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涩而鲜活的鉴赏论说——山东大学本科生对张爱玲《爱》与穆旦《春》的评点

2014-07-23 07:25北京温儒敏
名作欣赏 2014年16期
关键词:穆旦张爱玲意象

北京 温儒敏

编 辑: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

上学期在山东大学文学院为本科生讲选修课《现当代作家作品专题研究》,选课的学生八十多位。这门课的本意是让学生多读作品,有自己的审美感觉,然后才讨论怎样去解读,该用何种方法评论,由此学习思考问题和写文章。我把这种设想称之为“读书养性,写作练脑”。现在的学生都很忙,上课很少读作品,要读也就是一些节选。文学史课讲得很多,却只有知识,没有感觉,更谈不上养性练脑。所以这门选修课总想着如何引发学生读书的兴趣,并且努力去引导学生学会发现问题与解决问题,最后落实到写作。这样的文学课同时也就是写作课。不过我不布置作文,每次课都围绕对作品的阅读和探究,聚焦一两个“问题”,让学生学习如何去论说,只要求课后形成一种“梳理”问题的习惯,用二三百字记录下来。一学期下来,大多数学生都说很有收获。

我觉得他们的确是有获益的,这从期末考试就看得出来。试卷上提供了两篇作品,一是张爱玲的散文《爱》,二是穆旦的诗《春》,要求学生当堂写两篇不少于五百字的短论。学生普遍考得很好,我一边改卷子,一边赞赏不已。他们的很多论点都很真切,很有见地,甚至发人所未发。我情不自禁把学生考卷上的论说摘抄下来,给读者诸君看看,让年轻的学生展示他们文学阅读的感受,那种青涩而鲜活的鉴赏论说。

关于张爱玲《爱》的考卷观点摘录

这是真的。

这个村庄的小康之家的女孩子,生的美,有许多人来做媒,但都没有说成。那年她不过十五六岁吧,是春天的晚上,她立在门后,手扶着桃树。她记得她穿着一件月白色的衫子,对门住的年轻人,同她见过面,可是从来没有打过招呼的。他走了过来,离的不远,站定了,轻轻说了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她没有说什么,他也没有再说什么,站了一会,各自走开了。

就这样就完了。

后来这女人被亲眷拐了,卖到他乡外县去作妾,又几次三番被转卖,经过无数的惊险的风波,老了的时候她还记得从前的那一回事,常常说起,在那春天的晚上,在后门口的桃树下,那年轻人。

于千万人之中遇到你所要遇到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中,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好说,唯有轻轻的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张爱玲:《爱》)

王宝玉:对于本文来说,少女与年轻人那一瞬间的美丽邂逅已经不再具体,而是虚化为一种象征,作为一段美丽的回忆被封存于脑海。纵使沧海桑田,纵使世事艰难,心中依然有那美丽的回忆。也许对于女主人公来说,她所记起的并不只是那一刻,而是她将童年时光的所有美好都赋予这一个邂逅之中。而读者则在这三百多字的人世剧变中,得到了一个温柔美好的补偿。

王俨:它并不是一种个人式的情感抒发,它是很具有包容性的,已经试图表达了所有生命的常态。故事的讲述可以有很多种,可是故事带给人的启迪大多数都是相同的——总有那么一种爱,叫作荒凉的邂逅。

孙婷婷(交流学院):《爱》渗透了张爱玲对真正纯真的爱的思考。爱不是一种刻意的安排,多是一种偶然的契合。“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人有时候刻意地追求却往往得不到。爱是一种心灵的碰撞,精神的契合。不需要伪饰,甚至不需要语言,只在某一个瞬间,彼此心灵相通,不远不近。爱甚至可以不问结局,只留住爱情萌发的美好一瞬。也只有这纯洁的、没有杂质的爱,才能够在人生的洪流中永不褪色、永不变质。这也许就是张爱玲对于爱的理解,单纯、明净而永恒。

刘青:“他走了过来,离的不远,站定了,轻轻说了一声”,这一系列短句的连用非常出彩,是年轻人特有的情态。“定”与“轻轻”用词准确生动,能感受到他情绪的流动,鼓起勇气,又带着几分羞怯。再如“就这样就完了”,这句极简单、极口语的话,看不出任何文学色彩;却起到了绘画中留白一样的艺术效果。

陈俊洁:张爱玲所用的“千万人”“千万年”“无涯的荒野”等词,表达出她潜意识中深藏的无边无际的广阔时空观。张爱玲有比其他人更为敏锐的感觉能力和思维意识,故在时空观方面,对时空广阔的可怖,也比其他人有更为深刻的体验。广阔时空观与孤独相辅相成,它强化了“荒原意识”,加剧了那种阴晦的作品底色,加深了她心底的失落。

赵淑敏(交流学院):我不明白,一生记得一个人而只靠一句话和一瞬间的感觉,这是哪来的动力,也许它存在于文学作品中,不存在于现实中。这也许就是文学给人高于现实的审美体验吧,但我从心底里还是希望多些那样的美好瞬间。让我在遇上他时,能脱口而出:“噢,你也在这里吗?”

李梦露:苍白的人生只有那么一笔小小的鲜艳的粉色,别无他事。看似无情,实则无爱。人与人之间,人与世界之间,只有荒凉。《爱》,其实是无爱的荒凉之感。它所叙说的爱,只是苍白无力的相遇,只是人自我制造的梦幻,只是在命运的无奈面前聊以自慰的荒凉。它看似唯美,实则世俗;看似有情,实则无情;看似蕴藉,实则悲戚;看似传奇,实则庸俗至极。

李华臣:张爱玲的作品里也是有“情”的,也有一些“纯真”和“美好”。而这种“情分”在经历人生变故和风雨之后,带有一些看破红尘的意味。将这样一种美好的情感放在时间的长河中,不过只是一种巧合或缘分。说是无情却也有情,只不过多了一丝无奈和旷达。

冯琪茹:这篇散文的核心就是强调“瞬间”,两人巧遇相逢,这一瞬间的温情让主人公得到无尽的温暖。这就符合了张爱玲的爱情观,爱情短暂,永恒的爱情或许并不存在,因为其中夹杂着太多不稳定的因素。但是瞬间的东西有些时候却包含了炽热的情感,反而能恒久于充满磨难的人生中。

王书境:张爱玲善于以平淡得不能再平淡的手法书写苦楚和不幸。这种冷眼旁观、毫无情感倾向的“高”姿态让人更觉不幸,达到了一种让读者震惊、痛得无法自拔之境,这便是张爱玲的残酷之处。她不像莫言,莫言笔下的残忍是那么的淋漓尽致,让人读来也是痛快的;张爱玲则不同,她的残酷在于无声无息,杀人于沉默,直令人窒息、恐惧。

冯春晖:她先是把一切铺叙得那样美而多情,然后又一刀切下去,无情而毫不犹豫地毁灭。她故意将一切说得像一个故事,当作一个传奇,又偏偏说“这是真的”,让人深信;然后随她铺下的阶梯,一级一级向下,直到五脏六腑都被尖刀刺过一遍才罢手。最后这段大概就是写她与胡兰成。而这篇文章,又像是她为自己的爱情所唱的挽歌。爱情的花只是开到荼蘼,但未曾结果。她怀恋这种浪漫,但却不得不去毁灭。

韩宇瑄:简单的故事确实是男女婚恋的离与合,但一支笔深入人性深处,挑开那层核壳,露出人的脆弱黯淡。那一句轻轻的“噢,你也在这里吗”承载着人生全部的苦难与命运的捉弄。

宋忻怡:通篇的色彩在一个“空”字。女孩子和年轻人的爱情,并不十分具有悲剧性,尚未开始便已结束,正如人世间那么多与美好相错的遗憾。作者最后的感慨在于,“时间的无涯的荒野”,世事无穷,人生有限,已经具有某些形而上的色彩。而两个人最终相错的结局,说明另一个命题——人最终是无法沟通的;最后的那句“你也在这里”,也颇有些悲欢交集的意味。

王静文:张爱玲笔下的人物都带有一种“遗憾之美”,她喜欢给人物留下一点美好、一点希望,再使她们在无望的一生中依靠这一点光明而活。张爱玲的这种热衷于世俗人生,又对人生惘惘的威胁感到无助的体验,在这篇散文中发挥得淋漓尽致。张爱玲也擅长意象描写,在《爱》中,女孩手扶的那棵桃树就象征着她的一生,美丽,却凋零。

王妍思:文中的故事,情节因素并不明显,概括起来无非是“就这样完了”。但作者却以一种连绵的笔调来铺叙女子的形象、相遇、分别、日后遭际、晚年回忆。场景与动作共同构成了一种“延宕”氛围,但如果平淡无奇只是一笔带过的话并没有任何意义,而这种“延宕”的写法赋予了平淡以广度和深度,使“平淡”也有了与“精彩”足以分庭抗礼的哲思意味。“延宕”除了突出过程的平淡、人生的荒芜以外,也凸显了“延宕”尽头的悲哀。

陈诗佳:在《爱》中,张爱玲其实是残忍而真实地向我们呈现了命运的不可捉摸性。在张爱玲心里,情感是无法影响命运的,情感翻起再大的浪,在生命中也只是轻如一根细针。即便锥入心头,也无法阻挡不可知的命运推手。

韩煦:在张爱玲的爱情传奇中看不到美好的、认真的因素,即便有也是稍纵即逝。她让真正的情愫让步于“人生若只如初见”,却让天长地久烂在利益的沼泽中。张对爱情缺少信念,同样,她对人生也缺少坚定的信念和必要的憧憬。她的生命观念中没有什么可把握的东西,总是很被动、很茫然地接受着人生的重大考验,就像散文中写到的那样,在一片时间的虚无当中。永恒可能就在刹那间,一见钟情,一生难忘,这是人的心灵非常崇高的地方,但又不那么实在,是人生当中浪漫的飞扬,而真正的爱情是在日常的安稳中。

张悦:在小说中,张爱玲冷眼观察世人的爱情,看到的是爱情的扭曲。而散文中,表达的则是真实的爱情感悟和期待,“于千万人之中”,“于千万年之中”,遇到一个人。这便是爱情,美好、浪漫。爱,没有缘由,于对的时间遇到对的人。同时,文中还透露着一丝惋惜和遗憾。

葛若佳:《爱》这篇散文短小精湛,如飞花过眼,却令人唇齿留香,温馨满怀。这“爱”似一声哀叹,却哀而不伤,使读者犹如站在季春初夏的凉风中,放眼残花落尽却无能为力。然而尚能自我安抚——曾经惊鸿一瞥,将“美”亲睹,这是天赐恩典的幸福。

关于穆旦《春》的考卷观点摘录

绿色的火焰在草上摇曳,

他渴求着拥抱你,花朵。

反抗着土地,花朵伸出来,

当暖风吹来烦恼,或者欢乐。

如果你是醒了,推开窗子,

看这满园的欲望多么美丽。

蓝天下,为永远的谜蛊惑着的

是我们二十岁的紧闭的肉体,

一如那泥土做成的鸟的歌,

你们被点燃,卷曲又卷曲,却无处归依。呵,光,影,声,色,都已经赤裸,

痛苦着,等待伸入新的组合。

(穆旦:《春》)

黄蓉:《春》一诗中没有中国传统诗歌的中和与平衡,而是将多种意象、力量堆砌起来,相互碰撞,相互撕裂,造成一种冲击感、无力感。

李钰:这是一种“用身体来思想”的写作,诗人要表达的观念和感受外化为可感的意象,这种意象又被你我感知,于是与诗人产生了共鸣。这是一种高超的表达方式,在不经意间打破了内心与外界的隔膜,也在悄无声息中建立了诗人与读者的对话空间。

韩煦:《春》表达了一种青春的困惑,诗中描绘的自然景象时刻传递着生理上的热切和焦灼。清新的草是热烈的绿色的火焰,渴望着,摇曳着,隐喻了生命的勃发。结尾处“光、影、声、色”多种自然元素也被赋予了身体的感知——“赤裸着”“痛苦着”。这是诗人对生命的思考,被完美地外化为身体感知,形成了“新的组合”。

赵淑敏:读罢《春》,鲜活的形象刻在心间,摇曳在草上的绿色火焰,恰如钱锺书先生“长了毛的水”;花朵反抗着土地伸出来,一种向上的形象跃然纸上;二十岁肉体比作泥土做成的鸟的歌,可谓蕴藏着空前的自然、原始、向上、生机和活力。

张瑛琦:《春》在艺术上最显著的特点就是用身体歌唱,用身体的官能抒发自己的种种感受和思考,把感性和知性融合在一起。知性或者说理性不再是抽象难解、理论性很强或很严肃的状态,而是在感性的介入下有了一定的软化与生动的意味。

高溪:我们可以品味到其中的那种生命与生命的互相呼应,生命与万物融合为一的伟大统一。同时,我们又可以感觉到一种淡淡的忧伤,一种突然的冷却,以及迷离的无助。可以说,《春》融注了诗人对生命意识的唤醒、对归所的思考,体现着诗人对生命本质的探求。

李思佳:穆旦的《春》,揭示了人生永恒的一个主题:欢乐与痛苦。当细细品味这首诗时,你会发现,穆旦向我们揭示了一种深刻的生命观:生命是在欢乐与痛苦的纠缠中获得新生的。

骆美成:我认为泥土更有一种生发万物之感,其中包括了更多对生命的思索。每一个充满欲望的肉体都是来自泥土而归于泥土的,用泥土做的鸟的意象,其内涵更加符合诗所表现的情绪。

孙荣榕:穆旦同宋人一样,企图在更高层次上审视这个美的诗的世界,从更加完整的角度,打量美的王国,看到美的反面,并沉思这个美丑并存的世界。

何佩鸿:穆旦写年轻的欲望,却用草和花来代表,欲望是有烦恼也有快乐的,如“当暖风吹来烦恼,或者快乐”。这种变数不是由主观意识所能控制的,就像草和花总要被动地受风的控制一样,一会儿纠缠,一会儿松开。

赵怿李:我在诗中读到了诗人对生命和死亡的思考。在穆旦诗中,生即是死,死亦将带来生,生与死各在一端,保持着“挣脱之前”的平衡。生命是勃发的、强劲的,源自“土地”“草原”等无比广袤之处,但生也是“无处归依”的,“赤裸”的生命将历经“痛苦”,这“新的组合”却是春。

王书境:这种生命力的描写有朱自清《春》中的欣欣向荣、纯洁美好之感,也不失莫言式的生命之狂野,但却又是异于二者的,或者更像是二者的糅合。

赵晔:“绿色的火焰”拥抱“花朵”,“花朵”反抗着“土地”。这意象之间的关系不是简单的二元对立,也不是直线性地“一个吃掉一个”,而是相互对立、渗透、纠结为一团。各种力量打破了中国诗歌传统中的中和与平衡,相纠结、撞击,以至撕裂。

韩宇瑄:本诗的第一节中虽已出现“绿色的火焰”这样的意象,但总体上,还表现出与传统咏春意象的某种勾连。到了第二节,传统诗意消失殆尽,代之以与传统抒情绝然相异的、非诗意的、近乎抽象的抒情方式。在这里,被“紧闭”的主体意识自由伸展、运动,抽象的、形而上的、肉体感的玄思扑面而来,跳跃、猛进、突转,给读者以陌生、生涩、冷峭、惊异之感。

宋忻怡:这种语言特点带来了整首诗的绚烂躁动,而又有些诡异的、怀疑的整体感觉在其中,流露出现代人的怀疑精神。而语言的陌生化、相互指涉、缠绕和扭曲,又加剧了现代性主体的残缺、撕裂的感受。

王妍思:没有一处景是合乎“常理”的,没有一处景是能在经验世界直接感受到的。其中最明显的表现就是将抽象的事物可感知化。在《春》中,穆旦更多的不是“摹象”,而是“造象”。题目中的“春”不过是一种扑朔迷离的情感氛围。整首诗的意象跳跃性很强,这既是意象本身的异质性阻碍了读者惯性思维的联想,也是由诗歌那种现代主义的新奇手法所决定的。

张明珠:《春》这首充满朝气、魅力和奇异感觉的诗,将青春的烦恼与快乐、诱惑与压抑,通过一系列奇特的意象生动地表达出来。而这些奇特的意象和诗歌中新奇的语言,可以说是采用了“陌生化”的手法,体现了穆旦诗歌艺术上的魅力。

范艺萍:《春》中处处充满了对撞:反抗着土地的花朵,被“蛊惑着的”肉体,“点燃”却又“无处归依”的青春,“痛苦”而又充满期待的生命。正是这些大张大合、充满张力的意象和词句,让我们联想到了青春,感受到年轻的心中矛盾而焦灼的一面。对青春的这种另类表现是难能可贵的。说到青春,有些人歌颂生命和活力,有些人看到它的阴暗和迷惑,穆旦表现的则是它的第三重含义:虽然痛苦,却积极追求;虽然美丽,却充满迷惑。

魏甜甜:虽然本诗只有两处直接或间接地提到“火焰”,却给全诗注入了蓬勃不息的生命力。“火”的意象意味着一种新生命力的注入,春天不再是“草长莺飞二月天”的柔美景象,而是隐含着强烈的冲突和裂变。

陈诗佳:《春》一诗中,穆旦通过充满哲理思辨和艺术张力的词句达到了奇特的抒情效果,将我们不自觉地引入了他繁复而富有戏剧性的意识中,向我们展示了一个挣扎的自我:呼唤自由,心存欲望却又被羁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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