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艳
摘 要:托妮·莫里森作为诺贝尔文学奖史上第一位黑人女性作家,用自己的文学创作为读者描绘了非裔美国人,尤其是女性,在社会中遭遇的各种不公以及他们惨烈的奋争。基于自己丰富的创作经验并融合自己阅读文学作品的观感,莫里森深刻剖析了非裔元素在美国文学中的尴尬地位,指出非裔元素不仅是美国文学的重要组成元素,还是型构美国文学的重要因素,因此,非裔元素必须在美国文学中在场,尽管这种在场就似黑暗中的游戏。
关键词:非裔元素;美国文学;在场;莫里森
随着20世纪60年代民权运动的展开,非裔元素与美国文学的关系问题逐渐进入美国学术界的视野并成为一个研究的焦点。托妮·莫里森,作为诺贝尔文学奖史上第一位黑人女性作家,独辟蹊径地选取女性这一独特的视角,通过理论批判和文学创作尝试解决非裔文化因素在美国这个以欧洲白人文化为主流的多元文化社会中的生存问题。她以黑暗中的游戏来比拟当下非裔元素之于美国文学,希望她的努力能够“帮助拓展美国文学研究,勾勒出一个更具吸引力,富有成效且具有刺激性的批评计划”。
莫里森在评论文章《在黑暗中游戏:白人性与文学想象》中开篇便指出传统美国文学界一直以来便具有一种默契,即认为美国文学界致力于保存白人男性的观点、天赋和权力,与黑人群体无关,因为尽管非洲黑人,以及之后在美国社会存在的非裔黑人群体已有400多年的历史,传统经典的美国文学中并没有任何非裔元素的存在,更谈不上被这些非裔元素塑形和改造。对于这一观点,早在莫里森之前,已有不少学者予以了关注并展开了批评,因为这种歧见是与事实不相符的。美国社会的多元特色注定了这个社会中任何一种组成元素都不能被无端地忽视,尤其是作为美国社会除白人群体之外的第二大群体。对历史的抹杀和对现实的掩盖都是无济于事的。民权运动的展开恰好为这一问题的暴露提供了一个契机,也成为了推动学术界对这一问题进行反思的导火索。学术界这种观点的存在实际就是对现实社会中美国主流社会对黑人群体种族歧视的真实写照。
作为受到不公正待遇的群体,非裔美国人也在积极地寻找途径发出自己的声音并寻求社会公义。在文学领域,一些评论家站了出来并积极展开理论的阐释和批判,如查理斯·戴维斯(Charles Davis),以及后来的亨利·路易斯·盖茨(Henry Louis Gates)。同时黑人男性作家们也用自己的文学实践创作向世人展示了非裔族群的文学才能,并通过自己的作品向这个不公平的社会发出了怒吼以及抗议,如拉尔夫·艾里森的《看不见的人》(1932年)和理查德·赖特的《土生子》(1940年)。这些作品主要聚焦于社会和经济层面,着力体现社会歧视和压迫,从而表达作者对现实的不满和抗议。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之下,莫里森展开了自己的思考并决心通过自己的创作来对这个不合理的现状进行更为深刻的控诉。她的女性身份和思考问题的女性视角赋予了她一种更为细腻的洞察力,而对于黑人女性在以白人为主流的社会中的不公平待遇她感同身受,从而为她以黑人女性经历为题材的文学创作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并最终迎来了巨大的成功。
《在黑暗中游戏:白人性与文学想象》一文应该说较好地反映了莫里森反思美国文学中非裔元素的思路框架以及主要观点。莫里森良好的文字驾驭能力使得这篇文学批评文章架构合理、论证严密、内容充实、说理充分。她不仅以文学批评家的立场从理论的角度分析了主流文学界对非裔元素失声的历史渊源以及这种失声对文学研究带来的恶劣后果,还站在写作者的立场以薇拉·凯瑟的作品《莎菲拉和女奴》为例从实践操作的层面分析了非裔元素的缺场对写作者创作的限制。莫里森作为一个受到社会不公正待遇的群体(非裔美国人)中的一员,在整个论述阐释的过程中,并没有被狭隘的民族情绪所蒙蔽,一味抬高自己民族元素的重要性来实现以非洲中心的学术体系取代欧洲中心的体系,反而是静心思考体系主导实现的机制以及这样的主导对文学想象和批评带来的影响。这种不偏不倚的研究态度是极其难能可贵的,也正是解決美国文学界不同文化元素共存发展所需要的。
莫里森首先从文学批评家的视角展开分析,完美地构建了提出问题、分析问题并解决问题这一立破相结合的整体架构。她的思考肇始于一个质问,即非洲人以及非裔美国人在美国文学中的缺场这一“知识”是如何形成的,简单说来即是美国文学界究竟基于何种立场并通过怎样的途径来实现对非裔元素的集体失声。要回答这个问题,首先需要搞清楚“非洲主义”这个概念,莫里森所用的非洲主义并不是指关于非洲的所有知识,而是欧洲中心意识对这一族群的各种认识。鉴于美国文化多元性的不可否认性以及非裔族群的强大存在,赤裸裸的传统“排除(exclusion)”路径已经行不通了,聪明的欧洲白人后裔另辟蹊径,依赖“保持距离(distancing)” 实现了文化上的霸权。在文学批评界,这一霸权具体体现在话语上的沉默和规避,以及习惯性地忽略种族话题,对于这一点,莫里森以爱伦坡为例充分说明了不关注,在反映时就一定缺乏客观性。同时,在不得不面对种族主义这一话题的时候,美国文学界传统的思维定式就是从受害者的角度分析和讨论种族主义的危害,而完全忽视了力的相互作用原理中的另外一方,施害者在这一过程中所受到的影响,以及相关的种族政策和态度观点。因而,这样的文化观是片面的,而忽视非裔元素以及排斥非裔美国人的作品必然会导致严重的后果。概括起来,“代孕(surrogacy)”一词便足以表达精髓,即非裔元素参与了美国元素的孕育并促成了其成熟,具体落实到文本中,即是非裔元素帮助实现了文本理解并参与了新白人形象的塑造。换句话说,非裔元素的缺场将直接导致美国文学的不完整和艺术魅力的缺失。这一危害是可与几个世纪以来歇斯底里地无视女性话语以及女性话题比肩的。
作为文学作品的观者可以对学界的现状做出客观的评价并进行深刻的剖析,但要改变现状并最终解决问题还有赖于问题的主体,即文学作品本身。顺而,文学作品的创作者即被推到了思量的幕前。理论界对非裔元素的失声会对创作者产生怎样的影响?在一个受性别、种族元素所主导的社会里,文学想象将以怎样的方式来反映现实?写作者,尤其是像我一样的非裔美国人,在创作中又会有怎样的自由度呢?这些问题是莫里森作为一个文学创作者所思考的问题。就写作本身,莫里森借助“鱼缸”这一意象形象地说明了现实、再现和创造三者的关系。结论就是:尽管现实就像“鱼缸”一样是摆放在那里不可改变的实体,创作者对“鱼缸”里外世界的再现和创造却是具有极大的主观能动性的,因为这个实体是可以被放大亦可被缩小的,观察的视角也可以是从内及外或是由外及内,不一而终。莫里森对此的陈述便是“梦的主体正是做梦的人” 。
文学创作具有浓重的主观性,对于学界一直讳莫如深的甚至是失声的话题--种族元素--特别是非裔元素,在美国文学中的呈现就必然会将模糊和想象进行到底,这也许正是莫里森这篇论述文章标题的得名缘由。非裔元素在美国文学中的出场只是一种“黑暗中的游戏”,也只是基于白人性之上的文学想象。为说明这种歧见传统对创作者及其作品所产生的双重扼杀,莫里森以薇拉·凯瑟的《莎菲拉和女奴》作为文本个案展开了分析。这部作品在发表初期并未被美国的主流文学界所接受,理由各式各样。尽管作品本身存在着一些问题,但对作品的彻底否定归根结底是源于作品反映的主题:白人奴隶女主人对她的女奴的肆意支配和非人性的迫害,尽管在莫里森看来这并不是凯瑟在创作时所着力刻画并刻意表达的。
小说的主线是女奴南希的“逃亡”,围绕主线展开的便是迫使南希走上逃亡之路的各种因素:白人女主人的迫害、母亲的助纣为虐以及奴隶同胞的背弃。如果仅是这样,那这部作品就可简单地被划归为控诉无耻的奴隶制度,然而,这并不是作者凯瑟的本意,因为南希逃亡之所以能够成功完全得益于一位白人女性的帮助。作为一个有着白人身份的女性作家,她还没有与现实彻底决裂的想法。这一点,从凯瑟给作品的标题便可看出,她没有将南希和她的女主人的名字并列放在一起,而是选择了“女奴”这一标志着身份的称呼,所以首先在称谓上这两位女性是不平等的。尽管名字本身只是一个符号,可它却意味着很多。莫里森曾说道:“如果你来自非洲,失去了自己的名字,麻烦就大了。因为你失去的不仅仅是你的名字,还有你的家庭,你的部族。如果你失去了名字,死后如何与你的祖辈联系呢?那才是巨大的心灵创伤。”
在凯瑟的描述中,尽管女主人是那么的无情,男主人却还是有那么些善意存在的,这也许正是女主人想对之加以迫害的缘由,到此读者是否可以将这样一种身份的迫害理解为身有残疾的中年妇女对健康青春的少女的一种嫉妒心理所致呢?在南希的逃亡之路上,给予她最大帮助的是女主人的女儿,又一位白人女性,并且在小说的结尾处,黑人有了发声的机会,母女之间的隔阂也得到了消亡。应该说,故事的结尾是美好的,但故事的发展却逐渐地偏离了凯瑟的掌控,只因她希望保持讲述故事的话语具有连贯性以及她塑造的各式人物具有可信性。尽管在作品中凯瑟也着力探讨母女之间的关系以及白人女性在权力、种族和性别的交错力量中寻求自我的努力,但作品本身已经“逃亡”了,不是因为凯瑟的能力不足,只是因为她所尝试的主题和材料过于复杂且敏感,至少在当时的境况下是如此。
面对无力的批判现实,莫里森决定用自己的方式,即细腻的女性视角对这种不公正的社会现象展开书写。她的一系列作品主要包括《最蓝的眼睛》(The Bluest Eye,1970) 、《秀拉》(Sula,1973) 、《所罗门之歌》(Song of Solomon,1977)、《柏油孩子》(Tar Baby,1981)、 《宝贝儿》又称《宠儿》(Beloved,1987) 、《爵士乐》(Jazz ,1992)、《天堂》(Paradise,1999) 、《爱》(Love,2003) 和《恩惠》(A Mercy,2008)。这些作品为莫里森赢得了巨大的声誉也获得了学术界的认可。1993年诺贝尔文学奖组委会对莫里森的评价是这样的, “在小说中以丰富的想象力和富有诗意的表达方式使美国现实的一个极其重要方面充满活力” 。
莫里森在作品中全方位地展现了奴隶制度以及后继的种族主义对美国黑人身心的极度摧残:黑人们失掉了权益、尊严,甚至是灵魂。所谓“黑皮白心人”的出现,便是这样一种社会不公义的产物。小说《最蓝的眼睛》中的佩科拉渴望拥有蓝眼睛来观察世界,因为她认为只有拥有了蓝眼睛才能被周围的人接受。正因为此,她执着于印有金头发、白皮肤、蓝眼睛的玛丽·简头像的糖果,即使在经历了一系列命运的折磨(生父强奸、生母毒打)精神错乱之后,她仍然执念,坐在镜子面前幻想自己拥有一双被周遭认可的蓝眼睛。她被白人的审美意识形态控制,彻底摒弃了自己的黑人身体。这正是种族主义的邪恶所在:让他者在无声的暴力中实现对自我民族身份的彻底否定。这一切都是怎样实现的?莫里森在作品中展开了思考,答案也许就是种族主义对民族传统文化的扼杀。传统文化是一个民族在长期的历史实践中积淀下来的文明成果,既可以是客观的物质存在,如建筑、生产工具、生活方式、书本典籍,也可以是主观的精神存在,如语言、性格、思维方式等。民族个体从出生起就对这些元素耳濡目染,并逐渐形成一种集体无意识从而对整个民族事务的方方面面产生影响,同时也正是这样一种集体无意识才能将民族中的个体紧密团结起来并将传统更好地延续下去。美国社会的种族主义从一开始就否认民族文化的平等性,一味宣揚欧洲白人文化的优越性并着力抹杀非裔传统文化的基本元素。
在《所罗门之歌》中,作品主人公奶人(Milkman)的先辈失去了姓氏,在传统非洲文化中,名字在人的一生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但在奴隶制下,奴隶们无权为自己的名字抗争。他们的非洲名字被剥夺,代之的是奴隶主命名的欧洲名字。这就意味着他们非洲自我的丧失,从此背负起空洞无意的名字开始耻辱的奴隶生活。莫里森谈到“姓名和飞翔是非洲的传统,是黑人身份的象征,失去了姓名和飞翔则意味着失去了身份” ,具体化到人物形象就是会飞翔的黑人。奶人通过在南方的寻宝将其找回,这多少表达了作者对非裔同胞找回自己民族身份的美好希望和渴求。相较于奶人,《宠儿》中塞丝的身份重建之路是愈发的崎岖。芭芭拉·韦尔特(Barbara Welter)曾说到:“女人是母亲、女儿、姐妹、妻子的总称。没有这些身份,名誉,成就或财富就变成垃圾;有了它们,女人就能获得幸福及力量” 。残暴的奴隶制度和种族主义合谋剥夺掉了塞丝作为女性的这四重身份,而母亲这一重身份的丧失成为击倒塞丝的最后一根稻草,因为古语皆有云:“虎毒不食子”。在听闻“学校老师”要来抢夺她的女儿这一财产时,塞丝亲手将锯子锯向了自己怀中已经会爬了的女儿的脖子。从此女儿冤魂不散,塞丝也在自责和赎罪的深渊中不能自拔,直到她为捍卫小丹芙而将“冰锥子”指向白人,母女俩才最终得以解脱。
莫里森从阅读批评和实践创作两方面理性地分析了非裔元素“在场”对美国文学的重要性:不仅完整了美国文学这一概念,还形塑拓展了其内涵。同时,莫里森也用自己的文字讲述了一个个生动的关于非洲后裔,特别是女性在美国社会中苦苦追寻自我以及民族归属的故事。故事个个心酸,非裔族群在新大陆的生活以及非裔元素在美国文学中的游弋恰似那黑暗中的游戏,而故事讲述者,如莫里森,的反思以及改变现状的决心亦恰似那一缕阳光必将照进现实。
参考文献
[1] Morrison, Toni. Playing in the Dark [A]. Julie Rivkin & Michael Ryan. Literary Theory: An Anthology[C]. Macaden, MA, USA: Blackwell Publishing, 2004, p.1005.文章所引文字为笔者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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