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可君
他是汉语的苗裔,在诗人茱萸自己的遗传学笔记上,他是遗腹子,诗神的遗腹子,他自信被命运所拣选,有此被拣选的自我确认,诗歌的志业浩淼而悠远,机心也倾倒。有此自觉,决定了茱萸歌写作的唯美典雅向度,让李商隐、曹丕与阮籍等文士墨客与这个杂乱的时代同行,他们是否会言不由衷?但芬芳的比喻会甜死人,绿色的怀旧被暮色黛染,古雅的姿态再次纵逸之时,闲读与内咏,都是心气的馥郁。
现代汉语松开的喉结需要金子般的嗓音,炼金术士只能躲在心腹之中。是的,写诗总是心腹之患,古典韵文只能以腹语的方式呢喃,梵唱的轮回塑造出的心腹之语,自有它摄魂的檀香。古典韵文伴随仪式的步履,二者不可分离,言谈风姿之间,世界倾斜,帝国风骚,慵懒的气息渗透蝴蝶的芳香,长短句是以惆怅来度量的,步调和气氛甜软,隽永,那隽永永远是唯一的基调,丢失了魂魄就散尽。现代语文的散文化无疑就缺乏古典“性情的轮廓”了,茱萸要恢复这无端的闲愁,让闲愁与悼念成为仪式,尽管这会烤焦唇瓣,但却可以恢复汉语的伟大权柄,让诗人的权杖再次发芽。
在古典韵文与现代散句之间,有着无数灰色的夹层,这皱褶还有待闪耀,那韵致还待款款,深情是恩泽,柔婉是韵脚,《录鬼簿》上的绿风吹起汉字的漪澜,幻视的目光需要再次明媚起来,在前行与退步之间,就是那一转身的惆怅,踌躇与抽搐,带动几世的心念,让古典语文和现代散文双重地痉挛抖动起来,带出风雅,让庭院开花。
请为我们保留古意,古老的汉语蜗居着魂魄的牙齿,绵绵的韵律纵横语词的简洁,意象的清澈编织情调的缠绵,诗意的姿态伴随意境的柔婉,这韵律总能护住衰老的躯体,散文化的现代汉语如何再次恢复韵律的嫩舌,这几乎成为当下汉语诗歌唯一的任务。茱萸接受了这个挑战,我愿为之颔首,愿为之伴咏。
丧失了韵步,就等于丧失了风姿,现代性不就是丧失生命姿态的进程?《仪式的焦唇:2004~2013诗歌自选集》是茱萸风神的心焦,修炼孤绝的腹语术,回到母语的腹部,在再度被孕育的痛苦中,重新出生。茱萸一开始面对的是诗歌写作本身的命运,这是本元——语言层面上的写作。即如何在当代,把衰败冰雪的余温,把暮年提前的夭折,翻译为新的话语,这个自觉暴露了少年的心事,让诗歌在三重的褶皱上展开。
第一层是诗歌的元语言。这是诗歌本身的命运,诗歌竟然要接受审判,承受背叛与现代性暴力的折损,如何抵御诗歌之外的因素,成为诗歌本身的一项事业。在古典时代,诗歌的优雅音调是骨子里的战栗,不需要任何论证,因此新诗的刀锋上有着血丝,但必须让暮色更为从容抵达,以老年的荣耀期许抵御时代的贫乏。
第二层是现代语词。古典语文已经被折断,只能是折断的枝条,是无根的,丧失了生活的根基,但这些语词不再需要事件与生活的滋养,她们嫁接在心头上。心是语词的根,心之情调,心之低语,是古典诗意依存的唯一位置,在心的枝条上,现代语词开出与古典语文相似的花朵,但这需要内心的坚韧,需要年轻的心加速成熟,以至于在提前的衰老中,让修辞的法则意外归来,让闲愁和痴迷再度开花。
第三层是诗人个体生活的斜倚。诗歌的姿态是倾斜的,在无常的日常生活中,让摇曳的虚像显露,在斜坡上的犹豫不决让花朵的摇曳更为耀眼迷人。
因为有着如此三重的褶皱,茱萸的诗馥郁芬芳。
我相信茱萸是一个怀旧的绿鬼转世,这江南的绿,处子的绿,嫩尖上的绿,这芽语的衷肠让年华无比馥郁,青春的形而上学灌入诗意的骨髓,深深浅浅,蜿蜿蜒蜒,現代汉语的目光在绿影中再次幽深了,再次有了坡度。你得在一面茱萸的绿镜中回首,才可能看到语词的隐遁如何征服这个浮沉的世界,那隽永的情调如何抵御虚无的侵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