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代文病论二题

2014-07-15 04:18常熟理工学院中文系江苏常熟215500
名作欣赏 2014年29期
关键词:文风教化王朝

⊙孟 伟[常熟理工学院中文系, 江苏 常熟 215500]

文学创作、文学作品存在的问题,可以称之为“文病”。“文病”是批评家历来关注的对象。批评家指出文病、评论文病、探讨文病的原因,提出救治文病的措施,可以称之为“文病论”。隋王朝虽然享祚甚短,但其政治、文化措施对唐代乃至中国历史都有巨大影响。隋代君臣、文士不乏针对“文病”的言论,探讨其“文病论”,对我们认识隋王朝的文学观念,加深对隋代文学批评史的理解是有一定意义的。

一、隋王朝的文化政策与李谔对文病的批评

581年,北周贵族杨坚建立隋王朝。589年隋灭陈,结束了中国从汉末以来(西晋曾有过短期的统一)的长期分裂局面。大一统的隋王朝只维持了37年,是中国历史上众多短命王朝中的一个。隋文帝杨坚文化修养不高,史书称其“素无术学”“不悦诗书”(《隋书本纪》)。杨坚崇尚实用,开国之初,也曾一度兴办学校,但几年之后,因未见有特殊人才出现,便下令废除,可见其在政治措施方面的急功近利。隋朝君臣总结前朝灭亡教训,认为陈后主等人纵情享乐、荒淫无度是亡国的主要原因。他们吸取教训,崇尚雅乐正声。《隋书·音乐志》记文帝对群臣语:“闻公等皆好新变,所奏无复正声,此不祥之大也。自家形国,化成人风。勿谓天下方然,公家家自有风俗矣。存亡善恶,莫不系之。乐感人深,事资和雅。公等对亲宾宴饮,宜奏正声。声不正,何可使儿女闻也!”①认识到音乐的感化作用,提倡雅乐,反对新声,其目的是发挥音乐对人的教化作用。中国自古以来有音乐与文学相通的观念,在音乐方面,追求雅正,反对淫靡,所表达的是一种崇尚质朴实用的文艺态度。

隋王朝的文艺态度传导到文学批评之中,时任治书侍御史的李谔上书隋文帝。从这封上书中,我们可以看出李谔对隋王朝文化政策有深刻的认识和理解。李谔以复古的姿态,追叙先王教化,认为《诗》《书》《礼》《易》为教化之本,而“上书献赋,制诔镌铭”目的都在于“褒德序贤,明勋证理”,都应发挥惩治劝诫作用。在李谔看来,文学的价值在于发挥其对社会政治的教化作用,如果不能发挥这种作用,那就会出现“文病”。从这种观点出发,他对曹魏以来的文学发展予以猛烈的批判,说:

降及后代,风教渐落。魏之三祖,更尚文词,忽君人之大道,好雕虫之小艺。下之从上,有同影响,竞骋文华,遂成风俗。江左齐、梁,其弊弥甚,贵贱贤愚,唯务吟咏。遂复遗理存异,寻虚逐微,竞一韵之奇,争一字之巧。连篇累牍,不出月露之形,积案盈箱,唯是风云之状。世俗以此相高,朝廷据兹擢士。禄利之路既开,爱尚之情愈笃。于是闾里童昏,贵游总 ,未窥六甲,先制五言。至如羲皇、舜、禹之典,伊、傅、周、孔之说,不复关心,何尝入耳。以傲诞为清虚,以缘情为勋绩,指儒素为古拙,用词赋为君子。故文笔日繁,其政日乱,良由弃大圣之轨模,构无用以为用也。损本逐末,流遍华壤,递相师祖,久而愈扇。(《隋书·李谔传》)②

在李谔看来,身为君主的魏之三祖,好尚文学,是弃本逐末的行为。在他们的带动影响之下,追求文辞华丽成为社会风尚,东晋、齐梁年间全社会对文辞之美的追求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以至于儒家经典弃而不讲。李谔认为,不以教化为根本的文学,就是对社会政治的扰乱。他完全无视建安以至南朝文学发展所取得的艺术成就,对这一历史时期的文学予以全面否定,甚至把社会政治的衰乱,归罪于文学的繁荣。文学的高度发展,对艺术与审美的追求,在李谔看来恰恰成了文学之病的突出表现。李谔对文病的批判,是其狭隘功利主义文学观念的体现,这种观点是迎合君主口味的,代表了隋朝君臣对文学艺术的态度。对前代文病的批判,目的是为当代提供借鉴。

隋朝开国后,也面临文化政策的选择与建立。李谔上书所说的“屏黜轻浮,遏止华伪”正是隋王朝的文化政策导向。隋文帝曾下诏要求大到国家政治生活中的行政公文,小到私人文书,都要以求实质朴为规范,所谓“公私文翰,并宜实录”(《隋书·李谔传》)。隋朝政府将这种去华求实、杜绝浮靡的文风导向以行政手段加以强制实施,泗州刺史司马幼之因“文表华艳”而获罪。使用行政手段推行文风改革,确实收效显著,公卿大臣“莫不钻仰坟集,弃绝华绮,择先王之令典,行大道于兹世”(《隋书·李谔传》)。以公卿大臣为代表的上层社会弃绝华绮文风,以儒家经典为学习对象,发挥了文学的教化功能,体现了隋王朝以文学作为教化方式的文化政策。李谔所叙述的隋朝文化政策正是在对前代文病深刻认识基础上形成的救治措施,革除华靡文风,在全社会形成崇尚质朴求实的社会风气,则是隋王朝救治文病的意义所在。《隋书·文学传序》说:“高祖初统万机,每念 雕为朴,发号施令,咸去浮华。然时俗词藻,犹多淫丽,故宪台执法,屡飞霜简。炀帝初习艺文,有非轻侧之论,暨乎即位,一变其风。其《与越公书》《建东都诏》《冬至受朝诗》及《拟饮马长城窟》,并存雅体,归于典制。虽意在骄淫,而词无浮荡,故当时缀文之士,遂得依而取正焉。”③认为隋文帝以文风浮华为病,其发号施令的目的就是要矫正文病。隋炀帝也非议“轻侧”的文风,崇尚文辞的雅正。隋文帝、隋炀帝积极矫正浮华文风,确实代表了隋王朝的文化导向,其目的虽然是为现实政治服务,但对矫正南朝轻艳文风是发挥了一定作用的。

还有一点值得注意。《隋书·李谔传》称“谔又以属文之家,体尚轻薄,递相师效,流宕忘反”,认为李谔上书是直接针对当时的浮靡文风而提出救治措施,其实,李谔上书的目的并非革除文病,而是意在纠正人才选举方面的弊端。杜佑《通典·选举》说他“以选才失中”而上书是恰当的。《隋书》本传称“上以谔前后所奏颁示天下,四海靡然向风,深革其弊”,其所革之弊主要在于选举等社会政治方面的弊端。但李谔确是深刻领会了隋王朝的文化政策,他的一番革除文病的言论,正是隋朝官方文化政策的详细解读。当然因为书中对建安以来文风的猛烈抨击,而给人以为革除文病而上书的印象,以至于《隋书》认为他直接针对当时文病而上书,后代也往往称此书为《上隋文帝论文书》或《上隋文帝革文华书》,这是对李谔上书目的的误解,但也客观上反映了此书在革除文弊方面的巨大影响。

二、王通“重道轻文”观念下的文病论

隋文帝、隋炀帝及大臣李谔有关文病的言论与措施代表了隋朝政府对文艺的态度。隋朝享祚较短,文人亦较少,且大多是由南北朝入隋,或由隋以入唐。王通(约584—617)则与隋祚相终始,虽年寿不永,却堪称隋代大儒。作为著名儒家学者,王通一生不仕,隐居家乡白牛溪讲学著书。他追慕周公、孔子,人称“王孔子”。他在思想学说方面主要绍述孔子言论,但由于刻意追求为社会政治服务的目的,其文艺思想比之孔子还要狭隘,往往以实用、教化为原则。其思想学说主要保存在《中说》一书中,其中也可看出其对文病的态度。

《中说·天地篇》记:

李伯药见子而论诗,子不答。伯药退谓薛收曰:“吾上陈应、刘,下述沈、谢,分四声八病,刚柔清浊,各有端序,音若埙篪。而夫子不应我,其未达欤?”薛收曰:“吾尝闻夫子之论诗矣:上明三纲,下达五常,于是征存亡,辩得失。故小人歌之以贡其俗,君子赋之以见其志,圣人采之以观其变。今子营营驰骋乎末流,是夫子之所痛也,不答则有由矣。④

从王通的观点来看,李百药所论不论是应、刘、沈、谢等著名诗人,还是四声八病、刚柔清浊的诗歌技巧都属诗之末流,对于讲求于此的人,王通不但不予论说,甚至十分痛惜。王通所理解的诗歌的价值在于“上明三纲,下达五常,于是征存亡,辩得失。故小人歌之以贡其俗,君子赋之以见其志,圣人采之以观其变”,“明三纲,达五常”是诗歌的伦理教化作用,“征存亡,辩得失”则是诗歌具有保存社会历史资料,使后人借以考察社会政治兴衰的价值。所谓“小人”“君子”“圣人”云云,则是对孔子“兴、观、群、怨”诗歌观念的直接继承。王通从这样的观念出发,认为“四声八病”等诗歌技巧都是末流之事,从事于这些“末流”之事,当然就是文学之病了。这则材料所反映的是王通以诗歌为发挥伦理教化作用、考察社会政治兴衰的工具,完全无视诗歌自身的艺术审美特征,其观念是对孔子以及汉儒文艺思想的继承,但其着眼点完全落在功利目的上,比孔子乃至汉儒更为狭隘。

王通还通过文品来分析人品。人品和文品的关系,刘勰《文心雕龙》论述较多,观点也较为中正公允,而王通对于南北朝文士多所苛责,从文品和人品角度进行了严厉指斥:

子谓文士之行可见:“谢灵运,小人哉!其文傲,君子则谨。沈休文,小人哉!其文冶,君子则典。鲍昭、江淹,古之狷者也,其文急以怨。吴筠、孔 ,古之狂者也,其文怪以怒。谢庄、王融,古之纤人也,其文碎。徐陵、庾信,古之夸人也,其文诞。”或问孝绰兄弟,子曰:“鄙人也,其文淫。”或问湘东王兄弟,子曰:“贪人也,其文繁。谢 ,浅人也,其文捷。江总,诡人也,其文虚。皆古之不利人也。”⑤

所举谢灵运、沈约、鲍照、江淹、吴筠、孔 、谢庄、王融、徐陵、庾信、刘孝绰兄弟、萧纲、萧绎、谢 、江总等人都是南北朝著名文士,在王通看来其文品都有严重弊病,由此推断出其人品存在的可议之处。这种推论,方式简单,结论率皆苛刻而不切实际,是王通从其狭隘而功利的文艺观念出发而做出的判断,表明他对南北朝文人与文学基本上是持否定态度的,这与其一贯的文艺观念也是一致的。

与隋王朝官方反对浮华文风的观念相一致,王通也对“淫溺”文风极为不满。《中说·述史篇》记:

内史薛公谓子曰:“吾文章可谓淫溺矣。”文中子离席而拜曰:“敢贺丈人之知过也。”薛公因执子手喟然而咏曰:“老夫亦何冀?之子振颓纲。”⑥

内史薛公即著名文人薛道衡,从这则颇具故事情节的材料中,可见王通对“淫溺”文风的反对,薛道衡以“空梁落燕泥”这样细腻而敏感的诗句而著称于世,所谓“淫溺”恐怕指的正是这类无关政教而有高度审美效果的文学作品。由此我们可以推知,王通所反对的“淫溺”,实际上就是那些通过对文学技巧的追求而产生动人文学审美效果的文学作品。在《事君》篇所说的“古之文也约以达,今之文也繁以塞”,“繁”即“多”的意思,与这里的“淫溺”相通,“繁以塞”,也即是多而不通,当然也是文学之病的体现。挽救文学的“淫溺”之风,甚至具有“振颓纲”,也即整顿社会政治的作用,可见王通认为文学艺术和社会政治兴衰之间有着极为深刻的关系,这种认识在《礼记·乐记》以及《毛诗大序》中都有鲜明的表达,但王通比汉儒的认识更为功利和狭隘,他对文病的批判,都是建立在这种过度狭隘的文艺观念基础之上的,表现出严厉而不顾实际的倾向。他的有关文病的言论,是与其整体学术思想相一致的。后世理学家以文艺为末事,宣扬“重道轻文”的观念,与王通言论有一定的相似性,实际上也是王通文艺观念在后世的反响。

①②③ 魏徵等:《隋书》,中华书局1973年版,第378页,第1545—1546页,第1730页。

④⑤⑥ 张沛:《中说校注》,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43页,第79页,第18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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