毁灭与辉煌:论中国原始神话的悲剧性

2014-07-29 03:00丁玉珍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14年6期
关键词:悲剧性山海经抗争

丁玉珍+++

摘要:神话是先民意识的最初觉醒,是民族精神的土壤。中国神话发展的起点是原始神话,其中的神和英雄们一方面总是不畏艰难、舍己为公,展示了人在大自然面前的力量和勇气;另一方面又常常要以牺牲自己的利益和生命为代价。这种死亡,悲壮而辉煌,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毁灭。这样的结合,使得中国原始神话彰显出可歌可泣又耐人寻味的悲剧美。本文在深刻解读中国原始神话的基础上,以上古个体神话为例,细致分析了原始神话悲剧性的来源以及其两大要素——毁灭与辉煌。

关键词:中国原始神话悲剧性毁灭辉煌

神话是先民意识的最初觉醒,是民族文化的源头。中国神话发展的起点是原始神话,这也是最符合狭义神话定义的一个阶段。原始先民们在特定的生存条件下,根据自己的需要和观察,解释天地的分开、人类的诞生、万物的来历等,创造出了丰富的神话人物和神话故事,如女娲补天、后羿射日、嫦娥奔月、夸父逐日、精卫填海、共工怒触不周山、刑天舞干戚、鲧禹治水等。在《山海经》《楚辞》《庄子》以及后来的《淮南子》等书籍中,保存了这些原始神话故事。进入阶级社会后,统治阶级出于政治上的需要,编造出许多神话,这样的系统神话带有较多的伦理化、历史化和政治化的因素。而中国原始的个体神话作为先民们对自己民族起源与发展过程中艰难过程的深刻记忆,带有最为原始的古朴特征,被人们代代传诵并深刻影响着大众文化心理。

中国原始的个体神话中显示出浓郁的悲剧性。远古时期,生存环境恶劣难忍,神话中的英雄用必胜的信念和永不退却的决心与之抗争。像悲壮的夸父、无畏的后羿,以及令人同情和赞叹的精卫等等,这些英雄在大自然的威胁中或失败,或遭到残暴杀戮,但他们却因为意志坚强而变得伟大。因而他们的“悲剧”具有鼓舞人奋力抗争困境的巨大精神力量。中国原始神话的悲剧性来自人们对恶劣自然环境和社会条件的抗争,在这个过程中,毁灭与辉煌是两大必不可少的要素。

一、悲剧性产生于人对异己力量的抗争和毁灭

中国神话产生的时期,先民们的生存环境是严酷而恶劣的。黄河流域是中华文明诞生的摇篮,其自然条件,正如历史学家汤因比在《历史研究》中描述到的那样:“人类在这里所要应付的自然环境的挑战要比两河流域和尼罗河的挑战严重得多。人们把它变成古代中国文明摇篮地方的这一片原野,除了有沼泽、丛林和洪水的灾难之外,还有更大得多的气候上的灾难,它不断地在夏季的酷热和冬季的严寒之间变换。”[1]在严酷的生存环境下,原始先民不得不同大自然展开殊死搏斗。然而,在那个神话时代,人们的生产力水平和认识能力都是极为低下的,人们改变生存环境的愿望很难实现。

马克思说,神话是通过“不自觉的艺术加工方式”产生的,原始神话时代环境的严酷自然而然地在神话中体现了出来。《淮南子·览冥训》记载的女娲补天的神话故事中,写了远古之时极为恶劣的生存环境:“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爁炎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远古之时,支撑天地四方的四根柱子坍塌了,大地开裂;天不能普遍覆盖万物,地不能全面地容载万物。大火熊熊而不灭,大水浩洋而不息,凶禽猛兽到处吃人。这种环境恶劣到让人几乎无法生存。《淮南子·本经训》中后羿射日时期面临的环境亦是很严酷:“十日并出,焦禾稼,杀草木,而民无所食。猰貐、凿齿、九婴、大风、封豨、脩蛇皆为民害。”《山海经·北次三经》中精卫本是炎帝的小女儿,到东海游泳,却不幸被大海夺去了宝贵的生命。在大自然面前人类的生命显得如此脆弱、渺小。早期的人类与自然处于对立的状态,强大而持续的自然灾害不断威胁着人类的安全。随着人类自我意识的觉醒,古老的文明开始反映出人类为了生存而向自然宣战的行为。“神话作为古代人类精神活动的智慧之国,是他们在大自然威严的力量面前感到惶惑和恐怖,但又力图摆脱这种惶惑、恐怖心理束缚,渴望支配自然力的矛盾产物。”[2]

中国原始神话故事也反映出人与人之间很深的社会矛盾。在遥远的上古时代,不同的部族在不断兼并、融合的漫长历史时期中,发生了数不清的厮杀。黄帝与炎帝部族为了争夺中原发生了旷日持久的涿鹿之战;刑天与帝争神,操干戚以舞;黄帝部族东进中原时,与炎帝部族的后裔蚩尤展开了一场生死之战,《山海经·大荒西经》载:“蚩尤作兵伐黄帝,黄帝乃令应龙攻之冀州之野。应龙蓄水,蚩尤请风伯、雨师纵大风雨。黄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杀蚩尤。”夏民族的祖先鲧“窃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杀鲧于羽郊”。部族内的权利之争、部族生存空间之争等一直存在着。除此之外,《山海经》中还提到种种酷刑,像《大荒东经》中的犁靇之尸、奢比之尸,《海外东经》中的肝榆之尸,《海内经》中的相顾之尸,《大荒南经》中的祖状之尸等等,这些残酷的刑法也反映出上古时期不为人知的血腥故事。

在人类与这种异己力量的抗争与失败中,原始神话显现出其悲剧性。恩格斯在《致斐·拉萨尔》一文中提出:“悲剧是历史的必然要求和这个要求不可能实现之间的悲剧性的冲突。”这是指悲剧的本质和根源在于客观现实的矛盾冲突,而这种冲突有其历史的必然性——任何“悲剧性”冲突,都是特定历史条件下某种矛盾或斗争的反映和表现。在双方的较量和冲突中,往往是以新生力量最终失败和毁灭而结局。但与冲突较量的决心和行为本身就是一种伟大,这个过程中所展示出的精神正是原始神话的恒久魅力所在。

二、毁灭铸就不朽的精神

原始神话既然产生于大自然的威严力量面前,产生于一种惶恐的心理束缚之下,那么其中往往会显露出故事的不完美甚至是惨烈的失败和彻底的毁灭。而原始神话能够流传至今,并深深影响着大众的文化心理,正是因为这种彻底的毁灭产生了不朽的精神。“在神话学中,先知总是以承受苦难为代价的……英雄就是承担灾难为人类造福之人。”[3]中国的创世神——盘古以牺牲自己的肉体来完成开天辟地的伟绩,在其伟岸的身躯倒下的一刹那,垂死化身,完成了生命的最后一次升华。他的气息化作风云,声音成为雷霆,左眼变成太阳,右眼变成月亮。四肢五体分别成为亘古五岳,血液则变成奔腾的江河。他的毛发散布成满天星辰,牙齿骨骼最终成为金石珠玉,汗水成为泽惠后代的雨水……盘古成为人类的开天始祖,却牺牲了自己,毁灭了形体。这种彻底的毁灭让他的伟岸形象更加光辉动人,让他的精神亘古永存。共工,这个在炎黄之战中败北的炎帝后裔,怒而触不周山的瞬间,淋漓尽致地用毁灭来解释什么是永恒的存在。共工牺牲自己来改造山河的大无畏的英雄气概,使他的形象光芒万丈。

《山海经·海外北经》中“夸父逐日”的故事,反映出先民壮丽的理想,然而这种理想却由于现实的局限性而不能完全实现。失败是不可避免的,原始神话常常给伟大人物一个有毁灭性的结局,为整个故事涂上了一层浓厚的悲剧色彩。夸父逐日,“未至,道渴而死”,虽未说明具体原因,夸父却因这个结局而流芳千古,毁灭赋予其浓厚的悲剧性,同时也在某种程度上造就了英雄不朽的精神。《山海经·北山经》中“精卫填海”的故事,写了这个名叫精卫的女娃被东海淹死后,化而为鸟,坚持以弱小的生命、菲薄的力量,向浩瀚的大海复仇。这种明知徒劳仍要抗争的举动,注定了这个形象最终毁灭的结局。弱小与伟大无形中的鲜明对比使故事有了震撼人心的力量。在《山海经·海内经》“鲧禹治水”的故事中,鲧冒死治水,被天帝派人杀死在羽郊,亦是一个辉煌的毁灭。但整个故事并不完美,其中的人物历经坎坷挫折乃至牺牲,成败之间赋予了故事以浓厚的悲剧色彩,演绎成一首催人奋进的悲壮之歌。《山海经·海外西经》中刑天舞干戚的故事,展现了一个叛逆者顽强反抗的精神。刑天形体的残缺和畸形,是在反抗强者的过程中遭受摧残所致,刑天在被砍掉头颅的情况下用两乳当双眼,以肚脐做大口,凭借残缺畸形的形体顽强地作战,将其永恒的形象孕育在悲壮的毁灭之中。丑陋的外形下掩藏着断头无悔、战斗不息的信念,表现其坚强的意志与顽强的生命力,使这个形象丝毫没有失败者的悲哀。

如果说抗争是悲剧意识产生的动因,那么“毁灭”则是产生悲剧性的必然结果。人类现实存在的有限性决定了人不可能总是击败困境,消灭异己力量,失败和毁灭是不可避免的,也正是这种毁灭的力量激起了人类内心最深沉的悲剧意识,由此反映到原始神话故事中,产生一种浓郁而永恒的悲剧性。

三、辉煌让悲剧产生美感

中国原始神话中的悲剧性不仅仅是一种悲痛、惋惜,它同时又与一种永恒的精神光芒相得益彰,使人类得以在剧痛中振奋精神、倍受鼓舞,进而关照自身。《山海经·海外北经》“夸父逐日”的故事中,没有写夸父为何要与日逐走,只用简单几行字凸显出其奋力拼搏的勇气以及那溶入太阳光芒之中的高大形象,反映出古代先民的伟大愿望。这种大理想大愿望,使得夸父在没有达成目标、“道渴而死”的结局中,彰显出一种悲壮的美感。

《山海经·海内经》“鲧禹治水”的故事中,鲧始终没有与帝正面争斗,但他那股沉默的力量,却显得特别强大,他的尸首默默地躺在羽山下,三年也不腐烂,直到用吴刀去剖割他,他才从肚子里生出禹来。禹三过家门而不入,历时三十年,终于完成治水,给故事一个成功的结局。在暂时挣脱不开的现实枷锁的束缚下,人们自然而然地去追求理想、寻求永无止境的超越,所以才会有一次次不懈的斗争,这种顽强的斗争精神折射出感人心志的伟大情怀,成就了神话人物的辉煌形象。

如若神话故事中的人物形象只“悲”不“壮”,便会缺少一种美感,因此也就没有了被铭记被传诵的价值。纵观中国原始神话,可以发现其中的神和英雄大都是在与强大未知的大自然抗争着、搏斗着。他们一方面总是不畏艰难、舍己为民,展示了人在大自然面前的力量和勇气;另一方面他们又常常要以牺牲自己的利益和生命为代价,毁灭形体,化为一种永恒的存在。这种死亡,悲壮而辉煌,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毁灭。这样的结合,使得中国原始神话中彰显出可歌可泣又耐人寻味的悲剧美。无休止地衔木填海的精卫,不知疲惫不停追日的夸父,形体毁灭却仍然坚持战斗的刑天……这些悲壮的神话人物都是以毁灭自我的悲剧为一生的结局,让人感慨惋惜,又震撼人心。他们在表现顽强生命力与不屈不挠的精神的同时,显现出磅礴之力与豪壮之美,是一种崇高的悲剧。这种悲剧感不但不会使人过于哀伤,反而令人产生一种积极向上的力量。

悲剧性产生于人对异己力量的抗争和毁灭。在抗争的过程中,神话里的形象产生了其辉煌的一面。“神话思维伴随着浓烈的情感体验。”[4]这种情感体验在中国原始神话故事中、在个体的毁灭和辉煌中得到升华。毁灭,所以感人心;辉煌,所以感人志。毁灭与辉煌,是构成中国原始神话悲剧性两大不可缺少的要素。事实上,在中国原始神话里,主体追求中每一个环节的胜利都是向悲剧结局的迈进,这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崇高精神,以一种自觉的痛苦,显示出民族发轫期那种博大深沉的追求精神。

悲剧的意图不只是把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们看,更是要让感性生命的消逝来成就精神世界的永恒,让悲壮净化人的心灵。中国原始神话审美意义上的悲剧性借用生命形体的毁灭成就了精神上无限的辉煌,以积极的审美体验强化了人生的价值。

注释:

[1]汤因比著,曹未风等译:《历史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

[2]谢选骏:《神话与民族精神》,山东文艺出版社,1980年版。

[3]吕新雨:《神话·悲剧·〈诗学〉:对古希腊诗学传统的重新认识》,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

[4]袁行霈:《中国文学史(第二版)第一卷》,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

参考文献:

[1][汉]刘向,刘歆编定,李泽非整理.山海经[M].辽宁:万卷出版公司,2009.

[2]茅盾.中国神话研究初探[M].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

[3]顾迁.淮南子[M].中华书局,2009.

[4]汪小洋,吕少卿.古神话引:古代人物神话卷[M].花城出版社,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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