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斗士杰克·伦敦

2014-07-19 11:21何青芒丽水学院文学院浙江丽水323000
名作欣赏 2014年15期
关键词:脐带工人阶级杰克

⊙何青芒[丽水学院文学院,浙江丽水323000]

孤独斗士杰克·伦敦

⊙何青芒[丽水学院文学院,浙江丽水323000]

本文将美国作家杰克·伦敦置于存在视阈下重新解读,发现从工人阶级下层社会到资产阶级上层社会再到田园生活是杰克·伦敦自我寻求的见证。杰克·伦敦是一位孤独斗士,不断为其存在而战,为其自我身份而战,他的一生是一部存在斗争史、自我寻求史。

杰克·伦敦存在斗争自我寻求

一、引言

杰克·伦敦(1876—1916)是美国文学史上颇有争议的作家,批评界对其褒贬不一。有些谴责他为卖文字的文人,攻击他为社会主义激进派,称其有种族偏见,甚至抨击其作品粗制滥造;有些对其给予很高的评价:Duc视杰克·伦敦为“美国的高尔基”;Labor称杰克·伦敦是“美国文学史上当之无愧的‘巨人’”;Cassuto等认为杰克·伦敦是美国文学的代表人物;Perry称杰克·伦敦是“是美国的一个神话,是一位英雄人物”。虽然批评界争论不休,但如论者所言,对杰克·伦敦的认识必须“尽可能周全”。

“杰克·伦敦一生都在寻求探索生活到底是什么样的,生命的意义又是什么”,他的“生活和作品展现了他在现实和幻想之间、发现真理和否认真理之间永不停歇的斗争”。笔者认为杰克·伦敦探索生活及生命的意义,发现真理与否认真理都是其为成为一个独立的个体而进行的斗争。美国存在心理学家及人本主义心理学家罗洛·梅在其著作《人的自我寻求》中指出成为一个人“要与那些阻止他们感觉与需要的东西作斗争”,最主要的是要摆脱“母亲的束缚”;要成为一个独立的个体需“割断心理脐带”,需与母亲(社会)斗争,与自身斗争,即经受外在斗争与内在斗争。杰克·伦敦要成为一个独立的个体,必须与阻止他发展的外部力量作斗争,必须“隔断心理脐带”,必须与工人阶级下层社会作斗争。对其而言,脱离工人阶级下层社会就是罗洛·梅所说的摆脱“母亲的束缚”。摆脱工人阶级下层社会的束缚是杰克·伦敦的存在之斗争。这种斗争犹如古希腊悲剧《俄瑞斯忒斯》中主人公俄瑞斯忒斯与其母亲之斗争。杰克·伦敦的存在斗争是其自我寻求的体现。

二、被缚

杰克·伦敦出身于工人阶级家庭,是个私生子。私生子的身份使他一出生就没有“父亲”,没有“父名”。“‘父亲’只是‘父名’,是一个象征,一个‘原则’,象征着法律和权威。……儿童接受了‘父亲’的权威,就建立了自己的合法主体性”。合法主体性是一种身份归属,因此,杰克·伦敦一出生就丧失了合法主体性,缺乏身份归属感。

私生子身份是杰克·伦敦心灵的“伤疤”,是其一生的伤痛。“出生真相让杰克·伦敦非常沮丧”,他控诉道,“生活是一场皮肤赌局,我从没有半点机会……我的出生是捏造的……我天生就是来证明这场失败的赌局……”出身痛苦激发了杰克·伦敦的摆脱欲望,他将这种欲望寄予他许多作品的主人公身上。他的很多主人公,如《热爱生命》中的赶路人、《白獠牙》中的白獠牙、《野性的呼唤》中的巴克、《海狼》中的海狼拉森和范·韦顿,虽然来历不明,但他们都通过搏斗为自己赢得尊严,都是强者。“伦敦的大多数主人公,克朗代克王者,墨西哥人,南海岛民,都有一种王者气质,他们或许是理想自我概念的外延,急着想摆脱私生子身份和工人阶级出身”。这些主人公是杰克·伦敦理想自我的外化,是其摆脱卑微出身强烈欲望的再现。

除受私生子身份的束缚外,杰克·伦敦还受贫穷的束缚。他时常说“他不曾有过童年,他最早的生活记忆就是在贫穷的压迫中,这种贫穷的压迫是长期的”。贫穷是杰克·伦敦的另一个梦魇,影响了他的心理发展,使他在成名后无法再回到从前的生活中去。“青少年时期所经受的可怕的、梦魇一般的贫困生活经历在杰克·伦敦身上造成了一种恐惧心理,在他与‘深渊中的人们’之间产生了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这使他以后再也无法真正融入下层人民之中,始终与他们保持一种适度的距离”。

卑微的出身及生活的贫穷犹如两座“大山”压在杰克·伦敦心头上,同时激起他改变命运的斗志。自孩提时代起,杰克·伦敦就有“向上爬”的抱负。他在《生活对我的意义》中说:“我出生于一个工人阶级家庭……我所处的环境野蛮、粗俗、原始。我没有世界观,只有向上观。我处于社会的底层,这里的生活只有污秽及精神和肉体的不幸,因为精神和肉体都同样在挨饿和受折磨。在我头上耸立着社会大厦,我想唯一的出路是向上爬。”杰克·伦敦认为他头上的社会大厦是“人间天堂”,是“伊甸园”。在这里有“大公无私的精神,纯洁高贵的思想,敏锐理智的生活……所有的男人与女人思想崇高,言谈优美,举止文雅”。

对“伊甸园”的向往是杰克·伦敦一生的追求。他一生都在朝着这一目标奋进。为了这一目标,他一直像位斗士一样奋战在人生的战场上,这点也可以从他所赋予小说《马丁·伊登》(Martin Eden)的主人公名字为马丁·伊登(Martin Eden)看出。“Martin”的意思为“斗士”,“Eden”的意思为“伊甸园”。主人公就是一位寻找“伊甸园”的斗士,而这位斗士恰是杰克·伦敦的缩影。可以说寻找“伊甸园”是杰克·伦敦一生的主题。要爬上社会大厦——“伊甸园”,杰克·伦敦必须挣脱工人阶级下层社会的束缚,必须与工人阶级下层社会抗争。为了从社会底层爬上社会大厦——“伊甸园”,杰克·伦敦在“炼狱”里抗争,接受孟子所说的“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的考验。杰克·伦敦一生都在为摆脱生活困境、脱离社会最底层生活而战。他的生存之战即为存在之战、自我寻求之战。

三、抗争

罗洛·梅声称“当出生后脐带被割断时,婴儿就成了一个生理个体,但是除非心理脐带也适时地割断,否则他便仍然像一个被拴在父母前院栅栏上蹒跚学步的小孩,他不能离开绳子长度的范围。他的发展受到了阻碍,而且这种被放弃了的成长自由就会指向内部,使怨恨与愤怒郁积恶化”。这说明孩子虽然割断了生理脐带,但心理脐带有可能未被割断,心理脐带的保持会影响孩子的健康发展。也就是说,一个人要健康发展,成为一个独立的个体,既要割断生理脐带,也要割断心理脐带。但由于母亲与孩子的特殊关系,心理脐带难以割断,即使割断也必然会带来痛苦。

杰克·伦敦出身于工人阶级家庭,其生理母亲芙罗拉浮躁,多情善感,喜怒无常,未担当起母亲的责任,但又决定着一家的命运。芙罗拉是造成杰克·伦敦出身于工人阶级下层社会的直接原因。生理意义上的母亲芙罗拉是文化意义上的“母亲”工人阶级下层社会的符码。杰克·伦敦在工人阶级下层社会“母体”中所经历的种种不幸成为其摆脱“脐带”束缚的理由,但这种摆脱是痛苦的,虽然生理上似乎已挣脱了“母体”,但由于这种特殊的“血缘”关系,脱离“母体”的痛苦不可避免,这也正是之后杰克·伦敦跻身于资产阶级上层社会后对工人阶级下层社会有一种非常矛盾情感的原因。杰克·伦敦对于资产阶级上层社会同样有一种矛盾情感。他生理上的父亲威廉·钱尼是文化意义上的“父亲”资产阶级上层社会的符码。生理父亲实际生活中“不在场”,意味着文化意义上的“父亲”资产阶级上层社会实际也是一种“不在场”,是虚幻的,不真实的。这种不真实感在杰克·伦敦进入资产阶级上层社会后就出现在他面前。因此,杰克·伦敦与资产阶级上层社会“父亲”的认同没有实现。

脱离工人阶级下层社会“母体”是杰克·伦敦自孩提时代起的追求。起初,他“做苦力”,认为“做苦力”是爬上社会大厦,脱离工人阶级下层社会“母体”的“梯子”。他十一岁开始打零工,贴补家用。“天还未亮时,他就起来去批报纸,然后沿一定的路线派送;下学后他送另外一路……星期六他也在冰车上工作,夜间和星期日在球场立九柱戏的小柱……”十三岁小学毕业后继续送报,夜间在奥克兰的街上卖报,并且从事他所能找到的任何额外工作。十四岁进奥克兰罐头厂当童工。“他在那里每小时收入一角钱。每天最短的工作时间是十小时;有时他工作十八到二十个小时。有时一连几个星期,他从来没在十一点以前停过工。”杰克·伦敦发现做苦力不能改变自己的生存状况,他还是处于社会大厦底层,仍受制于工人阶级下层社会“母亲”,因为此时工人阶级下层社会“母亲”的地位如弗洛伊德的俄狄浦斯学说中“父亲”的地位。杰克·伦敦以前做苦力只不过是为了“取悦‘母亲’”,他实际上未得到任何能证明自己力量的东西,他没有任何安全感和力量感。他的安全感和力量感焦虑体现在精神孤独上。他说“我是西奥克兰街头帮派的一员……然而虽然我总和那些人相处在一起,我很会交际,遇到事时也能坚持自己的观点,但我从未全身心地投入。我总是很孤独,就像一位新人”。

工人阶级下层社会“母亲”对杰克·伦敦实行“阉割”,他没有具有男性力量的人的认同,他缺乏成长中男孩力量体验的源泉。作为这种力量缺乏的替代,他只有屈从于工人阶级下层社会“母亲”的威严。起初杰克·伦敦依照工人阶级下层社会“母亲”的价值标准判断自己的“存在意义”,但是艰难地度过冗长的岁月后,他对“母亲”的价值标准产生怀疑并油生恨意。“他问自己,做一个劳动畜生,是否是人生的意义……他觉得做工是可憎的,他反对做工。他想知道,当周围的青年男女心平气和地接受他们的命运时,为什么他这么厉害地憎恶做工。”虽然杰克·伦敦达到了“母亲”的期望——凭苦力承担起了家庭的重任,但内心却对“母亲”进行反抗,这种反抗表现在他对航海的渴望。他认为航海可以“逃避可憎的苦工而依然维持他的家庭”,可以让他“醉心于传奇与冒险,梦想旷野人间的旷野生活”。在航海那里,“人生是伟大的”,有“反抗精神的鼓舞,冒险传奇的颂扬”。航海是杰克·伦敦追求生命自由的一种方式,看书则是他追求灵魂自由的一种方式,因此,“在夜间,当他离开舵轮时,当全舱的人鼾声大作时,他就自自然然地回到另外一种生活,把一本书靠在船头的钢壁上,用一只手拿着灯芯的碟子,用另一只手翻书,读到天亮”。在经历了艰难的苦力生活及流浪生活之后,杰克·伦敦发现自己的境况并未改变,他“处在社会的底层……仍在深渊中”,他明白“生活就是生计……出卖肌肉的人将永远处于社会的底层并悲惨地死去……出卖脑力者五、六十岁时……其商品价值超越以往”,他“决定不再出卖肌肉,并成为一个脑力商贩”。

此后,杰克·伦敦开始追求知识,立志成为一个小说家。但追求知识,成为小说家对杰克·伦敦来说并不是一条坦途,因为工人阶级下层社会的贫困总在撕扯着他。他不得不经常放下手中的笔,出去干体力活维持生计。为了坚持写作,他什么活都愿意干。一方面要维持生计,抵制工人阶级下层社会的撕扯,一方面要坚持写作,杰克·伦敦面临诸多困境,但他像俄瑞斯忒斯一样,尽力“拿起武器反对无边大海般的困境”,为获得他作为一个独立个体的自由而进行积极的斗争:“他每天不断地写作十五个钟头,一天跟着一天,写成大量的论文、科学的和社会学的小册子、短篇小说、诙谐诗、无韵诗、长篇四行史诗”。

工人阶级下层社会是扼杀人潜能的专横、权威主义的象征。杰克·伦敦与工人阶级下层社会斗争的本质是其反对压制其成长与自由的权威力量的斗争。“弗洛伊德认为,父亲与儿子之间存在冲突——父亲将竭力放逐儿子,夺走他的力量,要‘阉割’他的儿子;而儿子像俄狄浦斯一样,杀死他父亲以获得他自己存在的权利。”工人阶级下层社会“母亲”就是象征权威、法律的“父亲”,她夺走杰克·伦敦的力量,“阉割”他,是杰克·伦敦成长为独立个体的阻碍。杰克·伦敦只有摆脱工人阶级下层社会“母亲”的束缚时,他才能使用自己的力量来发展作为一个人的自我。

“成为一个独立个体的斗争通常会带来相当大的焦虑,有时会带来某种真实的恐惧。那些为脱离这些束缚而进行斗争的人会经历可怕的情绪不安和冲突……当个体已经不能在先前的发展阶段中成长时,这种斗争就会以一种非常严重的形式呈现出来;而最终的脱离就会更具创伤性、更彻底。”在杰克·伦敦出卖脑力,转向写作以摆脱工人阶级下层社会时,他确实经历了焦虑与恐惧,因为他的脑力商品没有市场,他害怕又沦为出卖苦力的“劳动畜生”。为了能在文学市场站住脚,他挨饿受冻,“独自在黑暗中作战”。他大量阅读别人的作品,研究成名作家遣词造句的风格,以及他们表达情感、传递思想的有效手段等等。他“为练习流畅而写诗;为了掌握现代的笔调而读各式各样的小说”,“他研究各杂志上畅行无阻的通俗小说,找出其诀窍”,他“学习和模仿‘杂志小说’最流行的方式,研究何种主题能够进入文学市场,何种技巧风格能适合他们的目的”。

经过一系列的抗争,杰克·伦敦脱离了工人阶级下层社会,跻身于他所说的社会大厦。但当他置身其中时,幻灭随之而来。他说:“我发现上层社会的女人虽衣着鲜丽但虚伪自私……上层社会的男人虽高贵纯洁但缺乏生气……我发现我不喜欢生活在上层社会……我精神上和道德上都生病了。”上层社会并不是杰克·伦敦所追求的“伊甸园”,它其实如工人阶级下层社会一样,也是他成长为一个独立个体的阻碍。失去工人阶级下层社会“母亲”的庇护,又未被资产阶级上流社会接纳,杰克·伦敦处于矛盾痛苦之中。杰克·伦敦的幻灭感及矛盾痛苦在他的半自传体小说《马丁·伊登》主人公马丁·伊登身上得到充分体现:“当时他可以为,他们活动、生活的圈子简直是不折不扣的天堂乐园……如今……去寻找那失去的天堂乐园。他没有找到新的,如今可连那个旧的也找不到着了。”杰克·伦敦所产生的幻灭感源于他未割断的心理脐带。摆脱工人阶级下层社会只是割断了生理脐带。因此,杰克·伦敦不论是在工人阶级下层社会还是资产阶级上层社会都未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而存在,都未找到归宿感,“像马丁·伊登及沃尔夫·拉尔森一样,他感觉没有根,像抛在岩石上的种子”。

“在所有人的发展中,这种权威主义的问题逐渐地变为内在的:这个个体的成长接受了这些规则,并把它们植入了他自身之中,而他整个一生都倾向于表现得好像他仍然在与那些奴役他的原初力量作斗争。这种斗争已经变成一种内在的冲突。”“对于那些已经开始重新发现自我的成年人来说,这场战斗主要是一场内在的战斗。”在杰克·伦敦为成为一个独立的个体而作斗争的过程中,他逐渐接受了强势的工人阶级下层社会“母亲”所施加的一些规则──工人阶级下层社会文化。这些文化不断对其“自我形塑”施加影响,所以他一生看似在与工人阶级下层社会作斗争,实则是与受工人阶级文化影响形成的自我作斗争,以建立“新自我”。杰克·伦敦的“新自我”既与工人阶级下层社会有内在联系,也与资产阶级上层社会相关,是“理想自我”,它存在于天堂乐园——“伊甸园”中。杰克·伦敦最终归于田园生活。田园即他所追求的“伊甸园”,是其“理想自我”的栖息地。

四、结语

杰克·伦敦想从社会底层爬到社会大厦,即上层社会,是其身份认同的一种渴望,他担心被“阉割”,丧失话语权,因此他要得到资产阶级上层社会“父亲”的认同,获取一个“父名”。一方面是对资产阶级上层社会“父亲”认同的渴望,另一方面是对工人阶级下层社会“母亲”的“依恋”,这种矛盾心态使得杰克·伦敦永远处在“父亲—母亲”的夹缝中,“父母关系”的不和谐,影响了杰克·伦敦一生。他自己一直在为不断调和“父母关系”而斗争,他希望能找到一个“天堂”,在这个“天堂”,“父母”不再对立,他的自我不再放逐。回归田园是其调和的结果,保持自我的独立,既不受制于“母亲”,也不屈服于“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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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何青芒,丽水学院文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美国文学。

编辑:水涓E-mail:shuijuanby@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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