不能领悟。”(《且介亭杂文集-不应该那么写》)本文仅就鲁迅作品中的开头艺术及其成因浅析一二,与广大爱好鲁迅作品的朋友共享。

“万事开头难”,写小说何尝不是如此?一篇小说,究竟从哪里写起,似乎不是什么大问题,其实却颇有讲究。有些小说,开头写得平平淡淡,使人读了几段就感到兴味索然;有些小说,则具有一种引人入胜的艺术魅力。由此看来,不同的作者所写的作品,其开头确实有高下之分,优劣之别。

鲁迅小说的开头,具有这样一些基本特点:

第一,巧设悬念,避免了平铺直叙所容易带来的沉闷感。请看以下几段描述:

春阴的下午,吉光屯唯一的茶馆子里的空气又有些紧张了,人们的耳朵里,仿佛还留着一种微细沉实的气息——

“熄掉他罢!”

…………

“还是这样么?”三角脸的拿起茶碗,问:

“听说,还是这样”,方头说,“还是尽说‘熄掉他熄掉他。眼光也越加发闪了。见鬼!这是我们屯上的一个大害,你不要看得微细,我们倒应该想个法子来除掉他!”

《长明灯》的开头,就写得很好。好就好在它给读者留下了一系列悬念,使人不能不赶紧看下去,以寻求问题的答案:吉光屯茶馆子里的空气为什么又显得紧张起来?说“熄掉他罢”这话的人是谁?他要熄掉什么?他的眼光为什么越加发闪了?人们为何把他看作是屯上的一个大害并要想法子除掉他?……所有这些,都会诱发起读者浓厚的阅读兴趣,使人不忍释手。果然,读着读着,直到作品的终了,悬念也都一个个解决了。由此可见,作者对于这篇小说的开头如何落笔问题,是进行了认真考虑的,绝非任笔所之,信手写来。

小说《肥皂》的开头,也有异曲同工之妙。作者从四铭上完街回家写起,他刚在正糊着纸锭的老婆身边停住,就耸肩曲背地狠命掏着袍子的大襟后面的口袋,好不容易曲曲折折地汇出手来,原来掏出的是一块肥皂。他老婆接到手后,打开来看,并称赞:“这实在是好肥皂。”四铭则一面说:“你以后就用这个”,一面把眼光射向她的脖子,使她觉得脸都热了,并蔓延开去直到耳根。她推开了索取包袋纸的孩子,重新将香皂包好,放到洗脸台最高的一层格子里。小说写到这里,便岔开去写四铭拖长了声音招呼学程,而把肥皂的事放在一边。然而,读者的心却已经完全被肥皂牵引住了,既然小说一开头就在它身上作文章,其中必有缘故。四铭究竟为什么突然想要买一块肥皂呢?他老婆后来到底用没用呢?下面还有什么更为精彩曲折的故事呢?这些很自然的都是读者极为关注的问题。小说越是将肥皂暂且按下不表,读者越是急于要看下去,直到弄它个水落石出。由此可见,这样的开头完全避免了平铺直叙容易带来的沉闷感,对于人们是具有莫大的吸引力的。

第二,作品的开头分明是这样,然而它并不按照逻辑推理沿着既定线索继续向前发展,而是使故事的演变出人意料,耐人寻味,乃至使人战栗!《祝福》的开头是这样写的:

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村镇上不必说,就在天空中也显示将到新年的气象来。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间时时发出闪光,接着一声钝响,是送灶的爆竹;近处燃放的可就更强烈了,震耳的大音还没有息,空气里已经都满了幽微的火药香……

瞧,这不是一幅即将过旧年的热闹景象吗?如果是一个初次接触这篇文章的读者,读到这些描写时他很可能会想:嗯,这篇小说,写的大概是什么喜庆之事吧?然而,读着读着,气氛和调子逐渐变了,人们不禁愁眉紧锁,心头如同压上了沉重的铅块;等到读完作品,才发现作者原来写的是一个震撼人心的大悲剧。看来,小说的开头是欲抑先扬,以喜衬悲,从而收到了出其不意的艺术效果。

《风波》的开头也可以作如是观。打开小说,你会看到一副多么恬静、和平、安谧的风俗画呵:

夏日傍晚的南国水乡,临河的工场上,人们正在往地上泼些水,放下小桌子和矮凳,准备开晚饭;这时——

老人男人坐在矮凳上,接着大芭蕉扇闲谈,孩子飞也似的跑,或者蹲在马桕树下赌玩石子。女人端出乌黑的蒸干菜和松花黄的米饭,热蓬蓬冒烟。河里驶过文人的酒船,文豪见了,大发诗兴,说:“无思无虑,这真是田家乐呵!”

读到这里,人们不禁要为之神往,这不正是有些“田家乐”的味道吗?在这里,将要出现什么美好的故事呢?那一定会是很优美动人的吧!然而,且慢!继续往下读,你就会发现:九斤老太正在发怒;接着七斤又带回了“皇帝坐了龙庭了”的坏消息;更糟糕的是紧接着赵七爷又大摇大摆而来,厉声威胁,使七斤一家陷入极大的惶恐不安之中……一场巨大的风波掀起来了,张勋复辟事件就是它的根源;当复辟失败,这场风波才暂告平息。所有这些丰富的内容都是人们在开始读这篇小说时所想象不到的。看来,作者是深谙艺术辩论法的,他把“风波”之前的情景写得愈平静,便愈能突出“风波”掀起之后的不平静,而且,作品以“田家乐”始,却不让它沿着这个调子前进,倾向着正好相反的趋势发展,这种写法,也充分取得了出人意料的良好艺术效果。

《兄弟》这篇小说的开头,是尤为耐人寻味的。公益局的办事员秦益堂与几位同僚在办公室谈家务,他告诉大家,他的两个儿子老三和老五为钱一事而大打出手,怎么喝也喝不住,张沛君则在一旁说,自家的兄弟,何必斤斤计较,横竖不都是一样?接着,他还自我褒扬了一番,表示他们兄弟之间就从不将钱财两字放在心上,并且他的自我褒扬还得到了秦益堂、汪月生等人的交口称赞。当从报上得悉时症猩红热流行,怀疑到自己的弟弟靖甫可能得的是这种病时,他是那么焦急,赶紧叫听差打电话请医生到寓所去看病。看起来,张沛君兄弟间真是亲密极了,简直毫无自私自利之心。那么,这篇作品的基本思想是表现“兄弟怡怡”之情,也应该当是毫无疑义的了。然而,事情并非如此简单。继续读下去,读到后面张沛君的一处心理活动和一段梦境,人们才会突然醒悟。他竟会想到靖甫的死,以及靖甫死后自己如何薄待侄辈,厚待自己的儿女。这种思想意识深处的东西,一下子就把作品开头所描写的假象戳破了。作者通过这种新鲜别致的构思,相当深刻地揭露了张沛君这一类人物的虚伪性。读完全篇,再回想一下小说的开头,不是觉得格外发人深省吗?

第三,有的作品一开始就紧扣主题,定下基调,把读者迅速带进作品的环境和气氛之中,并让故事朝着开头所展示的趋势往下发展。鲁迅小说《故乡》和《伤逝》的开头,便可足够称为这方面的楷模。

《故乡》写的是一个近代中国农村急剧破产的悲剧,它沉痛地控诉了国内外反动统治势力给农民所带来的贫困与精神负累。整个作品的调子是低沉的,气氛是悲凉的。非常值得称颂的是,小说一开始,就把读者带入了故事的悲剧气氛之中。深冬季节那阴晦的天气,呜呜的冷风,苍黄的天地,萧索的荒村,加上“我”的悲凉的心境,这一切,溶成一片黯淡的色彩,给整篇小说奏起了沉郁的基调。沿着这样的路数往下发展,小说展示了悲剧主人翁闰土半生苦难的遭遇,深深地击动着读者的心灵,成功地完成了作品的反封建主题。《伤逝》所写是一对男女青年的爱情悲剧。其间虽然不无短暂的幸福与欢乐,但整个作品的调子是凄婉、悲凉的。这篇小说的开头之妙就在于:它从涓生重新回到会馆里的寂静的破屋子写起,让主人公回忆起一年前与子君初恋中的若干情景,从而在对比中更加加深了他的景物依旧、人事全非的今昔之感;特别是在叙事中还交织着表现主人公伤痛、悔恨的心境的浓重的抒情,如“如果我能够,我要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然而现在呢,只有寂静和空虚依旧,子君却决不再来了,而且永远,永远地!……”这样,小说所奏响的哀婉的序曲,一下子就激起了读者的感情的波澜,把读者带入了作品的特定气氛之中。可以设想一下:如果作品按照故事发生的时间顺序来写,即从涓生、子君的开始相爱写起,那么,小说的开头就无法像现在这样创造出它所需要的悲剧气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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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好的开头,确实是组成一部成功之作的重要部分,决不应等闲视之。自然,在此基本原则确立之后,如何具体处理开头的描写,作者有他充分的自由,不必也不应该作任何限制。鲁迅的小说,有的开头是从环境描写开始(如《药》《孔乙己》),有的开头是从人物的对话开始(如《明天》《离婚》),有的则是从作者的叙述或议论开始(如《在酒楼上》《阿Q正传》),形式非常多样化。

近代中国先进知识分子反复思考和探索的主要问题,是如何改革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的旧中国积贫积弱的面貌,其中,改造国民性是首要课题。因此,在反帝国主义侵略和反封建专制主义压迫屡遭失败后,许多有识之士开始从本民族的文化思想,心理素质方面去寻找原因,并且几乎都在思想、精神领域内提出救国济民的主张。作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旗手,鲁迅十分重视中国的思想革命,把中国国民性的改造当做自己的第一要务。正是由于对国民灵魂有清醒而深刻的认识,鲁迅才不遗余力,全方位地展开对中华民族存在的劣根性的批判。他把根除奴性,扫荡封建文化视为改造国民精神之根本任务,提出“立人”思想,在他看来,只有健全的人性,才能从根本上改变中国愚弱的状况,提高整个民族的文化素质。鲁迅用自己的笔作为战斗的武器,这种战斗精神体现在他的整个作品之中,其开头艺术当然与这种精神紧密相连。所以鲁迅的许多小说,不仅思想深切,而且格式各异,他的小说,常常开端便耐人寻味乃至使人战栗。就艺术结构来说,鲁迅也是既用“拿来主义”的精神,吸收外国文学的长处,更以自己独特的艺术表现根植在深深的民族传统的土壤中。他既有借鉴,又不照搬;既有继承,又有革新,从而创造出现代文学的典范。《阿Q正传》的第一章《序》和《狂人日记》的“附识”,会使我们联想到古代文学中的“楔子”来。或者想到说书的“帽儿”。在传统的作品中,“楔子”往往是作者说明写作动机的东西。鲁迅的《序》或《附识》则大有区别了。它根植于现实,在艺术上也是创新的。

综上所述,可以看出,文学作品的开端是展示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好的开端,可以引人入胜!鲁迅的小说的开端表现了其作为思想家、艺术家的高超技艺。

参考文献:

[1]孙中田.鲁迅小说艺术札记[M].吉林人民出版社,1980.

[2]林非.鲁迅小说论稿[M].天津人民出版社,1979.

[3]山东师范学院聊城分院编.鲁迅作品教学手册[M]. 山东师范学院聊城分院,1979.

[4]吴宏聪,范伯群主编.中国现代文学史[M].武汉大学出版社, 19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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