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体与思想:周作人早年日记中的饮馔

2014-07-16 00:39
关键词:周作人全集日记

丁 文

(中国青年政治学院中文系,北京100089)

一、引 言

提到周作人的饮馔题材散文,人们往往会很快联想起《北京的茶食》《故乡的野菜》《喝茶》等著名美文;研究者的兴趣点最先集中的也是周作人1920年代以后的文学表现、对其“生活之艺术”观念的现身说法等等,而对他早年写作中便展现出的饮馔兴味关注不够。与此同时,由于饮馔题材的闲适外表,周作人的饮馔兴味也成为人们对其指责与贬低的例证。对于这一点,周作人自己早有预感。他在1945年底,谈到世人对自己文章的普遍印象时,提出了“两种说法”:“其一是说我所写的都是谈吃茶喝酒的小品文,不是革命的,要不得。其二又说可惜少写谈吃茶喝酒的文章,却爱讲那些顾亭林所谓国家治乱之原,生民根本之计,与文学离得太远。”①周作人:《两个鬼的文章》,见钟叔河编订:《周作人散文全集》,第9卷,第644页,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两种批评意见截然相反,但均以“吃茶喝酒”为着眼点来衡量其写作,这在现代散文史上恐怕是少见的。面对同一人的文章,不同的观者为何会得出完全不同的结论?这不仅反映出人们对周作人散文的看法中存在不少矛盾,更提示我们注意:饮馔题材在其创作中或许具有超出其微末外表之外的特殊意义。

实际上,对饮馔题材的关注并非在散文创作中方才展开,而是在其早年日记(1898—1902年)里便可见端倪。并且,周作人日后在散文中不断呼应早年日记中的饮馔记载:他多次回溯其写作起点,在文章中常常援引日记中的饮馔片断;并专文评述日记中的相关内容。②周作人:《旧日记抄》,见《周作人散文全集》,第7卷,第158页。因此,要探讨知堂散文的形态变迁,不妨由饮馔入手,将早年日记作为一份独特的文本,寻觅此时段的写作究竟包含着哪些日后发展的可能性。

二、时政·人生·杂记

周作人早年日记中多涉饮馔描写,他对此有过反省:认为这种“借驹隙之光阴”而“涉笔于米盐之琐屑”的举动实在“愚甚”③周作人《秋草园日记甲叙》(甲辰十二月作),见鲁迅博物馆藏:《周作人日记》(影印本),上册,第402页,大象出版社1996年版。。然而“琐屑”片断往往保留了更多的历史细节,而我们今天也正是得以透过这些充满滋味的细节来体会这一文本所蕴含的张力。

在周作人执笔之初,恰逢近代史上酝酿着巨大变动的历史事件——戊戌变法。这位关注时事的少年则在日记中记录了他对此事件的看法。与这一风云事件同时发生的,是写作者本人正在进行着人生重要的筹备与选择:他一方面积极准备科举考试,一方面则在为是否要进入新式学堂而犹豫踯躅,这些讯息同样保存在记载了许多食物的日记中。因此,饮馔、时事、人生,三种性质不同的记载,在彼此的参差对照中形成了一种意味深长的架构。本为细枝末节的饮馔,一旦与近代历史的风云变幻、书写者的个体经历并置,则使得表面上平淡简洁的日记文本产生了耐人咀嚼的韵味。

首先,周作人对饮馔的记载往往与时政并置,其情形可分三类。一是在详叙饮馔微事之余缀入时政大事,如“田菜、蒿菜、莴苣、菠薐上市。蝇蚋出飞。《申报》被劫”①戊戌二月廿二日,见《周作人日记》,第4页。;“食蒲丝饼②“蒲丝饼”是越地“夏至祭祖”食品,制法为“青蒲子切丝、拖粉,油炠成”,见范寅:《〈越谚〉点注》,侯友兰等注,第205页,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翁协揆(同龢)休致,永不叙用③戊戌五月初三日,见《周作人日记》,第10页。;二是先交待时事之后嵌入漫不经心的饮馔微事,如“温州民毁官衙,土局拒兵劫米。桃上市”④戊戌四月十二日,见《周作人日记》,第9页。;三是内涵完全不同的两种事件交替出现,如“食蒲子,杭呼活芦,与壶卢别……报云亨利送上礼物四抬,中有珊瑚长八尺余;上送以十六抬,中珍珠朝珠一串,每粒重钱余云。吁!南瓜、丝瓜上市”⑤戊戌四月廿一日,见《周作人日记》,第9页。。

日记中的“报”指《申报》,当时身在狱中的祖父订阅《申报》,而周作人每次探视时都可读《申报》来获取时事消息,他后来回忆对此类事件的记载“大抵是从报上看来的”⑥周作人:《旧日记抄》,见《周作人散文全集》,第7卷,第159页。。由于写作者对饮馔之事的个人兴味,加上偶然得到的时事信息,使周作人在不厌其烦地书写瓜果蔬菜上市信息的同时,也为一段大历史留下了极富个人特征的存证。如此一来,其早年日记便呈现出意外的效果,甚至可以看作是一种独特的历史叙述方式。一方面是应接不暇的春夏蔬果上市讯息,另一方面则是维新派势力急转直下的时局变动:二者之间的性质、信息含量越不对称,所呈现出的书写效果便越离奇。这在写作者本身极有可能是无意的,但就日记文本来说,却制造出以微观视角窥探重大历史关节的可能性。记述极简的饮馔微事,仿佛大历史繁弦急管之后的袅袅余音,在乱象纷呈的近代变局中意外衍生出悠长情韵,令人低徊不已。而此时政事激烈震荡于庙堂之上,乡野草民却在春蔬夏果更替间漠然度日的历史实景,也体现在少年周作人的日记中。

其次,日记中又不乏将饮馔与人生选择并置记载的情形。“钱塘令陈希贤(字未详)、仁和令肖治辉(字蕴斋)考童。夜小雨……食螺”⑦戊戌二月廿七日,见《周作人日记》,第4页。;“黄鱼上市,杭呼江鱼,杭府考”⑧戊戌三月廿九日,见《周作人日记》,第6页。;“食蒜苗、甜酒酿。考步箭”⑨戊戌闰三月十六日,见《周作人日记》,第7页。,将科举讯息与饮馔微事并列,恰恰显现出写作者的性情。对前者的关注更多来自外部压力,对后者不厌其烦的记述才是个人兴趣所在。即便有科考之类的人生大事亟待周作人投入身心,一旦与“食螺”之类字句穿插重叠,文本背后的个体既焦灼早熟、又固执于个性兴趣的性格特征顿时生动鲜明起来。

戊戌年春天鲁迅即将前往南京新式学堂求学,临行前到杭州探望祖父与二弟周作人时,周作人在日记中记载:“上午豫亭兄来别,枇杷上市”⑩戊戌闰三月十三日,见《周作人日记》,第7页。,同样令人读到别样的意味。周作人或许已经朦胧意识到兄长此番“走异路、逃异地”的举动将对自己的人生选择产生示范意义,但“枇杷上市”的讯息似乎又瞬间消解了这种严肃感,仿佛人生的重要决定与季节轮回一样,不过是自然秩序当中的一个环节。在绍兴乡居的备考生活中,周作人除读书外还要承担向佃户收租的家庭责任。而几次收租活动之后紧邻的饮食记录,则使读者隐约窥见一位少年老成的周家少爷的面影:“阴。往后丁、昌安收租。佃户孟德裕处午飧,食野鸭。午舟中学算法,夜磨墨”;⑪戊戌十二月初一日,见《周作人日记》,第18页。“晨大雨。往五云门外收租。先至后丁(佃户甚劣,颇费气力,至上午始收讫);又至昌安。午飧,食鸟肉(似鸽非鸽,未识。其为蜡嘴、为水壶卢,则未可知),味不甚佳。”⑫己亥十一月二十二日,“未识”二字后圈去,见《周作人日记》,第93页。这些琐碎而生动的情境,让读者隐约窥见一位既为家计进行着种种实利盘算,又为前程刻苦攻读,同时又在乡间野味中纾解口腹之欲的平凡少年。虽然即使是佃户奉上新奇野味,也未改变他对“刁民”的恶印象;但家庭责任与个体前程所带来的人生压力或许正在不甚美味的鸟肉中得到缓解。这种通过饮馔来解压的方式或许从此成为周作人日后为人、为文的重要层面。

事实上,除了时政大事与人生选择,在周作人的日记中,作为日常书写中色泽最淡的事件,饮馔几乎与任何记载搭配都会产生浓淡相宜的效果。也就是说,饮馔往往具有对照物的特质。

例如,辛丑三月间的一则日记曾记载道:“路经轩亭口,有二人弃市,尸犹在,以草席覆之,闻系盗犯也。下午食枣糕。黄昏蚊蚋甚多,群飞成市,攒囋肌肤,挥之不去,甚为可恶。”①辛丑三月廿七日,见《周作人日记》,第226—227页。浓烈血腥的杀戮与清甜香软的枣糕形成了强烈的反差。或许当地人对于在轩亭口处决犯人已经习以为常到毫不骇怪的程度,但将看弃市与食枣糕这两幅绝不相类的图景相拼接,无疑还是给读者相当大的视觉冲击。这样的文字或许会令人想象书写者的冷漠,或许又会让人慨叹死亡与生活正是寻常人生硬币的两面。但无论如何,文本效果的增强却因为“枣糕”这一普通食品的加入,甚至会超出写作者原先的设想,令读者产生种种与原旨无关的衍生式解读。这在周作人早年日记中应该只是无心之笔,但日后重读此段日记,也许作为读者的周作人也会从这份少作中领会到衍生出来的意蕴。

可以看到,日记中的时政大事来自于《申报》的摘抄,人生的选择则更多来自长辈或兄长的期许。只有夹杂在历史和人生之间寥寥数笔、风格简淡的饮馔记载才代表了少年周作人的真正趣味,同时也蕴含了其文学与人生选择的某些可能性。

在周作人早年日记中,饮馔不仅以简约的形式点缀于时政大事与人生选择之间,有时也成为一段独立的文字,并富有特殊的情韵与立体感。在庚子三月周作人曾回忆两年前杭州春日往事,他绕开了正面叙述而专记当年祖父所述的一则轶闻:“光绪戊戌春日,余在杭。大父尝言,昔至太湖之滨,见□②笔者按:此字不清。庚子三月念四日页眉,见《周作人日记》,第128页。皆甚大,而人不食,因以青蚨十枚,易得一大盌,蒸食之,其味甚恶,气息如油。问之舟人,云系用以熬油,不可食也。今忆及亟录之于此。”③庚子三月念四日页眉,见《周作人日记》,第128页。这段话表面看来无关紧要,但可能正是因为与饮馔相关,周作人才会在对于武林旧事的诸多追忆中恰恰记录了这一段看似平淡无味的转述。更值得注意的是,这也代表了周作人日记中一种独特的饮馔书写方式。

最后,需要注意的是,周作人日记中又出现了一种新体例——“杂记”④壬寅三月初四日日记中首次出现,见《周作人日记》,第327页。。其内容大都与饮馔相关,壬寅年上半年的8则“杂记”内容多记述江南“食物蔬果”。“杂记”与日记正文的日常记载关系不大,也正因如此,其位置更独立,可以视作日记主人偶而放手尝试的文学创作:

红萝葡,大如芋头,色红如胭脂,皮甚薄,味甘。搥碎不可用力,切加秋油拌食。江南人杂以莴苣片,红绿相间,可喜。⑤壬寅三月十一日,见《周作人日记》,第328页。

江南笋甚少,淡笋毋大者,长只五、六寸,百钱得六、七支,切片同咸菜炒食,甚好。土人颇珍之。然吾乡则为常物,以菘芥蔓菁视之,每觔只须青蚨数翼。⑥壬寅三月廿二日,见《周作人日记》,第330页。

六月中,江南人买小藕切片,瀹微熟、去水,加秋油醋拌食,以为馔。色淡紫可爱,味不甚佳。⑦壬寅六月十三日,见《周作人日记》,第340页。

从这些“杂记”中隐约可以看到后来周作人散文的踪影。有意味的是,到了晚年,周作人又开始念叨起这些五十年前便写到过的萝卜、笋与藕。他在《亦报》随笔中不只一次忆及南京的萝卜⑧如《萝卜与白薯》《咬菜根》,见《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0卷,第39、878页。,多次提到藕的吃法⑨如《藕与莲花》《藕的吃法》,见《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0卷,第418页;第11卷,第153页。,并发出了“五月杨梅三月笋,为何人不住山阴”的思乡感叹⑩周作人:《杨梅与笋》,见《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0卷,第308页。。相隔半个世纪之后,周作人重新拾起了“杂记”之笔。无论从题材、篇幅还是韵味上,这些1950年代的随笔均与早年日记中的“杂记”有着一脉相承之处。

不仅在题材上相通,更有文体上的遥相呼应。周作人在五四时期提倡“美文”并进行了为数不多的创作后,很快便在三四十年代实现了文体的转向,发表了一系列“数百字的笔记小品”⑪周作人:《〈桑下丛谈〉小引》,见《周作人散文全集》,第8卷,第730,730页。。他将其称为“看书偶记”⑫周作人:《〈书房一角〉原序》,见《周作人散文全集》,第8卷,第392页。,其功用为“供杂志补白”⑬周作人:《〈桑下丛谈〉小引》,见《周作人散文全集》,第8卷,第730,730页。。从1934年出版的《夜读抄》开始至1940年代出版的散文集,集名多冠以“语录”⑭如《药堂语录》(1941年初版)。“笔记”⑮《药堂杂文》(1944年初版)最初拟名《一蒉轩笔记》。《〈药堂杂文〉序》,见《周作人散文全集》,第8卷,第807页。“杂文”等,其文章结构则是“讲一件事情,大抵多从读什么书引起,因此牵扯开去”⑯周作人:《〈风雨后谈〉序》,见《周作人散文全集》,第9卷,第10页。。虽然这一时段的写作往往被贬作“文抄公”文体,但周作人对此显然有意为之。

周作人的“笔记”“杂文”写作与古代笔记中的“杂记”有着密切关联。他在这一时期曾回顾自己四十年来作文的成绩,认为其文章“有部分的可取,近来觉得较有兴味者,乃是近于前人所作的笔记”①周作人:《〈药味集〉序》,见《周作人散文全集》,第8卷,第626页。。我们可以在周作人这些同样名为“杂记”的日记里寻觅到这一文体的源头。日记中这些“杂记”片断,对其日后“杂记”文体的开创具有启迪之功,也是令其文体开拓能够得心应手的深层原因。

三、风俗·言语·名物

在关注周作人饮馔主题的散文时,我们最先会被其散文文体的形态变化所吸引:从“美文”到“杂文”的变迁,显现出现代散文因借鉴古代笔记资源而实现的疆域拓展。与此同时,周作人自早年日记起便展露出的饮馔兴味,更成为其日后学术兴趣与思想批判的源头。1936年周作人曾提出“言语”“名物”和“风俗”②周作人:《〈绍兴儿歌述略〉序》,见《周作人散文全集》,第7卷,第180页。是他儿歌研究的三个着眼点。倘若用这三种视角来观照周作人早年日记中的饮馔书写,会发现风俗观察、语言学兴趣与名物考证也正是他切入这一话题时的三种方向。正如周作人多次提醒读者体察其“吃茶谈酒”之举背后自有其思想动因,上述三种方向,在其早年写作均可找到其萌芽形态。

首先来看“风俗”。当人们从一位十三岁少年的日记中,读到诸如菜饭、豆芽之类③戊戌二月初十日:“食菜饭”;戊戌二月廿六日:“食豆芽”,见《周作人日记》,第3、4页。极普通的食品均被当成日常生活记录时,或许会惊奇这位少年身上过早表现出来的平民气质。正是通过具体微观的饮食活动,少年周作人找到了理解成人世界的便捷途径。借助作为日常生活重要层面的饮馔,早熟的少年迅速进入了世俗人生:他以寿面④己亥十月初四日,见《周作人日记》,第73页。、糕桃⑤辛丑六月十三日,见《周作人日记》,第243页。来了解寿辰的含义,通过肉、鳊等贺礼来熟习小儿满月的“剃头”习俗⑥戊戌闰三月初一日,见《周作人日记》,第6页。。民俗礼仪以富含平民风味的饮食形态让身临其境者拥有了最为具体直观的体验。

这进一步影响了周作人的民俗观念。民俗往往与饮食息息相联,特定时令佳节也往往需伴有特定的季节食品,这在他的早年写作中表现得尤为明显。如春节前要准备年糕、小猪首、羊首等节庆、祭祖食品⑦戊戌十二月廿一日,见《周作人日记》,第26页。;大年初一清晨的拜像、贺年与食汤圆必不可少⑧己亥元旦,见《周作人日记》,第32页。直至南京求学时仍保持这一习俗,见壬寅元旦日记,见《周作人日记》,第308页。;清明时节“食艾角”⑨“艾角”即“艾饺”。庚子清明,见《周作人日记》,第121页。——一种由艾蒿的叶汁和面粉制成的糕点;端午节“饮蒲根酒”⑩庚子五月初五日,见《周作人日记》,第142页。、邻人送来“枇杷、肘子、三鲜、肉棕”四色节礼⑪戊戌五月初四日,见《周作人日记》,第10页。……这些均使少年周作人通过食俗来熟悉民俗规程。

由饮食到风俗的自然联系,使周作人观察自然的角度也发生改变。他在日记中往往将蔬菜上市与季节变化相钩连。例如“田菜、蒿菜、莴苣、菠薐上市”⑫戊戌二月廿二日,见《周作人日记》,第4页。等信息,意味着早春二月的来临;此后,罗汉豆、四季豆、茄子、豇豆相继上市⑬戊戌闰三月初二日、四月廿二日、四月三十日、五月十五日,见《周作人日记》,第7、9、10页。,标志着农历三月至五月,气候温暖湿润、万物长势蓬勃、蔬菜出产日丰。这种将日常记述与时令食品相联系的写作方式,一方面是日记体例的需要:顺次记叙时令,而蔬果上市讯息则是时序演进的形象化注脚;但另一方面,面对自然界的物候更新,周作人将注意力放在了应季食品的“上市”上,并将其视作日常书写的一项固定内容。透过他工整娟秀的笔迹,读者似乎能从字里行间嗅到一百多年前杭州菜市场飘来的扑鼻果香,看到一幅由各式饱满肥硕、色泽明艳的蔬果点染出的江南水乡的鲜活画面。少年周作人很早便体会并捕捉到了与自然界呼吸相通、却又立足凡人生活的质朴乐趣。

因此,在周作人眼中的自然界,是与人类生活交融无间的人间化自然。一草一木,一旦以入馔方式与实际生活发生联系,便令人兴味盎然。⑭如辛丑二月拾伍日:“行东郭门河沿,见丛筱中有香椿,因撷得三枚归,拌腐食之,颇觉清香可口”,见《周作人日记》,第207—208页。他后来更进一步坦言对植物的欣赏缘其实用价值:例如爱竹因其“有笋可吃”⑮周作人:《爱竹的缘故》,见《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0卷,第211页。,端午节的时令植物菖蒲则可以用“盐水制菖蒲根,以为牙疼药”⑯庚子五月初五日,见《周作人日记》,第142—143页。。少年周作人以一种深具人间气息的方式理解自然,自然在他眼中也浸染着人间气味。

然而,在将自然人间化的同时,他又并非一味沉浸在世俗趣味中:周作人的趣味既带有鲜明的世俗特色,同时又超越了一般的俗趣范畴,具有俗中蕴雅的特色。他常常兴味盎然地记述某种蔬菜的烹制方法及其鲜美滋味①如龙须菜炒肉丝、越人“以咸菜卤瀹”草紫,分别见戊戌二月初五日、庚子二月三十日,见《周作人日记》,第2—3、119页。,显现出他对凡人生活的人间烟火味颇感亲切。而统观他记述的蔬食制作方式,不外以凉拌、瀹熟、配煮、炒制为主,制法相对简便;料理方式上他也认为“大抵用盐的肴馔总比酱油好吃”②周作人:《咬菜根》,见《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0卷,第879页。;味觉偏好上他喜欢品尝食物本身的原初滋味,他称之为“真味”③周作人:《山里红》,见《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0卷,第52页。,种种偏嗜均透露出平民特色。绍兴菜的料理特点,倒与隔海的东瀛有几分相似。因此,20世纪初即东渡扶桑的周作人,并未在饮食上感到太多不习惯。他后来承认东京的饮馔特色中“用盐与清汤处却与吾乡民家相近”,例如越人的笋头熬汤正好可以用日本的“俳味”来形容,其料理方式虽有“寒乞相”却自有一种“清淡质素”的风味。④周作人:《怀东京》,见《周作人散文全集》,第7卷,第52页。

由此可见,周作人喜好的是饮食本身土膏露气未失的原味,同时又推重食品不为求饱的特性,⑤如他在《菜蔬》中提出,对纯为“做菜用的”蔬食不感兴趣,见《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1卷,第593页。其平民与文士两种趣味,生长出日后学术思路的两种方向。一是以饮馔视角作为地域文化的考察工具,如在南京求学期间以饮馔观察金陵“风土琐事”⑥周作人日记第八册“凡例”(壬寅三月四日),见《周作人日记》,第326页。,至1956年更从南北饮食差异寻绎中国最大的两个地域概念——南方与北方的差异⑦周作人:《南北的点心》,见《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2卷,第554—558页。;二是1920年代提出“生活的艺术”,提倡对于“日用必需”⑧周作人:《北京的茶食》,见《周作人散文全集》,第3卷,第377页。之外趣味的追求。

其次来看“言语”。周作人很早便表现出对方言的关注。居杭期间,他对动植物的记述,因其所居处地域的俗呼叫法与绍兴不同,他“以越俗为标准”⑨周作人:《旧日记抄》,见《周作人散文全集》,第7卷,第159页。,对方言俗称保持着高度的敏感(如表1所示)。

表1

此后,穿梭于杭州、绍兴、南京三个方言区,少年周作人保持着对方言“俗呼”的敏锐观察力,这种兴趣一直延续至晚年,⑩如《鸡蛋》《山楂与红果》,分别见《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0卷,第600页;第11卷,第402—403页。而以绍兴发音为立足点来考察各地方言是周作人的一贯方式。他对不熟悉的方言读法做了注音:如杭州方言称“虾”为“横钻”⑪戊戌二月十一日,见《周作人日记》,第3页。,称蒲子为“活芦”⑫戊戌四月廿一日,见《周作人日记》,第9页。;前者“横”字周作人将其注为“读若宛平声”,后者则特意注明发音“与壶卢别”。不仅如此,还联系古籍来印证某一“俗呼”的准确性,如石首“杭呼江鱼”,对照田汝成《西湖游览志》,查明其“亦作江鱼”⑬庚子三月初三日,见《周作人日记》,第121页。;并对饮馔之名的语源保持探究的兴趣,如“南瓜角”之“角”字,他曾特意注明“即饺之正字”⑭己亥九月念伍日,见《周作人日记》,第67页。。

晚年周作人从生活实践出发,指出中国鸟兽虫鱼之名有三套系统,即学名、古名、俗名,分别对应于近代科学、“古书”与“民间口头”。因此,他提出学者应合并参照这三套名称,以方便人们理解。①周作人:《咸鱼的名字》,见《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0卷,第590页。基于早年的学术兴趣,从五四时期开始,作为语言革命重要理论家的周作人,开始在国语与方言的对比框架中审视方言的重要性。而重视“俗语”读音问题,对方言口语持有一种通达的态度,是其延续终生的学术态度。②如周作人1951年曾著《胡豆与番茄》一文(见《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1卷,第347—348页),提出洋火、洋灯之类带有半殖民地色彩的名称不必更改,因为国力最强的汉唐时代也一样有胡豆、胡瓜等称呼。他在40年代末所作《儿童杂事诗》的自注中时常涉及这一话题。③如他在《儿童杂事诗·甲之一·新年》中“分明一只小荸荠”后注道:“荸俗语读如蒲,国语读作毘,亦是平声”。钟叔河笺释:《儿童杂事诗图笺释》,第8页,中华书局2000年版。此后他不断提出要将方言、古语、欧化语纳入国语、以“造作新名词”的改造方案,以方言来救治国语“语汇贫乏”的问题。而他所引以为据的例证,则仍是从饮馔的方言俗称中受到启发:例如北京话中的“老玉米”,“江苏称珍珠米,安徽称苞芦,东北称苞谷,河北称棒子,绍兴最特别,称为二(音腻)菽蒲……浙江别处有叫六谷的”。如果把“同一物事在各地方言”里的多种名称整理出来,“将流通最广、字面明白的作为国语,依次采录些可作为准国语的,让人采用,那么国语的字汇便可以逐渐丰富起来了”④周作人:《国语与方言》,见《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1卷,第349—350页。。为此,周作人还提出应有一套“日用万物的图说”,如“新的《日用杂字》”或“《对相杂字》”之类的工具书,以“增广我们的语汇与常识”⑤周作人:《碗的名字》,见《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2卷,第127页。。

最后来看“名物”。少年周作人喜欢观察并细述蔬果的外观形态。⑥如戊戌正月三十日在日记中描述的“紫油菜”:“味同油菜,第茎紫如茄树耳,花色黄”,见《周作人日记》,第2页。而这一将盘中餐转化成需要考辨的植物的观察角度,折射出他自幼便培养起的名物学兴趣。周氏兄弟在乡居时代均爱读陈淏子的《花镜》,周作人在杭州、绍兴、南京时期的日记中均有阅读、抄写此书的记录。由此扩展,他对诸如《评花馆月季花谱》⑦庚子五月十七日,见《周作人日记》,第144页。《随园食单》⑧辛丑四月初二日,见《周作人日记》,第228页。等涉及名物、饮馔的书籍均有涉猎。

庚子年间,章梫(即后来鲁迅小说《故乡》主人公“闰土”的父亲)送来两筐各式瓜类,引起了少年周作人的极大兴味。他在日记中详细记述了其间的种类:“西瓜、洋金瓜、青瓜、冷饭头瓜”,并详述“冷饭头瓜”“形如西瓜,一名咽煞瓜,淡而粉,不能多吃,以其味淡而饱,又能噎也”⑨庚子七月初五日,见《周作人日记》,第153页。的特性。时隔四十多年,周作人又在《儿童杂事诗·瓜》中写道:“买得乌皮香扑鼻,蒲瓜松脆亦堪夸。负他沙地殷勤意,难吃喷香呃杀瓜。”并加上注释:“冷饭头瓜,一名呃杀瓜。以其绵软、食之易噎,但可以饱。有如冷饭,故有是名。沙地种瓜人常用此以作赠物。”⑩钟叔河笺释:《儿童杂事诗图笺释》,第76页。翻检对周作人影响甚大的范寅《越谚》,“冷饭头瓜”并未被收录其间,作者只在“花草·瓜”类后注明:“越多涨沙,遍种无旷土,备极种类”⑪范寅:《〈越谚〉点注》,第240页。;连囊括了诸多越地名物的《越谚》尚且未曾收录,周作人却半生念念未忘“冷饭头瓜”,可见其对乡土植物的考辨兴趣之浓。

周作人曾记述自己同日内“食甲鱼,食苋,无恙”⑫己亥四月十三日,见《周作人日记》,第54页。的经历,三十年后则在“草木虫鱼”系列散文《苋菜梗》中旧事重提:引述《学圃余疏》与《本草纲目》中关于苋菜不能与甲鱼同食的记载,其目的不仅是为了表达了对苋菜的“旧雨之感”,更阐明中国古代典籍中缺乏科学精神,多讲“神异的物类感应”的荒谬。⑬周作人:《苋菜梗》,见《周作人散文全集》,第 5卷,第786—787页。少年时的勇敢试法,被引作日后以科学实验精神照亮古籍暗尘的典型例证。这种名物学的兴趣,使其能以科学的眼光做审美的观察。少时在杭州“食比目鱼”的经验,⑭戊戌五月十二日,见《周作人日记》,第10页。使他后来指出《尔雅》的不实:无论是原典还是郭璞注,所言比目鱼“不比不行”,均与事实不符。“比翼云云查无实据,只好留给古文家作典故用而已。”⑮周作人:《比目鱼》,见《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0卷,第115—116页。在周作人看来,旧籍中那些比肩、比翼之类的说法,尽可当作美丽的典故⑯周作人:《孙仲容论动物》,见《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2卷,第808页。、发抒人们浪漫的想象,但不可以讹传讹,不去考证事物的原状。需要注意的是,周作人的科学精神并非完全来自于西方观念的输入,而是整合传统经学资源之后的独到发见:他对儒家典籍中“重科学理性的学术思想流脉”⑰林强:《个人主义视域下的“人情物理”观——30年代周作人个人主义与儒家思想研究之一》,载《湖北第二师范学院学报》2011年第12期。别有会心,留意寻觅古书中那些“能够释名物详体性”,进而“能斟酌情理以纠正古人悠谬”的不可多得之作。①周作人:《〈常谈丛录〉》,见《周作人散文全集》,第7卷,第413,412页。他多次称赞清代朴学大师孙诒让,正是看重其“思想极新”的特质,他指出孙诒让批评古书“稽核物性,亦殊为疏阔”②周作人:《孙仲容论动物》,见《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2卷,第807页。,并“声明不必曲徇古人,一切以科学与物理为断,这在现代智识界中还不易多得”③周作人:《〈常谈丛录〉》,见《周作人散文全集》,第7卷,第413,412页。。在中国人的科学观念中,常见的一种所谓“伦理化的自然观”④周作人:《十堂笔谈·六·博物》,见《周作人散文全集》,第9卷,第401页。:人们往往能由螃蟹囫囵煮食之法而“造出一种解释,以为蟹虾螺蛤类是极恶人所转生,故受此报”⑤周作人:《吃蟹》,见《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0卷,第458—459页。,而周作人曾花费不少笔墨,揭示这种认知角度的荒谬。由饮馔经验而生发出科学批判视角,构成了周作人五四以后文明批判的重要成分。

自由出入于饮馔中的平民趣味与文人雅趣,使周作人今后的地域考察中多采取土俗观察的视角,并提出了“生活之艺术”的重要观念。对饮馔中方言俗呼的兴趣,启迪了作为五四语言革命的理论家周作人的学术思路,使其提出以方言来纠偏国语词汇贫乏的语言改革方案。名物考证则使周作人在五四以后持续批判中国人科学精神的匮乏,成为其思想革命的重要视角。三个兴趣点生长出三种不同的途径,提醒我们注意,周作人早年日记中的饮馔片断,在“琐屑”之中蕴藏着丰富且可供持续挖掘的思想资源。

四、小 结

周作人的饮馔书写持续了半个多世纪,其间贯穿着惊人的一致性:他在早年日记中即宣称异乡风味“不及吾乡”⑥癸卯二月廿五日,见《周作人日记》,第379页。,至晚年随笔中仍然坚持饮食是“家乡的好”⑦周作人:《甘蔗荸荠》,见《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1卷,第145页。。

面对这些文字,研究者很容易会被写作者展露出的生活艺术家或是饕餮客的个性特征所吸引,忽略了周作人此番趣味并未止步于个人兴味层面,而是由此延展,对其散文文体与学术兴趣等多方面均产生明显的影响。

作为现代散文家的周作人在后来的饮馔散文中,借鉴了古代笔记中的“杂记”资源,但他的化用之所以显得如此自然,其早年日记中出现的“杂记”体例功不可没,从而为拓展现代散文的领域进行了外貌复古的创新尝试。与此同时,早年的饮馔趣味更与后来的风俗观察、语言学方案、名物考证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并成为其日后学术兴趣与思想批判的利器。然而在看似一成不变的外表之下,周作人的饮馔书写承担过文体实验、思想批判、学术兴趣乃至性情抒怀的多重任务,也庶几乎可谓变化多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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