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涛
温州在古代声名不彰,但今天世人皆知,因为这座城市得风气之先,是“改革开放”前沿的前沿,那里与财富、暴发、奇迹有关。温州人多地少,靠土地难以过活,于是逼上梁山,或出国讨生活,或走上经商之路。温州起步之初,因与社会主义计划经济体制不合,颇受争议。费孝通曾写过《温州模式》,探讨温州的发展模式、优劣等,评论颇为公允。之后,温州大发展,一日千里。温州人成了“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那“一部分人”,温州成了“让一部分地区先富起来”的那“一部分地区”。
温州这些年发生了什么?温州人成为“一部分人”之后,怎么样?2008年美国爆发经济危机,波及全球,温州经历了什么?温州商人跑路,原因者何?关于这些,外人不知道。
2004年前后,中国掀起“底层文学”热潮,一时间写底层工农的作品骤然增多,文学呈现出“底层者”的形象,他们是没有富起来的那一部分,他们生活艰辛,处境险恶。而对于先富起来的那一部分人,文学中鲜有表现。即使有所描写,也是或想象,或艳羡,或猜忌,或对其妖魔化,往往不能心平气和地称之道之。哲贵弥补了这个空缺,他通过小说,写了这一部分先富起来的人。李敬泽对哲贵小说的特点总结得非常到位,他说:“到目前为止,哲贵所写的都是一个特殊人群的故事:一群成功者,他们在中国过去三十年急剧的经济发展中集聚起财富,他们因此备受羡慕、备遭疑忌。”
哲贵来自温州,在媒体就职。媒体人可上可下,往往可以有较全面的视野,上能接触当地各级领导,也可接触到富商土豪,下可接触到平民百姓、底层工农。哲贵小说的主题明确,他主要写温州,主要写温州先富起来的那一部分人。迄今,哲贵有两部中短篇小说集《金属心》(作家出版社,2011年)、《信河街传奇》(浙江文艺出版社,2012年),一部长篇小说《迷路》(文汇出版社,2013年)。
哲贵的小说若一言以蔽之即是“信河街传奇”,但偏于阴面,他笔下的人物往往有各方面的问题。信河街是哲贵虚构的文学地域,但很明显所指乃是温州。传奇是小说的别称,小说无奇则不能传。张爱玲亦用“传奇”之名,写乱世里的男男女女。温州本身就是“奇迹”,一个小城忽然“炸裂”般发展,一部分人忽然就成了千万富翁,一部分人由富翁忽然一无所有,肯定让人拍案惊奇。如何写“奇迹”,传奇或是较好的载体。哲贵以传奇写温州的奇迹,具有先天的优势;他就是土生土长的温州人,惯看风起云涌、奇迹生灭,不用挖空心思、向壁虚造。阎连科的《炸裂志》亦写那一部人和那一部分地区,可是这毕竟不是其长项,其长项在写农村、农民,而他却偏要啃硬骨头,处理他所不能胜任的主题,于是他的《炸裂志》也只是“炸裂”而已。
哲贵的小说笔调朴实,鲜有华而不实的铺排,也不装神弄鬼作先锋状,他只是老老实实地写实,记录着温州的传奇和这个时代的传奇。这些先富起来的人情况各个不同:有的有病,有的有情结解不开,有的也有极为优秀的品质。
写有病者,譬如《金属心》、《空心人》、《责任人》和《雕塑》等。哲贵在小说《责任人》中藉心理治疗师之口写道:“这是一个新的心理疾病,是近几年才发现的。主要的原因是由于事业和工作环境的急速改变,使人的身体和情绪产生了不适应。这种病一般出现在一些事业成功人士身上,特别是一些在经济上获得成功的人身上,他们的身体已经随着环境进行了急速的改变,但精神上的伤疤不能愈合。”范蠡也富可敌国,但他所依凭者是智慧,而且也有“苦心戮力”的一面,故其成功不是偶然;他富起来之后也可以安然处之,正确处理财富。但对一些人而言,一夜暴富却不知为何而富,往往会出问题;郁结深者,发为病,郁结浅者即是有情结。
《金属心》写有病的少数人,他们的心已成金属,失去了温度,没有了情感,变得冷酷。哲贵将《金属心》用作其中篇小说集名,可见对此篇极为重视。霍科是大富翁,本来是天才乒乓球选手,却因先天心脏问题折断了理想的翅膀。之后,他因为炒房而富甲一方。他通过先进的医疗技术,将心脏更换为金属心,此后对一切日趋冷漠,无动于衷。《金属心》是哲贵少数有先锋气息的小说,小说似写实,又有些荒诞。经商久之,伺机而动,难免六亲不认,唯认钱财。霍科的“换心”可作譬喻观,他已异化为无心之人。但是,哲贵毕竟有慈悲之心,他让霍科复萌感动之心,近死之心使之复阳也。《空心人》是哲贵对这一群体的另一种概括。他们出入奢华酒店,穿着入时,宝马香车,但很多人有病,表里不一:心已无,只是空心人。他们只有虚华的外表,而败絮其中。
《责任人》中的富豪黄徒手、其太太郭娅尼、心理医疗师董小萱皆有病,每个人性情皆不能平和。黄徒手因为制作镍片,几个月内暴富,然后陷入病态。小说写道:“黄徒手发现了自己的问题:第一个问题是,他出现了失眠、头痛、消化不良、情绪低落等等症状;第二个问题是,他现在基本不进车间了。……只要一靠近车间,就闻到一股酸酸的镍片的气味,就头晕,就想呕吐;第三个问题是,他现在不能碰郭娅尼的身体,一碰到郭娅尼的身体,就会闻到一股酸酸的镍片气味。”在心理医疗师的帮助下,黄徒手在跌倒处爬了起来。但是,他的心理医疗师却病态地爱上了他,小说写道:“我只要一戴上你这副眼镜,就会想起你,就会闻到你的体温,心里就安静不下来,就会乱想。”
《雕塑》中的唐小河也有病,他本来是信河街博物馆工作人员,因为雕塑和抽水马桶发财致富,但也因此跌倒;他对老婆失去了兴趣,性事不能成功。小说中描写的他雕刻的“马桶吞噬人”的雕塑极有象征意义。在医生的指点下,他先让老婆易服,扮演各种角色,如此方有兴趣;久之,此亦失效,于是又让他老婆频频整容,割双眼皮,隆胸,削尖脸庞,折腾不已。小说写道:“大概一年以后,董娜丽身上有五十多个地方都做过了整形手术。这个时候,董娜丽也想不出身上还有什么地方可以整的了。唐小河也是,他也想不出董娜丽还有什么地方可以整的了。”
这一部分人有的虽不至于病,但有情结郁积于胸,不能解脱,譬如《陈列室》、《住酒店的人》、《刻字店》、《试验品》等。哲贵的这一类小说有一个模式:男主人公情感受挫,往往因为他所喜欢的女孩忽然嫁人,于是他愤而辞职,努力经商,终于成为富豪,但总有一个情结不能解开。
《陈列室》写先富者魏松,他原是塑料袋厂工人,倾心于同事林小叶。可是,忽有一日,林小叶一声不吭,赴国外结婚。魏松大受刺激,于是辞职,做生意,制作成人用品,富甲一方。那些公司陈列室中的充气娃娃,像极了小叶,此是魏松心结之表现。十年之后,二人再度相见。若新闻报道写此,可能会渲染魏松如何以富骄人,如何复仇,或渲染林小叶如何贪图富贵,欲吃回头草。可是,哲贵却另辟蹊径。两人相见,竟然都发乎情止乎礼。小叶走后,“魏松还在陈列室里呆了很久。他出神地看着那些样品,看着看着,眼泪就出来了。”另外,小说中描写暴发户心态有一句话非常到位:“许大游总是无限踌躇地对魏松说,自己的人生已经驶上高速公路了,白天开摩托车开到屁股痛,夜里骑老婆骑到腿抽筋。想停都停不下来啊!”
《住酒店的人》亦写富豪朱麦克的心结。住酒店一般只是临时行为,或因出差,或因旅行,或因其他原因不能住在家中,于是退而求其次选择住酒店,可是却有“只是住酒店”的人。小说的主人公朱麦克就是如此,他事业成功,身价不菲,但家庭生活空白。此前他是机关公务员,喜欢上了一个叫佟娅妮的女人,但她离开了他,嫁入豪门。他于是辞职,经商,暴发。佟娅妮离婚,只身居云南,屡屡邀请朱麦克前往。他终于去了,却过门不入,兴尽而返,如同《陈列室》。
《刻字店》写“爸爸”从商的经历。他颇富艺术气息,经营一家小刻字店,可是却被周边的印刷厂打败。于是,他南下广州考察,因无暂住证被殴打,以致性能力丧失。回乡之后,“爸爸”也开了一家印刷厂,生意日益兴隆。“爸爸”对工人较好,别出心裁,请工人家属来工厂过年;不料好事变坏事,因为“爸爸”暂住证的心结引发了争端,遭到警察批捕。
《试验品》颇具荒诞色彩,艾丽莎成为巨富朱少杰的“试验品”,一旦艾丽莎和他结婚,即将获得一千万,目的只是在于“我们试一试,你能不能真正爱上我,我能不能真正爱上你”。与《陈列室》、《住酒店的人》相似,朱少杰亦有隐秘的情结:他曾是某学校老师,与像林黛玉般的同事相恋,可是“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那个女教师突然嫁给了一个开皮鞋厂的老板,那个老板朱少杰见过,长得又黑又矮,连普通话都不会说,更不要说知道林黛玉是谁了”。小说写了两个方面,一方面写了巨富的精神状况、家庭内部空间,更重要的是写了“屌丝”成为千万富翁后的心态变迁,他最后终于精神崩溃。
哲贵的长篇小说《迷路》也写这部分人的精神状态。“迷路”是对他们精神状态很好的概括,富翁们“衣食足”之后,怎么办?麻妮娅厌倦了常规生活,于是撇下她的富贵生活,亦撇开她富甲一方的男友夏孝阳,出走旅行,喜欢上了登山。登山这项运动或是“小资”必爱,他们衣食无忧,但似乎鄙夷“平庸”,要显得自己有品位,与众不同,于是很多人选择登山。安妮宝贝的《莲花》大肆写小资赴西藏,登山,求解脱。《诗经》“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山可比天,显示了人对高处的向往。精神上“上下求索”,可以以登山为譬;但若不懂此,登山本身只是体育运动。
哲贵也写这一部分“先富起来的人”的品质:有的品质低劣,第一桶金往往有“原罪”,譬如《决不饶恕》;也有的人品质高尚,极讲信誉,譬如《信河街》。
《决不饶恕》写浪荡子欺骗良人,悔悟之后,良人不宽恕他。周蕙苠是裁缝,离婚后踏踏实实过日子,结果却所遇非人,刘科欺骗了她的感情,拐走她的巨款。为了还钱,周蕙苠疯狂工作,谎称刘科已还钱,结果债务还清时,她也形容枯槁,身罹重病,无钱医治,行将就木。恰此时,刘科衣锦还乡,富贵无匹。知道周蕙苠的处境之后,良心发现,试图弥补,但是周蕙苠拒绝与他相见,拒绝配合医疗,拒绝与之成婚,之后逃走隐藏,以示“决不宽恕”。
《信河街》通过描写眼镜厂写2008年“金融危机”冲击下的温州商界处境。他们的企业几乎破产,处境艰难,小说也写了信贷危机。但这篇小说突出的是少数“先富起来的人”的优良品质:西班牙籍、信河街人王文龙因为中计而破产,却千方百计逃回信河街,卖掉房子还掉欠款。或许是因为哲贵看到了大量借债不还的现象,于是他塑造了一个理想人物王文龙。哲贵说:“再以《信河街》为例,我为什么要写这篇小说?首先,那场民间借贷危机深深刺痛了我,我有许多朋友都卷进这场漩涡,浪迹天涯。从某种角度说,他们也是这次危机的受害者;其次,这场危机表现出来人与人之间的不信任更是让我警惕,一个社会,如果连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秩序的运转能正常吗?如果人与人之间连正常的信任都已丢失,人还能称之为‘人吗?”
温州这些年的处境有所变化,2008年金融危机对温州冲击极大,那里发生了什么,企业主状况如何?哲贵的《信河街》对此有较为详细的描述。近年,很多温州商人“跑路”,一度成为媒体的热门话题。哲贵写了《跑路》对此问题做了回应。读他的这部小说,大概可以知道前因后果。在《跑路》中,哲贵一改此前的叙述方式,让每个人占一个小节。他写了三个方面,高利贷方的幕后老板陈乃醒,台前老板王无限;实业主胡卫东、姜立娜;也写了银行方面。银行、高利贷方、实业方,这三者形成关系链;一旦银行现金流紧缩,则牵一发而动全身。
欲了解温州,可由哲贵小说始;欲理解哲贵的作品,也须了解温州这些年的变化和处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