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有智
《革命后记》的常识性问题
李有智
一个作家在写作时偶尔用错词语,写错句子,甚或出现常识性错误,这都是正常不过的事情,虽然严格地说来是不应该的。鲁迅《不通二种》一文里早就说过,“……做中国文其实是很不容易‘通’的,高手如太史公司马迁,倘将他的文章推敲起来,无论从文字,文法,修辞的任何一种立场去看,都可以发见‘不通’的处所”①。可是,如果一部作品从开始到结束,几乎每个段落都存在问题,这便是一个很不正常的现象了,而韩少功的长篇散文《革命后记》(载《钟山》2014年第2期),正是这样一个纰缪百出的文本。
以下从知识错误和文理不通两个方面,尝试作些分析。
这方面除了明显的、确切无疑的常识性错误,更多表现在对一些术语、概念的理解方面缺乏基本的界定,尤在涉及观念的使用及发挥上,多为臆见。
例一:一堂课开始了。几位身份不明的人闯进教室,与老师先是口舌相争,继而动手动脚,闹得现场一片混乱,直至校内其他职员赶来恢复秩序。有意思的是,接下来,当老师要求学生们动笔记录刚才一幕,提供一份目击证词,结果却五花八门。谁说了什么,谁做了什么,是谁先骂人,是谁先动手,是谁站在这个位置,是谁捶了桌子或扔了课本……大家对每一细节都说法有异,难有统一的记忆。
老师微笑了:同学们,知道吗?这就是历史。
原来,这不过是历史老师精心设计的第一课,也是后来广为传说的经典案例。老师的大意是这样:如果一件事发生后不过几分钟,一群目击者的记忆也歧义丛生,那么我们如何判断哪一种记录更接近真实?如果现场记忆一开始都难免误差,那么所谓历史,由一些非目击者们书写于现场的数百公里乃至数千公里之外,书写于现场的数十年乃至数百年之后,就那样可靠?由非在场者们一再引用、转述、推论、发挥的大部头,经过复制和再复制,加工和再加工,转换和再转换,就不会是一堆以讹传讹的流言蜚语?
这也是我的困难。(第6页)
这位历史老师对历史的认识是相当庸俗、外行的,按照这种关于历史书写的逻辑,《史记》是不“可靠”的,因为司马迁即使写汉代历史时,未必能够事事“在场”;《资治通鉴》也是不“可靠”的,因为司马光是“书写于现场的数十年乃至数百年之后”;当代的诸多历史著作,更是不“可靠”的,因为都是“一再引用、转述、推论、发挥的”。
罗素在论述历史写作时说过,历史学家开始撰述之前,主要面对的是材料,也即文献史料,“他应该对材料了如指掌”,“打算写历史巨著的人,也不应该指望亲自去作艰苦的准备工作”,需要的是分工和依赖他人成果,罗素举例说,考古学家写不成卷帙浩繁的历史著作,是因没有时间和精力;吉本得益于法国基督教会的历史学家提累蒙特,否则,他不可能在一生中完成自己的作品②。
要求历史书写具有“现场”特点,等于取消了书写本身。
事实上,上引所谓“历史老师”的“经典案例”,根本上是不存在的,是子虚乌有的,是作者把一则心理学实验改头换面,变成了一个自称“广为传说”的历史教学案例。这则实验出自于1984年出版的《心理世界窥探》一书,其中有一节名为“国际心理学会议上的枪声——注意”,第一、二段即写道:
“在一次国际心理学会议正在举行的时候,突然从外面冲进一个村夫,后面追着一个黑人,手中挥舞着手枪。两人在会场中追逐着,突然‘呯’地一声枪响,两人又一起冲出门去。事情发生的时间前后不过二十秒钟。
“在与会者的惊慌情绪尚未平息的时候,会议主席却笑嘻嘻地请所有与会者写下他们目击的经过。原来这是一位心理学教授请求做的关于‘注意’的实验。结果,在上交的四十篇报告中,没有一个人的记载是完全正确的。其中只有一篇错误少于20%,有十四篇的错误在20-40%之间,十二篇的错误在40-50%之间,十三篇的错误在50%以上。而且许多报告的细节是臆想出来的。虽然每个人都注意到两人之中有一人是黑人,然而四十人中只有四人的报告说黑人是光头,符合事实。其余有的说他戴了一顶便帽,有些甚至替他戴上了高帽子。关于他的衣服,虽然大多数都说他穿一件短衣,但有人说这件短衣是咖啡色的,有说是红色的,还有人说是有条纹的。而事实上,他穿的是一条白裤,一件黑短衫,系一条大而红的领带。”③
一个在全文中起主脑作用并颇能体现作者历史观的“经典案例”,其蓝本竟然是一则心理学实验,而全文注释多达209个,唯独这一“广为传说”的案例却不注出处。
例二:问题是,这些人的“文革”印象错在哪里?凭什么我就认为自己的“文革”记忆比他们的更可靠?凭什么我能相信自己的记忆不是另一种瞎子摸象,在这里的饶舌不是以白诋青、以宫笑角,五十步看百步?(第7页)
“五十步看百步”应为“以五十步笑百步”,语出《孟子·梁惠王章句上》,这个句子已经是一个成语,其中笑为讥笑、嘲笑之意,杨伯峻先生译为“耻笑”④,更为准确、传神。把“笑”改为中性意义的“看”字,肯定是错误的,而且与前面同属并列结构中的“诋”、“笑”,没有关系了。
例三:还有很多问题,虽未被时间取消,……因“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胡适语),……(第7页)
谢泳在2003年就曾撰文考证,胡适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胡适《实验主义》中有一段话:“实在是我们自己改造过的实在。这个实在里面含有无数人造的分子。实在是一个很服从的女孩子,她百依百顺地由我们替她涂抹起来,装扮起来。好比一块大理石到了我们手里,由我们雕成什么像。”谢泳说,胡适的原话是讲哲学的,与历史没有关系,可好多人一写文章就说胡适说“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五十年代批判运动中,人们也不敢、不愿弄清真实情况,至于这句话是如何流传开来的,他认为“可能与另一位著名哲学家当时的一篇文章有关”。虽然谢泳没有说出这个哲学家的名字,但他标出文章名《哲学史与政治——论胡适哲学史工作和他底反动的政治路线底联系》,则知为冯友兰所写,冯文中有几句话:“实用主义者的胡适,本来认为历史是可以随便摆弄的。历史像个‘千依百顺的女孩子’,是可以随便装扮涂抹的。”可见,“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是由这句话变化来的,与胡适无关⑤。
例四:“文革”中受冲击最大的,分别是知识分子、旧时的地主和资本家、官员(所谓“走资派”)、中途翻船的造反派(如五·一六分子)……其成分五花八门,麻将桌上的十三不搭。他们的悲情并不一样,……他们的故事通常能广获外人同情,一如鲁迅笔下的祥林嫂,丧子之痛最初无人不怜,催动了大家的泪水。……
祥林嫂的启示在于:如果拿不出一种说服力强和需求面广的共识性批判,一味诉苦就只是对自己苦难的辜负。(第13-14页)
“文革”受害者与祥林嫂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二者间无丝毫可比性。可是,作者强行将两个概念并置起来,并作了看似巧妙的逻辑推演:丧子的祥林嫂最初“无人不怜”,“文革”受害者也是“广获外人同情”;祥林嫂经常唠叨阿毛被狼吃了,诉说她“悲惨的故事”,结果只会让人厌恶,那么,“文革”受害者一味诉说苦难,结果就是“强加于人”,就是“满足于悲情的自产自销,成为另一个祥林嫂”,惹人讨厌。结论为,在没有找到所谓“共识性批判”之前,受害者免开尊口。
祥林嫂的悲剧是一个基本的文学常识,没有人会把她的痛苦来比附或直接等同于“文革”中受害者的痛苦。而作者生硬地运用这一常识,其目的似在于弱化“文革”灾难,淡化受害者的苦难,除此而外,别无他解。
例五:在农村时,我发现农民的言语多来自戏文和说书,……从某种意义上说,一场以农民为主体的革命似乎根在戏台与书场,透出了三千年来民间艺人嘴里的大葱味或红薯味。(第20页)
大葱虽然在中国栽培的历史很悠久,但肯定也没有三千年,除非韩少功在《诗经》里考证出了大葱,不然不可能在三千年前的先祖嘴里闻到大葱味。至于中国人嘴里有红薯味的历史,就更短了。红薯,据记载,明万历二十一年五月,福建商人陈振龙在菲律宾群岛中的吕宋岛购得薯藤数尺回国,并得其种植法,“依法载植,滋息蕃衍,其传遂广”⑥。明万历二十一年即公元1594年,红薯始传入中国(当然这不是唯一传入途径),迄今只有400多年。“三千年来”民间艺人嘴里的红薯味,这时间是如何推算出来的?
例六:……比如摩莱里(Morelly)在《自然法典》一书里对中国式“强大政府”的心驰神往,对公有制、科举取士、宗教哲学化的欣羡不已。法国(1791)、德国(1800)、英国(1847)取法中国模式,面向全民开科取士,以取代赐官制和贵族世袭传统,就发生在那一段“中国月亮最圆”的思想氛围中。(第21页)
据一本研究科举的著作《中国科举文化》,英、法、德等国仅仅借鉴了科举制的合理内核,即“考试的平等竞争精神”,以英国为例,“英国借鉴科举并非生搬硬套,而是取其精华,弃其糟粕,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吸取了科举制的合理内核,即考试的平等竞争原则和择优录用方法,而舍弃了科举考试空疏无用的古代经典内容,因而后来被其他欧美国家和日本等国所仿效”⑦。
“借鉴”一种精神,与“取法中国模式”,其间差别,不可以道里计。
例七:……“百代都行秦政治”,这是毛泽东的读史体会。(第22页)
“百代都行秦政治”应为“百代都行秦政法”,是毛泽东诗《七律·读〈封建论〉呈郭老》中的一句,陈晋在其新著《毛泽东文艺生涯》下卷中有专门分析,“这首诗之所以写给郭沫若,是因为郭老在研究思想史的时候,多有扬儒抑法的倾向”,即否定秦始皇,称赞孔子,毛泽东则恰相反,“他推崇秦始皇的一个原因,诗里也说得明显:‘百代都行秦政法’。所谓‘秦政法’,是指秦始皇统一中国后,废除了‘封建制’(帝王将爵位和土地赐给诸侯,在封定的区域内建立世袭的邦国),改成‘郡县制’,郡县长官由中央王朝任命,并随时可以罢免,从而稳固了中央集权,也就成为几千年来中国政治体制的一个基本格局”⑧。
“秦政治”与“秦政法”,一字之差,意思迥异。
例八:……经历一百多年的南北朝、一百多年的五代十国、二十多年的民初军阀混战等数次国家大分裂,……(第22页)
南北朝时间为公元420-589年,一百多年,没错;五代十国则是907-960年,幸亏只有60年,要再多加40年,老百姓还得继续遭殃呢。
例九:孟子强调“舍生取义”“为仁不富”,也有顶天立地的人格造型。(第24页)
“为仁不富”并不是孟子的原话,而是阳虎的话,严格地说,孟子只是引用。《孟子·滕文公章句上》中,孟子回答滕文公问如何治理国家时,说了一段话:“民事不可缓也。……是故贤君必恭俭礼下,取民于有制。阳虎曰:‘为富不仁矣,为仁不富矣。’”⑨
例十:“圣徒”一词在这里也许不大合适,因为圣徒习惯于“自我立法”(康德语),明心见性,替天行道,无须参与什么竞争,更不会在意他人的脸色。中国人所熟悉的彭湃大概就是这样。(第28页)
彭湃是不是一个这样的“圣徒”,这且不说。而关于圣徒特性的五个描述,没有一条与圣徒有关。先看“自我立法”,这是康德的一个哲学术语,张汝伦对此有明晰的概括:“康德道德哲学的基本法则是:只有一个绝对命令,这就是,只照你能意愿它成为普遍律令的那个准则去行动。康德要求把每个有理性的存在者的意志当做普遍立法的意志。人由道德律所统率,但这道德律不是上帝或别的什么外在的东西颁布的,而是我们自己给自己制定的。自己遵守自己制定的准则,这就是自律。道德绝对命令不是来自上帝,而是来自我们的内心,来自我们的理性。”⑩和上帝都没有关系,与圣徒能有什么关系?
再看明心见性。这是一个佛教术语,赖永海《中国佛性论》中专门有一节论述,“所谓明心,亦即明了一切诸法,皆从心生”,“而所谓见性,亦即发现自性本具佛性,自性本来是佛”,芸芸众生都具“作佛之心”,但因执著于外界,才有生死轮回之苦⑪。由此可见,佛教追求超越世俗,发明佛心以最终成佛,因而它是不讲“圣徒”的,只有基督教、印度教等宗教才讲。那么,属佛教术语的明心见性,与圣徒又有什么关系?
再看替天行道。按萨孟武的研究,这原本是一个政治学意义上的观念,即体天之德、为人民所欢迎,可视之为受命于天;而梁山泊的好汉们虽将“替天行道”当作自己的口号,干的却是杀人放火的勾当,与天道相背驰⑫。一个理想的天道观念,却成了强盗的旗号,既为强盗的旗号,和圣徒是没有半点关系的。
还有“无须参与什么竞争,更不会在意他人的脸色”,则更是不着边际。
将自我立法、明心见性、替天行道等当成圣徒的行为特征,这是《革命后记》中最离谱的一个错误。
例十一:更为惨烈的是发生在欧洲、阿拉伯地区、非洲等地的宗教迫害,连知名人物伽利略、布鲁诺、圣女贞德等都未能幸免于难。在黑压压的教民那里,肉体欲望的关闭,反而憋出了精神的狂乱;个人记忆中的清苦与虔诚,反而构成了一份危险的心理执照,提供了给暴力包装、漂白、去罪化的自我说服……(第40页)
让“知名人物”伽利略、布鲁诺和圣女贞德未能幸免于难的“宗教迫害”,根源竟然在于教民们“关闭”肉体欲望而导致的精神狂乱,以及由“清苦与虔诚”构成的凶险心理,简直就等于说,是“黑压压的教民”成了凶手,这种因果关系的建立实在太过随意了。布鲁诺、圣女贞德均受火刑而死,“未能幸免于难”,此为历史事实;可是,伽利略于1642年1月9日“安然地离开了人世”⑬,怎么能说他也是“未能幸免于难”呢?
例十二:身为“打倒孔家店”的激进一员,毛泽东却谙熟古籍,勤翻卷帙,与中国古代思想遗产明断暗续……(第54页)
“孔家店”、“打孔家店”等,是有着特殊意义的术语,流行于五四时期;“打孔家店”最早由胡适提出,在《〈吴虞文录〉序》一文末尾,胡适说他要向中国的少年人介绍“‘四川省只手打孔家店’的老英雄——吴又陵先生”⑭。钱玄同撰文表示不同意见,认为吴虞算不得英雄,至多是“孔家店里的老伙计”,真正称得上英雄、“配作打手”的,乃“陈独秀、易白沙、胡适、吴敬恒、鲁迅、周作人诸公之流是也”⑮。钱玄同排列出的“打孔家店”英雄榜上,是没有毛泽东的。
胡适提出“打孔家店”的1921年,毛泽东人在长沙,忙于文化书社事务等。陈晋《毛泽东文艺生涯》上卷里说,五四时期的毛“还没有进入文化界的中心位置”⑯。这也充分表明了,毛并不是“打孔家店”中的“激进一员”;晚年出于政治目的激烈地批孔,这和作为历史意义的“打孔家店”,已毫无关系了。
1.文理不通
最突出的表现是不讲逻辑,其次罔顾语序,还有句子结构错位、主从不分等,从而导致意义混乱或自相矛盾。以下举例分析。
例一:此时的中国,在国际外交中空前孤立,……如果此时的毛泽东心头浮现出红军的身影,浮现天际的滚滚烽烟,浮现出千军万马横扫南北的如臂使指,大概不是让人特别难以理解。(第22页)
“国际外交”是很不通的说法,莫非还有“国内外交”不成?“空前”也用得莫名其妙。所谓“空前”就是前所未有。这说的是1966年的事。中华人民共和国也只有16年历史,16年来在国际社会的处境一直差不多。要说与苏联的关系,十年前就出了问题;要说与苏联彻底闹崩,也要到1969年。所以,说1966年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在国际外交中空前孤立”,实在不知所云。“千军万马横扫南北的如臂使指”也是一句不通的话。“如臂使指”意思是像手臂运用手指一样,比喻指挥、指使很如意。韩少功把“千军万马横扫南北”作为“如臂使指”的定语,说明他并不真懂这个成语。
例二:……毛泽东……一心轰油门,截弯道,过载超车,尽早把美英列强甩到后面去,一吐民族图强的心中恶气。(第30页)
毛“轰油门,截弯道,过载超车”的情景,比较好理解;“恶气”由美英列强所造成,把列强们甩到后面,算出了口恶气,也不难懂。但是,“民族图强”为争气,是正气,把这个词语作了“心中恶气”的定语,吐的什么气呢?
例三:事实上,正如一些人注意到的,相对于不少同事,毛泽东学习经济没少下功夫,曾密集求教于有关专家,对苏俄教训殚精竭虑,在大江南北的视察日夜兼程。(第30页)
“密集”有两个意思,一是稠密,二是数量很多地聚集在一起。此处意思大概指毛频繁向人求教,可用了“密集”一词,显得好像有很多毛泽东集合起来向专家求教;“殚精竭虑”又作“殚思极虑”,意为竭尽心力思考、谋划,他国的教训可以吸取,免得犯错误、跌跟头,然而思考、谋划别国的教训,则闻所未闻;“视察”为上级到下级那里检查工作,“日夜兼程”指以加倍的速度拼命赶路,到达某一目的地,能说毛泽东以加倍速度赶到某地视察吗?
例四:当道德与政治合成一把尺子,政治高调便成了道德强势,道德上进便成了政治争风。这相当于道德作废,势必造成毫无底线的谎言决堤泛滥。(第31页)
既然道德与政治已经合成一把尺子了,可这把合成的尺子又“相当于道德作废”,等于说不存在道德了;道德不存在了,合成物中的另一成分政治不也作废了吗?
例五:……一大堆权力社会所产生的巨大政治泡沫,一种信息扭曲机制由层层谎言织就和滚结,最终把他(指毛泽东)架起来,投入了要命的1960年。(第31页)
是“巨大政治泡沫”和“一种信息扭曲机制”,把一个好像清白无辜、置身事外的人“架起来”,投入一个特定的年份,虽然这个句子够纠结、扭曲的,意思还算明白。就后一点说,此种“机制”的状态、特点为信息扭曲,那么这种信息应当多种多样,“层层谎言”仅为其中一种,可是整个句子现有结构又明确界定了,是谎言“织就和滚结”了“一种信息扭曲机制”,现在的问题是,谎言、机制、信息这三者之间,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实难索解。
例六:……这种农耕定居社会里常见的处世态度,这种熟人社会里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万能笑脸,认情不认理的泥水匠工夫,一直构成了国家再造的文化性格缺陷,哪怕在“文革”结束多年后,也仍是众多“人情票”和“人情案”的酵母,是生成腐败的心理土壤,危及民主与法制。(第32页)
这段话的主词为“文化性格缺陷”,殆无可疑,前面讲此缺陷由几种因素构成,后边讲其危害,但出现“国家再造”一词,则殊不可解。“处世态度”、“万能笑脸”、“泥水匠工夫”构成了“缺陷”,这些均为人情酵母、腐败的心理土壤,消除都来不及,怎么还敢“再造”一些出来呢?细细揣摩文中所要表达意思,是不是说,“国家再造”过程中,此类“文化性格缺陷”就成了妨碍或阻力?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个句子就不顾语序、逻辑,过于夹缠不清了。
例七:……不论超凡脱俗的崇高精神是如何厥功甚伟,创造过何等炫目的人间奇境,唯物论者也没理由忽略利益,忽略自己胜利之途的出发点。(第47页)
“崇高精神”恰恰不离凡间尘世,见义勇为的人具有崇高精神,看见老年人倒地扶了一把反被讹诈的人也具有崇高精神,俱非超凡脱俗。据说精神可以转化为物质,可是直接把一种精神说成“如何厥功甚伟”,即它的功绩很大、功勋卓著,显见得是一种错误。
例八:人们保持政治远见的最大难点,无非是要看破人性的社会烙印和文化面容,善于把握其基本面,既能激发人性的趋上能量,也能承认和化用人性的趋下能量(比如还俗),两手都硬,阴阳并施——行“中道”者不会仅仅押注在一头。(第48页)
这段话的主语是“人们”,为了“保持政治远见”,“人们”就要做到“看破”、“把握”、“激发”、“承认”、“化用”;可是在结尾,“人们”一下子又变为“押注”的“行‘中道’者”,“两手都硬,阴阳并施”,直接行动了。仅仅一段话中,主语就如此前后不一。
例九:……马克思……与其说它是一堆现存结论,不如说它更像某种不可磨灭的精神象征和道义丰碑,时刻高悬在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这支利剑锋光再现,恰恰证明了现实中危机日深,拆弹排爆的时间在一点点丧失。(第67页)
“精神象征”和“道义丰碑”是两个意思大体相近的词语,用来形容马克思及其学说,在语序、结构上是可以并列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是一个熟典,比喻随时可能发生的危险,与前两个词语的意思完全不同。实际上,接下来关于“利剑锋光”的描述,说明前两个词不过是无意义的铺垫,真正要表达的意思是,此种学说就是一柄利剑,闪烁寒光,证明着什么“拆弹排爆”的时间。那么,把精神象征、道义丰碑和“利剑”排在一起,属不伦不类。
例十:我来到亚斯纳亚·波利亚纳庄园,找到一个长方形的小土堆,没有墓碑,没有墓志铭,没有十字架,甚至连死者的名字都无从得知。我在这里肃立片刻,聆听俄罗斯大地的幽深的秋天,见一些游客迎面走来,擦肩而过,像是一对对恋人,或三五结伙的退休者。(第71页)
茨威格在《世间最美的坟墓》里写道,托尔斯泰墓是世间最美的,“它只是树木中的一个小小长方形土丘,上面开满鲜花……没有十字架,没有墓碑,没有墓志铭,连托尔斯泰这个名字也没有”⑰。到了《革命后记》作者笔下,却成了“甚至连死者的名字都无从得知”。没有名字,是因为托翁的名气太大了,写上名字多此一举;无从得知名字,只能说明墓主是无名之辈,没有几个人知道。没写名字与无从得知名字,句式上看似接近,意义则截然不同。
2.用词不当
这方面基本属硬伤,主要的表现是,不了解词语的本义和引申义,望文生义,想当然地运用词语;在词语之间随意搭配,造成语义重复或相互排斥;还有生造词语,方法是将一个熟悉的词语更换掉其中一两个字,或把一个抽象词和一个具象词随意相加等。用词不当在《革命后记》中俯拾即是,聊举数例。
例一:由非在场者们一再引用……就不会是一堆以讹传讹的流言蜚语?(第6页)
这个句子在文中出现了两次。“以讹传讹”意为把错误的东西传来传去,越传越错;“流言蜚语”意为没有根据的话,多指背后议论、挑拨等。用前者形容后者,意思就变成了,把错误的东西传播成了没有根据的话,这种说法不是又混乱又别扭吗?
例二:内销转出口的合法性因此也变本加厉。(第8页)
“合法性”除了原初的法律意义外,多引申为某种命题、说法等能够成立、站得住脚,亦即通过相应论证使之得以明确、确立;“变本加厉”现多指更加严重。一种商业行为的“合法性”变得比先前更加严重起来了,这是极不通的说法。
例三:一个“党”,一个统国之党,意味着中央集权和强势政府,不能不让人想起某些祖宗成法,不能不让一些草民情不自禁地山呼“万岁”,轻车熟路地把官员称为“父母官”,把领袖叫做“红太阳”和“大救星”。(第21页)
按照句式结构,“轻车熟路”与“情不自禁”应当表达相同意思,因着祖宗成法,见了皇帝喊“万岁”;也因积久的奴性,见了公仆叫“父母官”,总之是膝盖发软,不能自已。可“轻车熟路”的本义指赶着轻车,走上熟路,比喻办事容易、有经验,这个意思与奴性、习惯全不搭界。
例四:有利益就有投资。有暴利就有投机。投机无非是向前多走了半步,滑入了投资的脱轨。(第30页)
投机是否就是向前多走了半步一米,还真不好界定;但“脱轨”明显是指脱离了轨道,属动词,同属动词的“滑入”怎么滑入“脱轨”呢?
例五:到底是几个千万,至今争议未决,各种出于估测的数据难于定谳。(第31页)
“谳”字意为审判定案,“定谳”意为定案、定罪,引申义为定论,如对人物、事件等的最终结论。数据只能精确、确定。这是一个明显的错误。
例六:李准编剧和鲁韧导演的《李双双》,……俩夫妻在一系列纠葛中打打闹闹,哭哭笑笑,……生产队一片麦浪滚滚的丰收景象里,双双与喜旺也花好月圆,恩爱更深。(第31页)
“花好月圆”多用于对新婚夫妇的颂辞。李双双27岁时“就拉巴了两三个孩子”,小说结尾也点明她与喜旺结婚有十多年了。对结婚已十多年的夫妇,夸赞他们“花好月圆”,即使出于美意,也极不得体。就小说的情节进程看,两口子在冲突、摩擦之后,做丈夫的终于开了窍,“也想跃进跃进呢”,因为现在在其眼中,一起生活了多年的这个老婆,“忽然比自己高大起来”,于是他的嘴里溜出来一句话:“劳动这个事,就是能提高人!”这才是小说和电影本来的主题。在1958年“大跃进”的“高潮”中,个人是微不足道的,“只能是为工作,为大伙,为社会主义”,就是身上“滴下的汗珠”,也要变成“米粮”。据李准本人讲,李双双这类人物性格的基础是“大公无私”,他写“夫妻间的斗争变化”,将主题“钻得深一点”,就是“人民内部矛盾的反映”,“也是阶级斗争的反映”⑱。这和“花好月圆,恩爱更深”没有关系。
例七:或许,很多人一旦觉得自己活明白了,对20世纪前期的革命亢奋,对莽夫粗妇的登堂入室,一开始就不会热心和放心到哪里去。(第46页)
“莽夫粗妇”登上的是革命的殿堂,就是前面所引句子中“聪明人”直通的那个殿堂。用“登堂入室”一词表示入了革命殿堂,属望文生义,因为此殿堂非彼殿堂。“登堂入室”又作“升堂入室”,有固定含义,原出自《论语》中夫子语“由也升堂矣,未入于室也”,以升堂比喻入门,入室比喻更高境界,后来比喻一个人的学问和技艺深得师传,造诣精深。
例八:……根据实际情况寻找更周密、更完善、更有针对性、性价比更高的民主,在运动中歼灭新漏洞,在改革中克服新弊端,形成一个个生动活泼的动态过程。(第64页)
何种“运动”,不得而知,当然最好别再有什么运动。“歼灭”所针对的是敌人、肉体等,而“新漏洞”可不是歼灭所能对付得了的,洞口,只能越歼越大,不可收拾。
用词不当方面,还可以举出很多来,如“历史长卷是否更像一张破网”、“大争之世”、“那一片余音袅袅下的举国静默里”、“一群群饥民铤而走险揭竿而起的前景逼近目前”、“令人生畏的历史谜团”、“一个趋利而别的家伙”、“狠斗私心一闪念”、“《论语》中高亢的美声名句”、“面临身份符号的严重破产”、“不是什么理想和信念作崇”、“在旗帜……领袖画像所组成的严重气氛下”、“相关经验高深莫测”、“一双双揉不得坏人坏事的眼睛”、“人人盯我,我盯人人。达则兼盯天下……盯吾幼以及人之幼”、“人性变异则使悲剧大势所趋”等等。
另,文中还有几处明显的错字,如“人间正道是苍桑”,“苍桑”应为“沧桑”;“歪瓜劣枣”,“劣”应为“裂”;“精神抖搂”,“抖搂”应为“抖擞”。
【注释】
①《鲁迅全集》(第5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2页。
②[英]罗素:《论历史》,何兆武、肖巍、张文杰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61、63页。
③袁振国、朱永新:《心理世界窥探》,江苏科学技术出版社1984年版,第35-36页。
④⑨杨伯峻:《孟子译注》,中华书局2010年第3版,第6页、第107页。
⑤谢泳:《胡适没有说过这样的话》,《新民周刊》2003年12月20日。
⑥《金蕃传习录·种薯谱合刊》,农业出版社1982年版,第185页。
⑦刘海峰:《中国科举文化》,辽宁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399-400页。⑧陈晋:《毛泽东文艺生涯》(下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749-750页。
⑩张汝伦:《诗的哲学史——张东荪咏西哲诗本事注》,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23页。
⑪赖永海:《中国佛性论》,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189-190页。
⑫萨孟武:《水浒传与中国社会》,北京出版社2005年版,第17、24页。
⑬[英]S.德雷克:《伽利略》,唐云江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164页。
⑭胡适:《胡适文存(四)》(影印本),外文出版社2013年版,第259页。
⑮钱玄同:《钱玄同文选》,四川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第61页。
⑯陈晋:《毛泽东文艺生涯》(上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48页。
⑰冯至主编:《世界散文精华(欧洲卷)》(上册),江苏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257页。
⑱《李双双——从小说到电影》,中国电影出版社1979年版,第202、206页。
※甘肃省社会科学院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