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蕖

〔清〕李渔

芙蕖与草本诸花，似觉稍异；然有根无树，一岁一生，其性同也。《谱》云²：“产于水者曰草芙蓉，产于陆者曰旱莲。”则谓非草本不得矣。予夏季倚此为命者³，非故效颦于茂叔，而袭成说于前人也。以芙蕖之可人⁴，其事不一而足，请备述之。

群葩当令时，只在花开之数日，前此后此皆属过而不问之秋矣⁵。芙蕖则不然：自荷钱出水之日⁶，便为点缀绿波；及其茎叶既生⁷，则又日高日上，日上日妍；有风既作飘摇之态，无风亦呈袅娜之姿，是我于花之未开，先享无穷逸致矣⁸。迨至菡萏成花⁹，娇姿欲滴，后先相继，自夏徂秋，此则在花为分内之事，在人为应得之资者也¹⁰。及花之既谢，亦可告无罪于主人矣sup>11，乃复蒂下生蓬sup>12，蓬中结实，亭亭独立，犹似未开之花，与翠叶并擎sup>13，不至白露为霜而能事不已sup>14。此皆言其可目者也。

可鼻，则有荷叶之清香，荷花之异馥sup>15；避暑而暑为之退，纳凉而凉逐之生sup>16。

至其可人之口者，则莲实与藕，皆并列盘餐而互芬齿颊者也sup>17。

只有霜中败叶，零落难堪，似成弃物矣；乃摘而藏之，又备经年裹物之用sup>18。

是芙蕖也者，无一时一刻不适耳目之观sup>19，无一物一丝不备家常之用者也。有五谷之实而不有其名sup>20，兼百花之长而各去其短。种植之利有大于此者乎？予四命之中，此命为最。无如酷好一生sup>21，竟不得半亩方塘，为安身立命之地；仅凿斗大一池，植数茎以塞责sup>22，又时病其漏，望天乞水以救之。殆所谓不善养生，而草菅其命者哉sup>23！

（ 选自《闲情偶寄》）

注释：

1.即荷花，多年生水生草本（下文说“一岁一生”，不确）。块茎成熟时即藕，翌春萌生新枝；向下生须根，向上抽叶即长叶柄而生叶（下文说“茎叶既生”，可能把叶柄误为茎），并长花梗，因而下文有二者“并擎”句。

2.大概指明人王象晋编撰的《群芳谱》。

3.李渔在《水仙》一文中说他有四命，各司一时：春以水仙、兰花为命，夏以荷为命，秋以秋海棠为命，冬以腊梅为命。缺一季之花，即夺他一命。

4.可人，适合人的心意。

5.无人过问的时候。

6.初生的小荷叶，状如铜钱。

7.参看注解1。

8.逸致，超脱豪迈的兴致。

9.菡萏（hàn dàn），荷花的花苞。

10.应该得到的享受。资，财富，作比喻。

11.罪，罪责，过失。

12.乃复，却竟然又。

13.擎（qíng），向上举。

14.不到白露为霜，它所擅长的本领不会呈献完毕。

15.馥（fù），香气。

16暑气因为它（指叶的清香）而消退，凉气跟随它而产生。

17.芬，名词活用为使动词，使……感到芬芳。颊，面颊，这里指嘴边。

18.经年，经，常，常年。

19.耳目，偏义复词，单指目而观。

20.五谷指稻、黍、稷、麦、菽。

21.无如，没有什么比得上（这种遗憾）。

22.塞责，弥补罪责。

23.草菅（jiān），任意残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