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昆 金
黑暗中的泄密者
◆ 昆 金
一
民国二十年初春,上海福州路天蟾舞台剧场,一场昆曲名家专场演出马上就要开始。
离上场还有三十分钟时,助理小娟跑进化妆间,对着正在绑鞋的肖敏说:“敏姐,外头有人寻侬。”
肖敏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时钟,不满:“你觉得我现在适合接待访客吗?”
小娟为难:“我也这么跟伊解释。可伊讲,伊是侬师姐。”
肖敏正在低头摆弄鞋帮,听到师姐两字,顿时住手,整个人就跟僵住了似的,浑然不动:“你没听错?”
小娟:“绝对不会听错。她大概三十多岁,圆面孔,样子高高瘦瘦……”
肖敏听着小娟介绍,马上断定,来人必定是大师姐马蓝了。
“敏姐,人家已经站在门外了,要不要让伊进来?”
肖敏深深吸气:“那就让她进来吧。”
小娟出门。肖敏想站起来,却突然感觉身体有些生硬。这对于一个即将上场的演员来说,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师姐进来了,身材依然令肖敏嫉妒。而她的目光却早已没有十年前那样咄咄逼人,变得温润而和缓起来。或许女人一上岁数,外貌大多会朝着这种慈祥的神韵演变。
“六师妹,开个人专场了,恭喜恭喜。真是不容易呀。”大师姐一进门就微笑着喊。
这一声喊,马上令肖敏心头泛起无数滋味。一时间她脑子里有些短暂空白。
“大师姐,好久不见。真不巧,我马上要上场了。”肖敏注视着马蓝客气地说,声音明显有些颤栗。
“没事没事。你尽管上场。我就是过来跟你打声招呼的。”大师姐笑容可掬。
对于大师姐这样有心计的女人,肖敏早在师门学艺时就已经领教过。眼下看到她不请自来,肖敏自然会留些心眼。毕竟已经有十多年未见面,加上之前的芥蒂,同门情谊早已经烟消云散。
“哎呀,我们姐妹当初同门学艺,只是想随便混口饭吃,没想到居然出了一位名家。师父他老人家要是健在,不知道会高兴成什么样子。”大师姐继续夸耀。
大师姐进门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能激起肖敏情绪上的极大波动。她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了十多年前。一幕幕景象在眼前闪过,令她有些心酸,又有些不安。那个时候,她是个备受欺凌的瘦弱丫头。
“大师姐,你觉得师父如果还活着,他会不会夸奖我?”肖敏问。
大师姐的腰肢夸张地摆动几下,走近说:“那当然。看到弟子有这么高的成就,哪个做师父的都会感到骄傲。”
肖敏的鼻子突然有些发酸:“师父他从来都不会夸奖我,即使我做得比任何人都好。我不记得她对我有过一次笑脸。”
大师姐听到这些,马上收住笑脸:“哎,六师妹,别再去纠结那些了。师父当初对你,也的确严了些。但或许你能有今日,跟当年师父的严厉有关也说不定。”
“有没有关系我不知道,但我绝不会感谢他的。跟他学艺的那几年,是我这辈子过得最悲惨最卑微的岁月。”肖敏咬牙切齿。这个时候,她感到自己有股想要倾诉的冲动。
“梨园弟子学艺,有哪个没有吃过苦头?”大师姐劝道。
“可他对待我的方式,根本不是一般梨园师父所能及的。那简直就是粗暴虐待,根本就没把我当人看。”
“你中途逃跑过几次,都被师父抓了回来。或许这也是他对你特别下手重的缘故吧。”马蓝回忆,“所有师弟师妹当中,你是最桀骜不驯的那个。”
“他就是想把我训出来,然后好替他赚钱。”肖敏狠狠地说道,目光中透着一股汹涌,就好像师父现在就站在她跟前似的。不难看出,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但肖敏对师父的憎恨却丝毫没有减弱。
“你不感谢他教你唱戏,总得感谢他养育之恩吧?当初不是他把你从一个农妇手上收养下来,你哪里会有今天?”马蓝注视着肖敏的表情,感叹一声,说。
“我宁可跟着农村生母受冻挨饿,也不想在他身边练功。他当初收养我,也不过是想找个替他赚钱的廉价工具罢了。”
马蓝听到这里,有些不忍:“六师妹,你这样说师父,我觉得太过分了。”
肖敏冷笑:“过分吗?我不觉得。”
“哎,师父离开我们,一晃也有十年了。”马蓝似乎是在自语,但目光却始终紧盯着肖敏。
肖敏别过脸去,假装收拾行头,但可以清晰感受到有道目光正聚焦在自己后背。
“师父当年对你,确实非同一般。可惜他走得太早,太突然了。”马蓝还在喋喋不休。
“大师姐,你今天来找我,就是想跟我说这些的?”肖敏有些不耐烦。
马蓝注视着她,有些激愤:“肖敏,不管怎样,你这样看待师父,我感到很愤怒。”
“话不投机半句多。大师姐,我要上场了。”肖敏冷冷道。
马蓝望着肖敏,不依不饶:“肖敏,你还记得师父是怎么死的吗?”
肖敏目光如水:“这你还问?师父是在练功时失足摔死的。这件事全上海都知道。”
“不错。师父是从三张叠起的八仙桌上摔下来毙命的。可师父演了半辈子武戏,从没失过手。一次很平常的练功怎么会导致这种悲剧呢?”马蓝缓缓追问。
“这个谁知道?天有不测风云。”
“肖敏,师父出事的时候,你在哪?还能记得起来吗?”马蓝的声音开始变得坚韧且冰冷起来。
肖敏的目光盯着墙角某处,迟疑片刻:“当时我应该就在不远处,因为我听见了师父摔下来的声音。等我赶过去的时候,师父脖子摔断,已经断气了。”
马蓝点点头:“很好。你总算没有全部说谎。师父出事时,你就在现场。”
肖敏很反感:“师姐,你这话什么意思么?”
“什么意思你还不清楚吗?这件事你还想隐瞒多久?!”马蓝突然大喊起来。
肖敏的脸上闪过一丝惶然,随后便恢复镇定:“师姐,你到底想怎么样?”
马蓝注视着肖敏,似乎是想看穿这个忘恩负义的师妹。肖敏被她逼视,强装镇静,但沉淀多年的情绪,此时正绵绵不绝地从心底深处涌出,哪里能够轻易掩盖得住。
而这个时候,马蓝的眼睛也有些湿润起来:“六师妹,其实师父摔下来时,我也在现场。”
肖敏有些意外:“哦。这倒没听你说起过。”
“没错。我从来没说起过这事,所以你才会有今天。”马蓝显得有点愤慨。
肖敏一动不动站在马蓝跟前,不敢看对方眼睛:“师姐,你在说什么呢?”
“我在说师父摔下来的时候,我就在附近,并且看到了你。你当时就躲在屏风后面……”马蓝情绪激动,“你当时手里捏着一根绳子。绳子的另一头,就套在师父脚下的八仙桌桌腿上。”
肖敏在这一刹那,脸色忍不住就有些发青。她惊骇地望着马蓝,目光中透着一股无尽的惊恐和几丝不寒而栗的残忍。
“师父站在三张八仙桌上练功时,你恰好过来扫地。趁着师父不注意,你拿出一根绳子,绑住第二层八仙桌的一条腿,然后悄悄躲到屏风后面。当师父在三层八仙桌上练习倒立时,你拉动绳子,上面两张八仙桌顿时轰然倒塌。师父猝不及防,一头栽下,丢了性命……”马蓝泪流满面,哭诉。
肖敏坐在椅子里,聆听着马蓝的讲述,安静得就像是在无线电里收听天气预报。
大师姐居然目睹了十年前那一幕,令肖敏倍感意外。这种事,怎么可以有目击者呢?
一旦大师姐把真相公布于众,自己马上就会身败名裂。苦心经营的演艺事业也会随之崩溃,说不定还会去吃官司。肖敏一直觉得自己在唱戏表演上有天赋秉性,是个天才。这些年她时时都在以此激励自己。她不会容忍有人来干扰这份天赋的展示和发展。那是上天的赐予。她一定会把这种赐予发挥到淋漓尽致,缔造一个属于她自己的传说和江湖地位。为了那些受苦的日子,那些被歧视被驾驭的经历,和自己那颗不甘平庸的心。
想到这些,肖敏马上就有了一个计划。
是的,她很容易作出类似的决定。比如十年前,她把绳子绑在第二层八仙桌桌腿上,也是在这样一刹那间作出决定,并且付诸实施的。想做就能做,而且还会做得很漂亮,这是她的天赋。肖敏一直这么想,并以此为傲。
“师姐,为什么你要在这个时候说出真相?”肖敏心里有了计划,情绪马上变得镇定起来。
马蓝擦干泪:“我本来准备把这个秘密带进棺材,永不说出口。师父死了,这已经是一场悲剧,何必再塞进去一个牺牲品呢?毕竟是同门,你不念旧,我还把你当六师妹。可你刚才对师父那些不恭不敬的话,让我实在有些愤怒,所以才说出这个真相,好让你收敛一下。不然我就去告官,让你接受惩罚。”
肖敏有些震惊。
“六师妹,你真不该用这种偏颇的眼光看待师父。更不该对师父,对你的养父下这样的狠手。”大师姐毕竟仁慈,当时就软下语气,继续规劝。
肖敏觉得,自己应该马上实施她的计划。所以她没有反驳大师姐的话,而是选择低头沉默。她料定,这种举动一定会让大师姐一脚踏进她的圈套。
果然,马蓝看到肖敏哑口无言,低眼垂眉,一副折服反省的模样,神态马上就缓和起来:“六师妹,大师姐不想给你添麻烦,可你必须改变对师父的态度。好不好?”
肖敏的眼眶有些通红。这绝对是一流演员的素质:“大师姐,我对不起师父。请你原谅我。”
马蓝痛心地看着肖敏:“好了,六师妹,定定心,准备上场。今天是你的专场,不能演砸了。”
肖敏点点头:“大师姐,你既然来了,就留下来看我的演出吧。晚上我请你吃饭。好不好?”
马蓝笑笑:“也好。我也正想看看六师妹的风采。另外我还有事要跟你聊。”
肖敏马上拿出一张票:“师姐,我这还有余票。你拿去坐吧,位置不错的。”说着把票子交给马蓝。马蓝欣喜接过:“好呀,好呀。”
肖敏拿出一个精致盒子,打开后露出一条璀璨闪耀的项链:“大师姐,这条项链是我去香港演出时买的,很喜欢。现在送给你。”说着肖敏就把项链朝马蓝脖子上套。马蓝推辞,但肖敏坚持要送。最后马蓝不得已接受了下来。肖敏把项链戴在马蓝脖子上,笑笑。
——如果这个时候马蓝朝肖敏看一眼的话,她就会发现,肖敏的微笑非常生硬,变形,甚至还透着一股阴寒。但很可惜,马蓝只顾着低头欣赏那条轻易到手的项链了。而就是这一份沉醉,最后直接导致她死于非命。
“大师姐,项链的扣子很特别,不太好解开。回头我再跟你讲怎么弄,先喝杯茶,我待会就要上场了。”就在马蓝端详项链的时候,肖敏倒了杯茶,递给马蓝。
马蓝接过,喝了几口。
肖敏收拾停当,带着大师姐走出化妆间。化妆间通往后台的过道狭窄,肖敏经过时,一路上大家纷纷给两人让出通道。马蓝见状,感叹道:“师妹呀,你果然已经成腕。”肖敏听了笑笑:“大师姐,更加夸张的你还没见过呢。”
正说着,突然有个男人从角落里跳出,拿出纸笔,喊着要让肖敏签名。肖敏接过钢笔,就在对方递过来的本子上签了一个。签名时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似乎也是在印证刚才的谈话。她现在真的已经小有成就。
周凤岐看着本子上的签名,开心:“谢谢肖敏小姐。预祝你演出成功。我是你的戏迷,最喜欢你的《牡丹亭》和《紫钗记》。今天为了等你签名,我已经在后台等了一个半小时。”
肖敏礼貌地朝他微微一笑:“是溜进来的吧?”
“溜进来不至于。不过我有我的办法。”周凤岐笑笑。
“哦,什么办法呢?”似乎是为了刻意在师姐面前显摆,肖敏对这个戏迷显得特别有耐心。
“我……我的职业有些特殊。”周凤岐说。
“你是做什么的?”肖敏继续问。
“我是租界华探。”周凤岐拿出证件,扬了扬,说。
听到这里,肖敏脖子上的皮肤有些微微发紧。她扭头朝着马蓝说道:“大师姐,我去候场了,回头见。”
马蓝答应。两人就在过道里分手。
周凤岐看着两人离开,又看看手里的签名,非常满足,转身离开。
肖敏的专场演出非常成功。她一个人出演了十多个昆曲名段,再加上一些好友的客串,整场演出可谓经典纷呈。观众心满意足。演出结束后,肖敏花了整整十五分钟,反复上台谢幕。泪水浸花了她的戏妆。
周凤岐和观众们一起在观众席里鼓掌。他对昆曲情有独钟,对于上海本地演员肖敏那更是喜欢。一直到肖敏最终退场,剧场开灯以后,他才随人流慢慢离开。只是眼睛习惯了两小时的黑暗,一时难以适应刺眼的灯光。
就在大家徐徐退场时,观众席某个角落突然有些躁动。周凤岐仔细看才发现,有个女观众坐在椅子里,低着头,好像是睡着了。只是她这样沉睡,挡住了一侧的观众退场,因而引来不少怨言。又见她对指责怨言丝毫不为所动,大家也无可奈何,唯有绕道而去。而周凤岐凭借职业敏感,直接走过去看个究竟。
一到对方跟前,周凤岐就感到情况不妙。他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摁向对方左边脖子。手指接触对方皮肤时,一股死亡的冰冷沿手指迅速蔓延到他身上。
对方身体冰凉,已经死了。
更加令周凤岐感到意外的是,死者居然就是开场前和肖敏一起走向后台的那名女子。后来周凤岐才得知,她叫马蓝,是肖敏的大师姐。
二
肖敏的戏妆还没来得及彻底清洗,就被周凤岐喊到后台辨认。结果不出所料,死者果然就是肖敏的大师姐马蓝。
马蓝的尸体暂时放在后台一块门板上。周凤岐的助手带人赶到,开始对现场进行勘验,走访当事人。肖敏安静地坐在外面,暗暗哭泣,最后有些支撑不住。为了防止意外,周凤岐同意她暂时回休息室休息。
马蓝的神态很安详。似乎是在睡梦中死去的。周凤岐粗略查看了一下,在她胳膊上发现一个新鲜针眼。而在她的脖子一侧,还发现一处新鲜的奇怪印痕。另外在马蓝的口袋里,还翻出半张票根。周凤岐看着票根上的字迹,眉头马上就紧皱起来。
另外马蓝随身财物都在身上,没有遭受抢劫,就连她脖子上那根漂亮的项链也依旧挂在上面。所以应该不会是谋财杀人。
马蓝的尸体最终被送回去尸检。周凤岐带着种种疑惑,走进了肖敏的休息室。
“肖敏,这真是你大师姐?”周凤岐问。
肖敏点头:“没错。我很小的时候,就和她一起,在同一个师门下学艺。”
“哦,你是哪位前辈的弟子?”
肖敏想了想:“小南门唐再卿。听说过吗?”
周凤岐恍然:“唐再卿是昆曲先辈,我怎么会没听说过?原来你是他的弟子。但你好像从未说起过这事。”
肖敏:“我只在他那边受过一段时间的启蒙训练。后来他意外毙命,我于是就另投了师门。我的确很少提及他。”
周凤岐:“原来如此。唐再卿一代名家,竟然死得这样不值。”
肖敏想了想,继续:“我拜第二个师父后,因为别出心裁,擅自修改戏路,被师父认定欺师灭祖,大逆不道,把我赶出了师门。以后我又跟着一个昆曲班子,边演出边磨练,创新,才有了今天这份成绩。”
“你也不容易。这真叫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哪。”周凤岐感叹。
肖敏沉默了片刻:“周探长,我大师姐是怎么死的?”
周凤岐摇摇头:“案件刚开始查,你别急。有消息我一定马上通知你。”
正说着,助手进门,把周凤岐喊了出去。助手把周凤岐带进另一个房间,里面还有一个人。
“这是肖敏的助理,小娟。”助手介绍,“她说她或许知道些情况。”
“小娟,你说说吧。”周凤岐站到小娟跟前说。
小娟有些胆怯。周凤岐一再鼓励她:“别怕,知道什么尽管说。我们会替你保密的。”
“上场前,敏姐的大师姐来找她。两人在化妆间谈了一会,到最后……好像吵起来了。”
“哦。她们都聊了些什么?”周凤岐警觉。
小娟摇摇头:“没怎么听清她们在聊什么,只是好几次提到师父摔死的事。我之前听敏姐说过,她跟大师姐有十多年没有联系,同门关系一直很淡漠。”
周凤岐马上想起当时肖敏和马蓝并肩从化妆间走向后台时的样子来。两人挺亲密的,看不出刚刚发生过争执。
但这种反差或许反而能说明一些问题。化妆间里的矛盾,会不会被暂时隐藏了起来?最后马蓝死在观众席这个结局,会不会跟两人在化妆间的吵架有关?而十年未见的大师姐在肖敏即将上场时突然出现,本身也有些突兀。
送走小娟,周凤岐又让助手去肖敏的化妆间搜索一遍。他自己坐在房间里,开始大胆推测。抽完两根烟后,他走出休息室,看上去已经胸有成竹。
“肖小姐,跟大师姐都聊了些什么呢?”再次回到肖敏的休息室时,周凤岐开门见山。
“我跟她师出同门。聊的最多的,自然是师门内的事。”
“你们吵架了?”周凤岐突然问。
“争了几句。你怎么知道的?”肖敏淡定地反问。
“难得见面,有什么可争吵的?”周凤岐注意观察着她的表情。
“我们的关系本来就很一般。”肖敏说完这句话,再也没有开口。
两天以后,周凤岐了解到了一些情况,马蓝的尸检报告也出来了。她死于药物中毒,有人给她注射过毒针。另外死前还服用过安眠药。而案发当天,周凤岐的助手曾经在肖敏化妆间里发现过安眠药。查后得知肖敏一直有服用安眠药的习惯。但周凤岐无法不把它跟马蓝体内的安眠药联系起来。
今天周凤岐是在徐家汇天主教堂内找到肖敏的。周凤岐走进教堂,很快就看到肖敏头披黑纱,坐在一个告解亭旁边,正在朝里面的神父诉说着什么。周凤岐不敢打搅,站在门口,呆呆望着肖敏出神。
“肖小姐在忏悔什么?”等她出门后,周凤岐问。
“忏悔我们犯下的罪孽,祈求天主原谅。”肖敏目光平静,喃喃自语。
“你犯了什么罪?”
肖敏叹了口气,说:“我们每天都在犯罪。妄念,嫉妒,仇恨,冷酷,贪婪,猜忌,中伤。很多很多。我们罪孽深重。”
“天主原谅你了吗?”
“天主宽厚仁慈,怜悯所有知错悔过的人。”肖敏垂下眼帘。
两人在教堂广场上找了把椅子坐下。
“马蓝被人注射了毒针。这种毒液一进入人体就会死亡。”周凤岐介绍。
肖敏感叹一声。
“我一直很好奇,你们究竟为什么会在化妆间里吵起来。”
肖敏继续沉默。
“马蓝死前吃过安眠药,而没有人会在外出时去吃这种药。我猜测她服药并非出于自愿,或者知情。对了,你平时也吃安眠药对吗?”
“周探长,你跟我提这些,是不是怀疑我杀了大师姐?”肖敏突然变得凌厉起来。
“你是这么认为的?”
“我喜欢快人快语。”
“根据尸体的状况,我们推断她服用安眠药的时间,应该在演出开始前半小时内。而这个时间段里,她正在化妆间里跟你会面。”周凤岐注视着肖敏,缓缓道来。
“你继续说。”肖敏不为所动。
“你和马蓝在化妆间里多次谈到师父,并最终引起激烈争吵。于是我就去了解了一下。你师父唐再卿当初收养了你,并严格训练你。但你并不领情,把师父的严厉当成虐待。你故意抗拒训练,几次逃出师门,对师父恨之入骨,在师兄妹跟前多次扬言要杀了师父。而不久之后,唐再卿果然死于一次意外。你有好几个师兄妹都证实,师父出事时,你就在现场。”
肖敏稍稍动了一下身体:“那又怎么样呢?当初很多师兄妹都在场。”
“你有动机,有机会,作案的可能性很大。这次我去拜访你的两位师兄,他们都说大师姐或许知道师父的真正死因。可惜她从不肯吐口。而且当初乱哄哄的,没人去朝这方面想。所以也就没有深究下去。”周凤岐提高声音说。
“你是说我杀了师父?证据呢?”肖敏轻蔑。
“关于证据,我不得不再次想起了马蓝。为什么她在你面前一提到师父,你们马上就吵了起来?十多年没见面的同门,有什么理由会这样?而且随后她马上就招来了杀身之祸?这些都不会是偶然。我猜测你大师姐拆穿了你的阴谋,于是你便有了杀人灭口的动机。”
“这只是你的猜测罢了。”肖敏鄙视。
“肖小姐,我是你的戏迷,一直都非常仰慕你,假如你是凶手,我真不知道怎么接受这个事实。”周凤岐由衷地感慨。
“谢谢。”肖敏轻声一句。
“但现实又不得不让我作这样的推测。”周凤岐继续说,“现在我基本上确定,马蓝知道你师父的真正死因。而你又具备杀害你师父的动机和作案条件。所以,你完全有理由杀了你师姐灭口。”
肖敏:“周探长,看上去你很善于推理。那么我倒要问问你,我师姐当时坐在观众席里看戏,而我在台上演戏。我怎么可能去杀了她?”
周凤岐:“不错。那天是你的专场。绝大部分时间里,你一直在台上。但其间有几个助阵客串的朋友上台表演,占据了一些时间。所以你还是有时间溜出去作案的。我想你下台后换件衣服,找个理由,然后溜进黑乎乎的观众席里,偷偷把毒针扎进师姐的胳膊上,再悄悄离开。当时观众席里很黑,你这些小动作大家根本不会注意。”
“即便这样,被人用针扎进身体,我大师姐难道不会叫喊吗?只要她一叫喊,肯定会被人听到。”肖敏说。
“所以你事先给她服用了安眠药。你料定药性已经发作,然后过去下手。于是你师姐在沉睡中挨了一针,直接毙了命。”周凤岐针锋相对。
肖敏注视着周凤岐,似乎是想把他看穿。周凤岐望着她那种深邃而倔强的目光,心里暗暗吃惊。这绝对是个不同寻常的女子。
“周探长,你的推断不可谓不精彩。可你注意到了没有,我师姐是死在剧场楼下最后第二排的某个角落里。而我当初给她的戏票,却是位于楼下第二排的黄金座位。我跟她是在外面过道上分手的,这你恐怕也看到了。也就是说我不可能了解到她没有按戏票上的位子入座,对不对?”肖敏的语气咄咄逼人。
周凤岐想了想,点头:“没错。那张票根我看到了。的确是第二排的座位。而马蓝最后也的确没有按照这个座位落座。但这又说明得了什么呢?”
“你刚才也提到,演出期间观众席里一片漆黑。假如我中途赶去观众席找她,而她却没有坐在我知晓的座位上,那么,我一不能喊,二不能开灯,怎么可能迅速在黑暗中找到她呢?”肖敏目光锐利。
周凤岐听到这里,有些气馁。那场演出他也在场,观众席里确实漆黑一片。这也是出于最大程度烘托舞台灯光效果的做法。
其实当时马蓝根本没什么情绪看戏。所以也无所谓位子远近好坏。或许她嫌挤来挤去麻烦,就直接坐到最后的空位子上,反而落得一个清净。而这种选择是很随机的,肖敏根本无法预料她会坐到哪个位子上去。
“所以你的推断是错误的。我不可能是凶手。”肖敏得意。
周凤岐对此哑口无言。这确实是一道难题。
就在两人唇枪舌战之时,离他们不远处的另一张椅子里,坐着另一个五六十岁的女人。这个女人衣着雍容,却用头巾蒙着脸面,只露出一双晶莹闪烁的大眼睛,死死盯着周凤岐和肖敏两人。
一阵微风吹来,头巾突然滑落,露出一张保养良好的脸来。妇人迅速捡起头巾,重新遮住脸面。
那张美丽的脸庞瞬间显露。除了年龄上的差距以外,简直就跟肖敏一模一样!
三
周凤岐站在天蟾舞台剧场的圆形舞台上面,向着观众席张望下去。
他刚刚让工作人员配合,还原了演出当天的灯光效果。结果发现,站在舞台上是绝不能看清观众席里的任何景象。即便走到观众席里,也没法分辨跟前每个观众的脸面,只能看到黑乎乎一团团影子。也就是说,在演出时,肖敏无论站在台上还是台下,根本不可能找到马蓝所坐的位子。这样一来,她自然也无法前去行凶。凶手或许另有其人。
但种种迹象却表明,肖敏就是凶手。这一点,似乎她本人也懒得辩解。但周凤岐就是找不到合理的证据。
周凤岐站在舞台上,静心梳理每一条线索。由此他想起了马蓝脖子上的那道奇怪印痕。
这条印痕只存在于马蓝脖子的一侧。好像是一种细细的绳线紧勒后导致。
周凤岐突然想起,马蓝脖子上还戴着一条项链。那道奇怪的印痕,会不会是拉扯项链导致的?周凤岐马上打电话给助手,让他把那条项链送到天蟾舞台。
助手很快把项链送到。周凤岐拿在手里,反复端详。突然有所联想。
他飞快跑进一个休息室,把项链放在桌上,关闭窗户,拉上厚实的窗帘,再扭头朝桌上望去,忍不住哎呀了一声。
——桌上的项链被一层绿幽幽的荧光所包围。原来这个项链的挂件,是一个可以在黑暗中发出光亮的荧光石。这样一来,即便马蓝当时坐在任何角落,站在舞台上的肖敏都可以看到。
助手同时想起,他在搜查化妆间时,曾经在肖敏的包里翻到过一个项链的空盒子。周凤岐赶紧让他去银楼核实情况。不久助手打电话汇报称,这种盒子专门用来包装马蓝脖子上的那款项链。
周凤岐恍然大悟。再次找到肖敏,把情况跟她说了一遍。肖敏听完,黯然哀伤:“周探长,你真行。这样的事也被你看穿。”
“说说吧,为什么要谋害马蓝?”周凤岐开始盘问。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对师父怀恨在心。大师姐对此非常愤怒,扬言要把秘密告发出去。我怎么可能放任她这么做?所以就想了个办法,让她尽快去见师父。”肖敏安静地说。
“你竟然可以谋害自己的养父,自己的大师姐。肖敏,你不是一般的残忍。”周凤岐叱道。
“大师姐是个好人。她把秘密隐瞒了这么些年,就是想保护我。但我不可能受她威胁,也只能对不起她了。我从不承认师父是我养父。在他身边我感受不到父亲的温暖和关怀,没有一点点家庭的安全感,丝毫没有被父亲娇宠的体验。我一直认为他没有把我当女儿看待。他只关注我的训练情况,其他一概不过问。他只需要我出成绩再出成绩。哪怕我练得再优秀,他都永不满足。他对我永远只有指责,没有半句褒奖。呆在这样的环境里,周探长,你保证也会崩溃。”肖敏说到这里,眼眶湿润。
“哎,你要是有个师母,那情况就会好多了。一个大男人,总是不及女人细腻耐心。可惜你师父终身未娶,一生痴迷钻研昆曲表演艺术。生性又有些怪癖,难怪你要有这种感受。”周凤岐补充道。
“都结束了。”肖敏感叹一句,目光悠远。
“那条项链是你送给师姐的,对吧?”周凤岐问。
“没错。我听见她想告发我后,很快就想到了这个计划。而项链是整个计划中的重要部分。原因你也已经了解。”
“具体说说吧。”
“我确实没有料到大师姐会临时改变座位,但幸好我防着这一手。我站在舞台上,远远望见最后第二排有个亮光闪烁,就确定了位置。随后我来到师姐身边,这个时候她已经熟睡。我拿出毒针给她注射。结束后我准备把项链拿走,以免被人看穿。但项链的接口有些复杂,黑暗中我解不开,就用力扯了几下。结果还是不行。我害怕被人认出,就把挂件塞进师姐衣服里,匆匆离开。”
“所以你师姐脖子一侧会有一个印痕,原来是你扯动项链时留下的。”周凤岐恍然。
“你很聪明,周探长。”肖敏叹息。
“你怎么会有那种毒针的?总不会这也是你临时找来的吧?”周凤岐继续提问。
肖敏听到这里,神色突然有些晦暗。她沉默片刻,摇了摇头:“不。这枚毒针我一直带在身边。”
“你带着一枚毒针干什么?防身吗?”
“不。我是准备用来了断自己的。但一直缺乏勇气。”肖敏轻声说道。
周凤岐有些惊讶:“好好的,你为什么想到要自杀啊?”
“我也不太清楚。我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绝望感。对待生活、对待自己,时而极富激情,时而又极度的悲观厌世。”肖敏喃喃自语。
周凤岐惊讶地望着肖敏,有些难过:“这件事最后竟然是这样的结局。作为你的戏迷我很痛心,肖小姐。”
“周探长,别这么说。栽在自己的戏迷手里,我也挺高兴。这多少也能安慰到我一些。”肖敏惨然一笑。
“你本来可以成为一代宗师。真是可惜呀。”
“我永远也成不了一代宗师。唱戏只是我生命中的救命稻草。每次听见台下观众的掌声,我才能感受到一种真实的存在感。过分苦难的生活经历,极度坎坷的痛楚体验,已经摧残了我的正常人格。希望主能够宽恕我的罪行,不要让我下地狱。”
周凤岐听到这里,心情坏到了极点。
四
肖敏随即被看押待审。第二天突然有人上门拜访。周凤岐惊异发现,对方居然是一个五六十岁的妇人。
“我叫何文秀,刚刚从香港回来。有件事想麻烦周探长。”
对方开口说话时,周凤岐直愣愣盯着妇人打量。这个名叫何文秀的妇人,长得跟肖敏一模一样。
“何太太有何贵干?”
“我想见见肖敏,可以吗?”
“你是肖敏的什么人?”周凤岐惊讶。
“我是小敏的生母。”妇人说着,有些动容。
“肖敏的生母是个农妇呀?”
何文秀摇摇头:“周探长,我长话短说好了。肖敏是我跟唐再卿的女儿,这一点恐怕你会很吃惊。我年轻时和唐再卿是同门师兄妹。我们情投意合,背着家人师父以身相许,怀上了肖敏,最后躲到乡下生下了肖敏。就在这时,我家人决定移居香港,并替我找了个婆家。我出于无奈,把肖敏留给唐再卿后,随家人去了香港。而唐再卿痴迷昆曲,就把肖敏寄养到农村。一直到肖敏四岁时才领回来。”
“哦,原来如此。但唐再卿为什么对肖敏那么严厉呢?”
“唐再卿一生痴迷昆曲,他自然要尽全力把女儿培养出来。只可惜他不善沟通,方式简单。而肖敏也是个犟骨头,哪里会轻易折服这种粗暴的训练方式。父女关系每况愈下,最后导致悲剧发生。这次回来我找到了唐再卿的大弟子马蓝,跟她打听到了肖敏的近况,并且委托她去跟肖敏联系,准备把真相告诉她。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悲剧。”
“唐先生这么尽力培养肖敏,或许也是为了纪念你吧?你看你们母女俩长得一模一样。”
何文秀苦笑:“周探长真是聪明。你说得没错。唐再卿生性怪癖,但也是个多情种。他必定希望看到肖敏今后能在昆曲舞台上大展身手。这样他就仿佛看到了我当年的身影。”
何文秀说着,眼含泪花。
周凤岐起身,安静地望着何文秀。待她稍稍平静之后,他才开口道:“走,跟我去看肖敏。我想她一定会大吃一惊。只可惜一切都为时已晚。”
发稿编辑/冉利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