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年的春天来得似乎特别晚。薄暮中,那些早生的玉兰花都冻僵了。
这一天傍晚,李茉接到杜文的电话。她挂断电话,抓起一件深蓝色男式夹克衫,拎着黑色挎包,赶往杜文家中。杜文的住处离她并不远,在一个老小区,打个的士没两分钟就到了。她记得杜文在电话里提醒过她,他住12幢,401号房,他们这幢楼,用的大门都是同一个牌子,敲门时一定要认清门牌号。她上楼时打量各家各户的大门,果然都一样,深褐色的,复合实木门,星星牌。她忍不住想起一些狗血剧情,在内心里笑了起来。走到三楼,她踩到一管旧口红,差点摔跤。她若无其事地将它捡起来,打开盖子,放在暗蓝的暮光里照了照,口红剩下不到半支,颜色很奇怪,比咖色要红些,比绛色要淡些。她将半支口红放进包里。今天她没有化妆,她的脸色很苍白,嘴唇有些发黑,眼皮下的黑眼圈深得像一抹铅色流云,旁人一看便知,这是长期化妆和熬夜造成的。再上去就是四楼了,她傻乎乎地挨着扶梯,站了好几分钟。她还是有些犹豫的。说到底,她胆怯。
她跟杜文的相遇,说起来,还有那么几分惊险、刺激。他们是在昨天遇到的。昨天发生了一个意外事件。这个事件让她跟杜文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有意无意地相互交集。昨天晚上,在“缤纷年代”夜总会的大门口,一辆本田牌黑色小轿车突然从拐角处蹿出来,撞死了人。她和杜文是整个事件的目击证人。
先来说说她的身份。她在“缤纷年代”上班,也就是人们常说的那种陪客人聊天、喝酒、跳舞、拿小费的女孩子。昨天,一个胡子拉碴的大胡子男人点了她,她陪他喝了一晚上的酒。大胡子心情不太好。大胡子还没喝酒,就凑到她耳边说,你长得跟我以前的女朋友真像。她朝他笑笑,她身上有种江浙女子的柔弱,楚楚动人。大胡子紧接着又说,笑起来更像。他说着一把搂住她的身子。她在心里冷笑。这些男人,一个个耍着嘴皮子,还没坐稳,就动手动脚,全然不顾平日里的形象。可她仍然那样笑着。她给他倒满酒,故作矜持。这种矜持是必须的,即便是在这样的地方。她记不清大胡子还跟她说了哪些话,反正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来这儿的人,都一样,喝酒,聊天,找乐子。女人跟桌子上的酒杯没什么区别,随手抓起,随手放下,说的话,谈的情,讲过就忘,谁也不会去当真。
晚上十二点多,大胡子先从包厢里出来了,她跟着他。外面有些凉,她去换衣服,大胡子就在大门口等她。他们说好去路边再吃点夜宵,她打算吃完夜宵就回家。今天,她的心情也不太好。今天中午她男朋友志明从湖南老家找她来了。他是跑来找她分手的。她本想晚上喝它个烂醉,明天醒来就什么事也没了,可她今天的酒量好得出奇。她跟志明是高中同学,志明在高中时追她追得很厉害。他把百合花悄悄塞到她抽屉里,当着老师和所有同学的面,在课堂上读作文,那作文竟是写给她的情书,虽然她后来得知,那情书是从别的书上抄来的,但她仍然很感动。恋爱后,他们常常去校园旁的小湖边散步。一起去小旅馆开房,那里的老板总是盯着她,她心里噗通噗通跳得那样厉害,却还是低着头,拿着房门钥匙,跟着他跑上楼去了。还有一个晚上,他们回去太迟被关在寝室楼外,在湖边过了一夜,天亮起来了,她从细软的柳叶丛中看着星星在湖面上渐渐消隐,幸福得想哭。
高中很快毕业了,志明去了北方上大学,她没有考上。她在亲戚介绍的一家灯具厂做前台,拿着一个月八百块钱的工资,她把大部分的钱都寄给了志明。后来灯具厂倒闭了,她失业了,她对志明说,我来你那儿找工作吧。志明吃了一惊,说,大城市里工作更不好找。我不怕,只要在你身边就行,她说。可是你来了,我读书会分心,志明说。等到志明大学毕业,她已经在浙江上虞的一家夜总会里干了两年了。她刚找到这份工作时,打电话给志明,她说志明我来浙江了,你暑假也来浙江吧。她提起高中同班的雯雯,她说那个雯雯,前几天跟我联系,给我介绍了一份工作,赚的比老家那边高出好几倍呢。她没有告诉志明她在夜总会上班,她想等志明来了自然就知道了,在夜总会里,也不是每个女孩子都那样的。她仍然把大部分的钱寄给志明,但是等到了暑假,志明却没有来浙江,他留在了北方,南方太热了。
大学毕业,志明一声不吭回了湖南。志明在大学里学的是设计,这种工作不好找,找不到工作,他就天天呆在出租屋里打游戏,游戏打厌了,他又迷上打麻将,总是输钱,输了钱,就跟她要。她叫他把这瘾头戒了吧,但他有他的理由,他说,你不在我身边,我无聊。她想过回湖南,随便找份月薪几百块钱的工作,跟志明一起好好过日子。她把这个想法告诉志明,志明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们两个人,要是都没有钱,吃什么呢?是啊,没有钱,吃什么呢?况且现在他们连个像样的住处都没有。她打算等到赚够了钱再回湖南。
志明是傍晚到的。他在宾馆住下后,才给李茉打电话。他们在宾馆楼下的一家咖啡馆见面。他说,茉茉,对不起,我们分手吧。分手?李茉笑了笑,盯着眼前这个刚毕业没多久的大男孩。每当她心里慌张,就用这种笑来掩饰自己。你怎么了?她边说边去抓志明的手,志明的身体向后微微一仰,不着痕迹地躲开了。我是认真的,我们分手吧。你大老远跑来,就为了跟我说一句分手?李茉说这句话时又笑了。志明不出声。他点了一根烟,把烟灰弹到地板上,有个服务员过来制止了他。为什么?李茉问。我家里人知道你在那种地方上班,不同意咱俩的事,他们非逼着我去相亲。李茉一听这话马上明白了,他是找个借口把她甩了。从咖啡馆起身离开时,她问了他一个很无厘头的问题,她说我离开你你就开心了?但是她没等回答,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咖啡馆。她心里只想着一件事情,快七点了,上班就要迟到了,迟到是要扣钱的,她可不想扣那些冤枉钱。
跟志明分手后,一整个晚上,她反倒觉得很轻松。夜里十二点多,她从电梯里走出来,打算今天早点儿回去。为了一种结束,也为了另一种开始,她要好好睡上一觉。她的客人大胡子喝得醉醺醺的,已经跑到门口的大马路上了。这个晚上没有月亮,从大楼里散出来的几丛灯光,暧昧不定,懒洋洋地在夜色中摇晃着,这些光亮刚够照亮脚下的路。马路上照例很暗,很黑。她去推旋转的玻璃门。她抬起头,边走边看天上的星星,天上连一颗星星的影子也找不到。
二
这天晚上,杜文也在夜总会,杜文是一个单身汉。两年前,他还没跟他老婆离婚那会儿,喜欢上一个叫做米兰的女孩子,两个人在床上爱得死去活来。有一回,他们约会时,米兰偷偷打电话给他老婆,她老婆当即跑过来,将他俩堵在了床上。他们的关系暴露后,他老婆带着女儿离开他,跟他分居了。半年前,他拿到离婚证。他彻底自由了。米兰却因他的自由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两个女人走了后,他的日子像中了魔咒,过得毫无起色。他老婆是个妇产科大夫,五官长得一般,笑起来却很好看,嘴角微微向旁倾斜,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杜文年轻时就是被她的这种笑给征服的。他一看到她笑,就忍不住想亲她。那时杜文在一所小学当语文老师,业余时间痴迷于诗歌创作,特别喜欢在女孩子面前朗诵自己写的诗歌。说起那时候,写诗歌的多吃香啊,诗人就是时代的神,各路来历不明的流浪诗人,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此起彼伏。杜文抓住了那个时代的尾巴,也成了这个小城里女孩子们崇拜的偶像。他老婆自然也是他女粉丝里的一员,他请她散了几次步,给她写了几首情诗,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她搞到手了。结婚后,他辞掉工作,做起了北漂,但是他在北京的那段日子,不仅没有名利双收,反而处处碰壁,连日常生计都难以维持。诗意在现实的铜墙铁壁面前显得如此脆弱、不堪一击。在北京呆了几个月后,他重新回到家乡,终于安安分分地在日报社干起了副刊编辑。但在内心里,他仍然渴望冒险。这种冒险,是他老婆无法给予的,只有那些年轻的女孩子,才能重新赋予他生活的激情。
晚上,老张打电话给他,请他过去喝酒聊天。老张跟他是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做五金生意,这两年风生水起,赚了些钱。他们平时很少去那些烧钱的地方。杜文接电话时还在办公室里,他想回了家也是孤伶伶一个人,反正无聊,就过去了。去了才知道,里面就他跟老张两个男人,还有两个陪酒的漂亮女孩子。老张嘴上说是叫他过来聊天,到了这种地方,哪里还有空跟他聊天,早跟身边的女孩子调情去了。他看到杜文进去,立马拿出手机,拨电话,然后递给他,电话那头是老张老婆的声音。杜文说,嫂子,老张跟我一起你尽管放心!他拍着胸口,向老张老婆保证,老张要是敢在外面胡来,他第一个跟他断绝关系。挂断电话后,老张指了指一边的女孩子,说,这个跟米兰长得像,我给你留下了。那个女孩马上走过来,拉着他,坐下来了。杜文点了一根烟,在心里想,脸长得倒是像,个子高了点。杜文不喜欢高个子的女人。
女孩一坐下来,就撒着娇,问他,那个米兰是不是你的初恋啊?他狠命地吸了一口烟,说,她是过去式,要不你做我的现在时吧?老板你真会开玩笑,女孩皮笑肉不笑地敷衍道。过了一会儿,她提出来要跟杜文合唱一首。杜文只会喝酒,不会唱歌。他站起身,去卫生间了。自从米兰离开后,他得了一种怪病,只要一挨着女人,就想上厕所,尿急。这个女孩像一块牛皮糖,软绵绵的,挨他挨得这么近,他下面憋得慌,所以坐下来没多久,就想起来上厕所。包厢的灯光调得很暗,暧昧不清。他去卫生间时,发现另一边的沙发上,那个女孩子低着头在玩手机,老张也不知道上什么地方去了,他想他大概是出去打电话了。从卫生间出来后,他就想到外面透透气,他想要是再在这儿呆下去,难保不干出什么无耻的事情来。于是出门转了一圈,从楼上转到楼下,转到大门口去了。
他双手插在夹克衫的口袋里,忘了把烟带出来。等到李茉从旋转的玻璃门里出来时,他已经跨下台阶,朝大胡子的方向走去了,他准备到前面拐角处的小超市买一包烟来着。李茉裹紧外套,从后面跟了上去。他回头看了她一眼,很快又漠不关心地回过头去了。天气冷得很反常,一种冷酷在他们头顶肆意蔓延。大胡子在马路上打电话。本田车就是在那一刻,从他们三个人的眼皮子底下溜出来,以惊人的速度冲向他们,然后趁着夜色迅速逃逸了。
杜文报了警。李茉打了120。事实上,大胡子当场就死了。稍后他俩听别人说,大胡子是一家贷款公司的老板。有人猜测,这桩事故是生意上的恩怨,那辆本田车是有备而来的。
他们站在大门口等警察。有人从夜总会里涌出来,其中有李茉的几个小姐妹,看到李茉没事,照例嘻嘻哈哈地安慰她,她听着很烦。她踢掉高跟鞋,那只鞋子的鞋跟刚刚折断了。她赤着脚,一屁股坐到台阶上,一点不觉得冷。空旷的大马路一下子变得拥挤。在喧嚣中,她跟杜文讨烟,他没有带烟,他在给老张打电话,他说,楼下有辆车子撞死了人。人死了?老张问。包厢里大概关了音乐,老张的声音慌里慌张的,听上去有些夸张。多半是死了,杜文站在台阶边,隔着马路,看了眼躺在血泊中的大胡子。他还打算说些什么,电话那头突然传来“嘟嘟嘟”的声音,像是手机没电,断了。前方传来警笛声。
很快,大胡子的尸体被抬上救护车。人群渐渐散去了。地上仅留下白色粉笔画出的人形和鲜艳的血迹。空气中,一股浓重的腥味飘来荡去。李茉脸色苍白,警察问完话之后,她就想离开来着,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伤感,还有些厌倦。这些坏情绪撕扯着她的心。
杜文从后面追上来,杜文告诉她她还不能走。
我为什么不能走?李茉说。她的语气很轻。她看着杜文。杜文的身材已经走形,看上去大腹便便,邋里邋遢,但他身上仍然有一种吸引女孩子的东西。
杜文不说话,杜文跟着她。杜文心里在想一件事情,他想这个晚上一定还会发生些什么,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李茉看他不说话,就径直穿过马路,朝右边走了。她已经从她的小姐妹那儿换来了一双球鞋,因此走得很快。她住的公寓,离这儿并不远,走路不到十分钟。做她们这一行的,基本上都是外地人,各个地方的都有,大多租住在同一片地儿,那儿是有名的“三陪”公寓。
天边还是没有月亮。路灯忽明忽暗,光线里飘着冷气。走到半路,她突然停下来,倒退几步,转过身,对杜文说,你到底想怎么样?不知道,我想跟着你,杜文答。他也停住了,他的右手边有一株玉兰树,玉兰树下躺着一只绿皮信箱,他看了它一眼,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跟着我干什么?李茉又问。送你回去。然后呢?她凑近他。不知道,他说。他还在想那个问题。他在想那个问题的时候,老张老婆给他来了一个电话。老张老婆说,杜文啊,老张电话怎么打不通?大概是电话没电了,他跟老张老婆这么说。他挂断电话,又给老张拨了回去,果然没电了,那边显示老张的电话关机了。
他有些沮丧地把手机放进牛仔裤袋里。他站在亮处,看着李茉。李茉站在一半的阴影里,脸上闪着柔光。她发现杜文身上的那种东西,是她所喜欢的。她说不上来那是什么,她肚子里的墨水少得可怜。她很认真地注视着他。杜文也很快捕捉到了李茉脸上这种异样的神情,他的心微微动了一下。
空气忽然间沉了下去,周围安静得可以听到水珠破碎的声响。她先屈服了,她移开了目光,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脚。她的十个脚趾头躲在球鞋里面,球鞋的鞋带散了,她伸直脚趾头,在黑暗中向上翘了翘。三月的深夜像冬天,有风吹过来,落到她身上,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双手抱住了肩膀。她说我的鞋带怎么散了。杜文无声地笑了,他脱下身上的夹克衫,披到她肩上,蹲下身,跪在地上,给她绑了一个很漂亮的蝴蝶结。他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李茉抬起头,双眼凝视着杜文身后的那株白玉兰,夜色中,她仿佛看见白玉兰在一夜之间绽出了淡色的花蕊,有种从未有过的温暖在她心里流淌。这种温暖让她害怕。
她想起她五岁时,父亲带她去乡下,他们从城里坐了好几个小时的车,赶到镇上,又从镇上走了很长的一段山路。父亲的手牵着她的手,她问父亲,他们要去哪?父亲告诉她,他带她回家。出门时,父亲给她换了一双新买的小白皮鞋,然后把她抱到桌子上,给她的小白皮鞋打了一个很漂亮的蝴蝶结。记忆中,那段山路很难走,小白皮鞋穿在她脚上,抵着脚趾头,有些紧,她的脚趾头很快起泡了,可她咬着牙,忍着,一句话也没说。这样的新鞋子,平常只有过年的时候才有得穿,那时才十一月份,离过年还有差不多两个月呢,她在这个时候穿上新鞋子,自然舍不得换下来。快中午时,他们终于抵达一个小山村,他们拐进村子,在村里人陌生而好奇的打量中,来到一户农户家里。那时她还不知道这种打量意味着什么,她同样不知道这种被遗弃的宿命会在今后一直追逐她。
她的脚很痛,皮都磨破了,她趁大人们在聊天,偷偷跑到后院,脱掉鞋子,袜子,坐在水井边休息。水井边有一棵树,她以前从来也没有见过,树叶都掉光了,她看着那棵叫不出名字的树,想象它重新长出树叶的样子。等她穿好鞋子,从后院里跑出来时,父亲已经一个人走了。父亲骗了她。她在那个小山村里一直呆到初中毕业,后来才知道,父亲想要再生一个男孩,但是那几年,国家要控制人口,每家只能有一个孩子,父亲当时是一所学校的民办教师,如果违反计划生育,就会被学校辞退,所以只好把她寄养到乡下。
想到这些,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杜文的夹克衫上有股淡淡的烟草味,她裹了裹夹克衫,闻着烟草味,心里又爱又恨。这样的感觉很奇怪,面对一个刚刚认识的陌生人,她甚至都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等杜文从地上站起来,她的害怕又从心里跑了出来,她突然没头没脑地骂了他一句,她说你这个流氓。她骂完,朝公寓的方向跑开去了,跑开去的时候,她还在心里想,她干嘛这样骂他?她想了很久也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她跑到拐角处,停下来,回过头去望了望。身后空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没有。这一路上都很亮,两边尽是路灯,路灯的光影打着她,她的嘴唇嘟着,光滑而柔软。一开始,她还以为他会追上来呢。她准备好要大喊大叫的,实在不行,她就报警,警察就在附近,但他没有追上来。她很快又转过身,抑制住内心里那种莫名其妙的情绪,跑了起来,一下子跑进小区里去了。
她打开门,走进去,躺到床上,没有开灯,也没有脱衣服。她用棉被裹住自己。那件夹克衫还在她身上,散发着似有若无的烟草气息。黑暗落下来,吞噬着房间的各个角落,到底,她还可以从哪些地方得到些许安慰呢?她有些沮丧。
她躺下没多久,杜文就给她来了一个电话。
喂,是谁啊?是我。电话里,杜文的声音很清晰,她一下子就听出了那个声音,疲倦的、后怕的,捎带着兴奋的颤栗的声音,它们刚刚与死亡擦肩而过。但是她问,你是谁?杜文没有回答,杜文说,我想跟你说说话。你想说什么?她边问边从床上坐起来,脱下夹克衫,低下头去闻了闻,然后把它扔到了一边。随便说什么都行。她沉默了一会儿,她说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号码的?你在做笔录的时候,我偷偷记下了。嘿,她轻哼了一声,又沉默了,她脸上闪现一抹嘲讽的微笑。你怎么不点灯?杜文说。她掀开棉被,翻下床,跑到阳台上,她没有看到他。她说,今天真倒霉。 还算幸运。幸运?是的。她又扬起嘲讽的笑。此刻,她可以想象,他的脸上也在慢吞吞地集聚无声的笑,他在那种笑里等待。他在等什么呢?她从阳台跑回到房间里,周围又黑下来了,人们都在睡觉,城市也在睡觉,一切都微不足道。她又裹紧了棉被。你为什么给我打电话?她在棉被里问他。我想跟你说话,杜文最后说。杜文的回答让她感觉自己很愚蠢,她连“再见”都没有说,就挂断了电话。
三
李茉不打招呼,一脚踏了进去。她把夹克衫递给杜文,然后抓起地上的棉拖鞋,从身后关上门。杜文家里很小,很拥挤,到处堆满了书。她趿着拖鞋,从书的两侧擦过身去,在沙发上坐下来。李茉坐在沙发上,等着杜文给自己倒茶。她的左边,有一扇落地玻璃窗,占了整面墙壁,乳白色的窗帘懒洋洋地打着卷儿,暮色从窗外透进来,刚好落在她半侧的脸上,留下深深浅浅的阴影。今天她穿了一件咖啡色吊带背心,棉布的,胸前绣着蕾丝花朵,吊带外面套了一件黑色的毛衣开衫。一条浅绿色半身长裙,仿佛刚从湖水中捞出来似的,散发出湿漉漉的气息。她将两只脚斜搁在沙发上,用长裙盖住自己的腿,露出脚踝以下的部分。这个姿势不太端庄,但是很诱人。杜文一只手端着茶杯走过来,穿一件松松垮垮的睡袍,袍子上印着彩色的几何图形,看上去像一幅蒙德里安的抽象画。他把茶杯放到茶几上,顺手把桌上摊着的书收了起来,放进书架。李茉刚坐下时,朝它瞥了一眼,海水闪着幽蓝的光,像是要从书的封面上涌出来似的,这本书的书名太长了,她转过头,一脸无动于衷,她没能记住它。她以前读过一个爱情故事,那里面有一句话她记得很深,它说,归根到底,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试探,在金钱社会里,谁都没有了孤注一掷的勇气。
她把茶叶从茶水里面挑出来,开玩笑说,茶水泡得太浓了,等下喝了要睡不着的。
杜文也笑了。杜文又给她端来了一杯白开水。杜文说,睡不着更好,我们可以一起失眠。杜文说这话的时候,居高临下地盯着她的脸。她的脸很年轻,像一盏红灯笼。
昨天晚上,她挂断电话,杜文给她发来一条短信,他说你把手放到我的夹克衫口袋里,那个口袋里,藏着一首我写给你的诗。她握着手机,摸了摸夹克衫口袋,她翻遍了整件衣服,也没有找到那首诗。在她翻口袋那会儿,杜文立马又发过来一条短信,她打开来看,是一首诗,题目叫做《走在最后的姑娘》,后面括号里注上了他的名字“杜文”。她一下子明白了他的鬼把戏,默默地笑了。她回,你是不是常常用这种方法哄骗女孩子啊?
偶尔,现在的女孩子都太精明,一穷二白的诗人,找不到下手的机会啊。杜文发完这条,紧跟着又发了一条,你愿意给我下手的机会吗?文字后面是一个咧嘴的笑脸。
她想了想,打了一行字,我书读得不多,看不懂你这诗写的是什么意思。
他回,你来,我教你。
她看了看时间,凌晨四点半,天都快亮了,她想起他身上的烟草味道,心里空落落的,她还想起了志明。她回,明天吧,我困了。她发完这条,关机,一头倒在枕头上,很快便沉沉睡了过去。这个晚上,她做了一个曾经做过的梦。志明读大三的那年国庆,她去北方找他。她到的那天下了一场雨,雨水淅淅沥沥地落下来,软绵绵的,像极了南方。她躲在校园外的小店,等雨停。那天她穿了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一双白球鞋,看上去跟学生没什么两样。来之前,她没有告诉志明,她想给他一个惊喜。之后发生的一切都如肥皂剧般无聊,她几乎没费多少周折便找到了志明的宿舍楼,一楼宿管的窗口摆着一本登记薄,大概是因为放假,管理员不在,她从宿管房前悄悄溜了上去,走到志明宿舍时,她抑制住内心的激动,站在门口,给他打了一个电话。她听到铃声从房间里传出来,还有女人说话的声音。
谁打来的,你怎么不接?女人说。打错电话了。志明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烦躁。怎么老有人打错电话?女人又说。谁知道,这无聊的。志明边说边一把按掉了电话。手机拿过来,我看看!女人指挥道。不给。你给不给?给不给?不给。好,不给是不是?
房间里很快传出嘻嘻哈哈的打闹声。李茉站在房门口,她握着手机的手在颤抖,但她不死心,她又拨了一个电话。她听到志明说,这人怎么这么无聊。他骂完,关机了。
她一下子便惊醒了过来,那已是第二天下午了。天空依然晴好,却有凛冽的风在阳光中穿梭。她打开手机,一个未接来电,还有一条未读短信,她先看了那条短信,是她关机后杜文发来的,上面有一个地址:江阳路阳光小区12幢401号。杜文在短信中说明天可以到这个地方找他。她有瞬间的恍惚,她的脑子昏昏沉沉的。她又看了未接来电,雯雯打来的,她拨了回去。雯雯说,昨天的事情,客人的家属来闹了,你这两天出门可要小心点了,没事的话就不要出门了,听说撞人的车子找到了,车子是盗来的,肇事者早就跑了,找不到肇事者,他们说不定会去找你,这些人都疯了,逮到谁,谁倒霉。她“哦”了一声。她在说“哦”的时候,心里想,这些神经病,大胡子的死,跟我有什么关系啊,这事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她很快把雯雯的警告忘到了脑后。
她无精打采地坐在床上,环顾着这间不足四十平米的出租屋,杜文的夹克衫还蜷缩在床角落里,衣服上的烟味淡得就像爱情悄悄来了又走的痕迹。她想要留住那些痕迹。记忆中有一次,雯雯给她介绍客人,那男人是雯雯在微信上认识的。雯雯第一次跟他聊天,她说她在一家公司做销售。做她们这一行的,总是条件反射似的,习惯了讲谎话。男人四十多岁了,自己做生意,聊了几次,他就彻底明白雯雯是干什么的了,他跟雯雯说你介绍个女朋友给我吧?雯雯说好的。她叫他给她订包厢,那晚上雯雯就把李茉叫过去了。
后来男人建议让李茉陪他。男人说我们一起去开房。李茉摇摇头。男人从包里拿出一叠钱,扔在桌子上。她看着那些钱,她说她只陪客人唱歌。她从那叠钱里抽出三张,卷起来捏在手心里。她拿钱的时候,直在心里骂混蛋,她把她能想起来的人都骂遍了。不够?男人盯着她。他喝了杯酒,又往桌子上加了一叠钱。她低着头,她不骂人了,她开始动摇了,她想,她在坚守什么呢?这些钱,她一天的小费才三百,她要喝掉多少酒才能赚够这些钱啊。她犹豫着,忽然在心里下了一个决定,她想如果男人把钱加到十万,她就跟他走。但是男人没有再加钱,男人很有风度地收起钱,结账走人了。男人走了以后,李茉一个人靠在沙发上,闭着眼睛。她想明白了一个道理,金钱的诱惑如此巨大,爱情和快乐也是一样。
现在,她又想起了这句话。她起身洗了个澡。卫生间有些脏,好几天没打扫了,地上到处都是头发丝,一根根散着,或者鬈曲着。她的头发并不长,刚过肩膀,松松散散地打着卷儿,每次梳头,都掉好多,一把一把地掉。有段时间,她常常为此担心,她怕有一天醒过来,自己会变成秃头。她想,今天无论如何必须去买一顶备用的假发。她盯着白瓷砖墙上的一块污渍,想象自己戴上假发的样子,大概会像水里的海藻吧,软软的,有气无力。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但她来不及多想,就接到了杜文的电话,杜文说,你什么时候过来?杜文的语气不容置疑,他说我给你留着门,四楼,401,我住的地方离你很近。听得出来,杜文现在急需一个女人。
四
昨天晚上,李茉走了后,杜文也很快回到了家,但他一个晚上没有睡好,老张老婆一直缠着她,给他打电话,老张老婆认为,杜文把老张弄丢了,就有义务把他找回来。他跟老张老婆斗智斗勇。有一会儿,老张老婆的声音完全变了调,低低地抽泣着,一会儿粗,一会儿细,听着叫人很不舒服。她擦了一把鼻涕,说,老张是不是在外面有女人了,你们是不是去找女人了?那时他躺在床上,上眼皮打着下眼皮,睡意蒙目龙,他说,真的,我们什么也没干,那些女人,我们连一根手指头都没碰到。女人?老张老婆抓住这个词,这是她一心想要听到却又不敢听到的,她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傻乎乎地愣住了。电话里传来忙音。后来,迷迷糊糊中,她似乎又给他来了一个电话,仍然是那种腔调,她说了一句话,不等他回嘴就“啪”地一声挂断了。她说,你告诉老张,我要跟他离婚。杜文一整晚,都被老张老婆这种幽怨的鬼泣纠缠着。在他看来,女人就是个麻烦,女人只有在做爱的时候,才是可爱的,才是可以爱的。他认为他的这个观点有据可循。有一回,他跟米兰刚刚做完爱,两个人躺在床上,都还没有从激情的潮水中完全退却,他问了她一个问题,他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指的是米兰打电话给他老婆这件事,他对她血液里流动着的隐秘的破坏因子仍然持怀疑的态度。米兰说,不试试,怎么知道我们有没有将来呢?她的语气理所当然,她不认为自己犯了错。难道这样子在一起不好吗?这样子在一起才玩得刺激。他想着心里的话,脱口而出。彼时,米兰正匍匐在他肩上,听到他说了一句大实话,便转过脸,恶狠狠地在他肩胛骨上咬了一口。她一本正经地说,杜文,你根本就不爱我。她边说边嘟起嘴。她的嘴唇吻起来很柔软,像蛇一样。她接着说,如果你爱我,就会娶我。她也说了一句实话。她说完,跑下床去了。那是他跟米兰的最后一次,米兰从此便消失了。事后他得出两条结论:第一条,男人跟女人,是不能掏心掏肺的;第二条,女人他妈的就是个麻烦,有时候,还不如找妓女来得简单干脆!
这一夜,他虽然睡意朦胧,却睡不沉,等到了下午,太阳都从东屋头爬到了西屋头,他还躺在床上,他躺在床上时,盯着天花板,天花板上什么也没有,一种空虚攫住了他。他想他应该做点什么,他心里有些烦躁,心里一烦躁,就容易做出错误的判断。他不知道是不是男人都有这种坏毛病,一旦想到要做点什么,首先想到的便是那种事。他从床上跃起,给李茉打了个电话。他想这个李茉,昨天晚上让他很是动心,但他认为她在那种地方上班,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妓女,这完全符合他的第二条,他几乎是像招妓般地把她叫了过来,他以前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不过现在做,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打完电话,他收到一条服务台发来的短信,是老张的手机处于服务状态了,他想老张今天有得忙了,他不想打搅他,他等着老张给他打电话。
五
杜文盯着李茉红灯笼似的脸,走过去,将窗户打开了,李茉倒吸了一口冷气。窗外的空气中有股萧瑟的寒意,特别是黄昏过后,时近夜暮,这种寒气更重了。杜文也吸了一口寒气,迎着冷风,站在打开的窗户边上,发了一会儿呆。他很快又重新将窗户关上了。他转过身,从抽屉里摸出一包烟,“啪”地一声点了一根,然后靠着书架,面对着李茉,站在李茉面前。
你要吗?他问。他朝她摊开右手,他的手心里,躺着一只蓝色打火机,塑料壳的,路边小店一两块钱就能买到一只。
李茉摇摇头。她还是那样坐在沙发上,整个身子向左倾斜。看起来就像灯火辉煌的餐桌上一只孤独的高脚杯,刚刚盛了小半杯酒,踉踉跄跄地立在那儿。她随口说,你抽烟抽得很凶啊。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想其他事情,她想他们接下来会做些什么呢?似乎没有什么好谈的话题,还有,会做那种事吗?她有些后悔自己这样子跑过来,她不能确定面前的这个人会怎么看她。
平时不太抽的。杜文边说边俯下身,将打火机扔到茶几上。他也在想同样的问题,他打电话给她时,有种迫不及待想找人上床的冲动,但她显然跟他想象的不太一样,她看上去全然不像在那种地方上班的,似乎没什么经验。他开始犹豫了,他怕拖泥带水,惹麻烦。
谁也没有提起昨晚上的那首诗。有一会儿,李茉盯着打火机。她想象打火机突然爆炸开来的样子。她想象火,燃烧,灰烬。她在灰烬中爬行,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她把它拿起来,握在手心。她又想起志明,还有大三那年的国庆。她想起她握着手机,从宿舍楼上下来,她沿着校园里那条半湿的小径,走了很久,她问自己接下来要怎么办,她走到一棵杨树下,杨树挡住了她的去路,她站在枝蔓丛中,居然连一滴眼泪也没有。她在心里想,多么可笑啊,原来这就是爱情,她为之奋不顾身的爱情,都他妈的是扯淡。她“嘿嘿”笑出声来。她说,烟会烧焦你的肺。她重复着这句话,十指相交,紧紧拢在一起。
杜文耸了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他挪过一把矮沙发,坐下来,上下打量着她。他发现她习惯低头的姿势,这个发现,他昨天就注意到了,他喜欢爱低头的女孩子,向旁微侧的脸庞,看上去很柔软。有一刹那,他想祈求她的柔软。暮色爬到了朝南的窗台上。房间里,已经点起了水晶吊灯,暖黄色的光影从头顶洒下来,打在沙发上、茶几上,以及他们裸露的肌肤上,感觉不到一丝温度,它仿佛是虚假的、纸做的。
她调了个姿势,将脚从沙发上放下来,她的脚已经僵了。她想尽量让自己自然些,但她做不到。似乎没有什么话可以再拿出来谈一谈的了。寂静的力量令人害怕。沉默中,她又感到了失恋的沮丧,昨晚上的轻松劲儿过了之后,不知怎么的,这个事情又开始跳出来,压得她喘不过气。空气流动得越来越缓慢,这使她惊慌。她跟杜文说起了志明。
落地窗对面的楼房里,有个小孩跑到阳台上无缘无故地哭了起来。孩子的母亲走出来,大声呵斥着,把他拖进房间里。小孩的哭声依旧不断。她上半身整个身子往沙发上一靠,望着窗外。志明在她的回忆中浮起来又沉下去,后来她说,人为什么要活着呢,活着真痛苦。
杜文年轻时也常感到这种痛苦,所以,他特别害怕听到这些话,因为他知道,人一旦陷入这种状态,就什么事情也做不好了。他有条不紊地给她分析了其中的利害,最后还是回归到了他内心里想的那个问题。他说,你们那儿的小姐,出台一般是多少钱啊?他说完,像是说出了一个压在心尖上不断下沉的疑问,长长地舒了口气。
她吃惊地望着他,她说她不知道。她注意到他带着尴尬的微笑,像个贼似的,极其迅速地扫了她一眼,然后,他的目光转向茶几,停在某一个点上。小孩的哭声毫无预兆地停住了。她把身子往一边挪了挪,伸手去勾茶几上的茶杯,她把茶杯捧在手里,茶已经冷掉了,瓷杯贴着手心,手心凉嗖嗖的,她把茶杯凑到鼻子尖,想要闻一闻茶水的香味,那本该浓郁的茶香味也在空气中不知不觉地流失了。她忽然觉得很无聊,又把茶杯重新放回到桌子上。
这期间,杜文接了一个电话,是老张打来的,老张用一种不太常见的、严肃的口吻说,你在哪?杜文说在家。出来吧!现在?我有事找你,老张说完这句,不说话了。杜文先按了电话。老张的电话一来,杜文的那些欲念就搁置了,他在心里猜测,这个老张,看来麻烦大了。
六
杜文搁下电话不久,老张就等不及地找上门来了。李茉和杜文在谈论这桩意外。他们又找到了一个话题。这个话题跟他们两人休戚相关。李茉柔声细气地说,那个大胡子真倒霉。她极力把话题引向这儿,好叫沉闷的空气不至于令人窒息。她想起昨晚上的场景,脸上泛起深深的厌恶,但她仍喋喋不休地叙述着,那个场景已经在他们的谈话中过滤了一遍又一遍,她说她早就有这种预感。她仿佛成了一个宿命论者,这种转变让她觉得自己很可笑。当他们两人谈到这是一起谋杀,而凶手却早已逃之夭夭时,两个人心里都闪过了一些奇怪的念头。
她从包里摸出那管旧口红,拿起手机看了看时间。她说我今天请了假。她还说,我总是掉头发。杜文站起身,给她加满水,他并没有什么表示。杯子里又开始飘出似有若无的热气了。外面的天终于黑了,夜幕像泥土的瓷,又浓又重,千万只耳朵聚集起来的黑暗,那尽头是淡淡的月光,但是此刻,月亮还没有从天边探出脸来。杜文平静地等着,他并不觉得时间已经很晚,他说,喝点儿热茶,你的脸色看起来不是很好。她呷了口热茶,将口红放在纸巾上擦了擦,用食指蘸了薄薄的一层,对着手机屏幕,心不在焉地抹着下嘴唇。她的嘴唇原本就圆润、丰满,像一座秘密的花园,现在又抹了淡绛色的口红,湿漉漉的,看上去有种少妇的性感。
这会儿,他们的关系仍然模糊不清。李茉想,她才二十二岁,这样的年纪,不能没有爱情,她觉得他们之间,好比一块石头落入了深井,左等右等也等不到石头落到井底的声音。而杜文也在心里打着自己的小算盘,他喜欢眼前的这个女孩,他想跟她做爱,但他同时也知道,欲望不是持久的,它很快会被无边无际的虚空吞没。他们各自盘算着自己的心思。门铃响了两声,尖锐而刺耳,杜文趿着拖鞋,懒洋洋地去开门。老张站在门外,老张的脸只是露了一下,就从门背后消失了。
李茉还是从门缝里瞥见了老张。他戴一顶黑色鸭舌帽,帽檐上方印一颗红色五角星。因为戴着帽子,她没能看清他的脸。但她觉得那顶鸭舌帽很眼熟,似乎在哪儿见到过,她没有把这个奇怪的想法说出来。杜文还是那副懒洋洋的样子,走过来,慢吞吞地说,这个老张,看到屋子里有陌生人,头也不回地走了。李茉听了这话,有些难为情,不知怎么的,她总感觉杜文话里有话,他似乎是准备赶她走了,看来,这话是故意对她说的。她慌忙从沙发上站起来,跟杜文打了声招呼,也下楼去了。
杜文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惆怅了好久,他起先想挽留来着,但转念一想,来日方长,便随她去了。他始终觉得,这次见面,他们之间没能干点别的什么是件很遗憾的事。他想,等跟老张见完面,他要把这个想法告诉她,顺便问问她是否也有同样的感觉。
李茉几乎是跑下楼的,她眼前有两条背向的路,一条通往她的住处,用不了几分钟,她就可以回家了。另一条,通往这个城市最繁华的商业中心。她心想这段时间总是被掉头发的事情纠缠着,她准备先搁下回家的念头,现在就去买假发。她选了一个与家背道而驰的方向,那条路的尽头,有一座老商城,她似乎听雯雯说过老商城边上新开了一家假发店。走在路上,她想给雯雯打个电话,问问假发店的具体位置。她摸了摸黑色挎包,手机没在,她想起来了,涂口红的时候,手机被她用来当作镜子,用完便随手搁在了茶几上。
她掉头回去,老张也掉头回来了。老张走了没多久,就接到杜文的电话,他最后还是决定跑到杜文家里,找他好好谈一谈,他想跟杜文说说昨晚上的事,顺便套套他的口风,看看杜文看到本田车撞过来时,是否有看清车主的样子。他边走边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口袋里硬邦邦的,他带了一把瑞士军刀,防身用的。他握紧了它。无论如何,他是不会拿它去伤害自己兄弟的。
七
这个晚上,连同以前的好几个晚上,顾盼了许久的月亮,始终都没能从天边亮开来。李茉踩着迟缓的雾气,急匆匆地走着,再等上约摸个把星期,道路两侧的玉兰花也将探出小脑袋来了,她的家乡也有许多白玉兰,一到春天,雨水一落,花瓣便“吧嗒吧嗒”掉下来,那些花瓣多光滑,多年轻啊,没有半丝粗糙。她踩着那些花瓣,小心翼翼地。她总觉得,它们是在等待些什么。在等什么呢?她想。她看着路的前方。她又想起昨天晚上杜文给她打电话,她在电话这头想象杜文脸上慢慢积聚起来的无声的笑,还有他在这种笑里无声的等待。
当她在路口再次看到那顶鸭舌帽,近距离地、仔仔细细地看着那顶帽子时,突然有种隔世的恍惚,似乎又看到那辆本田车从黑暗中蹿出来,撞向他们。车子里面的灯扑闪了一下,开车的男人,戴着鸭舌帽,从她身边疾驰而去。地上很快晕染开一大滩血迹。
第二天,人们发现她的时候,她就躺在一株没有开花的玉兰树下。她的身体已经冰冷,表情错愕而惊慌。她是被一把瑞士军刀扎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