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莹
(大连外国语大学公共外语教研部,辽宁大连116044)
艾丽丝·门罗是加拿大当代著名的女作家,也是一位杰出的短篇小说家,曾三次获得加拿大总督文学奖以及吉勒奖、英联邦作家奖、莱南文学奖和全美书评人协会奖等。2009年,她获得了布克国际文学奖,2013年,她又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门罗生于1931年,第一部作品《快乐影子之舞》出版于1968年,此时加拿大文学正处于现实主义的鼎盛时期。
后现代主义是20世纪六七十年代以来,伴随西方国家在政治、经济、科技、文化等诸方面的新变化所形成的一种新的社会文化思潮。但它并非是一个具有统一理论基础的思想流派,而是对西方20世纪60年代以来所出现的,基于对现代性进行反思与超越的所有思潮的一种统称,因此具有多元化的特征。这其中之一便是后现代主义思潮强烈地批判现代主义的同一性和整体性,崇尚差异性和相对性,在文学创作中则具体表现为语言及内容上的自相矛盾以及叙述手法上的不连贯性和随意性。70年代末,后现代主义开始影响加拿大文坛,其表现形式也独具加拿大特色,其中后现代主义自相矛盾的特征是基于加拿大特殊的历史文化的表现方式,即英、法两个民族的对立与并存,荒蛮与教化之间的对立与并存,以及荣格对立统一的矛盾观点。在这样的背景下,门罗的创作受到已经达到顶峰的加拿大现实主义的影响,但在观念和技巧上都超越了现实主义,包含很多后现代主义的特征。本文主要以《姑娘们和女人们的生活》和《你以为你是谁》两部小说为例,分析门罗如何运用摄影艺术的特点表达后现代主义的矛盾特征。
在门罗的作品以及对她的采访中,门罗多次表达出她对摄影写实主义的浓厚兴趣,很多评论家也将门罗的小说形容为如照相般地反映社会现实。摄影是工业化的产物,相比绘画而言,摄影能够更加客观、真实地反映现实。然而摄影自身也具有复杂性,即摄影师的主观性和景象的客观性以及客观条件对摄影的控制作用之间的矛盾、被拍摄事物的动态过程和照片的静态结果之间的矛盾。在摄影艺术中,摄影师的创作必须依附于机械手段,“决定性的瞬间”不但取决于摄影师的慧眼,还需要性能优良的器材。因此,照片只是在特定的技术条件下由摄影师主观选择的动态过程中的一个切片。照片越真实客观,证明摄影师越主观,这正是摄影艺术本身的内在矛盾之一。同样,摄影机固然可以准确地记录下瞬息万变的事物,但当动态的事物变成静止的照片,摄影又束缚、终止了这些事物的发展,使之成为不真实的东西。因此,摄影既证实现实,又否认现实;既尊重现实,又辱没现实。正如苏珊·桑塔格在《论摄影》中写道:“摄影机既是解毒药,又是疾病,它既利用现实,又使之陈旧过时。”在桑塔格看来,摄影艺术内部存在着矛盾。而门罗正是运用摄影艺术的内在矛盾,有目的地服务于她的后现代主义小说创作。
后现代主义创作的一个重要策略是将熟悉的东西陌生化。“陌生”一词可以追溯到亚里士多德时期。亚里士多德并没有用“陌生”的说法,而是用“惊奇”“不平常”“奇异”,“给平常的事物赋予一种不平常的气氛,这是很好的,人们喜欢被不平常的东西所打动”。而“陌生化”是俄国形式主义文论家什克洛夫斯基在其作品《作为手法的艺术》中提出的。他强调:“艺术之所以存在,就是为了使人恢复对生活的感觉,就是为了使人感受事物,使石头显出石头的质感。艺术的目的是要人感觉到事物……艺术的技巧就是使对象陌生。”可见,什克洛夫斯基分析了人们感知事物的规律,认为人们多次地感受事物后就会按照认知规律对事物机械化地理解和判断。这样久而久之,人们便会对事物毫无兴趣甚至熟视无睹。而陌生化手法的目的在于使人们对事物的感受跳出认知的束缚,唤起人们对事物的新鲜感和好奇心。什克洛夫斯基同时指出,陌生化手法在艺术形式中普遍适用,凡是有形象的地方就有陌生化手法,摄影艺术如此,文学亦然。门罗在文学作品创作中就将这一技巧运用自如。在她的小说中,我们发现人物经历了从平凡、熟悉到陌生甚至危险的过程。正如美国著名摄影家爱德华·韦斯顿的摄影,乍一看是辣椒,仔细端详却又像人体;乍一看是枯木,仔细看却又像烈火冲天。
在门罗的短篇小说《渥太华山谷》中,她这样写道:“她继续向前走就好像什么都没听到,她熟悉又高大的身影在我面前变得平凡又陌生。她越走越远,身影变得越来越模糊。其实她只不过是一直走在那条她和多迪阿姨小时候发现的小路上。”在这段描写中,母亲这个最熟悉的人,在黛儿眼里变得模糊又陌生,这预示着母亲的疾病和死亡,同时也对比了母亲年轻时的快乐和现在的脆弱不堪。在《沃克兄弟牛仔》的结尾,叙述者这样描写他的父亲,“那个午后,在车上我感到父亲的生活又回到了过去,模糊而又陌生。就像一处令人着迷的风景,当你欣赏它时,觉得自然、平凡而且亲切,但当你一转身,你难以想象的天气和距离会使它变成你永远不了解的东西。”
除了人物,门罗笔下的物体也有深层次的含义,也可以变得陌生甚至危险。同时,物体本身具有客观性,与人的主观性形成鲜明对比。在其作品《你以为你是谁》之中,当罗丝逐渐感到和继母弗洛之间的矛盾日益加剧时,她的目光锁定在破烂的釉面砖上。此时,她日常生活中熟悉的物体开始变得陌生,“那些东西不能帮她,没什么能够拯救她。它们在她的眼中变得越来越黑,毫无用处,甚至有些冷淡。罐子看上去充满恶意,釉面砖的拼图充满敌意。生活的另一面是背叛。”如同在《姑娘们和女人们的生活》中,摄影艺术被歪曲一样,在这里,日常生活被歪曲。在最后一章《摄影师》中,摄影在平凡的表面下可以创造出怪诞的效果,让人不寒而栗。“他照的相片极其怪异,让人毛孔悚然。人们看到照片中的自己老了二三十岁。中年人看到照片中的自己越来越像逝去的亲人,这让他们感到害怕。”门罗表达了艺术既具有创造性又具有依赖性的双重性,就像罗丝经常思考生活中的另一面,“当作家把本来具有复杂性质的物体写在纸上,平凡也会变得危险,像房子、椅子、衣服、盘子,甚至马路、田野和风景。”
此外,门罗笔下的主人公不但经历了由熟悉到陌生的矛盾,还会经历由陌生到熟悉的矛盾。在《姑娘们和女人们的生活》的第一章《弗莱茨路》中,作者介绍了父亲的雇工贝尼叔叔。黛儿的家住在朱比利市郊的弗莱茨路上,一个既不是城镇也不是乡村,被边缘化了的蛮荒地带。这里自然景色秀丽,乡土气息浓厚,人与自然融合在一起,相得益彰。尽管贝尼叔叔的思维方式、想法、生活习惯都十分奇怪,与多伦多的现代生活格格不入,但我们从门罗对他的描述中仍能感受到黛儿对他的仰慕与喜爱之情,“在他看来,这条河、这个灌木丛,整个沼泽都是他的,因为他比任何人都熟悉这些地方。……只有他从沼泽的这头走到过那头。……他只属于那片沼泽地。”虽然他的思想行为看似怪异,但门罗并没有把他描写为众人嘲笑鄙视的对象,相反他在黛儿家里还受到尊重,并和他共进午餐,而黛儿更把贝尼叔叔看作是精神上的始祖。贝尼叔叔象征着人与自然的和谐以及自我的回归,因此,黛儿竭力拉近与贝尼叔叔的距离,希望这样能够在他身上找到自我,就像她写的地址“本杰明·普尔先生,弗莱茨路,朱比利,瓦瓦纳什镇,安大略省,加拿大,北美,西半球,世界,太阳系,宇宙”。她把地址写得极其详细,范围层层扩大,只为她和贝尼叔叔可以同属于某一范围,由陌生变熟悉,拉近距离。在加拿大其他的后现代主义作家的作品中也可以经常看到这种由陌生到熟悉的转变。例如,在阿特伍德的《预言夫人》中,琼遇到了身穿斗篷头戴刺猬帽自称皇家刺猬的男人,她将自己笔下罗曼史小说中拜伦式英雄的角色投射到他的身上,并与他发生了婚外情。琼并不想幻想中的男人也和普通人一样,但是渐渐地,神秘的皇家刺猬在琼的眼前变为普通人恰克·布鲁斯特,幻想的破灭和前后强烈的反差让她感到惶恐不安,于是最后她绝望地喊道:“难道每个希思克利夫都是伪装的林顿吗?”
由此,我们可以把门罗的创作手法归纳为:熟悉-陌生-熟悉,正如黑格尔的辩证法思想,即:正题-反题-正题。第一步“熟悉”是指熟悉身边经常出现的人和物(正题);第二步“陌生”是指陌生化人们的新鲜感,进而反思(反题);第三步“熟悉”是指通过陌生化,对人和事物有了更高层次的理解和认识,了解人和事物的本质,是真正的熟悉(正题)。无论是从熟悉到陌生还是从陌生到熟悉,门罗娴熟运用陌生化的创作手法,其笔下的人和物总能给人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让人读过之后久久不能忘怀。
摄影作为一种定影或正在定影的形式,将连续的动态行为转化成切片式的静态画面,这一特征经常被用于后现代主义的创作。正如艾略特所写的“在旋转不息的世界的静止点上”,摄影实现了动中有静。门罗的小说《姑娘们和女人们的生活》和《你以为你是谁》在形式上就体现了这一点。它们每个篇章都有独立的故事以及完整的结构和主题,却又被同一个主人公联系在一起,因此,小说的各章更像是一个短篇故事,或者单独的照片;从整体上看,它们则构成了一种相册似的小说。当读者翻开每一页,读者看到的是孤立的、带框的故事和相片,所有这些故事和相片组合起来又表现出一种叙事的渐进性以及主题和行为的连续性,就如同长篇小说一样。例如,《姑娘们和女人们的生活》是由一系列同一主人公黛儿、同一背景朱比利以及相关故事内容所组成的小说。有人将它认定为短篇小说,因为其各篇章内容相互独立;也有人认定它为长篇小说,因为从整体上看它是一个主人公的成长故事。
同样,在具体的内容创作中,门罗也同样运用了静与动的矛盾。例如在《拼写》中,罗丝在一家养老院遇见了一位奇怪的老妇人,她总是将别人告诉她的单词拼写出来,罗丝选了两个富有意义的单词,却被老妇人把字母一个一个地拼写出来,变成了孤立的字母:
门罗将字母的静态与单词语义的动态进行对比,体现了老妇人生活的枯燥乏味和人到老年的孤独寂寞。
与许多加拿大作家一样,门罗也倾向于将摄影作为小说创作的类比事物,因此创作小说同样被看成是一种把生动的体验变成僵化的静态的行为。照片就好比纸张上的文字,是作家创作的产物,具有固定性。摄影虽有消极的意义,却被作家用作创作的代名词,主要是因为读者并非直接地阅读静态的作品,而是对其有再创作的过程。如果说现代主义小说强调创作,那么后现代主义小说则强调读者的作用。后现代主义者认为,只有通过与传统阅读相反的动态阅读,才能使存在于读者心中的瞬间重新浮现在读者的脑海里。许多加拿大作家能够自觉地意识到作品只是供人阅读的材料,只有通过读者的理解才能实现它们的价值,门罗也不例外,正如她在《姑娘们和女人们的生活》的最后一章讲述了一位摄影师成为作家的故事。
对现实主义作家而言,其中一种创作方法就是追求直接的真实性和视听记录的真实性。然而,正是这种记录以及之后的文字转换拉大了读者与叙述者之间的距离,就像桑塔格所提出的摄影矛盾一样,对真实事物的直接表现导致的与真实事物的距离。而后现代主义者认为,在某种程度上创作类似于摄影,它可以把想象形式化,而形式化的过程本身就具有由动到静的趋势。但赋予创作活力的却是读者由静到动,反向的能动阅读行为。就像我们在读门罗的小说时,从未曾见到朱比利镇上的人们和他们的生活,也未曾听到过他们说的话,我们见到的只是纸上的文字。文字虽然是静态,但在读者的阅读过程中,这些静态的文字却可以被读者激活,形成读者心中不同的想象,而非永远的一成不变。黛儿“最后没有幻想也没有自我欺骗,隔断了一切过去的错误与迷惑,严肃而又单纯地……开始了真正的生活。”从文字中读者只知道她要当作家,而对于她未来的人生道路,是否能够找到自我,是否能够树立正确的女性意识等问题,每个读者心中都有自己的想法。在读者能动的阅读行为下,静态的文字变成了读者心中黛儿不同的结局。同样,我们也从罗丝的经历中发现,她意识到她过去过于强调自己的力量而失去了生活中一些重要的东西。她承认“只有同帕特里克在一起的时候,她才是自由的,才有力量。和他离婚以后,一切都不同了”。罗丝未来会有怎样的转变,读者心中自有答案,这正是门罗的目的。生活是复杂的,作者通过后现代主义手法使生活的各个层次,各个方面跃然纸上,但最终将文字变为读者心中记忆的仍然是读者能动的再创作过程。
后现代主义具有多样性和复杂性的特征,门罗小说中主人公的生活亦是如此。门罗 以摄影艺术为灵感,利用辩证的手法,充分展现了后现代主义陌生与熟悉,静态与动态的矛盾,使其笔下的小说更加真实,为读者创造出一个既丰富又奇妙的小说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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