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飞
今时今日,要重燃民族自信并涵养公民心性,并在世界范围输出先进文化,何不让那熊熊的诗意,再烧她个三千年才好,全民皆诗人,便不负雅兴,不负春光。
史记、二十四史等官方口吻只讲求宏大叙事,绝口不提民间的小儿女情长,以及素人的软玉温香,这便是毛晓雯在《唐诗风物志——唐人的世俗生活》“前言”开篇所作的大概析分。虽用的是今时今日的白话文,可文采飞扬,字与字的奇妙组接,颇具浅斟低唱般的“诗感”——千年后的今人,可借着“诗”与“文”的桥接,去一窥当日盛唐的万千气象。
掩卷抬首,见窗外草长莺飞,人面桃花,满目皆是好春光。胸中蛰伏的熊熊诗兴,也如躁动的春意,蓦地,燃烧起来。“情”的最高境界不靠煽风点火,而是自内而外的精神自生。诗是浮于生活表面又停留在思想层面的文化精粹,可以吟,可以念,亦可以唱。想起日本歌手KOKIA亲自操刀的,一首具有浓郁日本古典民谣风的歌曲《春宴》,像童年记忆中母亲哼唱的歌谣,带你来到了黄昏的花海中,聆听着那温婉治愈中透出淡淡悲凉的歌声。全曲最“妖”的是两小句集体女声伴唱,声音从低声部向高声部,划出令人惊艳的弧线,似一群簇拥花而来的少女在花树下伴唱,有花神们勾魂的妖魅。民谣,不就是“可以被歌唱”的诗歌么?“不可居无花”的唐人写下了诸多花诗,这似可与日本平安时代的爱花之人彼此唱和。
一部《全唐诗》,五千首的文化断片,如李白、杜甫们的私人日记。尽管零碎不堪,可一起反光聚射,竟也可以映照出那不可一世的盛世煌煌。诗传心声,可你要听冰冷华丽宫殿里帝王那千年孤寂的一声叹息,还是要侧耳倾听长安城里那千户万户的窣窣捣衣声,才子佳人的情深意长,以及路有冻死骨的哀鸣凄唱?
按照毛晓雯的逻辑,从这些活色生香的“私人日记”里,我们足以窥赏一个政策、战争、法令之外的唐朝,而无需纠缠于官方立场和国家形象,要的不过就是,新鲜的人间烟火色。谈诗,毛晓雯却不仅仅停留在语言文本,谈的却是诗的“物理”和“文化”载体。仿佛赏画者,忽略了作为主体的小叶扁舟,注意力却集中到了载船的邈邈水波上。比如,繁华街头的“诗板”,不过是粉刷过的一面墙,却是唐人们传情达意的公共书写平台,没有身份和学历的限制,任何人可肆意涂鸦,可见社会之公平和开化;把葫芦剖开,变作“诗瓢”,投入水中,只求高山流水,有他方知音可懂;家宅中立一“诗屏”,既作装饰,也附风雅,彰显的是主人的品味内涵;唐人的公民意识足够浓烈,把个人对治国之策的看法以及建言装订成“干谒”,干预庙堂之策,间接指点一国江山,燕雀之躯却有鸿鹄之志;就连官场的选拔考试,也以诗为题……“唐朝就是一座用诗建筑起来的帝国”,脱离“文学”的层面,置入社会和生活,诗就不是文人墨客的抒情滥觞,而是广告词、打油诗、日记、名片。文字铺路,思想架桥,诗歌在唐人之间缔结起了诸多社交关系。诗是技能,也是政令、异见、法规和社会关系,更是国家软实力,是不冒火的枪炮,能不战而屈人之兵,不知当年对大唐文化心有仰慕的东瀛、高丽、安南等附属国,是不是一样为这“诗”的力量而臣服或沉醉?
诗不是诗人的专场,从女子的妆容、霓裳到与良人缔结连理之喜需要经历的“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个步骤,虽繁琐冗长,可跟一首好诗的才情需要酝酿一般,无论哪一步都充满诗情画意……诗能记载世俗生活,殊不知,反过来看,写诗本身也是世俗生活的一种。大唐已灭,诗兴难死。今时今日,要重燃民族自信并涵养公民心性,并在世界范围输出先进文化,何不让那熊熊的诗意,再烧她个三千年才好,全民皆诗人,便不负雅兴,不负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