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长春
袁店河边的惊蛰
◎赵长春
狗娃放羊,一踅摸就到了袁店河岸上。
黑妮洗衣,一拐扭就到了袁店河水边。
黑妮洗衣的时候,不说话,一下一下,把心事揉进水里,河水如同砍不断的忧伤。爹妈把地都撂下了,去了广东,说是“拾破烂也比在家种地强”。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给她添两个妹妹后,终于生下了个弟弟!队长带着乡里人来好几趟了,说是得缴罚款。爹妈干脆就不回来,好几年了。
狗娃和黑妮一样,或者黑妮和狗娃一样,爹妈都去外头打工了,可是爷爷奶奶年龄大了,干不动了,作为家里的老大,狗娃和黑妮就都留在了家里。
黑妮想弟弟妹妹的时候,喜欢到袁店河边洗衣裳,一年又一年,十七了。
狗娃想爹妈的时候,就爱到袁店河上放羊,一年又一年,十七了。
狗娃放羊的时候,老想在城里打工的爹妈,还有妹妹和弟弟,想着想着就唱歌,“河水开花了么,妹子心大了呀,家里留不下了啊……”
可是,狗娃瞅见黑妮的时候,就不唱了,就在心里默歌词:“门楼开花呀大路开花呀石头开花呀,桃花那个红了杏花花白,姐呀你咋还不来,你一来百花就开开……”见啥唱啥,一遍又一遍。
正晌午头,日头把树影、人影都弄得短短的。狗娃跟着七八只羊下河滩了。过年前后,可以赶着羊进地啃啃麦根儿、踩踩麦子,麦子会在开春长得更旺。刚才,路过麦地的时候,麦子们已经长得青汪汪了,一踩,发出一阵新鲜的青味儿,像是麦子在叫疼。不能再进地了,就下了河滩,狗娃一边走一边唱:“风开花来水也开,妹子你就洗衣来。小手手红啊胳膊白,大辫子一甩……”没有唱完,因为看见黑妮了,脸红通通地。
黑妮早早地在一丛芦苇后洗衣,悄没声地。黑妮红着脸,湿着手站了起来,低着头,心扑腾着跳。不知道咋回事,黑妮越来越想在这个时候让狗娃看见自己。她觉得这是自己最好看的时候,水灵灵的,好看得黑狗不敢看她,歌也不敢唱了。
——你咋不唱咧?
——不唱。见你不能唱。
——为啥?
——你是姐。
——我比你只大一个月。
——我当你是亲姐!你是我亲姐哩……
黑妮就有些气恼,衣裳扔进水里。狗娃就赶紧撵着牲口往林子里去,离黑妮不远不近。再唱,声音的高低恰到好处地让黑妮听到又听不到。
衣裳洗完了,花花绿绿地晾在草地上。黑妮就洗脸,不远不近地听狗娃唱歌,就说话,说着说着,话就把两人扯近了。
啥都开花呀?是,啥都开。你说说都咋开?云彩开花水里飘,蝴蝶是飞来飞云的花,还有蜜蜂;弦子开花吱哇响,小羊开花就叫娘,石头开花凉又凉,地里头开花啥都长……
木头开不开?
木头开,开了就能顶起天,就能撑起房。
你开不开?
我也开。嘿嘿,我开了,就能看见好多好多花。
“那你看见我没有?”黑妮说着,又向前了一步。
狗娃就不说话了,蹲下,在湿沙地上挖了一个坑,脸盆大。水很快就汪了出来,清亮亮的,满盈盈的,像一面镜子。
两个人就都看镜子。风来捣乱,一扯水皮儿,人影乱了;风走了,水面上俩人影,看着对方的眼珠珠;风又来了,人影子又晃了。平静与晃乱之间,狗娃和黑妮彼此之间看着对方的眼睛。
都一笑,都想说点啥。
却有一条蛇突然从苇草中出来,小蛇,前半身昂着,眼睛水亮,芯子红红的,伸伸缩缩。嗞嗞溜溜,蛇跑进草的深处。草黄,蛇黄,就看不到了。就是这个时候,黑妮抓紧了黑狗的手,又急急地松开。
“咋会有长虫咧?”
“今儿个惊蛰。惊蛰了,啥都动了。”黑妮说着,脱了鞋袜,“试试水还凉不?”就往水边走去。
白生生的胳膊呀!白生生的腿呀!白生生的脚呀!脚趾头都是白生生的,水灵灵的!一串小巧的脚印在沙滩上,湿湿润润,耐看着哩!
狗娃觉得身上热腾腾的,也脱了鞋袜,跟过去。他看黑妮没有回头,就踩着她的脚印,一个,又一个,脚心儿就一痒一痒的。狗娃的脚比黑妮的脚大,就把她的脚印踩坏了,狗娃心一疼,就舍不得踩了,沙滩上就并排两行脚印。一大一小。水很快渗上来,细看,有一蕊两蕊青黄的芦芽或者菖蒲芽,顶着一滴水,圆圆的,滑嫩嫩的。小风凑过来,一逗,一晃,就是下不来。
惊蛰了呀!啥都动起来了,啥都准备开花。风甜水香。云白天蓝。水清沙润。狗娃想唱歌儿,却唱不出来。羊们以为发生了什么,围了过来,白白的,像一片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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