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风
台风过后的清晨,我驱车经过中山北路。走到接近福林桥的位置,看见路旁樟树下有一只鸟。是白头翁,落在水洼里,不知是死是活,快车道停车不成,我只好绕到忠诚路去,把车停好,再回来探看它。
它仍然瑟缩在地上,大概昨夜从树上跌下来的吧?我因车上刚好有件外套,便拿来权充毛毯,把它包了,记得听说鸟类胆子小,容易受惊,我现在虽来救它,在它看来未必不像绑票,像掠抢俘虏。又尝听说让鸟类处于黑暗中,它会安静些。果真,包了衣服以后,它乖乖的,像只驯良的家猫。
白头翁其实很常见,它们的族群似乎比较凶悍,常常把别的鸟赶跑,从来没听说白头翁可以饲养,也不知它吃什么。回到家里,我因怕它乱飞不安全,也只好弄只笼子来,作为“加护病房”。并且准备了鸡肉小米和清水,看它选择哪一样?当然,也许它只吃活飞虫——那我便无能为力了。
也许是在病中,它既不吃荤,也不吃素,只肯喝点水,我觉得十分过意不去,仿佛招待不周,怠慢了客人,自己惭愧万分。
唉!这只小鸟不知命运如何,我本来自以为稍稍懂得一点鸟知识的。我甚至知道白头翁另有一族亲戚叫黑头翁,住在东海岸一带。但没有用,我还是没有办法“劝君更进一粒粟”。小鸟事件大概是我生平所做的许多笨事里的一件新纪录,如果它因为照顾不周而溘逝,我岂不悔死?
“它会不会死呀?”就这样念着叨着,我一天不知要偷窥它几十次,只见它失魂落魄的站在笼子里,不发一声,不啄一粟,我又只敢偷窥它,唯恐打扰了它的领域感。
它独自占据一间卧房,那是儿子出国读书以后的房间。房子对鸟而言又是什么呢?我不禁思忖,那方方的,白白的,没有绿枝也没有虫吟的空间。
台风之后是雨,雨后是晴天,它已在我家住了二天了。第三天清早我带它回中山北路老家。想一想,不确定它能不能恢复正常生涯,小鸟如果摔落在中山北路上是可怕的。我于是又绕到忠诚路,那里有一座公园。我打开笼门,轻轻取出它来,也没看清楚它怎么振翅的,总之,我还没回过神来,它已倏然一纵飞到百公尺外去了。其实近处也有树,但它不放心,它一径飞到远丛中去了。飞得速度之快,使我绝对不敢相信它就是窝在我家笼子里那只病兮兮的鸟。
鸟去了,只有风鸣众柯。
想起小时候念的儿童故事,受伤的小鸟离开寄养家庭的时候,总不免迁延徘徊,一步三回头,有依依不舍之意。而且,过不几天,它竟会衔颗钻石什么的回来相酬。我看我收养的这只白头翁便知道它不曾读过这类童话,完全不知世间竟有此等陋规。它离开我的时候大概乐昏了头,也不向我打听一下住址,以便来日衔宝报恩。
——然而,我却觉得自己已收到了报恩礼物。当它像箭一般的疾射而去的时候,它那双自由的翅膀所拍出的韵律,所隐藏的欢呼,是我生平所听到的最美丽的感恩颂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