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伦
1
初中一年级,老师让写作文《春天》。我写道:“春天的人真懒,懒得连女人的屁股都不想摸。”我是打了引号的,并说明了是引自某某大散文家的话。语文老师让我站起来读这段文字,我以为老师要表扬我!结果没等我读完,他就当着全班同学的面骂我流氓。这个语文老师是居心叵测的,要不然散文家对全世界这么写,没有人说他流氓。都说他的语言好,把猫了一冬天,在初春里慵慵懒懒醒来的人的形貌活生生地表现出来。语文老师也不说大散文家是流氓。我就这么一引,他就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把流氓这个光荣的词贴给十三岁的我。后来语文老师把班里女生的肚子弄大了,我才有些明白他的良苦用心,明白他为什么要把光荣给我,我却没法把流氓这两个字还给他。
小学三年级,我在班里数学属于天才级别。其他学校的老师来我们班上听课,数学老师在黑板上写了几道数学题,让我这天才去展示他的教学能力。家穷,系不起裤带,用根绳子穿在裤扣里结个疙瘩。裤子又朽,绳子也不牢。拿粉笔抬手写字时绳子断,裤子脱落。老师和全班同学轰堂大笑。我快速提起裤子,转过身:“笑你个笑?”
所有人更是轰堂大笑。我索性扔开手,让裤子脱落在地上……
说这些并不是要证明我小不要脸和荒诞不经。这跟我要写的小说也并无关系。我要说的是因为有那个我,我才能在九十年代从大山里的当时还听不见外面风声的小山村,带着爹娘卖空了半个多家当换得的四千多元钱,独自来到北京,才能够在这偌大的城市里忍受着生活的磨难,忍受着背井离乡的寂寞与孤独,才能在N年后与小康相遇。
我与小康相遇那是必然,一个几千公里外来的民工,一个城市里的小市民。
我虽然微不足道,还是用了几天时间才记住他。那是他已经和我在同一个快递公司上了几天班后的事。在快递行业,我和他比是资深。我已经和北京快递公司的快递员们,结束了北京城快递员骑个大二八车满城飞的历史,开创了快递公司同城分区设点,机动车传件,再由班点派送。这对北京的快递行业来说,是一个大的进步。我在快递行业进步的车轮上是出了力的。但快递行业肯定记不住我,因为我供职的快递公司太小,身份又卑微。
我供职的快递公司,小到老板每天在设在办公室的小佛堂里念经的时间,比上班的时间都多,他每天两次胆颤心惊地在佛堂里求神保佑。
公司为了省钱,上班的地点就设在马路边供路人休息的椅子上。一部调度室指挥班长的电话,七八个快递员坐在椅子上,或站着和蹲在椅子旁,胡吹乱侃,等着班长分配快件。快递员们占了马路上的椅子,行人肯定是不高兴,几乎所有的行人都瞪着眼睛从快递员身边走过。他们把眼睛瞪出毛病,或把肝气出毛病,都要怪快递员了。这些快递员都是带着田地里的泥浆,一脚就跨进文明的大都市。他们只会考虑自己,骑车时连马路都像是自己家的一样,横冲直撞,谁会去关心路人的感受。小康也就看不起这些人,远远地萎缩在最西边的椅子上。
我是不同的。我之前是饭店的厨师,能炒一手好菜。菜炒得小朋友都夸我:“叔叔,你的菜炒得真好吃,就像我妈妈炒的。”我当然不敢跟他妈交流,我在个城市几经折腾(特别是收容遣送那段际遇。)胆子小得连马路边细小的树枝都不敢折。
后来,我为了看看大学究竟是什么样子,参加了成人高考。就把炒锅炒勺丢在一边,丢掉厨师这个还算体面的职业,进入快递行业。快递行业比厨师苦累多了,风吹雨淋,特别大雪天,摔得满身雪粒那是常事。有时一个值二十元钱的快件,要从东边的通县取了送到西边的苹果园去,来回四五十公里。好处就是双休,能有时间去上成人高考补习班。
倒是如愿地考上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我更爱快递行业里的双休,能每个周末都到学校上课。
班长让我去送小康送不出去的几个件,我从东边走到西边小康的椅子旁:“班长让你把送不出去的快件给我。”
小康从公司发的脏兮兮的快递包里,取出几个弄脏了信封的快件,往椅子上一扔:“这他妈的在什么地方,我找了一上午都找不到,我他妈的怀疑根本就没有这个地方,我就这儿的。”
我不知道他说哪个地方?一共五个快件,五个地址。我拿起快件一看:班长真是够照顾他的,五个快件的地址差不多都挨着,不算远,如果顺利,最多也就四十多分钟。一个快件不算底薪提成一块五毛钱,这七块五毛钱挣得相对轻松。
我指着快件上的地址对他说:“都挨在一块儿呢,上面还有电话……”
“电话一分钟三毛多钱,我他妈的送一个件挣多少钱?”他拿着一部缠着透明胶布的小灵通比划。
我送了这几个件回来,他吃过饭,嘴角挂着炒饼渣,回到椅子上。把头几乎插在两腿中,用不干净的棉衣领捂着脖子和半个长脸。
班长理了几个件大声叫他,叫了两遍,他才慢悠悠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慢悠悠地走过来,接了快件,小眼睛透过厚厚的眼镜片,打量快件上的地址:“这他妈的都在什么地方?”
班长指着坐在椅子上休息的我:“你问问他!”
他看了我一眼,没迈步也没吭声,我只好收起行业老人的架子,走到他跟前,从他手里拿过快件看地址。告诉他每个快件的地址在什么地方,告诉他怎么送能顺路省力。
下午快下班时,他又背着两个快件回来了。把两个快件往班长坐的椅子上一扔:“这地方我他妈的找不着。”
现在就我一个闲人,班长把这两个快件给我。一天几次与他接触,我不得不打量他:清瘦的脸颊,躲在眼镜片后面不敢看人的眼睛。长而脏乱的头发棵里密密麻麻的头皮屑,棉衣里套着件文化衫,土黄色的裤子,脚上一双大旅游鞋,手上裸露的青筋。
2
椅子沿着马路有三排,每排隔成五个座位,排与排之间隔了一百米左右。我们上班的地点,就是街边最东边的一排椅子。这排椅子对面有一个晃动着女人大腿和胸部的发廊,发廊有内间,每天都有戴墨镜的男人出入。
没事时,小康也不跟其它快递员坐在这里,他一个人缩着脖子,抱着手坐在最西边的椅子,时不时地站起来,踱着碎步仰望天空。
我为了避开其他快递员的吵闹,没事就坐在中间这排椅子上,偷空看看书。小康一天挪一点,几天后的中午,挪到了我跟前。他掀起我正在看的《西西弗的神话》,哼了一下:“你还看这东西呢?……你他妈的看得懂吗?”
我看了一眼他恶心的外表,我比你大最少N岁呢!还是行里的老人,还是北师大的学生,虽然是夜大。是不是大地方的人生来就有歧视小地方人的习惯?他没有感觉到我的恶心,带着“他妈的”这几个字眼给我聊起了荒诞和存在。
“你看书就要看《诸世纪》,这才是最伟大的书,它不仅寓言了‘九一一,而且寓言了二零一二世界末日,哈!哈!哈!看书还有他妈的什么用?到时候世界在一瞬间中毁灭,看什么都没有用,我最希望世界末日发生,到时全他妈的都一样。”
他请我喝啤酒实属意外,北京的夏天热得蒸笼似的,除了冰镇啤酒,喝什么都不解渴。今天快件少,人更显得懒。我走进小吃店时,小康已经喝完一瓶,第二瓶也打开。酒让他来了邪性,非得要请我陪他喝一瓶,并加了盘煮花生米,加了份凉拌黄瓜。他边吃边喝,一碗刀削面吃了半碗“你他妈的还吃主食吗?我帮你要一份?”
我不置可否,他对小店老板嚷开了:“再来一碗削面,不放豆芽,多放点青菜。”然后转过头对着我说:“青菜才他妈的多少钱一斤?面粉才多少钱一斤?他刀削面卖他妈的五块钱一碗?”
他猛喝了口啤酒又冲我说:“这外地人就是他妈的奸,一点道德也没有。”我也是外地人,但贪了他一瓶啤酒和其它,我还能说什么?他也不理会我,抬起啤酒又喝了一口。
他的第二瓶啤酒快喝完了,有了些醉意,手上血脉膨胀,脸上放着霉暗的光,红着眼睛瞪我:“你打过架吗?我就他妈的打过。上初三时候,我和两个同学在过街天桥上教训一个脏兮兮的女乞丐。我们把她蹬倒,用脚踩她的肚子,踩她的头。然后用纸包着手,拉着她的脚在天桥上来回拖。他妈的,她除了用可怜兮兮的眼睛呆呆地看着我们,什么都不会说。看着她的可怜样,真他妈过瘾。我们还把她行乞的瓷缸扔到天桥下的马路上,看着瓷缸被过往的车辗来辗去真是快意。”
我把他的英雄事迹听进去,漫不经心地吃着刀削面,眼睛看着刀削面上的面粉,面粉上的麦粒、麦粒上的麦苗、麦苗中那个挽着裤脚腿上带泥的农妇,没准就是那个女乞丐,我觉得阵阵恶心。
我决定这顿饭钱怎么也要由我给,吃完东西我抢着付了钱,他把钱往桌子上一拍:“老板,他妈的收我的,说好了请他的。”老板只好把手中的钱还给我。
我决定找个机会回请给他,少与他交往。他却一有空就来我跟前,莫明其妙的说出莫明其妙的话。话虽然莫明其妙,但都是经过他来回思考。比如他说现在中国社会最大的弊病,就是执政者把人们的物欲抬得太高,所有人都想住大房子,开好车子,资源就那么多,人不穷凶极恶才怪;比如他说如果中国人要幸福,就得让汽车的数量回到九十年代初,等等。我在快递公司如同在思想的荒漠上,难得有人跟我交流,就努力把他的话听些进去。
他把他家四代都向我和盘托出:他祖籍在孔孟之乡,爷爷带着大红花当兵来到这个城市没多久,全国便无太大战事。爷爷在部队呆了几年,被赶出部队,安排在这个城市的供销社。对于爷爷被赶出部队有两个版本:一个是部队让他到草原上卖布,他却不会算账,整尺整丈的还可以,几尺几寸的他脑子就蒙。后来部队就把他打发到供销社;另一个版本是说他和副师长老婆不清不白,副师长是泥脚杆出身,妻子是四十年代的大学生,比他小好几岁,两人有着质的差异,生活越久,她越觉得师长粗俗。(小康的爷爷是读过书的,小时候他父亲用马驮着粮食,用绳子捆着他把他送到学校,他逃回来后他父亲又用绳子把他捆了送到学校,直到父亲不准捆儿子为止。不知道他学到了些什么?他能写一手好毛笔字是真的。他老年回到农村老家,不管是哪家红白喜事都找他写对联。)副师长开着吉普车把狼、鹿等猎物追得团团转,他那年轻的老婆就把小康爷爷勾到屋里。小康说他相信第一种说法,但更愿意听第二种说法。
小康生长在农村的父亲长大了,爷爷就提前退休,让小康的父亲顶替了自己的班。小康的父亲成了城里人,小康也就成城里人。小康的母亲是个城里姑娘,小康从记事起,就没看见她健康过一天,现在头都快秃了,身体臃肿,语言琐碎。小康记得母亲很早就羞于见人,整天藏在家里,给她抓药的事就落在自己身上。有时烦了,母亲再让他抓药,他就嚷了:“吃他妈的什么药,吃了也好不了。”
父亲身材瘦小,小康的身体也瘦弱,但小康坚持认为这不是遗传,是自己从小生气生的,要不怎么二十多岁才开始长胡子?长也不好好长,稀稀落落的几根,留也不是,舍也不是。父亲继承了孔孟之乡的家教,凡事讲规矩,小康讨厌这些规矩,时不时与规矩唱反调,挨打的事就一直蔓延到初三。父亲日夜盼望着不可能成龙的小康成龙,这就形成了小康的另一个观点:父母他妈的都是自私的,教育儿女,无非满足自己望子成龙的私欲罢了,无非是想让孩子完成他们完成不了的心愿罢了。
小康母亲的亲戚,从来就看不起城市孤影般的父亲,小康也觉得他们看不起自己,仿佛所有亲戚都可以对小康一家的生活指手画脚。父亲有一次实在控制不住,跟大舅吵了一架,大舅就和小康父亲断绝了关系,母亲后家的多数亲戚,也就和小康父亲断绝了关系。小康有时恨他们,有时高兴,从来就没有觉得自己和他们有什么关系,现在多好啊!
大舅家每次过年过节,都把母亲接走,小康不屑去他们家,家里就剩父亲和自己。因为学习不好,成不了龙,加上小康反对规矩,父亲就讨厌他。母亲在家,还可以调节一下,母亲被接走,过节就像过堂,小康和父亲经常干架,这使他更恨大舅。
3
小康带着我骑车来到这座小山上。这之所以称作山,是因为这个城市少山。山小,掩在高楼里,多数人不知道山的存在。小山长条形,成卧状,也有高低起伏之势。山的西面是一条铁路,日夜跑着火车。
初夏的夜晚,虫子声此起彼伏,掩盖着小山上偷情的人们的交谈、接吻,掩盖着悉索声。小康扶了一下眼镜说:“我他妈的早就想女人了,女人可以在一起,甚至也可以结婚,但只是做爱,就不负责任,跟性保姆差不多。还有,结婚可以,绝对不能有后代,人类多苦呀,一懂事就活在焦虑中,加上被污染的环境,用滥了的抗生素,谁忍心生孩子让他出来受罪?”
他现在的家,在小山东北面大约五、六公里处,一个不大的村庄西边,两排房子中的一个小院。小院里四间简易的平房,这原来是他父亲单位的宿舍,单位倒闭后,闲置了几年。前不久,小康怂恿着全家,搬到小院。
小康家在东二环边上有房,他执意要住在这里,一是城里的房子租出去,有一笔不小的收入,二是他嫌那地方太嘈杂,恶心那地方,那地方天空太小,灰蒙蒙,很难看见天上的星星,不像这里,一抬头就有大片天空和相对安静的环境。
小康恶心那地方,不光恶心他舅舅和母亲家的亲戚,还恶心他所的有熟人。在他看来,从年老的外婆到年少的小辈,没一个不让他恶心,还有那些认识的不认识的,过好自己的日子就得了,偏要那么多事,还要打招呼,还要问这问那,都他妈没事闲的。
找星星是他大学快毕业时养成的习惯,只要父亲逼迫他找工作,他就到空旷的地方找星星,并且找得是那么认真,那么执着,像是找星星对他的人生有多么重大的意义,或者他能成为“找星星的孩子”。
找星星的日子,他常常忘记吃饭,让母亲一个人坐在饭桌上等他。回家后他用最快的速度吃完饭,然后就钻进自己的屋里玩游戏。
小康看透生死是在这座小山上,大学毕业后为释放一下就业的压力,他大清早地骑着自行车乱窜。找到这座小山,他如获珍宝,站在山顶能看到更加宽广的天空,看见更多的星星。小康也就是在这里通过“光年”的时间概念悟透生死,悟透生命的无意义:人类活动的过程是一个无限自我证明的过程,也是一个走向自我毁灭的过程;活着本身就是一种贪婪的掠夺,是无限制的自我堕落,因为人类自身所带有的自私密码注定了人类的特性。
为了找星星,小康卖了一个望远镜,卖了一份星象图。时间长了,小康能根椐星象图找到很多星象的位置,能叫出很多星象的名字。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正对这些星象感兴趣。但他确实带着我去了两次天文博物馆。
我不知道他今晚为什么带我来这小山,我从小就喜欢山水,也就喜欢今晚。小康如同一个资深的导游,喋喋不休地给我讲着小山上树木、昆虫。确实是有几只叫不出名的虫子在树上鸣叫。接着小康把我的目光和思唯引向天空,给我介绍各种星座。我说现代科技谋杀了天空的神秘,谋杀了人类千万年的感性,天空再不会有感情,再不会有寄托。他哼了一声:“宇宙的秘密?人类现在最多能够知道百分之零点几,就说时间,有谁能够对它进行解释?再说空间,人类什么时候才能抵达银河系的边缘?等我明天把《时间之秘》和《抵达宇宙之迷》给你。我最相信外星人的存在,要不然你说‘麦田怪圈是怎么形成的?还有玛雅文明,竟然一夜间消失。他们那个文明,是独立于东方西方的另一个文明。听说他们的数学特别的好,只要用五个数字符就能表示所有的数。”
我用最大的幻想沉浸在他的叙述里,他突然问我张义和这人怎么样?张义和是我们班上的快递员,手上戴个假大钻戒,一部两千多的大屏幕手机,随身听,耳脉等。他进入快递行业还比我早两年,他说过一句特别的话:“一个人的手机能体现一个人的身份和意识。”
“你怎么想起来问他?”
“他妈的问你呢?你觉得他怎么样?”
“我觉得干活还行,取件送件挺快的,就有点爱较劲。有次他给一座大厦里的一家公司送快递,大厦保安不让他坐客梯,让他转到大厦后面坐体贴梯。因为快递员的衣着和身上的味道,在电梯里会引起这些高级大厦里的男女们反感。他就和保安叫劲,问保安‘我是人是货?保安自然回答不上来,他就往客梯里闯,保安把他从客梯里揪出来,他就报了110。并直接打电话,让收件人自己下来取件,硬是折腾了保安一下午,他的话有些不靠谱。”
“我也是这么认为,他妈的这人,哼!”
“怎么了?”
“他说只要我出五千块钱,他保证能帮我卸人一条腿或者一只胳膊,不管是我大舅的,还是我小学语文老师的,或者德和快递公司王经理的,我对他们是有仇。我大舅就不用说了,我小学那语文八婆多狠呀!背不完书不让回家吃饭,做不完课堂作业改不完错,不让吃饭,听写错一个字或者一个拼音,改一行,错两个改四行,以此类推。有时候写字写得整个人都麻木。我上小学时对她比猫见老鼠还怕,尿急都不敢说。我觉得我这一身的病,都是她给造下的,特别是胃病。他妈的,我觉得中国的教育不是教育孩子,是满足学校和老师的功利。我大舅是我的第一个噩梦,她是我的第二个,德和快递公司王经理是第三个。”
小康在德和快递公司上过班,那是他人生的第一份工作,因为路线不熟,加之生手,班长只给他些不急的和边远的件,想让他先熟悉熟悉。他就认为班长对他不公。干没几天,就跟经理提出辞职。经理让他写辞职申请。他说我写他妈的什么呀?就这一破快递公司,还用得着写辞职申请?第二天就不去上班了,结果公司只发了他二百块钱。
“我他妈的二十多天就值二百块钱?我一天就十块钱都不到?不算其它了,吃饭都不够,还打那么多电话。你说我那段时间多累?有一天都下午七点多了,王经理那孙子,还让我去送一个快件。说这个快件是广告公司的样图,别人着急要,就算夜里十二点钟也得送过去。收件公司在北蜂窝那面,我晚上回到家,都十一点多钟了。送完件往回走,一个人在路上骑着车,直想哭。我他妈的真想骑着从阜成门桥上冲下河去,你说张义和这人靠不靠谱?”
我重申了对这人的看法。他道:“我也是觉得他不靠谱,不过听他说话挺快意,解气。”
“你带我来这里就是跟我说这事?”
“你还指望我跟你说什么?”
第二天,他送给了我几张关于宇宙的光盘。
我们算是朋友了,但是他心里一直瞧不起我,还直言不讳:你他妈的什么人呀?租住在一间小破屋子里,还娶媳妇?还生孩子?一家人挤在一间破屋子里。你还他妈的成天看书?这跟他妈的神经病有什么区别?
小康特别爱惜自己的身体,年轻轻的,别人向他介绍“蚁力神”,比我还穷的他就买蚁力神。后来觉得酒会对大脑带来损伤,就把酒断了。他来过我租住的“家”一次,我租住的地方,厕所是村里的公用厕所,由一个智障男人打扫。他高兴时去扫一下,不高兴时,躲在荫凉处,用缺牙叼支烟,看路过女人的屁股和胸部。看见肉露得多的和丰满的,就呵呵呵地笑。厕所自然就脏,臭味散发得很远。小康上厕所时,紧紧捏着鼻子,上完厕所后,跑到村西边的那片小树林里,吐了好大一会儿。他回来后对我说:“以后再不上你这儿了,上你这厕所的人早晚准得肺癌。”这就让我想不到会收到他的绝笔短信。
4
我晚上十一点多钟收他要与世长辞的短信。他要自杀的地方,离他现在的家不远处,在一个桥上,离我的住处也不远。他在短信里告诉我,他在桥上徘徊了很长时间,才决定从桥上跳下去,在跳下去之前,给我发了短信。
妻子女儿已经在我旁边的床上睡着了,我正爬在电脑上沉思诗句。他的短信把我从情感的流动里拉回现实。我匆匆忙忙拨打他的电话,匆匆忙忙穿上外衣,往桥上跑。他从快递公司辞工后有一段时间了,我边跑边想着他说的话:快递这工作最适合他,自由,又没他妈的什么压力。他辞工时说的却截然不同,他说他觉得自己一个大学专科生,和这帮不识几个字的人一起,干这简单的工作,对他就是一种虐待。他到快递公司,是父亲逼迫他找工作逼迫得太紧。
我小跑到桥上时,小康爬护栏上,眼睛盯着桥下面流动的污水。我赶紧跑过去拽他。他用力地拨我的手:“你他妈的放开我……”从路灯的光亮中,我看到他嘴角流着奸笑,但猜不出他笑的内容。
所有的小吃店都关门了,小卖铺还亮着灯。我拉着他到小卖铺,买了四瓶碑酒、一袋花生米、一袋泡凤爪、一袋卤鸡蛋。然后把他拉到村西边的小树林里。
除了旁边马路上一辆辆地过着汽车,树林很静。生活不如意,三十多岁了一事无成,不管是回忆或者向往,都觉得自己轻贱。身边有一个要与生命诀别的人,心里更闷得慌,但愿能借这瓶酒做些发泄。
小康对我买的酒却不领情:“什么他妈的心情不好就要喝酒?不跟你说过戒了吗?借酒消愁,那是傻×才干的事儿。”
他不喝,倒是陪着我这个傻×,时而走动,时而仰天叹息。他的话多数还是关于宇宙,时而带上点人生和宗教。我喝了两瓶,他冲我嚷道:“你他妈的还真能喝,我真想不明白你,你他妈的一个外地人,为什么就不比我痛苦?还喝得下去?赶紧喝,都一点多了,我得回去,我家的灯还亮着,我家大人还在等我回去。”
他不让我送他回去,我也不想去看他家的灯还亮没亮着。他要自杀的原因已经告诉我:他从快递公司辞职后,在家里轻松一段时间,吃饭时又开始看父亲的脸色,只好在网上投了简历。一个广告公司打电话让他去面试,电话里小姐声音很甜,让他做了很多幻想。以至他跟父亲粗声道:“你放心,我他妈的也是有能力的人。”
面试是下午两点,小康穿了套西装,尽量人模人样地来到公司。前台小姐冷冷地给了他一张职位申请表。小康把表填好交给前台,前台电话通知给他打电话的小姐。给他打电话的小姐戴副深度眼镜,踩着规矩的脚步,从前台后的屏风出来。人长得很漂亮,只是冷冷的,像一具会走动的机器。她看了看小康填好的表,给了小康一张纸,要小康把纸上的三段中文翻译成英文。小康一看三段中文就懵了,让他认完上面的汉字还行,翻译成英文,那是要杀人。他看着纸发了一阵愣,躲着她的眼睛慌张:“你给我打电话时,也没说要翻译?”
她冷冷的:“对不起先生,这是我们的规定。”小康想什么狗屁的规定?你真有能耐把公司开到外国去,他说:“我翻译不了。”
“那先生对不起,只好我们以后再合作了。”这具美丽的机器收过小康手中的纸,面无表情地从走出来的地方走了回去。
小康逃似的离开那家公司,这是他大学毕业后第一次到大厦里的公司应聘。走出大厦,小康感觉受了莫大的侮辱,想哭,愤怒,想发泄,但找不到发泄的对象,也不知道往哪走。面对人群,车流,马路,高楼大厦,小康感觉自己是那么小,那么弱,就像每时每刻都会被什么东西轻而易举地吞噬了。
小康坐上了开往自家方向的车,下车后没有回家,找个小吃店吃点东西,来到小山上,在小山上来回踱一阵,走到山顶,再往南边一点的草地上,双手抱头躺下。远处灯火明灭,空气中夹杂着人们忙碌的声音。小康心里骂一句:忙他妈的什么呀?忙有用吗?
小康扭头看见一辆列车开过来,他就想那开车的人,造车的人,想那些身材形貌各异的各色男女。他们下班之后就是吃饭,做爱睡觉。小康想他们的父母,生他们时一定很可笑。然后他们可笑地长大,可笑地工作,可笑地生儿育女。现在的人,活着除了可笑,肯定没有什么意义。按别人规定好的时间上下班,看别人让你看的电视,乘坐别人规定了路线的公交车,在别人留给你的十字路口等待。
小康真想不出来,有没有一样东西完完全全属于自己,包括身上穿的这套西装。他讨厌穿西装,死死板板的。他在地上打了两个滚,算是对这套折腾了他一天的西装做出报复。凭什么应聘也像电脑软件一样提前规定好程序?人都活在了物的规定里,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不过人也就是物。人早晚不他妈的都得死吗?死让小康就想到自杀,他觉得这是一件好事,一劳永逸。
小康琢磨了很多结束自己二十几岁生命的方法。最后,小康来到离家不远的桥上。站在桥上,夸张一点,小康觉得能看到自家的灯光。光肯定是延续向上的,只不过是被别的东西给消融了。桥与家直线距离应该是两百五十米到三百米。
他告诉我,他最终没有从桥上跳下去的理由:他要做的几件大事还没做,一是报复他大舅,二是报复小学老师,三是报复德和快递公司的经理。
很多天后,他打电话告诉我,他到一家超市做理货员,工资不高,但买五险,买五险就挺好。他说公司不买保险,就像雇佣奴隶。国家明文规定,所有企业必须给员工买保险,但规定与现实的距离之大,是我这个民族的通病,我只好成了奴隶,心甘情愿地做奴隶。
他约我去打过几次篮球,这我倒要感谢他,没有他,我走不进这个城市的篮球场。他还介绍我认识了学佛的方言,方言学佛,把老婆孩子都学丢了,依旧深陷其中。方言说,老婆孩子跟别人也好,这是佛说的给予及布施。
他带我去林地,看别人迁坟时留下的棺木和大个大个的墓穴。我心里不舒服,又是在晚上,淡淡的月光下,阴森森的,他还不停地跟我探讨关于灵异鬼魂的事。他说,他想考证一下这些东西的真实性,一个人不敢来,就拽上我。
他又一次发短信和我告别,他要与世长辞的地点还是在那座桥上。也是我把他拉离桥。这次我不那么急了,也没有去小卖铺买酒和吃的。我陪他顺着那条污水河往下走。
他这次自杀是因为女人,没有刻骨铭心,没有生离死别,小康对她只有冷笑和鄙视。小康的父亲早对小康心灰意冷,只好把希望转移到传宗接代上,一直催他娶妻生子,他一直与父亲对抗。小康的父亲再次厚着脸皮,托人给小康介绍了个姑娘,小康父亲看了介绍人递过来的照片,心里对她挺满意,给了小康一千元钱让他去与姑娘见面。
小康和姑娘见面地点,在团结湖公园大门口。姑娘长得还行,挺健康的。她的短袖衣衫加上紧身裤子,把个身子的凸凹展现无余,勾起了小康不少欲望。小康在公园门口的饭店里,请姑娘吃了饭,饭后给姑娘买了水,雪糕。从吃饭到走进公园,小康都挺高兴。进了公园,因为是周末,游人很多。小康越走越觉得不对劲,他妈的这女人,胃里还消化着自己买来的食物,口里吃着自己买的雪糕,瞅着的却是公园里的俊男亮仔和那些穿戴名贵带小孩来公园玩的中年男士。还主动过去逗他们的孩子,主动跟他们搭腔,向他们展示着容貌及身段。
小康越走越觉得憋屈,像吃了苍蝇似的难受,真想找块砖头,把公园水池里的金鱼打死几条,或去折断一根粗大的柳树枝。小康看了看自己瘦弱的胳膊,看了看强壮的保安,不敢下手。后来,小康所有的念头都集中在怎么把中午吃饭和买雪糕的钱从她身上弄出来。
小康咬牙忍耐着,开始佩服自己的忍受力。下午五点,小康提议去吃饭,在小康的热情邀请下,姑娘跟小康走进饭店。饭店工作人员刚刚上班,对他们过早地来打搅很不高兴。小康不管这些,小康看着价钱点了几道贵菜,把菜谱还给服务员。让服务员给他们泡了茶,两人边喝茶边等菜,菜上得差不多了,小康借口出门打电话和姑娘玩了全消失。消失后的小康,心里无比痛快,心想,她一辈子都得记住这事了,一辈子都得记住自己,就让她记住,让她难受一辈子。
姑娘不饶人,打电话叫介绍人打车来饭店,用语言把小康糟蹋得体无完肤。介绍人找小康父亲,话说得婉转,还是差点没把小康父亲气死。气极了的父亲表面上没事似的,但好多天不看小康一眼,不跟小康说一句话。
这天吃晚饭,喝了几口酒的父亲,目光浑浊地盯着小康:“你这辈子就不结婚了?”
白天帮收银员收钱收到张百元假钱,小康装着一肚子的气:“还结他妈的什么婚呀?我妈跟你都快六十了还闹离婚。”父亲抬手给了他一耳光。都这么大了父亲还打自己?可他没有把耳光还给父亲的勇气,就选择从桥上跳下去。
那段时间,小康诉说他对生活失望的短信特别频繁。这天晚上,他又给我发绝笔短信时,我去同事家给同事过生日去了,走时忘了带手机,夜很深了才回家。看到他的短信,我给他拨了过去,电话一响他就挂了。我还是去桥上巡了一圈,没他的影子,我再给他拨电话已关机。
以后他就不再给我发短信,不给我打电话。给他发短信他不回,给他打电话,电话一响他就挂了。
我想,我们俩也该结束,他却又给我打来电话,问我跟不跟他们去什刹海放生。他说,他同方言他们一帮居士去。我对佛教的事不是很感兴趣。特别是劳民伤财大修佛身,但觉得还是应该去看看,难得他还记着我。又正好是周末,学校也正在放假。
放生的时间是中午,“生”是几条鱼和几只金钱龟。是老板花了钱买的生,并捐赠了佛事由他们去放。老板是他们行业圈里提得上号的人。我就莫名其妙了,老板开的是饭店连锁,饭店每天都要杀不少东西,他做生意也心狠手辣,放了这几个小东西,就能消除他的罪过?放完生回来,方言有事,没跟我们同路。小康的话特别多,像是要把与我断交后所有的话说完。在公交车上喋喋不休地说,下了公交车走路时还说,说放生的意义及其它。他说放生就是好,在仪式中能让人进入一种无我的虚静。
趁着他心情好,跟他解释了那次他给我发绝笔短信,我没有立即给他回的原因。我本打算就这个机会向他道歉,他一听就炸起来:“你们外地人就是他妈的不可交,连那种短信都不回,这是做人最起码的东西。我还以为他说完就要扭头就走了,但他没有走,还向我解释了那晚上没有自杀的原因。他说那次没有自杀,是因为那晚有一场很精彩的球赛要直播,好几个熟悉的球星要出场,看完球赛就把自杀的事忘了。
他说,他现在又陷入困惑,从超市辞工了。他觉得上这样的班没意思,成天面对货物,上架,下架,有时还得帮忙收钱,收了假钱还得自己负责。做这样那样的记录,烦都快要烦死了,脑子在这里越来越不够用。上班还好,一失业,他父亲对他又恢复了不冷不热的态度。所以,他今天来放生,也就是找点事做,躲着他父亲。
我的学业最终也没有在北师大完成,因为其他原因转学回了云南。
临回家前,我们俩在小饭馆里聚了聚。小康没有表示挽留的意思:“你早该回家了,来这干吗呢?来找罪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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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家后与小康失去了一段时间联系,我想人走茶凉。他却在一个节日里给我寄了两盒北京特产,几本书,并告诉我他现在在城市管理局下属的一部门工作。工作很轻松,每天骑车到所辖片区转一圈,发现有违章的东西拍拍照,把照片传回单位。他告诉我他从来都没有想到过会有如此轻松、如此快意的工作。
传说中的“2012”这天,早上我还没醒,他就给我打来电话,询问我有事没事?我告诉他我这里没事,他说他那里也没事。他说世界末日让他感到挺失望的,白白期盼了这多年。他说他一夜没睡,就等着看那惊人的时刻到来,结果又白等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