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来孔子学院的布局及其相关性报告

高永安

(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北京100872)

自2004全球第一所孔子学院建立以来，孔子学院已经在世界范围内遍地开花，在五大洲不同地区不同文化背景的国家建立起来。然而孔子学院在世界范围内的分布并不平衡，这个分布格局是怎么形成的?孔子学院的分布与哪些因素有关?我们把全球孔子学院看成文化复合空间，从文化地理学角度观察孔子学院在全球分布的文化意义，以帮助我们认识孔子学院布局，为以后的发展提供一个方面的依据。

一、相关因素的选择

网络的普及使得人类活动的空间和地域概念发生了巨大变化。孔子学院作为一种文化现象，它本身也组成一个特定的空间。这个空间的形成原因、发展前景，都与其伴生的诸多因素有关。由孔子学院的世界分布划定的地图，是由单一指标划定的区域，其内部具有均质性，且都具有传播汉语的目标，其运行机制大体一致，就形成了一个单指标均质功能空间。单指标是指具有孔子学院这个指标，均质指各地孔子学院的一致性，功能指其组织性和目的性。①王鹏飞:《文化地理学》，第50—63，57页，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

事实上，一种单一的文化指标划定的区域是不可能存在的，因为它如果没有相伴生的其他指标，与它一起构成一种文化生态，就会失去生命力。孔子学院之所以形成今天的世界格局，其原因是多方面的，其意义也应该是深远的。发掘孔子学院的伴生因素，是我们正确认识孔子学院，对其学院的格局采取主动调节的重要条件。一般认为，文化要素可以分成三部分:物质要素、精神要素、语言和象征符号要素。孔子学院的伴生因素也应该从这三个方面来寻找。②王鹏飞:《文化地理学》，第50—63，57页，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

为了了解设置孔子学院和什么因素有关，我们尝试考察孔子学院的数据，和设置孔子学院国家的人口、经济状况、文化软实力、语言实力、中国留学生目的国、中国移民目的国诸数据之关系。希望从中能够找出某种规律。设立孔子学院国家的人口、经济状况，这是设立国的物质要素，文化软实力是精神要素。中国留学生和中国移民的目的国，则可能是综合考虑了目的国的经济、环境、教育、文化等多方面因素的，所以算是物质、精神都相关的要素。语言实力属于语言和象征符号要素。因此，我们选择的相关要素符合文化地理学的一般要求。

二、孔子学院数量和分布总览

如图1所示，我们把美洲从中美洲部分分开，中、南美洲放在一起计算。这样，在6个大洲中，欧洲、北美、亚洲在一个集团，非洲、中南美洲、大洋洲在一个集团。在第一个集团里，欧洲和北美一路直上，孔子学院数量增长快速，亚洲紧随其后。亚洲在2006年时跟欧洲一起处于领先地位。但是，在2008年跟北美洲形成交叉，之后则一直落后于北美洲。而且，从线段的斜率看，亚洲孔子学院的增长速度要比欧洲、北美低一些。在第二个集团里，大洋洲和非洲在2006年时处于同样的水平。在以后的发展中，大洋洲孔子学院的增长速度一直低于非洲，但是基本处于平行发展的状态。但是2007年开始，南美洲加入了争夺，并且一进入就跟大洋洲并驾齐驱，且在2008年超过了大洋洲。不过，非洲、南美洲、大洋洲三个洲的孔子学院数量一直相差不大。2008年之后处于平行发展状态。

图1 2006—2014年全球孔子学院分布情况①本表根据孔子学院总部的年度报告制作。由于2004、2005年没有年度报告，所以数据缺如。总的数量是:2004年新建孔子学院7所，2005年新建36所。

总体上看，各洲的孔子学院数量都在上升，其中欧洲和北美洲的发展速度最快，大洋洲的发展速度最慢。从上升的速率上看，也基本上分为两个集团，跟数量上的两个集团一致。从中还可以看出，各大洲的孔子学院都呈现稳步增长的态势，这从6条线条的近似走向也可以看出来。各大洲孔子学院的稳步发展，说明世界范围内的孔子学院增长是正态的、良性的。但是，6大洲的孔子学院分为两个大的集团，则显示两个世界的差异。欧美第一二世界的孔子学院发展速度快，增长也快;非洲、拉丁美洲属于第三世界国家，其孔子学院发展速度慢，增长也慢。而澳洲属于第二世界，其发展速度也跟非洲、拉丁美洲一致，则是例外的现象。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会思考几个问题:

第一，6大洲孔子学院数量分为两大集团的现象，似乎说明孔子学院的分布太依赖经济实力，这促使我们进一步考察孔子学院的增长和所在国的经济状况，试图探索之间的潜在关系。同时，数量分流本身就是不太和谐的现象，建议总部在审批非洲、南美洲孔子学院时做出倾斜。

第二，亚洲孔子学院数量在2007年之后就落后于北美洲，而且以后增长速度也低于欧美。由于亚洲孔子学院是在中国邻邦国家建立的，这里学习汉语的需求应该说会更高。近年来亚洲孔子学院增长的加速度落后于北美洲，其原因值得探讨。

第三，澳洲属于第二世界国家，照理说其孔子学院设置数量应该可以跟北美、欧洲媲美，但是目前其孔子学院数量仅仅处于非洲、南美洲之后，而且其增长速度也相当缓慢，是否还有发展空间，值得探讨。

三、孔子学院与所在国经济实力的关系

从设立孔子学院最多的美国来看，它的孔子学院总数最多，其经济实力也最强;非洲孔子学院少，相应的经济也欠发达，这似乎显示孔子学院的设立跟国家经济实力有正相关。但是我们考察了所有孔子学院之后发现，经济实力跟孔子学院的设立有关，但不是正相关的。表1是设立孔子学院最多的前20个国家，他们的GDP并不是按照孔子学院数量顺序排列的。

表1 孔子学院数量前20名的国家

由于美国的数量大大多于其他国家，我们把美国单列，然后看其他国家的情况，如图2所示。

由图2可知，随着孔子学院数量的减少，GDP总量的曲线虽然大致呈现下降的趋势，但是波动也特别大。尤其是在从俄罗斯到澳大利亚这个阶段，出现了一个大的上扬，到日本那里更是形成了峰值。以后的GDP曲线在波动中下降。

图2 美国以外国家的孔子学院总数与GDP关系

从以上图表我们观察到两个现象:一是美国、英国所建孔子学院数量遥遥领先，相应地，孔子课堂的数量也十分可观;二是孔子学院和所在国GDP总量的总趋势是正相关，但是有一个波动特别大。因此，可以认为孔子学院的设立跟所在国GDP总量的联系并不总是那么紧密。

如果换算成人均GDP，不仅可以考虑国家经济实力，而且可以考虑到富裕程度。

图3 美国以外国家的孔子学院总数与人均GDP关系

由图3可以看出，人均GDP曲线的波动基本上是随机的，也就是说，孔子学院不是在越富裕的国家设立越多，孔子学院数量与人均GDP基本上没有关系。孔子学院数量跟当地国的富裕程度无关，跟国家总体经济实力关系也不明显。

四、孔子学院数量与人口的关系

推广汉语，主要的指标还是要看接受汉语的人口数量。孔子学院覆盖了多少人口，是考察其分布合理性的一个指标，也是衡量其工作进展的可以拿捏的标准。

图4我们照旧是去掉了美国。该图显示的是随着孔子学院数量的递减，人口呈现波动中递减的总趋势。也就是说，人口与孔子学院数量总体上是吻合的，但是波动也不小。其中最突出的是巴西、印尼、墨西哥、日本，其人口曲线上扬明显。这几个国家的人口都上亿，但是孔子学院的数量除了日本有12个之外，其他三国都在个位数:巴西7所、印尼6所、墨西哥5所。在按照人口排列的前20名国家内，印度、巴基斯坦、孟加拉国、尼日利亚、菲律宾、越南、埃塞俄比亚、埃及、土耳其、刚果(金)、伊朗11个国家孔子学院数量没有进入前20名。如果把这个因素考量进去，加上图4中人口曲线如此波动，可以认为，孔子学院的数量与人口没有直接关系。

图4 美国以外国家的孔子学院数量与人口的关系

为了进一步对照人口与孔子学院的关系，我们计算了各国每个孔子学院辐射的人口数量。由于印度、孟加拉所设孔子学院辐射人口数显著高于其他国家，我们取除这两国外的其他前18个国家做成图表，如图5所示。

图5 孔子学院辐射人口(不含印度、孟加拉国)

由图5可知，各国单位人口所对应的孔子学院数量相差不大，而且基本上呈现平滑下降趋势。这说明孔子学院数量跟所在国人口之间的关系，除了印度、孟加拉国等少数国家之外，并没有显著的差别。印度、孟加拉国的孔子学院数量相对来说，需要专门研究。但是，从单位孔子学院所辐射人口最多的前20个国家看，他们的孔子学院数量没有一个进入前20名的。所以，至少可以说，孔子学院的数量与国家人口的关系呈现复杂的情况。

如果把人口和孔子学院数量放在一起看，就又是另一番景象了。孔子学院数量前20的国家，单位孔子学院辐射人口的关系如图6所示。

图6 单位孔子学院辐射人口

从图6可以看出，随着孔子学院数量平滑下降，单位孔子学院辐射的人口要么平稳，要么反而升高，两个数据并没有正相关。这说明，孔子学院数量跟单位孔子学院辐射的人口没有关系。而巴西、印度尼西亚、墨西哥单位孔子学院辐射人口最多。这个数据还不包括印度、孟加拉国。这两个国家的单位孔子学院辐射人口更多。与美国的情况相反，印度、孟加拉国、巴西、印度尼西亚、墨西哥的孔子学院数量与人口比例反差太大，值得深思。

五、孔子学院数量与国家软实力、语言影响力的关系

孔子学院是语言推广机构，它的设立还可能考虑到国家软实力和语言影响力。例如，美国的孔子学院最多，可能跟美国的软实力和语言影响力最强大有关。英国新锐城市杂志《单镜片》(Monocle)2012年11月18日发布了本年度世界软实力(soft power)国家排行榜①http://monocle.com/film/affairs/soft－ power－ survey－2012.。这个统计考虑到了政治、外交、商务、文化、体育和教育6个方面。这个排行未必可信，但是我们目前没有更好的排名，权且拿这个排行跟孔子学院数量排行放在一起，观察两者之间有无关系。

《单镜片》评出的软实力前20名的国家是:英国、美国、德国、法国、瑞典、日本、丹麦、瑞士、澳大利亚、加拿大、韩国、挪威、芬兰、意大利、荷兰、西班牙、巴西、奥地利、比利时、土耳其。

图7 孔子学院与所在国软实力(无美国)

从图7可见，随着软实力下降，孔子学院数量呈犬牙形状，说明两项指标并不匹配。这里面，有瑞典、丹麦、挪威、芬兰、荷兰、奥地利、土耳其7个国家的孔子学院数量没有进入前20名。同时，孔子学院数量排名前20个国家中，有俄罗斯、泰国、印度尼西亚、墨西哥、乌克兰、哈萨克斯坦、南非、秘鲁8个国家没有进入软实力前10名。这个结果要么说明孔子学院的设立并不考虑国家软实力，要么说明《单镜片》的评选具有片面性。

瑞士社会学者George Weber提出了一个语言评价体系，共有6条标准:(1)以该语言为第一语言(母语)的人数:最高得分4;(2)以该语言为第二语言的人数:最高得分6;(3)使用该语言国家的经济实力:最高得分8;(4)科学、外交中该语言的重要性:最高得分8;(5)使用该语言的国家数和人口数:最高得分7;(6)该语言的社会、文学地位:最高得分4(如果是联合国工作语言加1分)。

综合6大因素评分，George Weber给世界各语言的排名依次为:英语(37)、法语(23)、西班牙语(20)、俄语(16)、阿拉伯语(14)、汉语(13)、德语(12)、日语(10)、葡萄牙语(10)、印地语/乌尔都语(9)。②George Weber:《最强语言:世界十大最具影响力的语言》，载Language Today(《今日语言》)1997年第2期。

由于统计这个数据的难度较大，我们只做个大致的估计。在这个排名中，只有阿拉伯语国家的孔子学院数量可能并不比德语国家多。此外其他各主要语种的顺序，大致跟孔子学院数量的顺序相当。

六、孔子学院数量与中国人留学、移民去向的关系

孔子学院本质上是民间机构，基于对其民间性质的认识，我们考察了比较能够体现民间意志的留学和移民两个因素。根据唐冰丹统计，中国留学生青睐的留学目的国的前十名分别是美国、英国、日本、法国、加拿大、澳大利亚、韩国、新西兰、俄罗斯、新加坡。③唐冰丹:《中国学生留学十大目的国》，第7—12页，中国青年出版社2012年版。由于影响选择目的国的因素有很多，所以，首选目的国在不同的年份会有一些差异。但是从以往的情况看，这种差异还只是局限在局部的调整上。由于这些变化影响不大，所以我们认为可以暂时忽略它们。

比较留学目的国和孔子学院数量前20名的国家，我们会发现，除了新加坡之外，其他国家的孔子学院数量都在前10名之内。

图8 孔子学院数量与中国留学生青睐程度

由于孔子学院数量排在第8名的德国不在留学目的国前10国之列，再去掉孔子学院数量没有进入前20名的新加坡，其余的8个国家，其孔子学院数量正好占据留学目的国前8名。从留学生意向的曲线看，前5名国家的孔子学院数量与留学生意向趋势基本一致。到了法国、日本、澳大利亚三国，留学意向则明显高于孔子学院数量。最近的留学生目的国的选择又有改变，根据人民网的报道，日本失去了排名第3的地位，澳大利亚已经击败日本，成为排名第4的留学目的国。这样的调整也许会使两条曲线更接近一些。从数量上看，选择美国的留学生人数是其他国家人数的倍数。根据中国新闻网报道，接近30%的留学生选择美国。这个数据跟美国暴涨的孔子学院数量比起来，可谓得其所也。

移民因素是否会影响孔子学院的设立呢?根据《世界移民报告:移民的福祉与发展》，中国移民最青睐的移民目的国前10名依次是美国、韩国、日本、加拿大、澳大利亚、新加坡、意大利、孟加拉、西班牙、英国。

由于美国孔子学院数量大大超出其他几国，我们还是把美国排除之后，制成图9。

图9 孔子学院数量与中国留学生青睐程度(无美国)

由图9可见，孔子学院数量与移民目的国的排名之间差距较大。因此，可以认为，设立孔子学院跟移民因素基本无关。

七、结 论

设立孔子学院的数量是否跟政治有关?与中国交往的密切程度是否可能是影响孔子学院设立的一个相关因素?经过比较，我们否定了这些假设。跟中国关系比较密切的朝鲜并没有设立孔子学院，越南设立的孔子学院也不多，俄罗斯的孔子学院数量还相对较少。相反，跟中国屡有摩擦的美国、日本设立的孔子学院数量都处于领先地位。

孔子学院为什么会具有今天的世界分布呢?这跟孔子学院本身的设立程序有关。孔子学院的申办，要国外的机构有汉语推广的要求，并先提出申请，然后由汉办批准，由双方分别投入，共同建设。这种有需求、有供给的模式很像市场经济。

从上述考察可以看出几个突出的特点:

一是美国作为在世界上影响巨大的国家，其所建立的孔子学院数量也远远多于其他国家。但是从相关性角度看，其之所以形成设立上百所孔子学院的格局，跟其长期作为中国留学生最大目的国有正相关关系。

二是印度是孔子学院设立相对最少的国家。它以世界第二人口大国，而仅仅设立了两所孔子学院，这跟他作为人口大国的地位不相称。同样，巴基斯坦、伊朗、印度尼西亚、尼日利亚、巴西等亚非拉国家的人口和孔子学院之比也遥遥领先，对于汉语推广似乎还有较大空间。

三是我们根据一般的数据比较发现，澳大利亚、日本作为留学生青睐程度很高的教育大国，其孔子学院数量还有较大的增长空间。

四是从经济角度看，日本、德国等经济大国拥有的孔子学院数量还可以继续增加。

五是一些被认为具有深厚软实力的国家也可以鼓励增设孔子学院，这些国家有瑞典、丹麦、挪威、芬兰、荷兰、奥地利、土耳其。

但是，综合上述比较，我们发现，经济、人口、国家软实力等，都不是影响孔子学院数量的最直接因素。最直接的因素应该是留学生方向。这个问题应该怎么解释?对于孔子学院发展具有什么意义?这才是我们要关注的要点。

由于孔子学院的设立要双方的意愿合拍才可以实现，所以，除了我们国家的意志之外，主要要看孔子学院所在国的意愿。所在国愿意设立孔子学院的真正动因，可能正是由于他们从中国留学生身上得到了好处:留学生可以带来他们需要的东西。比如学费、人才、学校知名度、与中国交往的机会等。按说，移民也应该具有跟留学生同等的作用，但是移民的情况要复杂得多，要受到移民来源、移民目的国的移民政策、经济和社会发展状况、生活宜居程度等多种因素制约。而留学生可以少考虑宜居程度，多考虑教育资源。

孔子学院在所在国的受欢迎程度，跟所在国内中国留学生数量成正相关，因此，关注留学目的国的动向，也是设立孔子学院的一个关注指标。孔子学院分布的这种跟着留学生走，实际上是跟着大学排行榜走的现象，背后暗藏着危机。

一则，大学排行榜并不能真正反映大学实力，而是英美国家的一种宣传，如果跟随这种宣传走，就是把汉语推广绑架在英美的价值取向之上，会部分地失去其原有的意义。

二则，由于大学排行榜的倾向性，使得孔子学院的设置即便是按照教育实力分布，也会失去部分教育资源。比如俄罗斯的科技水平也很高，但是所建孔子学院却远远落后于美国。

一些国家的语言推广机构是由政府计划设立的，比如德国的歌德学院就是先在邻近友好国家设立，然后再逐渐扩大范围的。孔子学院采用一种接近市场经济方式的设立程序，国家只有在审批阶段才有干预机会。这实际上在孔子学院分布的控制上是有风险的。但是，了解影响孔子学院设立的民间相关因素，有助于我们认识目前的格局，并有望对以后的分布格局进行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