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雯[东北财经大学新闻传播学院,辽宁大连116025]
雌心的栖居
——读乔叶的小说《认罪书》
⊙何雯[东北财经大学新闻传播学院,辽宁大连116025]
《认罪书》是当代著名作家乔叶的最新作品,也是她目前最具深度和力度的一篇小说。小说讲述了一个从犯罪到知罪再到认罪的故事。主人公金金与在外进修的梁知相遇相识,怀孕后却遭到抛弃。为了复仇,她费尽心机嫁给了梁知的弟弟梁新,却惊讶地发现梁家曾经存在过一个和她有着相似面貌的女孩梅梅。为了解开关于梅梅的谜团,她一步步地把所有人都逼上了绝路。在这追溯的过程中,金金一直在挖掘每个人的罪,却在不知不觉间陷入了一个深渊,那就是她发现了自己身上的罪,发现真实的自己原来与其他有罪的人并无不同。在这起起伏伏的跌宕中,她最终走上了忏悔认罪的道路。
罪的主体,不管是施罪还是受罪,都是人。而人,一撇一捺,多么简单又多么复杂。我们可以迅速完成它的笔画,却很难把它写得正、写得好。人的本性是善还是恶或两者兼而有之,这争论旷古持久,作者借单姓老人之口点出人都具有隐藏的毒性,“都幸灾乐祸,都巴不得别人不如自己,都喜欢看别人的笑话,都想压人一头,都愿意欺负欺负别人,都想当领导”。这些毒性都是过度释放的欲望,是作为人性组成部分和人类本能的欲望不加节制的后果,就是这些难以启齿又难以控制的欲望催生了罪恶。
在宗教意义上,人是有原罪的。这不是说人生来就有罪行,而是指一种罪性,是人思想与行为上犯罪的根源,是各种罪恶滋生的根。这其实和欲望、和人的毒性是殊途同归的。
在《认罪书》中,几乎所有人都是有罪的。梁知有罪,他为了仕途,为了出人头地,抛弃了梅梅和他们之间的爱情,甚至亲手将梅梅推向了死亡。梁母有罪,她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为了能够嫁给梁文道,对梅好的死袖手旁观,又为了儿子的前程去算计梅梅,让她的人生演变成一场悲剧。金金也有罪,欺侮对她百般疼爱的哑巴,甚至歹毒地试图害死他;又为了报复梁知,将善良阳光的梁新拖下水,“欺瞒,哄骗,不忠,利诱”,毁掉了他的幸福和一生。他们都有罪,他们与自己的罪一起生,也一起死去了。
在梅梅自杀的那个晚上,梁知和梁新用简单而决绝的言语否定了她的一切,她的过去、她的现在、她的未来。梁知的切脉也是这种绝望:过去,他为了自己的私心,牺牲了梅梅;现在,因为自己的私情,间接害死了弟弟梁新;未来,他也无力挽救女儿安安的性命。他有罪,他知罪,他认罪,却没有办法解脱了,死是他选择的终结。金金也是,母亲和父亲相继逝世,梁新和梁知还有女儿都离她而去了,她带着那么多罪孤独地留在人世,也寻找不到任何希望。罪的重量压在她的身上,而她却背负不起了。所以,与其说她是死于偶发的癌症,不如看成是一种生命和精神上的必然。
罪是普遍存在的,但并没有被普遍认识到。人的思维具有主观性,对客观事物尤其是于己不利的事物有一种本能的反抗。每个人都以自己的逻辑来衡量人、事、物,合之则通,不合则错。就像梁母那样,她至死都不认为自己对梅好投河自尽一事袖手旁观是有罪的,“进入她逻辑的任何事物,就是得通,必须得通”。也就如金金说梁知“你最坏的地方,不是你的坏”,“而是你不敢正视你的坏”。面对自己犯下的罪过,大多数人通常只会选择逃避或者为自己辩解,或有自以为是的“赎罪”,如钟潮、梁母、梁知,又如单老的朋友疙瘩。他们都是站在利己的角度,试图以最简单的方式去弥补甚至掩盖自己的罪行。
《认罪书》也点出,只要有罪,只要愿意忏悔,我们有足够的理由,但如果不愿意,那逃避的借口更是有千千万万个。在整个社会大环境下,我们的一切行动都会和其他的人和事发生某种直接或间接的联系,具有一定程度的集体背景。就像梅好的死或者梅梅的死,许多人都要因此负责,但正是由于这个人数不止一个,这个范围不仅仅在于特定的某一个人,所以,所有参与其中的人都有理由说:我无罪,因为有罪的是这个集体,而我只是其中的一个,我一个人的力量铸不成整个罪。小说中申明提到了约翰·邓恩的《没有谁是一座孤岛》,严厉地击碎了这个借口,这个犯罪者想逍遥事外的美梦。申明还引用了一句“灾难里的一切,都是有罪的”来表明自己的观点:“面对恶行,旁观也是罪。”
而真正的认罪不在于形式,更不是为了做给别人看。就如同小说开始时提到的“真干净”与“假干净”的争论,其实作者已经借金金母亲之口给出了答案:“你洗要是为了给别人看,那就是假干净。”“只是为了自己干净。这就是真干净。”认罪不是场华丽的表演,它需要的是真心和真实。真正的认罪也不是只为了使自己得到心安,带有这种功利性是不会让你的忏悔得到救赎的。就像梁母,她说的“心安”,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生命垂危时,她接受朋友信教的劝说,将《圣经》和十字架与“天地全神”放在一起,作者以讽刺的手法显出这种“交易的虔诚”是多么可笑。正如梁知说的那样:“人如果有罪的话,是不能自己原谅自己的。”
《认罪书》探究了中国普通人的恶,也就是德国思想家汉娜·阿伦特在《艾克曼在耶路撒冷》一书中提到的“恶之平庸”的概念:当一个恶行的链条足够长,长到看不到链条全貌时,每个环节的人都有理由觉得自己很无辜。而所谓人性觉醒,是从自己隐身的集体中抽身出来,恢复成独立、完整并为自己行为负责的个人。这是“认罪书”之名的由来。作者在开篇题记中就写道:“是时候了。我要在这里认知,认证,认定,认领,认罚这些罪。”认罪,是人性的觉醒,把个人从集体中剥离开来,去审视单独的它,去拷问作为个体的它。郑州大学青年评论家李勇评价道:“对‘灵与肉’‘罪与罚’的探讨,对灵魂和信仰的触及,已经使《认罪书》进入了一个中国文学一直所不太擅长的领域。”在这意义上看来,《认罪书》具有深刻的自省气质和忏悔意识。
《文艺报》一篇名为“历史照进现实后的罪与罚”的评论说道:“非正常死亡接踵而来,使整个文字的氛围黑暗、压抑、沉重。唯一的亮光是有罪者进行自我救赎的努力。”是的,梁知是如此,他放弃了官场的前途去追求“过得越来越有人样”。金金也是如此,她给一直认为是“耻辱”而死不相认的哑巴父亲立碑,在临终前写下忏悔书。他们知罪而认罪,是人性的复活,给了我们如托尔斯泰在《复活》中创造的赎罪带来良心复活同样的感动。反省、忏悔、认罪,是善,它有着洗涤罪恶的力量,还能让千疮百孔的心灵得到一片安宁。作者在编者按中写道:“她的坟墓,在梁知和梁新之间。”这是不是也在暗示着,经历了那么多的罪与痛,金金最后还是回归了良知和良心?
当现实难寻依托的时候,文字就成了一种寄托,它“不是为了忘记,也不是为了怕忘记”,它真真实实地记录了一切。梅梅的日记是一部受罪而纠结的历史。日记很短,但也正是这份简洁才增强了它控诉的力量,每个字都是泪,每句话都是血,这本日记就是她痛苦的一生。而梁知的练字本更是一部施罪的历史,每个字都记录了他的挣扎、他的怯懦、他的自私;每个字他都隐去了一个“心”,或许不仅仅是因为害怕暴露自己的罪恶,更暗示着这个“心”有着他不能承受之重,罪是抛弃了心的悲哀。而金金的自传则是一部忏悔的历史,把自己的罪和所有人的罪彻底剖开,血淋淋地呈现。她说:“写这本书,就算是一次郑重的道歉吧。是我能够做的、最认真的道歉了。”这个过程中,应该说她是痛并快乐着的。这个时候,她是她自己的“主”,是她自己的信仰。就像书房里的《忏悔录》《随想录》《复活》,梁知和金金都把“雌心”放置在了文字里,放在了知罪且认罪之中。祝福已逝的他们能得到真正的“晚安”。
《认罪书》在《人民文学》首次刊发时,主编施战军先生评价它在叙事上做到了“内在的幽深和旁及的宽阔形成互动互映”。是的,整个作品处在不断的互动交融之中,小说采用第一人称的手法,将金金临终前的所见所闻所感与她回忆中关于罪的爱恨纠缠剪切成片段然后拼凑起来形成互动,故事情节的发展和金金的心路历程交相呼应,梅好和梅梅的秘密与金金的经历也紧紧交织在一起。《认罪书》不仅给了我们整个事件的震撼,更是给我们的心灵上了一课,它欲语而未出的话,那留下的空白,需要我们去填补,去反思。
艺术源于生活,又会给读者以启迪。如果把梅好和梅梅的悲惨人生看成是过去,把金金罪与认罪、赎罪的成长看成是现在,那么,《认罪书》则给了我们所有人未来的启示。作者说,金金是一个象征,但也是最实在的具象。小说中的每个不知罪的人,都是另一个角度的金金。金金弥留之际看到的那个女孩就是这样一个意象。现实中,也不乏“金金”的存在,可能在你我身边,甚至是我们自己。作者说:“在这个时代中,我们要有自我‘解毒’的能力。”假设人性就是披着羊皮的狼,骨子里还是有毒性的,隐藏着罪的因子。如果它蛰伏在内心,那我们能做的就是拔掉它,毁掉“罪”的源头;如果不幸它已经肆虐开来,那我们就认罪吧,销毁可能更为彻底的破坏,不要做沉默的大多数。“滑落的人世保藏向上的认知,蒙尘的生命等来清高的认领”,若是因为雄心和欲望而犯罪,那么就用“最柔软、最湿润、最原始、最干净、最宽阔、最幽微、最温暖”的“雌心”来忏悔和赎罪吧。
作者:何雯,东北财经大学新闻传播学院2011级汉语言文学专业在读本科生。
编辑:魏思思E-mail:mzxswss@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