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 寒
变调
◆ 清 寒
正午,阳光晒着幸福村。拆迁工作按部就班地进行,大片旧宅轰然倒塌,新的城中村即将由蓝图变为实体建筑。
又一处房子倒下,灰尘散尽,砖堆上露出一截刺眼的白。
司机从车窗探出脑袋,喊:“哥几个儿,咋回事?拆到饭馆了?狗骨头都露出来了。”
“饭馆?不像啊。”一个工友走上砖堆,低头看看,说,“靠,还真是骨头。”
旁边几个人嬉笑。“有肉没?”“有肉咱赶紧拎上,回去烤着吃。”“狗肉还是炖着好吃。”
司机笑骂了一句,预备倒车,又愣起神儿来。
“干嘛呢?想狗肉想魔怔了?”一个人喊,逗得大家再次哄笑。
“别闹,别闹。不对劲儿啊。”司机再次探出脑袋说,“狗骨头不该埋在地里嘛,怎么跑墙里去了?”
“也是。到底啥玩意?”工友们边议论边登上砖堆。
几只脚同时伸出来扒拉,那根骨头越露越多,终于,啪嗒一下倒了。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末了不约而同盯着骨头看。几只脚重新扒拉起来。新的惨白一点点裸露出来……
1
“从骨骼形态看,死者身高在一米五八至一米六之间,女性。骨骼硬化程度显示,死者遇害时二十岁左右。枕骨有多条骨折线互相交叉,呈龟裂状,为重复击打造成的粉碎性骨折。左胸第三肋肋骨下缘有挫痕,第四肋肋骨上缘有小劈裂,应该是单刃刀斜刺所致。两处损伤均为致命伤。”
庄海问:“能推断出死亡时间吗?”
左鼎说:“根据腐烂程度和骨痕,死亡时间大约十年。”
“十年,不知有没有失踪人口登记。”庄海扭头问欧阳楠,“十年的尸骨还能做出DNA吗?”
欧阳楠说:“应该没问题。牙齿、长骨都是可用检材。”
庄海说:“现场没搜检到证实死者身份的东西,但愿DNA上有所突破。”
左鼎问:“房主找到了?”
庄海说:“房主是幸福村的村民赵光宗。媳妇十年前跟个牲口贩子私奔了,留下个傻儿子。赵光宗为人憨实,没有不良记录。城中村开发立项后,市政府按照相应标准每月补给拆迁户一定的房租,人都外边住着呢,找到他需要点儿时间。”
欧阳楠说:“找着房主谜底也未必能揭得开。”
庄海说:“是。拆迁这么大工程,赵光宗又不傻,这事要真跟他有关,肯定得对枯骨另作处理,除非对拆迁的事一无所知或是来不及。”
左鼎问:“房子转手过吗?”
“当年的村支书刘福气已经病故,据现任支书王满堂说没有。虽说幸福村划归市区有十一二年了,周遭环境也越来越城市化,但村民的生活依然沿袭着旧模式,很多事村委会都有记录,特别是像宅基地买卖这样的大事,村干部还是比较了解的。”
欧阳楠说:“任何了解都是有限度的。毕竟,十年是很长的一段时间,大事或许记得住,小事还是多作些走访好。”
庄海说:“我也这么想,摸排走访正在进行。”
左鼎问:“本村当年有人失踪吗?”
庄海说:“王满堂说当时确有两个女孩去向不明。一个叫李青,一个叫秦小西,两人同年同月同日生,起初怀疑过被人拐卖,后来两个女孩都给家里打了电话,说是结伴去广州打工了。”
欧阳楠说:“打工为什么偷偷摸摸走?”
“据传,当时李青的父亲李五本给李青张罗了门亲事,李青不愿意,出走有逃婚的意思。秦小西的离家出走确实比较奇怪。秦小西的父亲秦贵脑瓜儿特别活泛,早年承包了村里的鱼塘,是幸福村第一拨发家致富的人。市区东扩后,幸福村变为城中村,耕地渐次纳入开发计划,秦贵意识到经营鱼塘不是长久之计,便转而投资建材市场,又赚了大把钞票。实话讲,这样的家庭,秦小西打不打工意义不大。真想工作,完全可以直接参与秦贵的生意,没必要跑去广州。再有,秦贵、李五本两家自父辈起就关系不睦。秦小西、李青虽然在同一所高中就读,从不搭伴上学。高考落榜后,两人各自在家闲呆着,平素互无往来,突然间一块离家出走,还结伴去了广州,实在难以解释。不光村里人觉得蹊跷,听说这事叫秦贵和李五本都如鲠在喉。”
左鼎问:“之后人回来了?”
“没有。都留广州了。”
左鼎和欧阳楠互相看了看。
庄海说:“离家十年不归的确不合常理。不过据说刘福气的儿子刘田去广州进货时见到过李青和秦小西。当然王满堂的转述是否属实还有待确证,目前尚未找到刘田本人。如果事情核实无误,枯骨就跟李青和秦小西无关了。”
左鼎说:“痕检科会根据目击证人的证词和现场勘查的情况恢复墙体位置。最好尽快找到赵光宗本人,拿到赵光宗家的房屋结构图。”
庄海说:“明白。”
2
警方找到赵光宗的时候,赵光宗人在市三院神经内科。他因脑出血入院,治疗将近一个月,仍处于意识不清的状态。赵光宗的儿子赵小山样貌奇特:眼距奇宽,鼻子扁平,睑裂小,眼外侧上斜,外耳畸形,脑袋前后径短,枕部平得像被铲子铲过,一看就是Down综合征。赵光宗住院期间,全靠叔伯兄弟、同村的赵光先照顾。
庄海问赵光先:“赵光宗是什么时候病的?”
赵光先说:“上个月30号。”
“这么说,赵光宗知道拆迁的事?”
“当然知道。全村的人都知道。拆房子这么大的事,户主不签字,施工队不能动工。”
“赵光宗也签了?”
“那还能不签?我兄弟命苦,受了大半辈子穷,好容易赶上开发立项的好事,前脚得钱后脚回迁高层,却得了这病。唉!天定的,没享福的命。”
“协议是赵光宗自愿签的?”
“起初是有顾虑。我兄弟心眼儿实诚,脑子转悠慢。经我掰开了揉碎了这么一讲,哎,他明白了,明白了自然就愿意签了。”
“十年前,赵光宗的房子租给过外人吗?”
“不是租,是收留。一个外地来的牲口贩子,病倒在雪地里了,就剩一口气。光宗遇见,把人背进了门。哪承想是引狼入室。媳妇让那狼崽子拐跑了。”
“那,十年前,赵光宗家里动过什么工程没有?”
“工程?”
“比如说起房,翻建,装修之类。”
赵光先琢磨了一会儿,摇着脑袋说,“光宗家统共三间北屋,还是娶老婆那年我帮他操持的。开头小日子过得挺好,自打他老婆生了个……”赵光先叹了口气说,“钱都用来给小山看病了,哪还有闲钱折腾?老婆跟人一跑,连修了一半的厕所都撂下了。”
“这么说赵光宗夫妇长年带孩子在外看病?”
“小山十岁之前,一年中总有大半年在外头跑。后来死心了,过日子的心气也没了,成天窝在家里唉声叹气。”
“他家常有人去吗?”
“李翠翠跑前婆子媳妇们爱去。女人嘛,你也知道,就喜欢瞧热闹。说句不好听的,是去拿小山寻开心了。人啊,有时候心肠比牲口还冷。李翠翠跑后,家里又脏又臭,哪还有人去。也就我隔三差五去看看,送点吃的。赶上爷俩生病,找找医生啥的。”
“房子是你帮着操持的,房子的格局你肯定清楚。”
“清楚。”
“有图纸吗?
“平排三间,就地起房,用啥图纸啊。”
“麻烦你给我们画个图。”
“没问题。”赵光先说着,接过庄海递过来的纸笔,很快画了张草图,交给庄海。
庄海看了看,收好,又问:“知道李青和秦小西的下落吗?”
“听说俩丫头去广州了。”
“听谁说的?”
“刘田。他去广州跑生意碰上那俩丫头了。”
“刘田和他母亲现在的住址你知道吗?”
“刘田好几年前在绿堤小区买了套大房子。不过那小子做买卖,天南海北的,很少着家。他妈秦月娟原来一直住村里,这一拆迁,多半是搬去绿堤了。”
3
中心现场的碎砖瓦砾得到清理。依照枯骨发现的地点、断墙的方位、砖体的痕迹特征,再结合证人证言,技术大队对现场进行了还原,初步认定了封藏枯骨的位置。
庄海对照着手里的图说:“赵光宗家的院子坐北朝南,厨房、厕所位于院子西南角,大门位于院子东南角。三间北房堂屋居中,堂屋东边赵光宗住,堂屋西边赵小山住。这个位置,是西屋的西墙。”
左鼎说:“院墙跟西墙对接,从地基的情况看,墙体厚度一致,手脚做在屋子内,沿地面直接起的加厚层。”
庄海说:“据赵光先说,赵小山智力低下,赵光宗夫妇怕儿子在外边受欺负,基本上不让赵小山出门。不是万不得已,也不会把赵小山一个人留在家里。赵光宗的老婆李翠翠跟人私奔后,赵光宗一蹶不振,终日喝闷酒,有半年时间几乎足不出户。这样一种情况,很难想象杀人藏尸是外人所为。目前最大的难题是,赵光宗意识不清。赵光宗的老婆和牲口贩子去向不明。赵小山又不具备正常的交流能力。没办法从四个最可能的涉案人身上取证。”
左鼎问:“牲口贩子在赵光宗家住了多久?”
庄海说:“不到一个月。”
“私奔发生在几月份?”
“一月底。怎么了?死者的被害时间能精确到月?”
“不能。”
“那你……”
左鼎说:“还记得死者穿的衣服吗?”
“衣服?”庄海恍然大悟,说,“明白了。虽然衣服随尸体的膨胀、腐败出现了碎裂、腐烂,还是能看出属于春秋时节。这就从作案时间上否定了牲口贩子参与杀人藏尸的可能。”
左鼎说:“没错。再有,衣服碎片的分布状态表明死者当时是穿着衣服被封进墙的。”
庄海马上接口说:“否定了性侵犯。”
“差不多。”
庄海说:“按照赵光先的证词,赵小山十岁后赵光宗夫妇就没再带着他外出看病,排除了案发时他们奔波在外的可能。假设案件发生在李翠翠走前,案犯杀人藏尸很难避开他们的视线,除非夫妇二人或其中一个是参与者。假设案件发生在李翠翠走后,我想不出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子为什么去赵光宗家?一个傻子,一个酒鬼,一个又脏又臭的家。”
“确实是个谜。”左鼎也陷入沉思。
庄海长吁了一口气,朝四周看了看,问,“怎么没看见欧阳来现场?”
左鼎说:“去广州了,学术交流会。欧阳让我告诉你,死者的DNA数据入库后没有比中信息。”
庄海的眉头再次皱了起来,说:“这样的话,案子很可能会悬置。”
左鼎问:“李青和秦小西两家当时报案了吗?”
“报了。接到她们打回电话又撤案了。父母都没给警方留血样。你还是觉得李青和秦小西有问题?”
“没有认定目标的时候,否定目标同样有价值。反过来说,如果真有问题,按照三人出走的时间顺序,李翠翠的嫌疑就排除了。可以让家属辨认一下衣物照片。”
4
谈到李青,李五本瞪着一双牛眼火冒三丈:“别跟我提那死丫头。当年我给她找了门多好的亲,一辈子吃香的喝辣的,多少人上赶着呢。她倒好,跑了。支书家聘礼下了,成亲的日子挑了,亲朋好友通知了,这个孽障……算是把我的老脸丢尽了。”
李五本的老婆说:“都什么年代了,还给孩子包办婚姻。”
李五本不服气:“啥年代我都是她爸。她才吃了几年粮,知道啥好赖?当爸的替她掌舵,能害她?”
李五本的老婆说:“你让青儿嫁给刘田,还不就是看上刘福气手上的权柄,想攀高枝,抢鱼塘,跟秦贵对着干?有啥好争的,人家走人家的阳关道,咱过咱的独木桥……”
“一边去!老娘们儿头发长见识短。我就是要把那龟儿子整下来。”
“你整啥了?到头来把自个儿闺女整跑了。”
庄海问:“李青就从没回来过?”
“没。”李五本的老伴埋怨地看了眼李五本,“说怕她爸生气。”
李五本气哼哼地说:“爱回不回,眼不见心不烦。”
庄海问:“她离家出走那天有什么迹象吗?”
李五本的老伴说:“没有啊。五一节,说陈老四的闺女放假,从大学回来了,晚上瞧瞧去,没准就睡那儿了。出门空着手,哪承想她拿定了走的主意。”
“什么行李都没带,还是之前把行李安置在外边了?”
“除了手机,啥都没带。要不第二天见不着人我着急呢。去老四家问,老四闺女说根本没瞧见人。我一下蒙了,青儿她爸、她哥四处打听四处找,忙活了三天不见人影儿,后来就到派出所报了案。头天报案,第二天青儿打电话来说她在广州。”
“用什么打的?”
“手机啊。”
“李青的手机?”
“那当然。”
“她的手机号一直没变?”
“哪能不变呢,异地话费贵死人,没一个月就换了。不是后来支书的儿子带信来,这一个猛子扎下去,兴许就找不见人了。”
“支书的儿子?”
李五本立刻抢话道:“就是我看好的女婿。我说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死丫头还不听,结果怎么样?刘田去广州进趟货,人海茫茫啊,居然就在街上遇到了。人家那孩子大气,不计前嫌,婚事不成情意在,回来就告诉我们青儿的新手机号了。还说强拧的瓜不甜,他祝青儿找到自己的幸福。”
“之后你们跟李青通过电话吗?”
李五本的老婆说:“通过。不多。我这耳朵本来就背,青儿没耐性,每次说不上两句就挂了。这几年啊,更是一年年的连个电话都不来。我打过去,要么不接,要么短信回一个字——忙!”
庄海记下了李青的手机号。
李五本的老婆问:“庄警官,青儿不是出啥事了吧?你要联系上青儿,帮我劝劝,我跟她爸岁数大了,别的不图,就图孩子在身边……”
庄海点头,又问:“听说秦小西跟李青一起去的广州?”
李五本翻着眼睛说:“这他秦贵赖不着咱。他闺女一个大活人,不蔫不傻,非得跟着,青儿有啥办法?”
“李青是这么说的?”
李五本脖子一梗,说:“反正我家青儿绝对不会主动招惹她。”
显然,这是一句出自李五本主观意愿的证词。
李五本夫妇辨认了衣物照片,确定不是李青的。
5
走访秦贵是左鼎跟庄海一起去的。
比起李五本,秦贵说话处事面面俱到,脑筋也转得飞快。没聊两句,就问庄海:“小西到底怎么了?”
庄海说:“没什么,有个案子想找她了解了解情况。”
谈话谈出了更多更确凿的情况。秦小西的出走并不像传闻说的那样出人意料。原来想跟刘福气联姻的不只是李五本,秦贵也有同样的想法。而且,秦贵觉得联姻之事就是张窗户纸,只要他肯捅破,刘福气绝没有不应的道理。秦贵之所以如此底气十足,是因为从承包鱼塘到投资建材,他没少给刘福气好处。狼崽子也喂成家猫了。而且,以秦贵家的条件,多少人巴望着娶到秦小西,摘金折桂,脱胎换骨呢。秦贵家的门槛快被提亲的踩烂了。秦贵是个名副其实的生意人,任何投资都讲回报,嫁女也不例外。幸福村这个聚宝盆,秦贵抱上了就没打算撒手。但他心里也清楚,这个聚宝盆要想抱得牢,抱得稳,抱得长久,无论如何少不了刘福气的鼎力相助。他在数次招标中顺风顺水,即投即中,不能不说是刘福气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秦贵斟酌再三,觉得嫁女联姻对巩固联盟有百利无一害。除此之外,刘田本人也挺中秦贵的意。这小子眼光贼、脑瓜快,年纪轻轻小生意已做得风生水起,比那些一心想着吃软饭的稀松货强得不是一点半点。秦贵没儿子,秦小西在经商方面资质平平,日后,自己拼力挣下的家产指望闺女发扬光大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如此一来,女婿有没有能力、成不成气候不但关乎着闺女日后的幸福,还关乎着秦家未来的荣耀。更难得的是,秦小西闲聊时露过口风,她跟刘田彼此已经有了意思。明摆着的,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秦贵决定叫东风吹起来。然而,令秦贵万万没料到的是,他在酒桌上挑明了喜结秦晋之好的意思,刘福气压根儿没买他的账。不行不行!刘田绝对不能娶小西!这话听上去半点儿回旋余地没留。秦贵碰了一鼻子灰,颜面丧尽,相当恼火。要不是刘福气的老婆秦月娟及时把话拉回来,秦贵非得当场掀桌子。
“秦月娟当时对我说,大兄弟你别搭理他。他猫尿灌多了。刘田能娶你闺女,我们高兴还高兴不过来呢,怎么会不同意?刘福气大着舌头嚷嚷,啥啥他闺女,秦秦小西,咱刘刘田能能能娶吗?秦月娟说你少胡喳喳,我说娶秦贵兄弟的闺女就娶秦贵兄弟的闺女。这事我做主了。刘福气还想捣乱,让秦月娟一拳擂在肩膀头,栽到床上,猪似的哼唧。秦月娟在县医院妇产科当护士长,出了名儿的泼辣,是个说话砸地落坑儿的人,当得了家。我一瞧这架势,吃了定心丸。哪承想,这老娘们儿出尔反尔,没几天,彩礼竟然下到李五本家了。他明知我跟李五本不对眼,成心腻歪我。我这辈子哪儿让人这么耍过,就去找刘福气算账,这小子当起了缩头乌龟。我又去了县医院,秦月娟居然还嘴硬说肯定让刘田娶你闺女。她这不是拿我当猴儿耍吗?!我真想撕破脸,偏赶上有个建材项目需要刘福气牵线搭桥,撕破脸难保他不从中作梗。我只好暂时忍下这口恶气。好在提亲这事是在他家喝酒时说的,别人不知道。真把事嚷嚷出去,丢脸的还不是我?小西往后怎么抬头?我一合计,干脆让小西出去散散心。”秦贵对当时的情景记忆犹新。
“这么说秦小西去广州是计划好的?”
“计划让她出去散心,没说去哪儿。小西那丫头脾气犟,不懂变通,非说要找刘田问个明白。那天晚上出去就不见了人。李五本的闺女也是那天不见的。那些年到处都是拍花的。人贩子揣着手绢,见到女人、孩子手绢一抖,人就迷糊了,让跟着去哪儿去哪儿。我只当小西是被人贩子拐了,还报了警。没想到,后来小西打电话回来说在广州散心呢,还说跟李五本的闺女一起去的,可把我气坏了。转念又想,这么一来,刘福气跟李五本结亲的事不也黄了吗?正好!我琢磨着,没准小西这是成心带跑了李青。小西这丫头打小脑筋死,不随我。她要有这灵便心思还真算开窍了。外人把她们去广州的事传得五花八门,我懒得解释,当中的细节也不方便解释。”秦贵说到最后,样子沾沾自喜。
“秦小西一直跟李青在一起?”
“怎么可能呢?不是一路人呆不到一处。小西说早跟李青断联系了。”
“你能确定打电话的是秦小西?”
“当然确定。你……”秦贵猜到了庄海心里的想法,咧着大嘴说,“你不会以为有人冒充小西吧?不会,不会。小西的声音我听得出来,那是我亲闺女。”
“那她为什么一去不回?”
秦贵的表情有一瞬的不自然。到底是商场里打拼出来的宿将,只是一瞬,秦贵便神态自若了,说:“小西这一去,就喜欢上了广州,非要留在那边。儿大不中留,何况是闺女。我就这一个闺女,只要她高兴,想在哪儿安家就在哪儿安家吧,家里又不缺买房的钱。”
“这么说,你有秦小西广州的住址?”
“当然。”
“去过吗?”
“还真没去过。太忙。等老了吧。走不动了,再投奔闺女去。”
“可据我们所知,你从广州进过不少货。”
秦贵的表情再次出现些微变化,摸摸下巴说:“安排手下去的。分身乏术,不可能事事亲力亲为。”
一直没说话的左鼎突然问:“你刚刚说,彩礼下给李五本后,秦月娟还说肯定让刘田娶你闺女。”
“是啊。她就那么说的。奶奶的,拿我当猴儿耍!”
左鼎问:“她为什么这么做?”
这次,秦贵没有掩盖情绪,愤怒地说:“实话说吧,刘田这孩子的确不错,刘福气可不是什么好鸟,为人势利,惯会使手段。想当年他年纪轻轻当了支书,看我们家穷,在浇地的事上,对我爹百般刁难。我也年轻,一怒之下,烧了他家麦子。打那起,梁子就结上了。生小西那年,住的县医院。李五本的老婆也在县医院生孩子。秦月娟就只不给我们好脸。那会儿还不提倡母婴同室,孩子都放婴儿室,我真担心她会害小西。后来我想明白了,冤冤相报何时了?俗话说得好,和气生财。决定承包鱼塘后,我舍血本给了刘福气好处。一来二去,关系就缓和了,你好我好,有钱大家一起赚。这些年,我秦贵待他刘福气不薄,他不拿我当亲兄弟,也该拿我当朋友吧?没想到,他竟然是个喂不饱的家伙,在儿女婚事上给我摆这么一道。瞪眼忽悠我,拿我当猴儿耍。这两口子太不地道!刘福气为嘛得心梗?恶有恶报!别看秦月娟活着,叫我说,未必有人养老送终。”说到这儿,秦贵脸上显出一丝得意。
左鼎递给他几张照片,那丝得意倏然不见。各种情绪在秦贵脸上剧烈冲击,半分钟,秦贵才勉强调整好面部表情,问:“这是什么?”
庄海说:“旧衣服,见过吗?”
秦贵又看了看照片,摇头说:“没有。”
走出建材公司玻璃旋转门,左鼎问庄海:“注意秦贵的神情了吗?”
庄海说:“你是说他看照片的神情吧?我肯定这家伙没说实话。”
“对。可我觉得他跟死者的死没有直接关系。拆迁的事他知道。作为罪犯,即便没机会移尸,也该对枯骨的现世有一定的心理准备,秦贵的第一反应明显缺乏心理准备。而且,秦贵表现出了意外、疑惑和焦虑,绝没有恐惧。之后,他马上提出有客户要见,毫无疑问,这个理由是他临时想出来的。”
庄海说:“他急于摆脱我们,肯定有事要办。”
“应该跟照片有关。咱们等等看,看他接下来有什么动作。”
左鼎将车开离公司门口,开出秦贵的视线。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预想中的身影没有从门内走出。秦贵的越野车也始终乖顺地呆在公司门外。
庄海说:“我留意过,公司没后门。”
左鼎说:“手机!人不动,手机一定会动。”
“马上让人查。”
秦贵拨打的电话,正是他之前提供的秦小西在广州的手机号。秦贵连续拨打了四次,对方没有接听。在可供查询的近两个月的通话记录上,秦贵跟这个号码只联络过一次,是秦贵打出的,通话时间不到两分钟。
广州警方对话单查询的结果显示,庄海追查的两个手机卡均为非法销售,无法获知机主资料。
庄海说:“李青、秦小西的户籍一直挂在幸福村,也未在广州进行流动人口登记。证据不足,很难让兄弟单位协助我们做更多工作。”
左鼎说:“不是正好有根探针扎在广州吗?”
“对啊。”庄海一拍脑门,“怎么把欧阳忘了?不用白不用。”
6
香格里小区19栋二单元的楼门口,戴墨镜的女子不动声色地观察了外周环境,又抬头看了看十楼西侧的窗户,随即冲女伴点点头。
女伴立刻掏出手机拨电话,操着纯正的广东话说:“你好!是秦小西吗?我是快递公司的,有您一个快件,下楼拿一下吧。”
话机里的人打着哈欠,懒洋洋地说:“好。我这就下来。”
十分钟后,楼门口出现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身穿蓝色碎花家居服,脚上趿拉着拖鞋,脑顶挽着鸟窝似的橙黄色发髻,手里攥着手机、钥匙。她站在楼门口的台阶上左顾右盼。
“姐姐的头发真好。看看我们的桃木梳子吧,现在搞活动,八折优惠。”之前打电话的女子摇身一变,成了推销员。
“不要。不要。”鸟窝女不耐烦地摆摆手,继续抻着脖子四处看。
“不要没关系,你看一看。”
鸟窝女没有看到她要找的人,随口问推销梳子的女人:“哎,看见一个送快递的吗?”
“看见了啊。骑电动三轮。有好几个人下来取东西呢。刚刚走。”
“走了?!这么一下就走了!我还没拿快件呢。”鸟窝女气哼哼,掏出手机,回拨刚才的电话。手机里回复无人接听。“什么破快递公司,东西没送到就走了。非得给差评不可。”
“你还没拿到啊?这个快递公司的人真没责任心。多等一下怎么了嘛!不像话。”
共鸣让鸟窝女转变了态度,也转移了兴趣,问:“什么梳子?我看看。”
推销员殷勤地递上桃木梳子,鸟窝女接过来,在推销员的热情鼓励下散开了脑顶的乱发,一下一下梳着头。
“姐姐,你这样梳不对的,应该往这边梳。来来,我帮你。”推销员说着,提供了热忱的梳头服务,“舒服吧?”
“嗯嗯。梳子不错。多少钱一把?”
“五百八。”
“五百八?太贵了。便宜点。”
“已经打过折的,再便宜我就赔惨了。这可是上等桃木。”
“赔什么赔,少赚点罢了。”
“不行的。一分钱不能少了。”
掰扯来掰扯去,两人僵持不下。
“那算了。”鸟窝女放弃了继续讨价还价,竟自进了楼门。
推销员小心翼翼将桃木梳子放进纸袋,笑呵呵地自语:“便宜点儿还不真让你拿走了。”
戴墨镜的女子从树后闪身出来,上前问:“怎么样?”
推销员调皮地眯眼一笑,说:“齐活!照片呢?”
戴墨镜的女子回报嫣然一笑。“搞定。走人。”
冒充快递公司打电话是欧阳楠计划好的。女伴是欧阳楠的大学同学、广州市局的法证柳笛。秦小西与枯骨之间究竟有无联系暂时难以判断。倘若她与案件有染,轻举妄动势必会打草惊蛇。柳笛是广州人,模样、做派、口音、手机毫无破绽,可以最大限度削弱对方的警惕性。当然,前提是秦贵提供的地址、手机号属实,秦小西其人也确在广州。事实确认了秦贵口供的可信性。
秦小西的照片,欧阳楠第一时间发给了庄海。无需惊动秦贵,借助户籍照片也能看出是秦小西本人无疑。
欧阳楠决定再以快递员的身份拨打李青的手机试试。
柳笛说:“行得通吗?又不知道这个人住址。总不能还说货到楼下了吧?就算对方说行,我马上下楼,咱们到哪儿找人去?”
欧阳楠说:“死心眼儿!你不会说包裹上的地址磨花了,看不清,无法送货,让她报一下详细地址啊。”
柳笛夸张地说:“欧阳,你可真学坏了你,谎话张嘴就来啊。”
欧阳楠捅了柳笛一下说:“哪儿那么多废话!这不视情况而定吗?赶紧赶紧!”
电话拨了几次才有人接。柳笛依样说了。
对方沉默片刻,问:“你确定东西是给我的?”
柳笛说:“当然。上边留着你电话呢,就是地址看不清了,麻烦你……”
不等柳笛说完,对方突然挂了。之后再拨,电话转为了来电宝业务。
“怎么回事?被阻止了。”柳笛纳闷。
欧阳楠说:“也许,她根本没有待收的网购商品。”
柳笛取笑说:“砸锅了不是?”想了想又说,“我觉得这个李青挺……怎么说呢,挺谨慎的。”
欧阳楠问:“怎么讲?”
柳笛挑挑眉,说:“说不好。就是一种感觉。她说起话来,好像有意压着。‘你确定东西是给我的?’”柳笛试着模仿、还原听到的声音,“不是不耐烦,不是冷嘲热讽,不是心不在焉,不是随意搭讪,是……”柳笛转动着眼睛,试图寻找最为准确的表达。
“矛盾?想打探,又怕打探带来危险?”
“没错!我敢打包票,这人心态极为矛盾。”
欧阳楠想了想,对柳笛说:“你再打打秦小西的电话。”
“为什么?再送一次快递?找骂啊?”
“让你打你就打。”
柳笛狐疑地拨通电话,说:“打不通。也设置成了来电宝。”
“走,先回去处理手头上的检材。”
欧阳楠的广州之行不再是单纯的学术交流。同一时刻,远在海城的庄海,也在忙着寻找刘田的踪迹。欧阳楠查证李青未果,刘田成了唯一可能知道李青下落的人。秦小西的情况得以落实,一旦排除秦小西和枯骨之间的关系,侦破将陷入无从下手的境地。
刘田不在。庄海见到了秦月娟,一个精明强干的女人,退休后被市区一家民办医院返聘为妇产科护士长。鼻子以下笑口常开,鼻子以上咄咄逼人。这样的面部组合相当不协调。庄海的警察身份加重了不协调的程度。
面对秦月娟过度警觉的神情,庄海临时改变了询问策略:“听说幸福村开发立项并没有征得全体村民的同意,有人上访告状,我们想了解了解情况。”
秦月娟怔了怔,急问:“刘田闹事去了?这孩子,怎么非在这事上犯浑呢!最近几个月他一直在外边跑生意。昨天下午才回来,一听说拆迁,他就炸了。问为啥不早告诉他。我怎么没告诉他?是他老不接电话嘛。再说,拆迁是好事……可他不听道理,拎上包就走了,整宿没回来。庄警官,刘田他是不是被你们警察抓了?”
庄海的本意是想通过闲聊消除秦月娟的过度警觉,谁知一句打酱油的话,勾出意想不到的线索。开发立项势在必行,刘田经商多年,绝不会计较三瓜俩枣的拆迁费。即便真计较也应在拆迁前,为什么事后这么大反应?
7
柳笛打开物证袋,两根橙黄色的头发显露在灯光下。
“不错,不错。毛囊完整。”欧阳楠仔细观察过头发后说。
“老将出马一个顶俩。”柳笛不无得意,“还能白帮她梳头啊。”
“少废话。赶紧的,加班干活。”
柳笛说:“这女人到底关系什么案子?要不要这么着急啊?”
“关系到一具藏在墙里十年的尸骨,你说急不急?”
“真的?”
“我像开玩笑?”
柳笛说:“那是得赶紧。”
实验连夜做完。李五本夫妇、秦贵夫妇的DNA数据同时出现在海城DNA室的电脑分析页面上。
数据比对结果令所有人大吃一惊。头发上检出的DNA与李五本夫妇的DNA符合遗传关系。枯骨的DNA数据则证实为秦贵夫妇的生物学女儿所有。而身在广州香格里小区19栋二单元1402的鸟窝女,分明是“秦小西”本人。样貌可以通过整容以假乱真,说话声音怎么改?难道秦贵听错了?
“幸福村枯骨案”刘田有重大嫌疑,广州的“秦小西”同样不可能置身事外。客观证据锁定了嫌疑目标,抓捕刘田,抓捕“秦小西”刻不容缓。
晨光从玻璃窗打进候车室,拉长了旅者的身影。
“旅客朋友们请注意,从广州南开往武汉的D2102次列车开始检票进站了。请乘坐D2102次列车的旅客朋友抓紧时间检票。”
一名围着丝巾、戴着墨镜的女性旅客脚步匆匆地赶往检票口。就在她准备将车票递到检票员手里的一刻,听到有人叫出“秦小西”的名字,拿着车票的手一抖,车票轻轻飘落到了地上……
“秦小西”被带回了海城。踏上阔别十年的故土,眼泪汹涌而出。
“我早就想回来了。回家,回到父母身边,跟亲人朋友在一起,过正常人的生活。可是我不敢。我不能。”
欧阳楠递过来面巾纸。然而,对于积蓄了十年的泪水而言,轻薄的纸片无力承担时间的久远和悔恨的沉重。
十年前,那个改变秦小西和李青命运的夜晚再现眼前。
“那天的月光,现在想想真的很好。如果我停下来,看一会儿静静的月光,也许,就不会有之后的事了。可我只顾着生气。一心要找刘田问个明白。我带着刀。我想,如果刘田决意娶李青,我就死在他面前。路上,我给刘田打电话。刘田说赵光宗发烧烧糊涂了,赵光先让她妈抽空去给打个针。一个女人怎么说去光棍家也不方便去,就由他代劳了。反正刘田早就会打针。我们说好在赵光宗家门口见。”
欧阳楠说:“你在赵光宗家门口遇到了李青,跟她发生了争执?”
“对。其实李青不喜欢刘田,可她成心气我,说起话来句句噎人。我气昏了,不知怎么就把刀捅了过去。月亮照着她的脸,惨白惨白的。她在地上爬,我怕极了,怕她喊,捡了根木棒就砸向她的脑袋。刘田从赵光宗家出来,也吓坏了。后来,我们听到赵光先哼着小曲来了。刘田赶紧将李青拖进傻子的房间,我也躲在那儿。他俩闲扯了几句,一块走了。之后刘田又返了回来。刘田说与其将尸体埋别处不如就藏在傻子屋里。正好赵光宗家厕所修到一半,砖、水泥、沙子都是现成的。我们就把李青抹到了墙里。”
“为什么李青穿着你的衣服?”
“是刘田的主意,他说万一日后被人发现,也不会想到死的是李青。”
“然后,你带着李青的手机,连夜买了去广州的火车票。刘田留下听动静。发现两家都报了案,就让你从广州往家打电话。李青的母亲耳背,你用的又是李青的手机,轻易骗过了她。你换了手机,想就此消失,又怕李五本夫妇起疑。于是,刘田在村里散布在广州看到李青和你的消息。你也不得不多备一个手机,偶尔冒充李青打个电话。”
“是。这么多年,我担惊受怕。昨天,那个电话响了,没完没了地响。我一听对方说是快递,就知道坏事了。那个电话除了偶尔打给李青的妈妈从不干别的。我告诉了刘田。他让我尽快坐火车赶往武汉……”
秦贵夫妇和李五本夫妇看了DNA亲缘认定书如坠梦中。
秦贵说:“不可能。照片上的衣服是小西失踪那天穿的不假,可小西活着,而且,她和刘田早就在广州一起生活了。上次我没告诉你们这个秘密,不是不跟警方合作,而是我觉得这纯属家事。俩孩子也不想别人知道他们的事。我呢,也想报秦月娟当年拿我当猴儿耍的仇。偷偷招下刘田这个上门女婿,将来让他给我养老送终,好好气气秦月娟。这,这DNA怎么说我闺女是副骨头呢?肯定错啦。”
欧阳楠说:“DNA的结果没错,秦小西的确活着,你的亲生女儿确实死了。当年,秦月娟为了报复你,利用职务之便将同一天出生的李青和秦小西掉了包。她也没想到,几年后你们会化敌为友。她允诺肯定让刘田娶你的闺女,是因为她知道婚前检查会查出秦小西的血型与你们夫妇二人的血型不合。到时候,她就以医院疏忽为由,恢复李青和秦小西的本来身份。她算准了无论你留不留秦小西,都不可能不认李青。那样一来,刘田才算正儿八经的秦家女婿。她和刘福气煞费苦心想经营一出喜剧,到头来,却酿成了一幕无法挽回的悲剧。”
发稿编辑/冉利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